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芒云路,本名龍鳳碧,女,苗族,1982年出生,貴州省松桃苗族自治縣人,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期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培訓班、第三十四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有小說、散文在《民族文學》《青年文學》《山西文學》《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期刊發表或選載。出版散文集《環佩聲處》。

我與母親相依為命的云落城,是一個市區面積為兩千多平方公里、人口逼近兩千萬的現代化城市。將它冠以“現代化”,是因為那些奇怪的物質——看不見、吃不了、聞不出、觸摸了可能會致命的東西——電,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安營扎寨、繁衍生育,同糧食蔬菜牲畜等一道供養著我們的肉身與魂靈,并將我們相互串聯捆綁在一起。它們無所不能也無孔不入。
在一個平靜平安也平淡的傍晚,母親讓我去她位于科技園的別墅講了下面的故事。當時,我還不知道我的遺書已被發現。我的軟件工程師母親定是在對遺書做了邏輯縝密的分析后,認定我準備殺了某個人然后自殺。那封遺書前兩個小時剛打印出來用白色信封封好,滿以為等過幾天母親讀到遺書的第一個句子,她的女兒已經獲得想要的死亡。
兩層半的別墅一如既往的乏善可陳,充斥空間的是千百缽水養的白鶴芋,缽子是大小一致的正方體玻璃杯,杯墊是一張張圓形朱砂紅墊片,躍然其上的是些形狀怪異的黑色咒符。白鶴芋從青翠鮮亮的葉子間透出來的白花不像花,像變異的葉子,聞不到絲縷香氣。這些植物陪在母親身邊的時間比我多得多,我自然知道它們的別名、功效和花語,卻不明白母親癡愛它們的理由。母親坐在它們面前開始講述前,取出了一支圓珠筆和一小疊白紙,建議我邊聽邊記些關鍵詞,說要不然我很快就會聽糊涂的。
我剛才說和母親在云落城相依為命,但更準確地說是相望而行。她住城南,我住城北,乘坐無堵車風險的地鐵需要兩個多小時。平日里我們都像機器一樣準點開機、關機,然后按各自程序在各自軌道上運行,一年最多見兩三次,每次真正共處的時間都只能以小時來計算。我們像生活在云落城里的千百萬人一樣,使用短信、電話、微博、微信、QQ、手機、郵件等進行文字或語音上的隔空交談,像那晚三個多小時見人見物的面談實在是個異數,不亞于一場嚴重的突發事件。
一直聽到最后,我才明白母親想和我說什么。如今這個故事就寄存在我的電腦里。我確已對自己的大腦喪失自信,不敢確定多年以后它是否還會忠誠地幫我牢記這個充滿設計感的故事,它更像我的軟件工程師母親在做的一次以人為元素的編碼、推導和演算。我對電腦也不完全信任,它說不定有天也會蒼老、癱瘓甚至突發疾病一命嗚呼,所以我給自己的電子郵箱發了一份,并打印了備存。它讓我覺得走進了母親。
第一個小時的講述
1.A是喜歡B的
十九歲那年的秋天,A帶著新剪的發型,拖著沉重的棕色箱包從筑縣到云落城郊的某座計算機職業學校報到。高考落榜了,父母能想到的補救措施就是讓她掌握一技之能。那時,計算機專業特別受追捧,他們如果預知它的復雜與艱深估計會送女兒另學醫護之類。A存心想給自己博份好心情,同時給學校的老師同學們留份好印象的,結果理發師不講職業道德或是發揮失常,她一覺起來后發現鏡子里頭發奓開的自己活像一個大寫的字母A。
因為這個丑化了自己的發型,A提前一個小時出了門,與鄰居C不告而別,昨晚原本說好一起去客車站的。當然,迎接C的是云落城最好的大學。
于是似乎就這樣走向了分岔,在陽光傾斜、桂花暗香浮動的秋天。后來,A情愿把傘舉給鄰桌的B自己淋成落湯雞,把一顆心交給人家摔在地上踐踏,卻死也不愿轉身接受招之即來的C,以及那些隨時無償提供的呵護和疼愛。后來回想似乎也不為什么,就為B有一頭飛揚跋扈的長發,而C始終像電腦里的黑體字與宋體字孵育出來的孩子:平板,生硬,從不旁逸斜出。還有一個完全不像理由的理由:C的優秀讓A感到壓力和自卑,而B的頑劣卻能讓A輕松自在,在一起的每秒鐘都充滿了冒險。
基礎太差、英語太爛的A與B實在沒學到什么,仿佛大家不約而同選擇那所校舍永遠灰不溜秋的學校,僅僅就是為完成宿命中的相遇。在街上裸奔,在網上裸聊,半夜煲電話粥,在山上給一幫相互戲稱“攝鬼”的攝影師當裸模,然后把錢買酒喝……貌似只在這個時代才有可能發生的荒誕不經,A在那些年都主動或被動地與B一起經歷了,換作就讀于名牌大學的C,可能嗎?恐怕把他放進太上老君的八卦爐再修煉五百年都不可能。
校內校外,B隨時隨地戴著一副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墨鏡,一根黑色的耳機線,有時是為了裝鬼扮酷,有時是為了隱藏,眼鏡的形狀簡直就是一個大寫的字母B。渾身洋溢著荷爾蒙的B有種流里流氣的帥,像流氓堆里的好人,又像是好人堆里的流氓,后來人們發明出的“2B青年”一詞,簡直就是專門給B這類人量身定制,外人永遠無法想象,待人接物時時處處溫靜柔婉的A,B只需一句話或一個小動作,便能輕易讓她像字母A一樣人格分裂,裂出一個放浪形骸的A。
