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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圓【中篇】

2018-06-23 05:22:40應帆
鴨綠江 2018年6期

[美] 應帆

1

孔獻科到美國的那一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八月天。他走出飛機,進入候機大廳時,看著周圍熙攘人流里比例很高的白色人種,卻不知怎么在驕傲的同時又混攪著點自卑的感覺。好在周圍還頗有幾個同機而來的中國學生,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后,看上去趕得上自己精氣神的還真沒兩個,他便又有些興奮起來。再想到黛珊就在外面等著,他心頭就又涌上點不安、焦灼之類的情緒。

排著長隊,到頭卻只問了幾句,就入關了。出關手續終于辦完,取了行李,出去時,按照黛珊的囑咐,一個勁地說自己什么都沒帶,又前后左右地謝了好幾回,到底走到出口處了。他四方環顧,就看見黛珊正在人群里向這邊張望著。他想要揮手喊她,卻忽然失語般發不出聲。他后來仔細回想這個細節,覺得自己是不知道用中文還是英文了,卻又想也許更是黛珊的樣子讓他多少有點吃驚吧。兩年沒見,黛珊竟然真的有點顯老了。她的膚色依舊是白,卻有一點蒼白的意思了,以往偶爾可見的紅潤和光滑竟無影蹤了;笑著時,她的眼角開始涌出明顯的、細細的魚尾紋,帶得笑容也有了幾分滄桑的樣子。黛珊一時也不知說什么,看獻科果然有了微微凸顯的啤酒肚子,想說句笑話,卻到底沒說,最后道:“趕快走吧,車還停在那兒呢,按時間算錢的!”她提了獻科的隨身行李,又幫他在后頭推另外一只大箱子,忽然想及這兩年的孤獨和等待,如今獻科就在眼前,卻帶著點陌生的痕跡,眼角就有些酸痛的感覺。

回去路上,獻科暗里打量黛珊,見她自然地戴上墨鏡,映著蒼白的臉,就有點酷酷的味道;再看她前瞻后顧,然后果斷地換道加速,上了高速,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獻科就更覺得驚訝,倒不想她這么“能干”了,想她在國內騎自行車都讓人讓己膽戰心驚的呢。他又羨慕又敬佩,卻又不免有點酸酸的。他一時又想自己用不了三五個月的,大約也可以這樣了,只恨在國內時到底沒有認真考出駕照來。這么一想,思緒就拐到典典身上去了。

獻科此時已經忘了兩人是怎么開始的了。也許是有一次下班后他還在公司里看英語、背單詞吧,典典好奇地過來看,兩人聊著聊著,就一起出去吃飯,慢慢就成了朋友。獻科一直疑疑惑惑的,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出國,難道只是為了和黛珊團聚嗎?國內的安適讓他總也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和典典好了后,他甚至考慮徹底退出這場出國的戰役了,卻沒想到典典撇了嘴,說:“人家跟你好,就指望著你能出國呢!”獻科想起黛珊在國際長途里的詢問和催促,就想到“腹背受敵”這個詞來。只是有了典典那樣的可人兒作陪,他本又是聰明的人,到底跟托福和雞阿姨又親密接觸了一回,并拿到了美國一個三流大學的全獎。典典的快樂猶甚他自己,黛珊卻似乎不如想象中熱情,只說什么好在兩人學校離得還不算太遠的話。獻科心底又把那可以毫無顧忌和典典聯系的喜悅刷新了一下,這次卻是坐在黛珊邊上了,所以就有點可恥的感覺,忙著打發掉。

獻科正胡思亂想著,卻不料黛珊沉默了這么半天,到底開口說話,問他道:“你餓了嗎?”獻科在飛機上吃了點東西,也說不清楚自己是餓是飽,或許都不是,只是被黛珊這么一問,想了想便道:“好像有點兒了,也好像沒有。沒感覺?!摈焐壕驼f回家先墊點,晚上再出去吃飯。她盤算著待會兒該帶他去哪家中國館子吃飯,卻也拿不定主意。到了家,黛珊一邊幫著獻科搬東西上樓,一邊跟他說這個一室一廳的房子是她才租下來的,以前是和另外的女生合租一個兩居室的。獻科喘著氣道:“你其實不必這樣的。我在這邊也住不了幾天的啊,一下子多了一百五,一千兩百塊人民幣呢!”黛珊心里要冷笑,又想哪個剛來時不是這么條件反射似的乘八換算呢,就嘆口氣算了,只道:“原來的房子也不好,那個roomate又臟,要是我們兩個人跟她一個人住一起,她說不定只肯交三分之一的房租呢,那也一樣了!”獻科也就不再啰唆。兩人搬定了,獻科就開箱拉包拿東西出來,黛珊看他還是帶了一些她囑咐不必帶的衣物過來,就問他怎么還是帶了。獻科一想都是典典的主意,開口要說“是我媽非要我帶上的”,卻又覺得不好,只訕笑道:“有同事胡亂建議的,都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黛珊笑道:“瞧你那一打長內褲什么時候穿吧!”獻科討好地拿出黛珊要的一包剪紙幾張蘇繡等道:“這是你要的!”黛珊便接了過來,一邊看一邊道:“這些東西送老外最合適了,又省錢又有品位……”

