張和清 古學斌 楊錫聰
根據馬克思主義異化觀點,我們以“映秀母親”和“山里碼頭”項目為例,反思廣東綠耕社會工作發展中心近十年災害社會工作的經驗教訓,認為“中國式災后重建模式”在推動經濟(基礎設施和GDP)跨越式增長的同時,卻在社區生計、生態和社會文化生活等方面的重建面臨結構性困境,出現馬克思所說的“三重異化”問題。通過教育與喚醒的過程,呼吁全社會敬畏生態環境、尊重生命價值,重拾道法自然。
自2008年6月24日廣東綠耕社會工作發展中心社會工作者(前身是廣州社工,以下簡稱綠耕社工)進駐震中映秀至今,許多社會工作者和公益慈善組織的代表堅守災區,陪伴社區民眾度過漫長的十年時間。在“5·12”汶川地震十周年之際,筆者將綠耕社工與社區民眾相伴同行期間發生的兩個典型事件——“映秀母親”和“山里碼頭”的故事完整地展現出來,期望借助兩個中國災后社區重建的案例梳理及其社會結構性分析,警示后人,展望未來。本研究是行動研究的結晶,資料來自綠耕社工四川團隊行動研究的過程,研究是行動-反思-理論對話的循環往復的過程。
馬克思主義異化觀點
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看,異化作為社會現象同階級一起出生,是人的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及其產品變成異己的力量,反過來統治人的一種社會現象。馬克思認為,勞動是溝通人和自然的媒介,勞動就其性質來說具有自由自覺的特點,人在勞動中發揮自己的生產力,體現人生命活動的意義和本質,即發揮自己的“本質力量”,同時也創造了自己的社會生活。
但是,在私有制條件下卻發生了勞動異化,而資本主義工業文明使這種異化發展到巔峰。所謂勞動異化,就是指人類所生產的勞動產品,在一定條件下反過來成為統治和支配人們的一種外在力量。在資本主義社會,工人創造了財富,而財富卻為資本家所占有并使工人受其支配。因此,這種財富及財富的占有、工人的勞動本身皆異化為統治工人的、與工人敵對的異己力量。勞動異化的內容具體表現為四個方面:第一,勞動者同勞動產品相異化。第二,勞動者同自己的勞動活動相異化。第三,人同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即人同自由自覺的活動及其創造的對象世界相異化。第四,人同人相異化,因為當人同自己的勞動產品、自己的勞動活動以及自己的類本質相對立的時候,也必然同他人相對立。在異化活動中,人的能動性喪失了,遭到異己的物質力量或精神力量的奴役,從而使人的個性不能全面發展,甚至是畸形發展。馬克思勞動異化理論旨在批判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奴役勞動、物統治人的弊端。
勞動異化必然導致人與人社會關系的異化。社會關系異化的根源是勞動的物化。由于異化勞動,使以勞動為中介形成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變成了物與物之間的關系,物化勞動帶來了物化的社會關系、物化的意識,并衍生出其他的異化。這樣,“人的本質不具有真正的現實性”,①因為現實的社會聯系都是異化的社會關系,而馬克思認為“人的本質是人的真正的社會聯系”。②“真正的社會聯系”是相對于“現實的社會聯系”,在既定的現實中是無法成全人的本質,如果不改革異化的社會關系,就不可能實現人的本質。