2.C欠D一個婚禮
D在上班第一天即真正成為一名刑偵攝影師那刻見到了身著制服的C。血腥恐怖的案發現場,從頭到腳都干凈利落的C讓D頓生好感。雖然早有訓練和心理準備,但猙獰可怖的尸體還是讓D當場嘔吐了。接到C伸手遞來的濕巾,D內心感動莫名,似乎就那樣輕率地交付了芳心,決定了永生不悔的事情。
D用第一個月工資加上父母的資助,給自己買了一臺當時云落城最新最貴的數碼相機。買到后拍攝的第一個人自然是C。為了迎接C的出現,D在咖啡廳里枯坐了三個多小時。終于,C在視野里出現了,這個走得頭正身直、天塌下來隨時準備頂著的男人,讓D心神蕩漾。隔著雨水玻璃,她顫抖著手指按下快門,將路過的C悄悄地定格在了自己的眼里和心里。
D做夢都想C能給她一場婚禮,哪怕簡單到一枚戒指都沒有,哪怕短命到結婚第二天就離異。C是方正、拘謹的人,但見過他的人無不感覺他是上帝用心刻畫出的一道優美弧線,就像字母C。陰差陽錯,或說一切都沒來得及,C的生命像一道優美的弧線被人用橡皮擦掉后,D宿命般成了字母D——一個永遠殘缺的半圓。D美麗姣好的身體如一張潔白的蟬翼紙,C拿到了筆和墨,但從未在上面書寫下一撇一捺。
C人間蒸發之后,D把自己封閉了起來,從此工作、家里兩點一線。如果有人問D想穿越到什么時代和什么地方,D肯定會說她只愿留在21世紀,留在云落城。在D看來,其他時代枯燥而單調,沒有她摯愛的全視角數碼照相機,也沒有她賴以生存的江河一般取之不竭看之不盡的影視劇。
委實,D沒事就坐在她那張足有兩米五長的大床上看電影或電視劇,那是她與C的婚床,C一次都沒有在上面睡過。無論是什么影片,D從不看最后一集,雖然可能錯過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歡喜,但也同時躲過了生離死別的痛苦。有關警察的電影或電視劇一播出,D就會第一時間找到,無論多么拉雜都會看得心醉神迷。
沒有電影或電視劇聲音的陪伴,D根本無法入睡,所以每晚看到最后,不是D在看電視,而是電視在看蜷縮在被窩里的D。從電視機音響游蕩出的聲音懸浮在D的頭頂,從電視里散射出來的光輕撫D清瘦蒼白的臉龐,像D圈養在自家的一輪方正的月亮。
3.D經常被E夢到
工作之外,鏡頭無須對準案發現場,D喜歡透過雨水模糊的玻璃窗,用自己購買的相機捕捉她愿意將之定格的場景。自從隔著雨水玻璃給C拍了第一張照片后,這個取景方式就成了D的怪癖。相機在手的D會完全忘了自己,瞬間成為一個能掌握時間的魔法師,一個能在時間的河流里打撈珠貝的漁人。
相機內存卡滿時,D會挑選出一些拿到E的店里沖洗出來。E的店子挨著江,有時飯后散步走著走著就到了,很方便。店子的裝修很有個性,所有東西非黑即白,包括老板E自個兒的裝束,也是一年到頭黑白兩色。D將自己從來都是黑白顏色的照片從店里取回后,會小心翼翼地釘在客廳沙發斜對面的墻上,沖一杯咖啡慢慢孤芳自賞。這是D發明的另一個打敗孤獨的辦法,不看電影或電視劇的時候,目光在一堵密密匝匝住滿人的墻上逗留,便不會覺得房間空蕩清冷了。
D每次送來沖洗的照片,E再忙都不會假手他人。在人所共知的那面,E是個渾身上下充滿棱角光芒四射的人——就像字母E的右面。左面的E是個空空蕩蕩的謎。
看到D隔著雨水玻璃拍下的男人女人,被雨點模糊、遮掩、變異的嬉笑怒罵哀您嗔癡,似乎都有著與D相仿的寒涼和落寞,E即使身處人群喧鬧的店中,總難以遏制心頭的疼痛,無數次幻想著一把把眼面前瘦瘦小小的D攬入懷里,近距離地打量她的眼睛。據說人的眼睛有5.76億像素,他想強迫她用這臺特殊的超高清照相機,把自己照到她靈魂的內存卡里面去。
4.F是E的闖入者
一年到頭身上只穿黑白兩色的E,在給F拍攝婚紗照的時候把人家的心魂同時給攝取了。
作為一個光芒四射的人,E在軀體上無疑是個難以挑剔的男子。從見到的第一眼起,F就無法自控地瞅著E身體中部微微凸起的位置發呆,臆想著那里拘囿著的東西一旦釋放出來,帶著狂猛的獸性進入她的身體,會是怎樣一種激烈的情景。F不敢再想下去,只能用僅存的理智掐醒自己,風情萬種地將站在身邊的G環腰抱住,像千萬即將進入婚姻的男女們那樣親昵,甚至更親昵。
據說男女婚前拍照最初緣于迷信一個“一拍即合”的成語,但F卻在拍照瞬間后悔把自己嫁給在網絡游戲上認識的G。在云落城這樣的現代化城市里,總有一撥接一撥的年輕人把生活過成網絡游戲,或把網絡游戲過成生活。F無疑屬于這類,她在見到E后即想以最快的速度改簽自己的人生行程,有如在游戲世界里那樣,變換個昵稱和賬號,以全新的身份重新開始。
F堅信E才是她想要尋找的男人,就像字母E與字母F命定的緣分。字母F比字母E少一橫,所以F覺得自己才是圣經上說的那個被造物主取走一根肋骨的人,只有和E在一起她的身體才不會隱隱作痛。
在一個雨雪交加的圣誕節,F披著一頭栗色短發,穿著一襲輕薄搖曳的緋色婚紗闖進E的店子,像一只打著哆嗦的火烈鳥。那天是他們相識的第十二個紀念日,每月的這天F都會來找E,展開她狂熱執著且風格百變的追求儀式,其中固定儀式之一是讓E給她拍各種大膽暴露的寫真集,無論E開出怎樣的高價送她怎樣的眼神都毫不退卻。真是一個要風度不要溫度的傻女人!眾聲嘩然中,E不由得脫下他的黑色大衣給F披上,唯恐天下不亂的年輕店員和顧客們在一旁用力鼓掌并大聲喊叫起來:在一起!在一起!