兩人正說著話,電話卻響了,黛珊忙著接了,果然是何夢越打來的。兩人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夢越只用英語道:“你接著他了?一路都好?”黛珊也用英語回道:“是的,是的;一切都好?!眽粼较胂胍膊荒艽弑扑裁?,也就要掛,卻都用中文說了“再見”。獻科聽到電話響,一下子想到要給典典打電話的承諾來,尋思了一會兒,看黛珊掛了電話,就笑道:“先聽你說英語,還以為是老外呢,最后又說‘再見了。是中國人?”黛珊想到獻科不是不懂英語,就幾乎臉紅,勉強鎮定道:“是臺灣人,一個同學,問我接機順利不順利。──你要不要沖個澡?”

黃昏時,兩人就忙著出去吃飯。路上黛珊就問獻科是吃川菜還是上海菜什么的,獻科就笑道:“瞧你這人,我剛從中國來,你就請我吃中國菜。我可想著吃吃外國菜呢!”黛珊一時愣住,笑道:“我倒沒想到這個──一般中國人出去吃飯都是去中國店的,又對胃口,價格也便宜。”獻科想她這半天幾次說錢不錢的事了,想說什么,卻也只道:“那,隨便你吧?!摈焐合肫鹪浐蛪粼饺ミ^一家意大利店,兩個人五十塊錢該是能打下來的,就在下個路口拐了出去。

兩個人在店里坐下來時,都有些不愉快,卻又竭力去忘記,拼命找話時卻又沒話說了。要飲料時,黛珊只要冰水,獻科看各樣價格嚇人,就說:“一杯可口可樂?!蹦鞘陶邊s聽不明白的樣子,獻科很奇怪,就又慢慢道:“COCA——COCA?!笔陶哌€是不知所云,獻科又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說,侍者就問他是不是“COKE”,獻科搖頭,一邊向黛珊看過去。黛珊忽然從神游中驚醒過來,忙著說“是”,又跟獻科解釋他們不說“可樂”只說“COKE”。獻科就笑道:“第一回吃飯就出了個洋相!”黛珊也笑道:“這不是‘洋相,是‘土相!”話一出口,她就覺得說得造次。獻科果然不悅道:“是啊是啊,我現在是土包子了,盡出‘土相了!”黛珊忙道:“得了,誰剛到美國不是鬧了很多笑話???自我解嘲,自我解嘲!”獻科勉強笑了笑,好在侍者端了飲料來,兩人也就假裝忘了這一岔。

吃飯時,獻科的睡意忽然開始上來,不停地打呵欠,黛珊說他的時差開始發作了。回去路上,獻科便迷糊上了。黛珊一邊開車,一邊不時看他一眼,想四年前兩個人開始戀愛的情形,兩年前她出國前兩人忙著辦結婚的情形。這兩年,獻科的外貌其實沒有特別驚人的變化,卻不知為何讓她覺得有了很遠的距離感和很強的陌生感,或許是自己心里有鬼的緣故?第一個學期,兩個人還是電話郵件地每天聯系,漸漸地就有些松懈下來,從三兩天一回問候到一個星期,若不是今年獻科到底辦了出來,只怕聯系更要疏離了。她忽然想起何夢越送她從教堂回家的晚上,車子在夜色里飛奔,她坐在夢越邊上,心底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她曾經多么渴望能夠坐在開車的獻科身邊啊,如今卻是獻科昏昏睡在了自己邊上……