勞動異化也導致自然的異化。自然是人生活和發展的基礎,人只有依靠自然才能生活,人與自然是不可分的?!白匀唤?,就它本身不是人的身體而言,是人的無機身體”③自然的異化與勞動異化是緊密聯系的,因為人與自然的聯系是通過勞動實現的,勞動的異化直接導致了自然的異化。勞動異化阻礙了人與自然的物質交換,本來,人通過勞動實現與自然之間交換物質、能量以及信息,但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人與自然間的物質交換出現了“新陳代謝斷裂”。馬克思通過剖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土壤肥力的衰竭”問題來分析自然異化,由于人與自然之間出現物質交換的新陳代謝斷裂,導致土壤再生產的必要條件被切斷,新陳代謝循環被打破以致土壤肥力衰竭。資本主義生產以利潤為惟一的目的,把自然當作擁有交換價值的商品,把自然當成資本增值的工具,這樣,自然的主體性被強行剝奪,成為異化的自然。
災后社區重建與結構性社會困境④
根據馬克思主義異化觀點,反思綠耕社工十年來災害社會工作的經驗教訓,筆者認為投資(資本)主導的“中國式災后重建模式”在推動經濟(硬件設施和GDP)跨越式增長的同時,卻在社區生計、生態和社會文化關系等重建方面面臨結構性困境,出現馬克思所說的“三重異化”問題。
(一)“映秀母親”和“山里碼頭”的故事
“映秀母親”和“山里碼頭”的故事,集中體現了綠耕社工在災害社會工作中的曲折過程,也是分析“中國式災后重建模式”在社區層面遭遇社會結構性困境的典型個案。
1、“映秀母親”的故事
這個故事源于2008年6月廣州社工扎根映秀開創“映秀母親”項目,終止于2012年8月綠耕社工接受草坡鄉政府委托轉戰“山里碼頭”。
“映秀母親”項目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從2008年6月26日廣州社工到達映秀第二天啟動“聆聽與陪伴:走入母親們的哀傷”開始,中間經歷了“高潮:廣州義賣會”,最終在“封鎮重建、撤出映秀”落幕;第二階段從2011年重啟“映秀母親客?!钡?012年初“面對大眾觀光旅游走不下去”終結。
回顧綠耕社工在映秀的工作,應該說從“聆聽與陪伴”到“初試社區經濟”的最初一年是綠耕社工很有滿足感和成就感的美好時光,因為綠耕社工從最初“走入母親的哀傷”逐步推動“團體療傷的刺繡小組”過渡到“映秀母親”自力更生、重建生計的增能(empowerment)過程;與此同時,綠耕社工與“映秀母親”的培訓過程,逐步邁向“自助助人”……正如在廣州拍賣會現場,小組負責人看到這么多好心人通過購買刺繡作品,幫助她們自力更生重建家園,激動地說:“從此以后再也沒有‘5·12了。我們回去之后要把更多的母親組織起來,生產自救!”她們說到做到,返回映秀之后利用廣州拍賣的“映秀母親基金”購買爐灶餐具,騰出自家板房成立“映秀母親食堂”和“映秀母親繡坊”,立志憑借自己的雙手恢復生計,在互助友愛的過程中重建家園。
未曾想到,正當綠耕社工與“映秀母親”協力的社區經濟、社區互助的重建計劃順利起步,突然接到政府“封鎮重建”的指示,要求全鎮人民撤離映秀鎮,等待統一重建完畢之后再集中安置。于是,2009年6月全鎮板房統一拆除,政府發放補貼,要求村居民或者投親靠友,或者自己想辦法離開映秀。有些人不愿意走也沒辦法離開,只能又像剛地震后那樣,在山溝里搭起棚子臨時蝸居。小組負責人說地震后她們已經第六次搬家了,先借住在親戚的臨時工棚里,后來與其他婦女合租都江堰的廉租房。“顛沛流離”成為許多災區民眾的共同遭遇,“映秀母親”生計互助計劃夭折了。
但綠耕社工沒有走,他們感動于當地民眾頑強的生命力和對生活的盼望,期望在與社區民眾相伴同行的過程中,以社區生計作為突破口,致力于災后社會關系和人與自然關系的恢復重建。2011年映秀終于實現“三年重建,兩年基本完成”的宏偉目標,映秀人民被統一安排住進整齊劃一的小洋樓里。面對“生計歸零”的殘酷現實,綠耕社工重新豎起“映秀母親”客棧的旗幟,一方面希望通過外來游客的地震體驗游補貼村民生計,另一方面,借助外來體驗者與災后幸存者真誠互動的過程,共同反思生命的意義和人與自然的關系,重塑和諧的社區關系。