讓E糟心的事隨即如電影劇情一樣發生了:D在店外赫然出現,用拔槍一樣迅捷的動作舉起手中相機,隔著雨雪和玻璃對準了他與F,大概靜止了一分鐘不到,瞬即不見。玻璃是中空隔音玻璃,外面的聲音幾近于無,但那一刻E愕然聽到了從D手上發出的“咔嚓”聲,像一顆子彈,從耳朵射入心臟。
幸福得哭起來的F不知道窗外發生了什么,E的黑色外套溫煦如陽光。差不多有半個小時,把妝哭花的F整個身子都懸掛在E身上,E無法掙脫,只能無所作為地看著D從他的玻璃窗外走過、消失,像一片鳥羽沉入深不見底的海。
5.G對F說我就是要和你藕斷絲連
G一直覺得和F在一起的日子像一場游戲。他們只不過是把曾經在網上迷戀的游戲在現實進行某種意義的實踐和還原。在那個桃花源般的幻境里,他們相識、相愛,在眾多網友的祝福聲中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還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那種虛擬的生活實在太真實了,乃至于當他們真的在現實中走到一起,現實反倒虛假得像場慘淡無趣的游戲,包括F的見異思遷和各種任性。同是在網絡世界中生活過和生活著的人,F是真的認為人生隨時可以重新注冊,生活隨時可以像機器那樣恢復出廠設置,但G做不到,愛上一個人或把一個人從生命中忘掉,絕非像安裝和卸載游戲軟件那樣可以一鍵操作,記憶里真切的悲歡也絕非磁盤里的數據和痕跡,隨時可以一鍵粉碎和清除。
與F和平離婚兩年多后,G經人介紹認識了性情孤靜的H。正式求婚并得到H應予的第二夜,G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后登錄到當年與F一起結婚生子的那款游戲,以匿名的方式給F寄送了一首歌,其中有句歌詞是:
誰甘心就這樣
彼此無掛也無牽
我們要互相虧欠
我們要藕斷絲連
事情怎么會這樣呢?離婚的時候不挺驕傲挺灑脫的嗎?G有時不得不相信自己就是字母G,天生喜歡勾連。
6.H生活在兩個世界里
在所有人包括丈夫G的眼里,H都是個靜如止水的人。前任F太鬧騰了,G最終選擇H,最大的原因即是認為H適合過日子。H委實是這樣的女子,不打牌、不抽煙、不喝酒、不泡夜店,無不良嗜好,整天沒事就埋頭看書或寫作,長年累月下來,H成了字母H一樣的人,虛構與現實兩個世界經常會相連、混淆在一起,讓H精神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H的文章通過網絡到處流傳。H不寫婚戀言情,不寫玄幻武俠,也不寫古裝穿越,讀過H文章的人都驚訝H為何能運用文字這一簡單工具,架構出那么多離奇古怪的靈異空間,締造出那么多血肉飽滿情感豐富的幽靈,只有H知道自己只是喜歡和文字在一起做游戲,像土耳其的一位作家那樣,腦袋里有怪東西想與人分享。
以稿費為生的H自認是個平凡的人,但從偏僻小鎮到繁華都市,然后經人介紹嫁給生活優渥的G,在她身上發生的很多事就像癩蛤蟆吃到天鵝肉一樣奇跡。后來H不得不承認,天鵝肉遠沒有想象中好吃。
離婚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你會后悔的!這話,是青梅竹馬的I咬牙切齒告誡過H的,可當時熱戀中智商為零的H怎么肯信?
7.I也覺得自己不是個好東西
婚后多年,無論I怎么搗鼓,J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這個胸大臀圓、心思從來不會像字母J一樣拐彎的女人,I與她結婚的主要目的就是按照父母的諄諄教誨傳宗接代。如果說I確實就如字母I,J確實就如字母J——小寫的字母i和j,那個任務即是隨時隨地壓在他們頭頂上異常沉重的小黑點。
I埋怨J的肚子像字母J,勾太短,沒有好魚鉤怎么能夠釣到河流里的魚!I以此為由在他們的小鎮上花天酒地,和不下四個女人發生過不清不楚的關系:K,L,M,N……只有I自己知道,那些在他世界里經過的女人,都是因為她們其中有一處長得像H,要么眼睛,要么鼻子,要么聲音……就像字母I是字母H的一部分,I一度以為他會順理成章娶到竹馬青梅的H,讓自己成為H的一部分,或讓H成為自己的一部分。H的長相太平凡普通了,什么特征都沒有,但正因為如此,讓他總能在很多女人身上找到酷似她的零件。這實在是一件讓人氣惱的事情。
有段時間,I與J暫住云落城,期望借助現代科技手段達成生兒育女的夙愿,整個療程下來周期漫長且麻煩,兩地來回跑既傷錢又傷神,所以找個臨近的小區租住了下來。I一直不明白他那沉默寡言不善社交的老婆J是怎么認識鄰居D的,后來才知道她們一個愛拍照,一個愛被拍照。
I認真看一個女人的時候會摘掉眼鏡,就像和他的鄰居D一樣喜歡透過雨水玻璃攝影。有次他們在小區里的草坪碰見了,有一句沒一句地談了一小會兒,才知道原來他們都覺得看事物難得糊涂,糊涂難得,得不到的人才叫愛人。
8.O和X合伙開了個婚戀網站
擁有千萬注冊用戶的“壹+壹”婚戀網站,背后的主人是O和X。兩個獨身主義的男人共同致力于紅娘事業,這在O和X自己看來都覺得是命運不懷好意的玩笑。
作為I同父異母的弟弟,O身邊從來也不缺女人:P,Q,或是R……O也知道,他身邊的女人可能也從來不缺男人:T,U或是V。一切都是你情我愿,逢場作戲,誰認真誰輸。現在這個時代,愛情可能是易碎品、奢侈品、變質商品,但絕對不是生活必需品。何必呢,哪里來那么多死去活來的愛情?看到那些被書本或肥皂愛情劇迷得昏頭昏腦的女人,O覺得真是太好笑。
O愿意做個字母O,讓自己心里深處叫作愛情的那個位置空空蕩蕩。不是說婚姻是圍城,外面的人想進去、里面的人想出來嗎,所以不如作壁上觀吧。O頻繁出入于不同女人的身體,就同出入于各種燈紅酒綠的酒吧歌廳一樣肆意。沒有喝酒和沒有泡女人的時候,O常常一個人抱杯茶坐在陽臺上,目光越過別墅區里枝繁葉茂的玉蘭樹,讓心事和斜下方的江水一起靜靜流淌。
不缺錢,不缺女人,人人都艷羨O在各方面都把自己武裝成一個毫無破綻的字母O,但人人都不知O同時也是畫地為牢的字母O。自從發現母親S是自己這輩子最想占有的女人起,O就知道自己這輩子能公布于世的戀愛紀錄肯定為零了。
9.X拒絕鉆石
選擇獨身,選擇經營婚戀網站,然后選擇幫人設計婚戒的X回觀自己的人生選擇,怎么看都像多米諾骨牌效應。四十歲后,X為珠寶店家設計制作的婚戒再沒有用過鉆石,而O的母親即店主S縱容了他的這一行為。作為一個成功的珠寶商人,S將店面開到了世界各地,也將X設計的婚戒代銷到世界各地,這些連鎖店勾連起來在地圖上看就像一個臥著的字母S。婚戒售后的大部分費用歸X,店里只收取一點象征意義的材料費和宣介費。S不缺錢,用她的話說,她愿意與O和X共同完成一件怪有意思的婚戀事業。