停車時,她不小心輕輕碰了一下地上的長石條,獻科也就醒過來,迷糊道:“怎么到家就醒了?!”出了車,天邊是一牙剛升起來的月亮,四下里蟲聲唧唧,遠處似乎還有蛙鳴聲,聽得獻科只發愣,一時笑道:“冷不丁地,還以為在鄉下呢!”黛珊也就笑道:“不說美國就是大農村,留學就是洋插隊嘛!沒來時,都以為在美國過著什么花花日子呢!其實真不如國內呢!”獻科嘆氣道:“你從沒在國內工作過,都覺得國內好;要是工作過呢,就也不想出來了!”黛珊笑道:“又怨我把你拐出來了?我想一人苦,不如一起苦,所以一定要你出來呢!”獻科笑道:“你啊……”又想國內是早上了,典典等電話要等急了,就忙著跟上樓去。

黛珊開了電視來看,正是十點檔的新聞,獻科先還想聽聽,卻發現自己幾乎一條也聽不明白,跟著字幕看,也跟不上速度,又比播音慢一拍,又想看畫面,費半天勁大約明白一些;看黛珊似乎能明白很多,就又有點不自在,不一會兒,就失去了耐心。黛珊要去洗澡時,獻科到底問道:“打國內電話怎么打的,給老頭老太報聲平安?。 摈焐好Φ溃骸癉amnit!我怎么忘了。電話卡沒錢了,你就直撥吧,現在這家公司也就兩毛錢一分鐘!”獻科就撥給家里,黛珊也等著和他父母說了兩句,末了,又給自己父母通報了一聲,這才去衛生間洗澡。獻科聽到水響,忙著撥了典典的電話。那邊典典一聽他的聲音,就撒嬌要哭道:“你怎么才打來啊?人家一夜都沒睡好,等你的電話!都急死了!”獻科不免勸慰一番,說不方便。典典就問道:“那她現在干什么去了???”獻科道:“洗澡呢!”典典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今天晚上你不許跟她做愛!不允許!”獻科一時哭笑不得,也不知如何回答。典典忽又道:“你們是不是已經做過了?”獻科道:“胡說八道!我都累死了,哪有那個心情?”典典“哼”了一聲,道:“你說話這么小聲,我都快聽不見了!──沒有?她憋了這么久,見了你也不著急?不會是早給你戴了綠帽子吧?”獻科被典典捅著久未觸動的神經,一邊尷尬地清嗓子,一邊思考黛珊出軌的可能性,忽然聽到水聲停了,忙道:“她洗完了,我掛了!”典典也著急,忙著說了一句“記得給我發妹兒聯系!”話沒說完,已聽得獻科掛了。

2

夜里,獻科又因時差關系在客廳看了會兒書才進房躺下來,黛珊似乎已經睡熟了,獻科也就閉眼求眠。他醒醒寐寐的,也不曉得夢里跟典典還是黛珊吵什么慪什么的,忽然聽到她哭了,一下子驚醒,睜了眼睛,轉身一看,果然是黛珊背對著他肩膀一抽一抽的,卻竭力壓抑著哭聲。獻科一時愣住,轉念卻就明白了,說到底他和黛珊還是兩年沒見的年輕夫妻呢。他調整了情緒,就輕輕翻身,把黛珊摟到懷中來,一邊撫摸,一邊柔聲道:“我還是太累了,一上床又睡著了。對不起……”黛珊一時忍不住,哭聲忽然大起來,又覺得羞恥,便也抱緊了獻科的身子,一邊哭哭啼啼的,一邊回應著獻科的動作,褪他的T恤和短褲……

后半夜,黛珊卻又睡不著了,一個人輕輕悄悄地起來,喝了點水,拉窗看了看天邊要落的牙月,遠遠地聽見似有警車的呼嘯。她嘆口氣,便坐在沙發上。本是她覺得委屈向獻科求歡的,只是獻科的動作讓她驚奇了,她只再不好意思說什么。兩年前結婚時,兩個人雖然有過性經驗,卻總是在宿舍里倉皇完成的;這一夜,獻科卻是老練如此了,讓她滿足的同時又起了疑惑。這兩年,她是為他守著的,卻又忽然想,其實他知道不知道呢。想想那一回夢越送她回家,吻到深處,她還是要他走,看他委屈地下樓去,心頭是久不曾體驗的揪痛。如今獨坐在夜里,也不曉得是該慶幸還是遺憾:獻科到底是在身邊了。