“映秀母親”客棧低調推出的兩年間,綠耕社工遭遇到來自政府和資本推動的大眾旅游和地震觀光游前所未有的挑戰。正如汶川震后四周年時,筆者《災后重生面臨深層次社會困境》一文,就中國式災后重建的跨越式經濟增長的發展模式進行了反思,提出中國式災后重視硬件設施建設的發展模式,導致災后重建的深層次社會困境。⑤正如2012年2月21日《新京報》刊發的題為《映秀“爭創”國家5A級旅游景區:是地震遺址還是旅游景區?》的文章指出:“如果單純以外部視角看待震中爭創5A級景區,是否會構成一種道德強制,而傷害了震中人自我選擇的權利?”文章不僅質疑了災后恢復重建中不可持續的經濟發展模式,還啟發我們應該從道德和地震遺址的角度反思生命、自然和社會關系的重生,因為這關系到災后社會文化根基的重建。
正是被資本投資拉動內需的跨越式經濟增長氛圍裹挾,汶川地震災區許多民眾逐步被物質欲望、消費主義和“及時行樂”等價值觀所支配,加快了追逐物質利益的步伐,難以停下腳步安靜地反思生命與自然的價值,也就無法從致力于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修復的角度去推動生產和生活方式的變革。例如,綠耕社工支持建立的“映秀母親”體驗游客棧,原本的意圖除了幫助災區婦女增加收入補貼家用之外,更重要是通過“體驗游”讓客人學習災區民眾自力更生的重生精神,并且期望大家一起反思導致災難的社會根源,共同尋找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產、生活方式。而經營客棧的婦女們,在地方政府打造國家5A級旅游景區目標的驅動下,卻希望“客?!毕裆虡I性酒店一樣游人如織,而一旦短期無法獲得更多的經濟收入時,一些婦女或選擇外出打工或去到更加繁華的城鎮開飯館賺錢。
震后四年里,映秀“這個震中小鎮同時充斥著喧囂和冷清兩種反差極大的氛圍。喧囂表現在震后至今老百姓沒有一刻消停過。Z村的姚二姐(化名)家,從2008年‘5·12那一刻至2011年1月搬進永久性住房,期間經歷了17次坎坷的搬家過程;Z村震前,全村村民分別居住在河谷和山坡兩地,震后98戶村民全部被集中安置在一個高密度的雙排樓房新區里,而且震后全村新生養了30多個‘地震寶寶;在爭創國家5A級旅游景區的過程中,基層政府不斷組織上千人的旅游節慶活動……但是,這些喧囂的背后是社區的冷清和人心的冷漠。據綠耕社工入戶調查,在Z村政府安置的98戶人家中,有近70%房門緊閉,長時間無人居住。之所以出現這種狀況,一是因為許多家庭擔心發生次生災害,害怕被泥石流‘活埋(每年夏季都會發生各種次生災害),二是許多家庭因為‘生計歸零而被迫外出務工。如果說人們還能夠容忍社區冷清的話,那么社區重組后出現的人心冷漠,社會關系疏離,重組家庭緊張的夫妻關系、親子關系,尤其是地震帶來的精神創傷(喪子之痛等)則成為人們揮之不去的切腹之痛。”⑥
應該承認,汶川地震后的十年間,中國式救災模式在資本投資和硬件設施建設上取得突飛猛進的佳績,GDP跨越式增長,人們看到災區越來越多漂亮的安居房建成、新的居民安置區落成、各種新舊基礎設施重新投入使用,而與此形成巨大反差的是社區民眾生計、精神文化生活和生態環境等涉及到非物質損失方面的補救和重建工作仍然舉步維艱,甚至誘發更深層次的發展問題和災害隱患,社會損失進一步加劇。
2、“山里碼頭”的故事