X偏愛銀和玉,銀能祛毒,玉能辟邪。這點上,X和O的思想是同步的,把鉆石牽強附會給愛情,什么恒久遠,什么永流傳,欺詐毒害了多少人啊。比較起來,X更愿意相信一位僧人對他說過的,“所有今世成為夫妻的男女,前世結的都是惡緣”。
如果身邊有真正意義上的寺廟,向來素食主義的X大概會住進去,成為一名虔誠的教徒,就像字母X一樣將自己生而為人的欲望全部封殺禁錮起來。沒有任何人知道X獨身的原因,遇到有心給他張羅婚事的阿姨問起,X總會微笑搪塞。與O的玩世不恭不同,X對愛情這種物質始終保持敬意,否則他也不可能設計出讓客戶滿心歡喜的婚戒。只是在X看來,真正美好而持久的愛情,不是相交,而是平行;真正適合戴戒指的地方,不是無名指,而是尾指。
10.Z死得曖昧又詭異
一個梅雨霏霏的午后,D跟隨同事趕至位于鬧市區的案發現場,直至離開,D都沒有想起把滴落在相機殼上的雨水擦掉。鋪著潔白床單紋絲不亂的床上,年約五十歲的男人一絲不掛,與一個桃木雕成的裸女相擁而死,合體擺成一個畸形的字母Z。他們十指相扣,右手小拇指戴的戒指極其普通,像一根芭茅草打結而成的環,看上去什么圖案都沒有。
“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要氣死我!”在接受現場盤問的時候,張牙舞爪的Y讓D有些厭煩,她把鏡頭對準她,差點遭到攻擊,幸好被眼疾手快的同事攔了下來。報案人是死者Z在藝術界的朋友,他說雨還沒下之前接到Z的電話約一起出去喝酒,沒想是最后一次聽到Z的聲音。作為妻子的Y,是那天到現場的最后一個觀眾,她在外面打麻將,接到警察電話才搖晃著一身肥肉汗流浹背地趕過來,雨水——抑或有淚水混亂了她涂得五彩斑斕的面容。
報案的朋友在接受審訊時語氣肯定地說,Z應該就是故意的,Y是出名的母老虎,Z私下不知受到了多少次家暴,他幾次在醉酒后說不想活了,他就是故意要把他們的結婚紀念日和自己的忌日焊在一起,把自己和另一個女人焊在一起。他故意約他喝酒,實際上是想由他來報案,像他那樣痛快而極端的死法,如果最先看到的人是Y,估計第一反應就是鞭尸,然后挫骨揚灰。
案由不蹊蹺,蹊蹺的是Z的死因。法醫在解剖Z的遺體后一無所獲,只能得出一個沒有結論的結論:排除他殺,排除服毒,排除因病猝死,排除器械敲打致死。因為案件毫無頭緒,后來便永久性懸置。警察窮盡所有蛛絲馬跡也沒有弄明白導致Z死亡的原因,以及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人為什么會與一個根本不是女人的女人做那樣驚世駭俗的事情。
對于案件,D向來只負責拍照,不關心案件本身。但這次,D在將照片導入單位電腦后,偷偷拷貝了幾張。這樣做是違規的,但一切似有鬼使神差,勢在必行。回家后,D把圖片進行了編輯剪裁,只留下相扣的十指,并把背景處理成了灰黑色的沙礫,給客廳那堵滿是人面的墻壁又增加了一個住戶。經D編輯剪裁后的圖片,完全看不出來自案發現場,也完全看不出其中有一只手不屬于人類,儼然是一對在地質災害中雙雙殞命、生死不離的情侶。
第二個小時的講述
第一個小時的講述告一段落,第二個小時的講述尚未開始前,我用手機叫來晚餐——味道還不錯的廣式生滾螃蟹砂鍋粥。這就是身處現代化城市的好處之一:只要有錢,你可以把生活簡化到連飯菜都讓別人做好,然后送上門來。
如果時間允許,我更愿意起身去廚房,親自動手煮兩碗青菜瘦肉粥;如果條件允許,我也愿意天天和母親坐在一起用餐——事實上母親的別墅自始至終都沒有廚房和餐廳。如果這些都不是如果,我或許就不會寫那份遺書了。我們都是孤獨的人,但都同時不懼孤獨且不屑掩飾孤獨,在這點上,我真是深得母親基因。
面對面坐在因砂鍋粥陡然多出幾絲人間煙火味的房間,我向母親提出她的講述遺漏了一個人,或說還有一個字母只字未提。當時,母親正埋頭把一勺粥往嘴里送,我在她垂落的發叢里看到了一大茬新生的白發。
我這才發現她居然沒戴假發。我看過母親七歲生日那年的照片,發型是母親的養父幫剪的:齊耳的短發,覆蓋在母親細圓的臉上像一扇線條柔軟的木門。自養父死后,母親將自己掉落的頭發積攢到足夠數量后,請人按她七歲生日照片上的樣子做了個發套,然后天天戴著。她向我講述過,每次養父給她理發,都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刻。特別是第一次,養父把她從收容所接出,剪刀在她臟亂扭結的長發間嚓嚓作響時,她真的聽到了雨水落在麥苗上的聲音。
我的問題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引起了母親的驚詫,她把粥吞下去后咳了兩下,看上去竟像撒下彌天大謊被揪出破綻心里發虛的孩子。
沒有絢爛的晚霞,墜落中的太陽不知道是否另有目光在關心。當我們一起抬頭望向窗外,只見天色已黑,城市各種角落里的霓虹蠢蠢欲動。母親難得地用溫情的目光表揚了我,我能聽得那么認真讓她非常欣慰,然后說故事剛剛開始,希望我還能繼續保持傾聽的興趣。
1.A離開了B,偶爾會想到C
不好好讀書的后果之一是不能好好養活自己。作為各方面資本都匱乏的女人,A畢業后留在云落城的一家小發廊當起洗頭妹,后來學做理發師,工資是底薪加提成,每洗完或剪完一個發可以有一筆提成進賬。有時,除了幫人洗頭,還幫人洗身體,在發廊上班的女人,大多都是以這樣的方式養活自己,A沒覺得自己有多么的不堪和卑賤。
A沒事就把店里的宣傳海報在微信朋友圈轉發分享,每拉到一個新客戶就會有一筆小獎金。在微信朋友圈這種虛擬又現實的空間里,A的好友通訊錄里什么好友都有,就是沒有一個真正說得上話的人。A也不指望和誰說得上話,她小小的野心就是當她能獨立門戶的時候,他們依然是她穩定的客戶。
作為一個相貌普通的洗頭妹和理發師,A最能吸引客人的地方在于,她能用手機上的一款繪圖軟件快速而精確地繪出他們的臉型,配上數十種發型供選,讓他們成為想要的那個自己。
進了發廊A才知道留長發的男人基本上都不靠譜,看似離經叛道與眾不同,其實并非如此。最不能忍受的,是他們有時對頭發的操心程度甚至超過對一個真心熱愛他們的女人。有天,A讓工友給自己燙了一個大爆炸的發型,祭奠那些逝去的,曾經飛揚跋扈到不食人間煙火的青春。
雖然偶爾也會為主動上門的B洗頭、理發、洗身體,但A知道,她少女時期深愛的B在他的不歸之路越走越遠了。當年他們共同學習的專業,之于她,僅僅用來給顧客設計發型,而他則是將“計算機專業”轉型成了“計算”專業,每天掏空心思計算如何將他人財富據為己有。B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A每每想到宋體字一樣安穩堅定的C,心里都會痛一下,她離開筑縣的第二年,C也和父母搬離筑縣,不再是她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了。
2.D在X那里訂制了兩枚戒指
要不在你們的指環上分別刻一個空心膠囊?
