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草原的身外之物（組詩）

王笑風

剪毛季，我愛上了烏云

烏云下不能安靜地睡眠

一只受驚的小鳥，被雷聲擊中

烏云郁積，一團濕漉漉的烏云

誰伸出手來把它擰干

所有的羊都脫掉羊毛

露出干凈的蒼白的身子

在烏云下面，整個牧區的羊群

挺著瘦弱的身子，叫聲一片

烏云就像舊羊毛，羊在其中等待

永遠不能釋放自己的驚雷和閃電

哦，也有烏云，趁沒人注意撲到草地上

打個滾兒變成了新的模樣奇怪的羊

烏珠穆沁：永遠的歌謠

我的烏珠穆沁，是一個神

如果歌唱，大地就會變綠

一棵草在我耳朵里

最美的聲響都起于細微

烏珠穆沁，嬰兒迅速成長

花朵開遍原野

烏珠穆沁，在我熱愛的女人身上

在她的生殖部位種下紅花

鏡子里的烏拉蓋河

蒲公英樣的兄弟姐妹

烏珠穆沁，一個神

他的子女遍布異鄉

在草原上的已經定居

草原以外的還在流浪

馬蓮

能摸摸你嗎

你頭發有馬蓮的味道

草原上，一葉馬蓮

吹出過多少小曲兒

能親親你嗎

像含住馬蓮葉

看到寬扁的馬蓮墩子

就看到了大草地

忘了家在哪兒呢

馬蓮圍坐在一起，有共同的根

要進攻我這個脆弱的敵人啊

馬蓮帶來萬箭齊發的春天

緊迫、尖銳、急促

“我的衣裳都被風吹掉了……”

馬靴

馬靴就是心跳聲

空蕩蕩的要走遍天下啊

在沒有馬匹的地方

風灌滿馬靴

抱在懷里

貼在臉上

從前是

牛身上的哪個部位

有時候我從馬靴里

倒出來我的小羊

曇花

心像個窟窿

打馬西去，要和曇花一會

馬的前蹄立起——別踏破露水！

幸福之花，一開即謝

浮云和落日啊，都是哀愁的快馬

我就是你們所說的游子

真想在草叢秀美的山谷之中

施展我多年來深藏不露的隱身術

風吹散多少親人的淚水

白云多像我媽媽破碎的白發

曇花呀，愛人呀

山林曠寂，山路上空無一人

我的愛情多么糾結

而鮮花怒放，只有短短一瞬！

春日

一條河站起來，它有多少條分支！

奮起直追，像樹梢的奔馬

綠色大地，浪尖上的草原

有時候停下來，放眼天下

我手握牛角

另一端是一頭洶涌的牛

和一棵樹在河面重疊

三位一體，不可區分

鴿子撲打著翅膀

呼喊的手高高舉起

百川東到海，流水上天堂

所有的方向，是一個方向

怕見花紅

花開數日，我只見到一日的紅！

花瓣落下，落下，落下

我為一生的遲到，淚水迸濺

游子的浮云輕飄飄升起

身體里還有個寂靜的春天

聽到一點響動，就心跳不止

杜鵑也是一道雷聲！喜鵲像黑色的閃電

陽光燦爛，大雨傾盆，這是我一個人的天氣

花無百日紅，為什么？

花枝，泥土，它們是一家人呀

我多慚愧，我空有十年的家書

一字一字如不發芽的草籽，

怕見花紅，怕見花紅

我在一塊空地上，默默種下黑豆

狼毒花

馬蹄聲聲破碎

露水中我看到：

狼眼如花

芳香如電

血甚至涌上草尖

一棵草一棵草奔跑

烏云落下，大地無邊

馬的影子飄散了

水滴里的野獸

多少顆水滴！

水滴就像火焰的尖兒

我們的狼都住在細腰的草上

我日漸消瘦，像一棵草

一棵草在草中間慢慢變黃

開過的花，落下沒有人知道

花朵壓彎了草的腰

蝴蝶，已經飛遠了

一棵草從里到外都是綠色的

還有什么在心里憋著呢

一點一點積聚著力量

一棵草不會是通天大道

草葉薄薄的，最小的利刃

卷刃的草經歷了多少風霜

帶著水汽，閃著悲憫的光

像月牙的薄邊兒，在水里輕輕顫動

當你們回憶，你們腳下

必有柔軟的腐草，金黃的腐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