面對政府與資本主導的大眾旅游和地震遺址觀光游,綠耕社工和“映秀母親”都陷入深層的無力感:一方面綠耕社工渴望的生命教育、人與自然關系教育做不出來,而眼前的大眾旅游與綠耕社工心目中的社區參與、生計發展、社會互助、環境友好、文化保育等社會目標漸行漸遠;另一方面在“追求更多”的觀光旅游和消費主義邏輯的支配下,“映秀母親”也不甘心開個客?!靶〈蛐◆[”,她們渴望得到更多的物質利益。正當綠耕社工在映秀的工作進退兩難時,我們接受汶川草坡鄉政府的邀請,將當年汕頭援建指揮部的五畝土地和兩棟永久性樓房打造成為村民文化活動陣地,并與村民一起重建社區生計和文化。綠耕社工之所以得到進入草坡工作的機會,一是因為鄉黨委書記曾在“5·12”地震時擔任映秀副鎮長,他對“映秀母親”項目高度認可;二是因為震后五年來綠耕社工一直在草坡鄉零星地推動“羌藏刺繡工作坊”和“民宿”等經濟文化項目。正是這樣的機緣巧合,在當地政府的支持下綠耕社工啟動了“山里碼頭”項目。
從映秀轉戰而來的綠耕社工按照弱勢優先的原則,將底層村民動員組織起來,并將客棧交給婦女互助組共同經營和管理。2012年底,綠耕社工歷時三個月對整村情況進行評估分析,發現很多村民災后家庭經濟困難,沒有生計“活路”……為了回應村民的生計需求,綠耕社工借助“山里碼頭”公共空間,采取“無酬投工”的策略,幫助部分村民改善生計,豐富社區社會文化生活。綠耕社工一方面宣傳“山里碼頭”客棧項目將面向全體村民,由村民負責管理,將來的生計收入按勞分配;另一方面期望有意愿參與的村民“記工分投工”,等待客棧有了經濟收入之后再按勞分配,共建家園。但最后只有27名婦女愿意投工投勞,參與打造鄉村客棧。
為了趕在“5·12”五周年紀念日開業,綠耕社工與婦女們各司其職,除了工程維修需要專業人員處理之外,其他的工作都是綠耕社工和婦女們集體勞動的成果。大家緊張有序地做好房間清理和清潔工作,藏羌族婦女們發揮創造力,為每一個房間添置了羌繡的拖鞋和床幃等;綠耕社工到成都舊貨市場淘來了老舊家具布置房間。大樓外墻裝飾的羌繡花朵,寓意著村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山里碼頭”客棧終于如期開張了,賓客們紛至沓來。2013年5月8日試營業,客棧接待來自香港理工大學校董會成員和一些基金會及媒體的朋友,這是婦女小組第一次站在客人面前介紹自己的做法,展示自制的美食;5月11日,客棧正式開業,“首屆中國農村社會工作理論與實踐學術研討會”在此舉辦,客棧迎接了中國農村社會工作領域的專家學者,大家一起為客棧揭牌并將客棧同時命名為“中國農村社會工作實訓基地”;5月22日,客棧接待了臺灣體驗團;5月29日,接待了政府部門的觀摩人員;5月31日,接待了廣州從化仙娘溪村體驗團……就在“山里碼頭”客棧獲得“開門紅”的同時,婦女小組漸入佳境,她們彼此的協作日益緊密,散客也開始入住,客源日趨合理,婦女們的勞動收入相對穩定。開業短短兩個月,客棧先后接待團體和散客共20多批次,營業額達到44000元,人均純收入1500元。最可貴的是除了經濟收入之外,藏羌族婦女的自信心得到提升,她們利用客棧露天廣場開始組織全村聚會,得到群眾和政府的好評。
正當“山里碼頭”客棧漸入佳境之際, 2013年7月10日凌晨,在連續下了三天暴雨之后,山洪終于爆發了。伴隨著山體滑坡,泥沙掩埋了河道兩岸的田地、工廠,大水沖斷了道路、房屋、橋梁,“山里碼頭”客棧一樓的板房、附近的菌子廠、汕頭援建的公共建筑和私人住宅無一幸免。之后獲悉,這次特大泥石流的危害程度超過“5·12”大地震,導致全鄉水電、通訊、道路等基礎設施全部損毀,五個行政村一半以上農房和耕地受損嚴重,全鄉再次成為孤島。駐守“山里碼頭”客棧的綠耕社工失聯三十三個小時之后,被民兵救出……綠耕社工與婦女打造的“山里碼頭”客棧就這樣曇花一現。