接下D的訂單后第七天,設計師X提出的設計方案,讓D瞬間黯然,低頭捧起剛剛加糖的藍山咖啡抿了一小口。這個男人真不是浪得虛名,也不是憑空要高價。
在你們的故事里,他是虛空的字母C,你是只有一半的字母D,這是你們姓氏第一個字母合在一起自然形成的樣子。你心甘情愿接受這樣的命運,即使膠囊里裝的全是毒藥你也甘之如飴。你活得讓人心疼,卻拒絕有人來疼你,你以為自己有藥就不必再找醫生。
X就這樣戳中了D的淚點。
D很快收起眼淚,也很快收起內心的悲涼,將它們和苦甜莫辨的咖啡一起咽了下去,爽快地支付了訂金。分別時,D微笑著和X握了握手,輕輕地道了聲謝謝。那時,她內心洶涌著一種沖動,特別想和面前的男人擁抱一下。在找到他之前,她聽人說過他和一個朋友開有一個美女上千的婚戀網站,卻一直獨身,具體原因不知,看來人在這世上,真是各有各的孤獨,是沒辦法的事情。
希望你能再遇到一個你愛同時愛你的人,不要讓另一枚戒指太孤單。
正式交付戒指的那天,D接受了X親友式的擁抱,聽到了這份誠意滿滿的祝福,而X接受了D的怪要求,與她隔著雨水玻璃拍了張模糊不清的合影。
3.E的極端和秘密
說來像是一種病,越是正經和嚴肅的女人E越是著迷,著裝越是保守嚴實的女人,E越是想偷窺和破壞。給不計其數的女人拍過所謂的寫真集,面對一具具全裸或半裸的軀體,E半點欲望都沒有,包括投懷送抱、年輕姣好的F,其中心境如同醫生面對手術臺上的病人,屠戶面對一頭宰殺后鬃毛剔刮得一根不剩的豬。
曾在一家夜總會當保鏢——打手的另一種稱謂,是E從不告人的秘密,就像字母E,永遠只給外人看他參差有序的一面。在那些黑白顛倒、唯錢是命的日子里,房間里永遠看不到日月星光,角落里的霓虹時而陰郁時而狂暴,不著調的音樂和濃烈的煙酒味道,或率領或裹挾著眾生的荷爾蒙四處飄蕩。夜總會的女人們沒有生意可做的時候,經常裸著身子美人魚般游來游去,閑暇之余,甚至一絲不掛地和他們在一起抽煙、打麻將,消磨時間。所以,還有什么好激動的呢?生而為人,身體大同小異。但D絕對是與眾不同的,隨時隨地戴著的相機是她觀察世界的第三只眼睛,可以把萬物攝入其中的大眼睛。
一些重要客戶的照片由E親自修飾,他們相信只有他能讓他(她)們的面容看上去沒有半點瑕疵。操作軟件的時候,即使眼前畫面活色生香,E也如同盡職盡責的園丁在心無旁騖地修剪草木。D送來沖洗的照片全是黑白,一看就知道大多是偷偷抓拍的,有些角度不太理想,卻讓E莫名動心。能準確把一個個轉瞬即逝的美好畫面截攝下來,不是有幸,就是有心。那堵橫亙在畫面前端的雨水玻璃,像古時新娘戴的蓋頭,欲蓋彌彰,不動聲色地勾引人心。
E一直覺得Photoshop的創生是人類的一項偉大發明,在它那里,所有的人都抽象成一張圖片、一些數據、一些圖層,只需將附帶的工具運用好,所有的呈現都可以以假亂真。D的照片從不要求E幫做后期修飾,所以E對D拍的照片只使用過一種工具,即Photoshop里的放大鏡,他總是試圖通過放大被拍人物的眼睛,在他們的瞳孔里搜尋D的蹤跡。
不管什么時候進店都像一杯行走的咖啡,穿得像男人一樣的D,常常讓E莫名其妙地血脈賁張。但她寡淡、冷漠同時不失銳利的眼神讓他望而卻步,他能大致猜到她從事的職業。夢確實是反的,E無數次在夢里打開D嚴絲合縫的衣裳和緊密拘謹的身體,在夢中,他在她的領地勇猛無比、所向披靡。
4.F患上的愛情后遺癥
從一開始就錯了,F不知道一年到頭只穿黑白兩色的E,在感情上也是黑白分明。一直不肯死心的F不明白,她主動裸裎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永遠不會獲得他的垂青。
值得男人付出愛情的女人絕不會輕易打開和交付自己的身體和靈魂……E還對F說,一個有智慧的女人會把自己的信息和數據嚴嚴實實地隱藏并保護起來,絕不會像一枚移動硬盤,隨隨便便就與他人的設備接口連接,給病毒侵染自己的機會。移動硬盤與電腦連接時,所有文件都可以不斷地復制、粘貼、傳播、轉移,但愛情不是。永遠不可能是。
F恨透了E,也恨透了自己,但直至77歲那年死去,她都沒有試圖更改她的怪癖,即每年他們的相遇紀念日,一定會去找E給她拍一套個人寫真集。后來,這件事與愛情沒有任何關系了,她只是單純地想要在他面前一次次脫下所有,讓他幫忙用鏡頭銘刻:一個花朵般美好的女人是怎么一年一年地枯萎、凋零。
5.G被祝福也被調侃
與F離婚時G很清楚像F那樣的女孩子滿大街都是,而且一茬接一茬,一個比一個生機勃勃,只要他愿意,隨時隨地可以再網一個,然后再過一次乃至無數次的虛擬生活。但出于一種潛意識上的逆反心理,G挑了一個快絕種的女人繼續他的第二次婚姻。這種極端行為造成的后果是,G看到自己一天天變成了自己曾經最鄙視的男人:公司、家里兩點一線,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不偷腥,不逛夜店,不玩游戲……這種非渣男的生活G感覺不上好,也感覺不上壞,但至少活成了父母希望的樣子,得到了所有親朋的祝福。
有天在超市遇到一位曾在游戲世界里一起鬼混的朋友,對方差點沒認出G,夸張地做出一副笑哭的表情:兄弟,你怎么來買這些幼稚的東西,大腦中毒了吧?G沒想過要把自己像電腦一樣重裝個系統,也不想安裝殺毒軟件,更確切地說,他不再把自己當作電腦,也厭倦了從虛無到虛無的游戲。
經歷過愛情的人多少會留下一些后遺癥,落實到G身上,就是偶爾會在很多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想起F,甚至看著H在自己撞擊下呻吟叫喊時,身體呼叫和渴望的卻是,那個與他在游戲里把一生過完的女人。
6.H不時會感覺有電流穿過身體
H讓G知道,世上的女人可以分成三種,有靈魂的和沒有靈魂的,還有一種是通靈的。與G將電腦用來游戲相反,H是將電腦視為鋤頭,在一片看不見的原野上,像一位標準農人那樣,進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作。電腦前面的H極其安靜,經常魂不附體的樣子。雖然一起吃喝拉撒,但G經常感覺H不是在和他生活,而是和那些盤纏在她大腦里面的神靈鬼怪一起生活,她一直覺得他們是最無助、最需要關愛的人。她的寫作也是為了他們得到救贖,所以她寫出來的東西通常如有神鬼相助。G不時會莫名其妙地吃醋,不是覺得她熱愛寫作而冷淡了他,而是莫名其妙地認為,他的這位性格孤僻以及有點性冷淡的現任,會借助文字與那些只有她看得見的人擁抱歡笑哭泣同生共死,甚至做愛甚至生兒育女——就像他曾與前任F在虛擬的網絡世界中干過的那些事。