快中午時,獻科才醒。黛珊一面忙著理前日買回來的韭菜,一面招呼他道:“你餓不餓?吃點cereal和牛奶吧?”獻科不知道cereal是何物,黛珊便給他講了,又親自給他兌了牛奶。獻科道:“你牛奶也不熱一下?我在國內一喝生牛奶就拉肚子的!”黛珊怏怏地放了碗,不曉得該怎么辦,有點生氣,就又回頭理韭菜去。獻科從衛生間回來,打開冰箱看見一碗剩飯,就道:“倒想吃泡飯了……”黛珊便讓出地方道:“你自己煮吧。”一邊想起自己剛剛看到這一碗飯還說中飯就不要再新煮了呢,卻是還按一個人過日子計算了。獻科能手能腳地拿了鍋,接了水,就放灶上去燒水。黛珊看他一會兒就撥飯進去,問他:“怎么這么快水就開了?”獻科得意道:“我放的是熱水!美國水就是好啊,熱的冷的都有,還都衛生!”黛珊急道:“美國的冷水能喝,熱水卻不能的!都不知道跟洗澡水是不是一個管道的!”一句話唬得獻科也不敢要吃了,黛珊就端了那已經泡散泡軟的cereal道:“你還是老實點吃這個吧!美國的牛奶能生喝的;要不然,這也倒了,重熱一杯牛奶吧?”獻科忽然意興闌珊,道:“算了,等會兒吃中飯算了,我也不很餓!”

黛珊的廚藝實在不怎么樣。她又因來美第一年胖了點,就下了決心少吃便宜的雞肉、豬內臟而多吃蔬菜了。這一頓因獻科剛到,她還特意買了很貴的西紅柿、中國芹菜、韭菜、黃瓜之類的蔬菜,卻不料這些都是獻科在國內看不上眼也鮮入口的東西,黛珊又做得一般,他便也勉強吃幾口填了肚子罷了。吃完了,黛珊也不收拾碗筷,心想自己做了半天飯菜,該是獻科主動去洗碗了;其實她也不是不能一手操辦了,只怕給獻科養出個不良習慣來。獻科坐了一會兒,看黛珊沒有洗碗的意思,就明白了她的心思,笑了笑,卻問道:“你怎么還沒買電腦?想上網都……”黛珊道:“計算機的價格一直在跌,也不曉得什么時候是個底兒。而且在家用機器的機會也不多,平常都是半夜才回來的。以前的roommate倒是買了一臺,在家就忍不住上網找人聊天,自己恨不得要賣了呢。才一個月,價格就跌了好多,誰愿意買她的二手貨?你要上網,待會兒我帶你去學校上好了。你又要看什么?國內新聞?你在國內也不怎么上網的呀,跟我寫信都有一封沒一封的。哦,在國內倒是不要上網看新聞的……”獻科聽她嘮叨了一通,有點訕訕的,只道:“我隨便說說罷了?!摈焐河值溃骸斑@兩年也沒余下錢來。省下的一點獎學金,還出國時借的錢就去了一部分,你出來又花了不少……”獻科就煩躁起來,收拾了碗筷往廚房去,道:“我來洗碗吧!”黛珊抿嘴一笑,卻忙又收斂了。

黃昏時,黛珊帶著獻科去參加在華人教堂舉行的迎新會。臨去路上,獻科就取笑道:“你不會也要成教徒吧?”黛珊看他一眼,道:“又不是你想入人家就要你的!”

到了教堂,已經有很多中國人在那里,衣服上貼了名字,手里拿著食盤什么的四處走動。獻科一眼看到昨日同機的幾個人,尤其是幾個女生,似乎都被很熱烈地關照著,想到種種說法,就不由笑了笑。兩人去倒果汁喝,卻忽然走出來一位老太太,跟黛珊問好,又道:“這是你的男朋友?”黛珊微微紅了臉,卻只把話題岔開去,跟劉太太說些天氣、身體的套話。黛珊剛來美時,雖是夢越接的機,卻也有其他的男生試探性地圍上來,黛珊第一回說自己“已婚”,有幾個男生也就再不睬她了。后來她就留了個心眼兒,跟人要么虛與委蛇不說真話,要么就說自己“在國內有個男朋友”給人留存點模糊信息,卻不料今日被這個臺灣教授的媽冷然一棒打中。好在孔獻科似乎并沒有太注意劉太太的話,只忙著倒薯片吃了。