“7·10”之后,地方政府單方面宣布草坡鄉“不適合人類居住”,將全鄉人民重新安置到上百公里之外的鄉鎮新區。但祖祖輩輩生活在草坡的藏羌族村民卻說:“離開草坡我們吃什么!”于是,綠耕社工決定“只要有村民還在碼頭,我們就陪伴!”因此,2013至2016年間,盡管綠耕社工不能駐村工作,但他們還會不定期進入“山里碼頭”陪伴沒有離開的婦女和老人家們,工作人員還會進村與村民在廣場聚會,大家一起跳“鍋莊舞”……綠耕社工覺得對于不斷遭受災害和次生災害威脅的婦女、老人和孩子們而言,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
(二)“三重異化”分析
馬克思主義異化的觀點認為,資本主導的生產及其勞動產品導致勞動異化的同時,必然導致人與人社會關系的異化,也必然導致自然的異化。受馬克思主義異化觀點的啟發,筆者結合“映秀母親”和“山里碼頭”的故事,借助下面的“循環圖”,試圖說明中國式災后重建模式創造經濟奇跡的同時,在城鄉社區造成“勞動-自然-社會文化生活”的“三重異化”,制約了當地經濟社會和生態環境的可持續發展。
如圖所示,中國式災后重建之跨越式經濟發展模式(資本投資的硬件設施建設和資本主導的消費主義生活方式)除了帶來“勞動”與“自然”的雙重異化,造成人與環境之間相互侵害之外,還導致社區民眾的社會關系和精神文化生活出現異化現象。
首先,側重物質建設的災后重建模式缺乏對“GDP主義”和“發展主義”的深刻反思,依靠舉國體制的投資重建模式進一步強化了資本權力的優勢地位,弱化了社區民眾的主體性,導致勞動和勞動者的異化。“5·12”地震以來,各級政府充分利用國家“動員式災后重建”(三年重建兩年完成)和“以投資拉動經濟增長”(投資10000億元)的契機,著力把災區打造成“世界現代田園都市”。例如,映秀將“地震遺址”打造成為大眾旅游景點,蜂擁而至的游客雖然給災區帶來“一時風光”,但當游客們看不到美麗的風景,又體會不到人們對自然和生命的敬畏與反思,更感受不到社區民眾自力更生的重生精神時,他們也只能“到此一游”。當景區越來越冷清,“生計歸零”社區民眾對金錢的需求日益旺盛時,為了生計,不甘心“住在別墅吃紅薯”的人們彼此之間競爭更加激烈,許多人丟空“豪宅”外出“打短工”,依靠出賣勞動力維持生計生活。
其次,在基礎設施投資和產業發展等政治經濟政策的強烈刺激下,災區房屋道路等基礎設施建設、城鎮化發展和工業化投資等如火如荼地鋪展開來,創造出災后重建“跨越式經濟增長奇跡”的同時,人與自然的關系卻變得更加緊張,對自然環境的異化幾乎與勞動的異化同步發生。綠耕社工在災區的十年間,滿眼望去都是高速公路、工業園區和新城新區的重復規劃建設,卻很難看到針對泥石流、滑坡等次生災害的修復治理工程,更鮮見減防災和生命教育。綠耕社工所在的汶川草坡鄉災后重建的道路、新城鎮和產業園區等工程每一項投資都超過億元,但針對次生災害的環境治理工程幾乎為零。2013年7月,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引發山洪爆發和山體滑坡,洪水沿著草坡河一直沖入岷江主河道,滑坡和泥石流不僅掩埋了河邊絕大多數新建的農房和田地,而且使廣東汕頭援建草坡的新城鎮和貫穿全鄉的水泥路幾乎化為烏有,之后,以草坡鄉“不適合人類居住”為由,啟動了全鄉居民整體異地搬遷工程,失去土地的村民“被迫上樓”的同時,日常生計沒有著落。