H怕見人,也怕見光,熾烈的陽光會讓她發生嚴重的過敏反應,全身迅速蔓延悚人的紅斑,久久不能消褪。嫁給G之前,只在雨天偶爾出門的H很少與人交往,每天見得最多的人是鏡子里的自己。H靠電腦里碼出來的文字換成鈔票養活自己,她會讓人家把稿費直接打到她的銀行賬戶或是微信,又或是支付寶等,這樣買吃喝拉撒的東西時也不用出門,可以省掉出門見人見光的麻煩。
真是大隱隱于市,這些生活的方式是H喜歡的,這樣她就似乎完全逃離了以前噩夢一般的生活。宅在家里時H喜歡聽綠度母心咒,聽著聽著就會感覺有電流穿過身體,有日月照耀,有無數雙看不見的眼睛和手臂在安撫自己。
7.J懷上了I的孩子
J非常感謝她的臨時鄰居D,這個獨來獨往的女人并不如她外表那樣的高傲冷漠。在D的幫助下,識字不多的J學會了上網,學會了注冊安裝QQ,以及如何在網上查找各種自己需要的信息等等。那個專治不孕不育的醫院最終沒能治好J因為墮胎太多造成的習慣性流產,反倒是D推薦的一位老中醫給她帶來了福音。但從某種程度上說,D的一份好心,卻為J的悲慘的后來埋下了伏筆。
懷孕前后,J只要逮到D就會央求她給自己照相,然后全部上傳到她取名為“喜喜歡歡”的QQ空間里。J一臉憧憬地對D說,等寶寶以后長大了,再拿給他看。她多次強調并毫不懷疑,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他”,而不是“她”。一說起以前流掉的“女兒”們,J的淚水總會大顆大顆地滾下來。
QQ空間這種事物讓J訝異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她深信如D所說,這是一種可以穿越時間和空間的電子事物,以后孩子只要輸入密碼進到她的QQ空間,就能聽到她說給他聽的話,看到他們的合影——雖然當時他還躲在她肚子里。
J不太喜歡黑白照片,但D只肯照黑白照片,J無奈之下只好接受,她不可能再找到另一個更好的而且免費的攝影師。J曾不無憂慮地對D說,黑白色的照片看上去會不會有點像遺像?D一笑置之,說萬物本來就是沒有顏色的,包括人。
8.O和X想撮合的人
如創辦前所預期,O與X用心經營的“壹+壹”網站撮合了很多單身男女,位居各大婚戀網站之首。有好事者分析,原因是創始人O制定的奇葩協議,比如出生日期必須填寫到具體時辰;對優點和缺點的陳述必須各占50%,哪一邊多一字或少一字都無法注冊成功。
通過網站認識最終走入婚姻的男女是不是因為愛情,能不能白頭到老,O與X不得而知,也不感興趣。婚介無原罪,他們覺得應該是因為東方的月老已死,西方的丘比特之箭已用完,臨死之前不懷好意地把大任降給了他們。
私底下,O最想撮合的是X,X最想撮合的是O。O說,如果X肯結婚,他一定給他開張支票,數目由X自己填寫。而X說,如果O找到心儀的人,他愿意給他設計出世界上最漂亮的戒指,不但不收一分錢而且會在每年他們的結婚紀念日倒貼一大筆賀金。
每有新會員注冊的時候,O與X都會以自己的方式幫對方關注、留意、分析。O喜歡從星座學說來分析人的性情,X則愿意從生辰八字上進行推理。但兩人最終發現,哪怕是在一個女人如過江之鯽的網絡空間,他們都只愿意幫人家作嫁衣。
9.X這樣收取他的設計費
“壹+壹”網站帶給X最大的利益是每有一對男女決定走向婚姻,都會請他設計一枚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戒指。X的設計確也擔得起他索要的高價。因為傳說擁有戒指的人們只要不丟失他們的戒指,都能白頭到老,不管是舉案齊眉式的還是張敞畫眉式的愛情。所以也有好事者分析說,“壹+壹”網站的成就,并非O制定的各種奇葩協議,而是X設計的戒指和他獨特的收費方式:他用所收取的費用建立了一個基金會,每年會像頒發諾貝爾獎一樣,在顧客結婚紀念日當天返還一筆數目相當可觀的利息作為婚戀賀金,直至男女雙方感情破裂背叛發生。
在這個愛情婚姻都快餐化的時代,深諳人心的X就這樣用他的戒指——他將它形容為屬于這個時代的月老的紅線,把物質與精神緊緊地捆綁在一起。
對于他如何獲知和界定顧客是否感情破裂、背叛發生,迄今為止依然是個謎。
10.Z身上長出的Y
Z的死讓Y極度難堪和痛苦,那天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到了(沒在場的后來也都聽到了),長年被Y頤指氣使的男人Z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韙,選擇與一個木雕女人交媾而死,僵硬的臉上張揚著情欲滿足的幸福。一個月不到,Y的體重就從180斤銳減到130斤。再無心麻將的Y把自己變成了字母Y——一個見什么都想叉兩下出氣的字母,讓身邊所有親朋都感到厭煩、害怕和無語。Y一次又一次地去糾纏那些個負責案件的公安人員,把人家狗血淋頭地罵完了惹毛了,又痛哭流涕地請求人家一定要給她查個水落石出。在夢里,Y一次又一次使盡全力想將Z和木雕女人分開,但都無可奈何,緊緊交媾著的他們長成了一個整體。
有次,還是在夢里,Y眼睜睜看著Z和木雕女人身上冒出一棵棵綠芽,樣子就像一個個站立著的字母Y,Y才突然醒悟過來,她內心其實是多么深愛和需要Z,她就是寄生在他身上的芽,但可惜那么多年,她給予他的全是冷嘲熱諷和暴虐。一切都太遲了,他寧愿選擇將戒指戴在小拇指和一根木頭一起腐爛,也不愿與她活在這個世上,把婚戒戴在無名指,每年去領一次X返還他們的高額婚戀賀金。
負責案子的公安人員曾試圖從木雕女人身上找到突破口,比如木雕女人的制作者,Z的購買方式,以及是否以某個女人為原型等等,可惜他們運用各種高科技刑偵手段,也沒有查找到那個在Z生命和生活中出現的女人。
與Z緊密交媾的木雕女人豐乳肥臀,面容古樸安詳,嘴角微撇形成的笑容神秘詭異,像來自古老而遙遠的非洲。
第三個小時的講述
毫無預兆的,屋頂的燈一聲不響地滅了。與此同時,住所里所有運行中的電器像人一樣全部戛然猝死。我與母親意識到停電了,我們在漆黑成一團的白鶴芋中間站起身來看向窗外,整個世界沉浸在黑暗中,一片死寂。
母親的別墅沒有蠟燭,也不打算讓我出去買。我剛準備打開手機自帶的電筒光,她即讓我摁掉了。她說不如就這樣一起呆會兒,云落城極少發生停電這種事,說不定就是有意要她在黑暗中將故事結束。
我問母親如果電一直停下去,就像人死不能復生,她手頭的科研計劃被迫停止,是否愿意離開科技園和我一起住在老家的屋檐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我聽到了母親仿佛來自深淵,不無疲憊但無限溫柔慈愛的聲音。
母親說,今晚叫你來,就是已經決定和你不再分開,直到死去。
我問母親,好端端的怎么就說到死了呢?
母親說,接下來我說的都是死。
10.Z獲得了另一種生存
Z并沒有真正地死去,與木雕女人戴著尾戒緊緊互握的手代表他活了下來。
D將處理后的黑白照片匿名上傳在某家攝影網站后,圖片便在網絡上到處流傳,ABCEFGHIJKLMNOPQRSTUVXY都在某個時間瀏覽網頁時無意中看過這張圖片。其中,只有X知道,Z與木雕女人手上的戒指同樣出自他手,那兩枚普通得像根芭茅草打結而成的環,有一個隱藏在天然紋路里,只有當事人和他這個設計人知道。
9.因關注Z而關注Y的人們很快喜新厭舊
地球上每時每刻都有各種事件發生,網絡上每時每刻都有各種吸睛的圖片視頻等待點擊。人們很快忘記了Y,那個對著丈夫尸體破口大罵的肥胖女人。這種忘記就像一種被動死亡,Y死在了人們的遺忘里。
8.X死得突兀卻又似在預料之內
X死于一場空難,好友O并不感到突兀。讓他脊梁骨發涼的倒是X前些天給自己買了份號稱“億萬身價”的意外保險,并囑咐他萬一自己有什么意外,如何如何。一個人如何能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呢?保險公司虧大了,但最終按合同履行了賠付責任。
按照囑咐,O給好友X制作了一個墓碑。墓碑上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怪異的二維碼。后來每年清明節,O給X掃墓的時候都會掃一下那個二維碼,之后那些曾買過X設計的戒指的夫婦,都會在其結婚紀念日當天收到一筆數目相當可觀的婚戀賀金,直至他們互毀婚約分道揚鑣。O不無感傷,他失去的朋友實在是一個智慧而又博愛的時代月老。
7.X的死,對O是個沉重的提醒
X的灰飛煙滅,讓O突然明白難得來世間一趟,空手空腳空著心回去,腸子一定會悔青——如果人變成鬼后還有腸子的話。
O接下來做的決定,一是將網站全權交給了助手經營和管理,二是搬回家與母親S同住。雖然S不理解、不習慣,但O一意孤行給自己和母親戴上了X生前為他殫精竭慮設計的那對戒指。只要同在一個屋檐下,每天早上起來之后和晚上睡覺之前,O都會深深地親吻S溝壑叢生的額頭和如雪如水的白發。
那是O一天中最渴望的時刻。為了讓母親安心,O娶了母親最疼愛的那個女孩子,過起凡夫俗子的生活。或許以前自己本就是凡夫俗子一枚,但O總覺得,以前的自己確切死去,再也不會復活,包括他曾經認識的P、Q,或者是R……以及她們的T、U以及V。
一切恍如隔世。
6.J與I與孩子的墳墓
過程就像人們后來在網上看到的那個視頻,因為I拒絕在剖腹產手術的協議書上簽字,難忍臨產陣痛幾次央求醫生無望的J從醫院大樓十一層決絕跳下,一地血淋,一尸兩命。
很長一段時間,I不敢出門,更不敢上網。H有天來看I,說著說著憶起當年的竹馬青梅,I訝異于H的記憶力,一件件一樁樁,猶如昨天剛剛發生。在H的建議下,I在一家專門供人做網上祭奠的網站注冊建造了兩座墳墓,一座是J和孩子的,供人點燈、燒香、獻花;一座是自己的,供人砸磚、唾罵。I希望,最先把虛擬的磚頭和唾沫砸到他虛擬墳墓的人,是與他有過關系的K、L、M、N。
有天,I收到一個不知寄件人的電子郵件,點擊打開后很快淚流滿面,長時間趴在電腦桌前一動不動,如同死去一般。郵件的附件,全是妻子J懷孕前后拍的照片。I緩慢而小心地將它們逐張打開,全屏顯現在電腦屏幕上,J的面容是黑白色,但每一個笑容都鮮艷異常。
又有天,I收到一個不知寄件人的包裹,層層打開才知是一對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銀戒指。內附藍色紙簽的內容是:上帝寬恕真心悔過的人。
5.H沒能收到G的禮物
怕見人怕見光的H雖然深居簡出,但還是沒能逃過生命里的劫。公安人員通過她使用導航軟件留下的痕跡破的案,查實她因為好心送一名孕婦回家,被其夫奸淫,之后掐死。在她之前,有四個女孩遭到了同樣的毒手。
G在公安局看到的H的手機,生出一層腥紅色的銹,據說那對夫婦不敢丟棄她的手機,一直泡在衛生間的臟水桶里。眼睜睜看著H被推入火化爐時G落淚了,出事那天離H的生日還有三天,G為妻子準備的禮物是一枚價格不菲的戒指。
G記得H常說她的腦袋里有怪東西,但她的骨灰與常人無異,更沒有像某些得道高僧那樣在焚化之后留下舍利子。H還說總有很多魂靈糾纏她,要她寫出他們的愛恨悲歡,特別是曾經受過的傷害,但在到處充斥著死亡氣息的火葬場,G沒有看到一個怪異的人或影子來為他的妻子送行。
G想,也許是因為H完成了她的寫作使命,和他們一同去往了一個他無法理解和看到的世界。
4.G與F劫后重生
很多年以后,失去H的G,與沒有得到E的F重新生活在了一起。
偶爾在閑談時回望曾做過的傻事,他們會默契一笑,在內心會生發一種共同的情緒:多好吧,大家都是在各自劫難中死過一次,有幸獲得重生機會的人。
G與F他們不扯結婚證,不生養小孩,不玩任何網絡游戲。G在鄉下買了一塊地,既種糧食和蔬菜,又種鮮花和果木。他們給它取名“若本若彼”,是當地人對桃花源的稱謂。后來有好事者通過大數據統計發現,G與F是拜訪X墳墓次數最多,也是獲得婚戀賀金最多的夫婦。
3.E相信會有人替他和D活下去
宿命般的共同愛好讓E和D越走越近,他們沒事就一起出去,給天地間的萬物眾生拍照。受E的感染,D慢慢地不再只在雨水天里隔著玻璃拍照。
E體悟了住在愛的隔壁的美好,同時體悟如此相望著慢慢老去,未嘗不是另一種霍亂時期的另一種愛情。早在很多年以前,E也學人去X那里訂制了一對天價戒指,但應該屬于D的那只,E一直沒有送出去。
E從來沒想過要去X那里獲取婚戀賀金。