第三,在勞動與自然異化的過程中,社區民眾的社會關系和精神文化生活也在同時出現異化。生活的異化一方面表現在“打散原居住社區,集中小區安置”的做法,使居民舊傷未撫平,又添新困擾。許多家庭經歷多次重復搬遷安置,很難適應新環境及其人際關系,許多人搬進新區生活卻沒有著落(生計歸零)。例如,泥石流之后,綠耕社工重訪草坡“山里碼頭”,聽到回流的婦女說她們搬到新區生活不適應,又不認識人,就連做個小生意都受當地人欺負(故意抬高物價)。此外,許多居民還沒來得及處理“喪親之痛”和“重組家庭的適應問題”就不得不面對新生兒的撫育問題……總之,災后諸多社區層面的家庭、鄰里、社群等社會文化關系和社會心理困擾等亟待解決。另一方面,生活的異化還表現在資本主導的城市化和消費主義發展模式不斷制造災區民眾“高消費”和“借錢消費”的生活方式。根據我們對災區的長期觀察和體會,在“消費主義”的文化氛圍中,人們總感覺“錢不夠花”;當大家沉浸在“賺錢-消費”的生活模式時,任何反思生命的意義和人與自然關系的行為都會變得不合時宜和沒有意義。
總之,當“跨越式經濟發展”與“生態環境保護”之間出現了馬克思所說的異化問題時,就會出現“人與環境的相互侵害”,導致災區民眾在生計、社會文化生活和生態之間不可持續發展的狀況。
啟示與反思
(一)南都的正向災害觀念⑦
作為中國品牌性民間社會組織,南都公益基金會的愿景是“人人懷有希望”——如果每個人心中都懷有希望,這個社會就會有光明的前途。⑧經歷長期災后恢復重建的過程,南都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形成了社會損失與正面災害觀念,⑨并以此為指導進行系統科學的災難救援及其預防工作。
南都認為,災害與人類文明的發展本身就是辯證的關系,“災害是人類所需要面對的正常生存挑戰之一,這一挑戰為人類的智慧、能力、人性的瑰麗提供了機緣、動力和展示舞臺,可以說人類文明即是在回應包括災害在內的各種挑戰中構建起來的?!睘暮ν七M人類文明的發展作用主要體現在三方面。第一,能力激活作用。人類文明在挑戰中發展的關鍵手段在于建立越來越龐大、復雜、強有力的系統,其中即包括有形的,諸如交通、通訊、電力、供水等等,也包括無形的,諸如政府、社會組織、管理制度、司法、倫理、文化、藝術等等。同時,人類文明發展日益復雜化、系統化和決策的中樞化也導致人類對精密復雜系統的過度依賴,進而使其抗逆能力退化,增加“社會脆弱性”。而“災害”對系統的破壞性具有一種歸零作用,可以刺激、調動人類回歸本有的適應力、組織力和行動力,并透過災后反思,繼續新一輪的制度建設與創新,使人類不斷在與災難的挑戰、應戰中進步。第二,“溝通”作用。人類文明在科技領域的成功使其作用于自然的能力與日俱增,而這種能力濫用在對自然大規模改造,就會違反自然規律從而導致所謂的“環境脆弱性”,自然便以“災害”的形式回應人類的不當行為。因此,災害亦可以被視為自然與人類的溝通機制,人類可以透過研究和反思災害,學習自然規律,學會制約自身的貪欲,回歸與自然的和諧狀態。第三,醒世作用。災難可以在一個短暫的窗口時間打破社會以及人性的異化狀態,使人類在更為覺醒的狀態下體驗生命的真諦,用以重新審視和確立價值取向、以及人與人的關系。因此,“面對災難,激發個人與社區的內生力量,重燃希望,重立生命方針,化害為利,構建人與人、人與自然的美好友愛家園。”這就是南都正面災難觀。
南都正面災難觀使其在救援以及重建工作中倡導化害為利的價值導向。首先,面對災害中的社會脆弱性問題,化害為利的行動就是利用災害對社會系統的“歸零”作用,激活人類與生俱來的抗逆力、適應力、組織力和行動力,反思災害的正向價值,推動社會制度的可持續性創新。其次,面對災害中的環境脆弱性問題,化害為利的行動是重新反思人類現代科技和發展模式對于自然環境的傷害,教育人類應該平等地與自然對話,尊重自然規律,再創“天人合一”的美好愿景。最后,每一場災害其實創造了一個使人類覺悟和重生的契機,這樣災害本身就具有醒世的作用。