E臨死前總結自己這輩子的時候還是很欣慰的,無數次,他與D面對同一個或同一群人,拍下他們的善良、敦厚、慈祥、純澈,也拍下他們的木訥、刻薄、陰冷、悲苦……E相信停留于時間和空間的影像作品,是屬于他與D的黑白膚色的孩子,流淌著他們的精神與血液,當他們某天離開人世,它們會替他們長久地活下去。
2.有些人的死亡叫作雖死猶生,比如C
關于C的死,在人間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仿佛被某種系統軟件惡意或善意地屏蔽抑或清除了。但在D這里,C是一個隨時可能回來的人。自然而然的,D繼承了C的衣服,C的手機,包括繼承了他在網上注冊的各種賬戶。她每天以他的名義在微信、QQ、微博發布信息、曬圖,除了幾個最親近的人,沒有人知道C早已在一次執行任務中不幸犧牲。
也幸得是在云落城這種現代化的城市,讓D能以這樣的方式,代替著C、也代表著C繼續生和活。
1.A去見B最后一面
A清楚地記得,QQ系統設計的表情最初是49個。疑問、驚訝、發呆、安慰、微笑、難過、擁抱、再見、流淚……幾近把人常有的表情一網打盡。讓A一直想不通的是,設計QQ表情的人為什么讓每張有著陽光之色的小臉都光禿禿的,一根頭發都舍不得給它們。
A戴著婚戒去監獄見B最后一面,在身穿囚衣,頭發光禿禿的B面前,A將48個表情演繹了個遍,除了那個擁抱的表情。有五樁人命案在手的B自始至終面無表情,她們分別是K、L、M、N,以及最后那個怕見人見光的女作家H。
A抬頭看到探視室的天花板上安裝有四個攝像頭,包裹圓突鏡頭的機殼怎么看都有點像字母C。它們從四面八方監視著案犯B,記錄著他的一言一行,但沒有一臺機器能掃描解讀出他蒼白的靈魂和黑暗的內心。
故事講完時意外恢復供電,屋內外燈明如晝,我仍覺得夜那么的黑,那么的深,那么的沉。母親疲憊異常,讓我擔心她那些蒼白的睫毛一旦重重闔上再無力睜開。她交代遺言似的與我說,看,孩子,很多事情都是個不等式,包括愛情,你永遠不能要求你愛的人也愛你,就像愛你的人也不能要求你愛他一樣。
我沒有說話,我想到了那份準備過兩天郵寄給母親的遺書,聽到了母親沒有說出的話:看,孩子,死亡是個變形的恒等式。
我想再提W時,母親歪頭靠在沙發上睡著了。真難為了她,精心編造了那么多人物和那么多種死亡,但真不懂為什么獨獨沒有W呢?那是故意在編程中留的一個后門,還是一個她不想也無法填補的漏洞?又或是因為23個字母都將無法制止地死亡,她必須留一個字母活著。有些生命和物事,不說出,就意味著不會消亡。
我回房間拿出一床毯子,但害怕蓋的時候打擾到母親,又放了回去。我把空調溫度調高5度,給她蓋了床看不見的毯子,同時把燈光關掉,只留墻角的一盞立式落地燈。
我完全沒想到,當我蹲在落地燈邊端詳母親睡態時,一轉眼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字母W,就雕在種養白鶴芋的正方體玻璃杯上,一面一個!因為水和棕色沙石的緣故,不湊近根本看不到。我被自己的發現震著了!我了解母親性格,所以我無須再查看其他花缽便已知曉母親的別墅充斥著成百上千個W。
如你所料,我回到自己的住處后,悄悄銷毀了還散著碳粉味的遺書。
我改變主意并非全是母親的功勞。我只是突然不想死了,一如我之前也是突然想死。母親精密的計算和分析在我身上沒用,就像優秀的老師往往無法教育好自己的孩子。除了她,我不愛世上的任何一個人,也沒有一個人真正愛過或愛著我,寫遺書時我以為自己與母親的愛同樣是個不等式。我不想殺死誰,我只想毀壞自己的肉身,釋放自己的魂靈。
母親是業務頂尖的軟件工程師,所以我后來一度揣測過,母親說的故事應該半真半假,時真時假,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其中定有自己的影子。比如我以為母親的養父就是故事里X的原型。母親七歲的時候,我的外祖父因誓死捍衛他的祭司身份,死于一場混亂的群體性事件,瘋癲的外祖母失蹤于山林前,將母親狠心遺棄在街頭,是養父救了她。像故事里的X一樣,他給人設計婚戒從來不用鉆石。
在養父生前,母親最大的癖好就是給他的戒指建立檔案,諸如購買者的姓名、地址、聯系電話、戀愛故事、樣貌性格特征等。只要母親愿意,她完全可以在戒指中植入一塊芯片——以母親的能力,這種事輕而易舉。當戒指找到自己的宿主,母親便可以通過錄制到的聲音,追蹤、記錄、想象他們的愛恨悲歡、生離和死別。如果這一切確是事實,那母親的講述十有七八是真的。至于她為什么故意遺漏W,料想我再怎么糾纏,時機不到她絕計不會說出。
作為一代祭司的女兒,母親天賦異稟并聰明絕頂,她把大多時間、精力和智慧,都貢獻給了她熱愛的人工智能研究,這應該才是我們雖然同城卻極少見面的真正原因。和其他野心勃勃的科學家不同,母親所做只是為了復活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一個是生育自己,能溝通鬼神、救贖靈魂的祭司父親,一個是養育自己,對世人充滿愛和善意的父親。
可以試想,那些暗藏芯片的戒指帶著既定的光榮和使命,像有毒的蘋果,像帶刺的玫瑰,像美麗的鐐銬,像甜蜜的咒語,也像其他應該像的物事,在人間到處流傳,陪伴著、監聽著無數ABCDEFGHIJKLMNOPQRSTUVXYZ的聲音,收集他們在世上制造產生過的痕跡,是一件多么美好而可怕的事情。
責任編輯 孫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