但是,上述化害為利的行動和對待災害的正面價值觀并不是必然發生的?!盀碾y并非自然而然地彰顯其正面的意義,當人們不去關注、開展和發揚那些往往稍縱即逝的積極面、或者采取缺乏正確理念的援助、療愈、援建行動時,社區不僅會遭受災害的直接傷害,還可能遭受援助干預的另一重傷害”。例如,當災難來臨時,如果抓住這一機會與社區民眾一起“反思生命意義、價值取向,重立生命方針”時,災害的社會損失就會歸零;如果我們鼓勵社區民眾“發揚團結、互助精神,增進社區的參與與公平,消除人與人間的隔閡、歧視與偏見,建立并維護更為廣泛、堅實的信任/博愛社會氛圍與環境”時,社區里諸如“不公平、不透明的資源分配導致社區內部矛盾,干群、鄰里關系不和諧;滋長個體自私、貪婪、等靠要的受助心理”等社會損失就會減低,甚至被消除;如果我們增強“社會基層(個體、社區)主體性和能動力(如,組織力、領導力、協同合作力,互助力),并將其有效轉化為災難應急、創傷療愈、重建、減防備災等能力”時,社區居民的等靠要、計較、委屈、抱怨等受助心理和被動情緒就會得到緩解或消失,“因為它使人們變得消極、被動、自卑、能力萎縮”;最重要的是當我們“積極反思和研究人與自然、社會與自然的關系,反思‘環境脆弱性的根源以及應對、解決方法”時,一些負面的社會心理損失反而轉化成為災后重生的社會資本和正向創造力。這樣化害為利的行動策略才會應驗那句古話:“禍兮福之所倚”。
因此,南都正面災害觀念和化害為利的救災行動策略側重非物質建設,即社會制度、文化、精神等關系的重建。1、開發災難的積極效應——發掘、促進、維護災區民眾積極響應災難的行動,如,生命/價值反思、互助、自救自愈性自組織、團結與博愛精神等;2、彌補災害的非物質損失——干預旨在療愈災難中的非物質損失,如失去親人的絕望,并達到積極的效果;3、避免救災的非物質損失——干預旨在避免不當救援、安置、重建中的非物質損失(如,有害公平/公正、團結、信任的行為);4、促進非物質重建——反思社會、社區、個人在災難面前的脆弱性根源,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圍通過非物質重建行動促使其改變(例如,修復交通線是物質重建,增設“生命線”是非物質重建)。通過上述四個方面,支持社會組織在緊急救援、過度安置、創傷療愈、災后重建中促進災區以及全社會“化害為利”。
具體行動中的策略是:1、反思生命意義、價值取向,重立生命方針;2、發揚團結、互助精神,增進社區的參與與公平,消除人與人間的隔閡、歧視與偏見,建立并維護更為廣泛、堅實的信任/博愛社會氛圍與環境;3、增強社會基層(個體、社區)主體性和能動力(如,組織力、領導力、協同合作力,互助力),并將其有效轉化為災難應急、創傷療愈、重建、減防備災等能力;4、積極反思和研究人與自然、社會與自然的關系,反思“環境脆弱性”的根源以及應對、解決方法。
總之,南都強調災害對于推進人類文明的發展具有三方面的正向作用:一是能力激活作用;二是溝通作用;三是醒世作用。
(二)怎么辦?
根據馬克思主義異化觀點,反思綠耕社工十年來災害社會工作的經驗教訓(“映秀母親”和“山里碼頭”故事),筆者認為“中國式災后重建模式”在推動經濟(硬件設施和GDP)跨越式增長的同時,卻在社區生計、生態和社會文化關系等方面的重建過程中面臨結構性困境,出現馬克思所說的勞動、自然和社會文化生活“三重異化”的問題。
對照南都的正向災害觀念,“映秀母親”的故事充分說明面對中國式災后重建模式的社會結構性困境,綠耕社工對“映秀母親”“能力激活”的作用隨時都有可能遭遇地方政府和資本主導的“封鎮重建”、“大眾旅游”等重大決定及其“強推”的過程而被迫中斷(前功盡棄)。“山里碼頭”的故事更加說明面對強勢的結構性壓力,綠耕社工的“溝通與醒世”作用完全失效。
那么,我們應該怎么辦?
首先,教育與喚醒是最重要的。綠耕社工及社會組織必須長期扎根社區(災區),致力于“自下而上”組織及社區減防災教育、生命教育和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教育,喚醒人們敬畏生態環境、尊重生命價值、 重拾道法自然!值得欣喜的是中國災后社區重建行動學習網絡成員及其社會組織已于2017年在汶川茂縣小河口村和九寨溝做了有益的嘗試,我們應該堅持將喚醒教育日常生活化,喚醒自己的同時也喚醒他人和社會。
其次,能力建設與溝通。我們只是一粒粒種子,只有生根發芽,才能開花結果。因此,作為先行者,要喚醒更多的人,影響中國社會,我們必須學習與人溝通(尤其是與各級政府),與自然和解,這需要巨大的勇氣、學習的精神和能力建設。
最后,面對自然,我們必須學會敬畏與感恩;面對他或她人,我們必須學會尊重與謙卑;面對自己,我們必須學會抱團取暖與互相成全……我們堅信,自己變了,人際關系變了,我們對待自然的態度就會變,惟有此,大自然才會源源不斷地恩寵我們!
(特別鳴謝廣東綠耕社會工作發展中心四川團隊十年的堅守,香港理工大學阮曾媛琪教授及霍小玲等老師的相伴同行和研究經費支持,中國災害社會工作專業委員會陳濤、史鐵爾教授等親力親為,廣州市民政局人財物力的支持及廣州社會工作界社工的參與,中山大學蔡禾教授的支持及其社會工作博士生、碩士生、本科生的實習參與,汶川沙金書記等領導的成全;感恩接納我們并與綠耕社工結緣而相伴同行的每一位社區民眾和受到災害影響的災區人民……是大家為期十年的傾心付出,共同成全了中國災害社會工作。)
注釋
①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3.
②馬克思.19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附錄為《詹姆斯·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的摘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170.
③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95.
④汶川“5·12”大地震已經過去十年,在這十年里,廣東綠耕社會工作發展中心社會工作者(以下簡稱綠耕社工)參與了汶川、雅安蘆山抗震救災和災后重建的工作和研究。汶川地震后,我們又先后參與了四川雅安地震、青海玉樹地震、廣東茂名泥石流、云南魯甸地震等災害的救援和重建工作,特別關注綠耕社工介入災后救援和社區重建方面的研究,并自覺反思中國式救災及其災后重建模式。
⑤⑥張和清(2012):“災后重生面臨深層次社會困境”,《中國社會工作》, 6月號。
⑦簡稱南都公益基金會:www.naradafoundaton.org.
⑧參見南都官網:www.naradafoundaton.org.
⑨下面關于社會損失、正面災害觀和化害為利策略的分析是我們根據2015年1月南都秘書長程玉在云南省魯甸縣“中國災后社區重建行動學習網絡”啟動會上的《社會損失與正面災害觀》的主題報告改寫而成的。
作者簡介
張和清 香港理工大學社會工作博士。中山大學社會工作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山大學MSW中心主任;中國社會工作教育協會副會長、廣東省社會工作與志愿者服務專家委員會主任。從事中國農村社會工作和災害社會工作二十年。
古學斌 英國倫敦大學人類學博士。現任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副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研究與發展網絡主任、北京大學-香港理工大學社會工作研究中心副主任、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社會工作博士課程主任、社會學專業負責人。從事中國農村社會工作和災害社會工作二十余年。
楊錫聰 在香港及英國接受社會工作及社區發展訓練,學成后于香港大學和香港理工大學任教社會工作理論與實踐及社區工作學科,從事農村發展、社區發展及中國農村社會工作和災害社會工作二十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