黛珊也看見夢越了,跟幾個女生交談著。她安慰自己想,夢越只是跟普通人一般禮節性地交談,卻又想他是不是也跟別的男生一樣有意識地去找新生。其實夢越也許都不算追過自己吧:第一次在機場看到時,沒想到他那樣的清瘦修長,后來聽說他是臺灣來的,也就有點釋然,似乎臺灣的青年男子都是清瘦修長似的。夢越帶她去參加教會的活動,才曉得他是虔誠的基督徒,在這邊的教會里彈鋼琴。第一次感恩節活動,大家唱完了贊美詩,就分組做游戲。每人抽了寫了話的紙條,來自《圣經》同一段落的人就分成一組。黛珊和夢越的紙條聯在一起:一個是“我來了”,一個是“(我來了,)為的是讓你的生命更豐盛”──平常的話,忽然暗示什么似的。黛珊那時到了美國三個月,漸漸地適應了不睡午覺的作息,能夠比較順利地聽課了。一組的人交流心思,向教友、向主說這一年的得和失,黛珊忽然就有些感動,說:原來這一年還是發生了很多事情,研究生畢業,結婚,出國留學……還認識了一些重要的朋友,比如何夢越。那夜照例是夢越送她回家,到了樓下,小雪?!班Ю侧Ю病钡芈湓谲嚥A稀w焐何㈤_了門,回頭一笑,用英語道:“感謝上帝,終于把今年的雪給我們送來了!”夢越卻有點正色地說:“我也感謝上帝在這一年把你送到了我的生活里……”黛珊吃了一驚,惶然道:“我是結了婚的……”夢越詫異地看她,黛珊心慌意亂地出去,道了“晚安”,囑咐了“路上小心”也就進樓了。到后來,夢越忐忐忑忑地試探著問她丈夫的事情,黛珊就吞吞吐吐地回避著,倒像她是被父母一手包辦進了一樁老式婚姻似的……

黛珊到底把夢越和獻科互相介紹了。寒暄后夢越就不知道說什么好,倒是獻科不知怎么來了興趣,問他對臺灣和大陸之間的看法。夢越敷衍著說了幾句,也就被人叫走,獻科轉頭時就“嗤”了一聲:“這小白臉!”黛珊看他一眼,想他剛才還面上堆笑的,卻只道:“你當初不也被人說是小白臉的嘛!現在倒說起別人來了!”

到了晚上九十點,大家也就各自散了。黛珊洗澡時,獻科猶猶豫豫地撥了好幾次典典的號碼,卻總是未等到接通,就又自行掛斷了,握著話筒獨自發呆,想想上海和典典,忽然有那樣遙遠的感覺,遠得讓他難以置信他是前天才離開的了。

第二日一早醒來,黛珊就有點感冒的樣子,不知是昨日在外面吹了風還是夜里鬧的緣故。獻科也就忙著開自己帶來的一包藥,又按黛珊的指示燒熱水、沖板藍根,等等。黛珊看他忙忙碌碌的,想春天到美后第一次感冒時無人問津的慘狀,心底不禁有點暖意融融起來。吃過飯,她因獻科念叨著上網,就想給他去查查學校里的中國學生會組織之類的情況,強打精神地開車帶他去了實驗室。

3

一路上,黛珊又不免絮叨些她老板的事情,說他是一個怎么和善體貼的獨身老頭,說她剛來時要等開學了才有獎學金,導師就要借錢給她暫用,又主動開車送她去找房子,又怎么關心她的生活起居,在治學上又嚴謹又溫和……獻科聽得有點不屑,冷笑道:“他不會對你有什么想法吧?”話一出口,就覺得輕薄了,卻又沒法收回,只扭著頭看窗外。黛珊氣得蒼白的臉色也發紅起來,瞄了一眼邊上的獻科,就又專心看路,卻笑道:“人家有女朋友的。第一次在系里的barbeque上他給我介紹他的女朋友,張口說‘Dysan,my girlfriend,Nina,我都有點失態──不習慣老美們七老八十的還boyfriend、girlfriend地稱呼……”獻科又道:“我覺著你適應得挺好的嘛,英語比在國內時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呢!”黛珊不懂他話里的意思,看前面紅燈,就慢慢停下來,看見過路的行人,就又道:“自己剛來時也走路回家、上學校好幾回呢。那時看身邊來往如飛的車子,就覺得自己特悲壯似的?!鲍I科忽然道:“不會吧?一個女生居然沒人照顧?而且,你說了,有個教會里的人常帶你的呢!”黛珊換踩了油門,冷笑道:“那時當然都是報喜不報憂的,哪里又有那么多的免費午餐呢!”

到了實驗室,黛珊開了臺機器給獻科用。獻科摸索著上了網,看了會兒國內的新聞,等黛珊出門辦什么去了,就忙著開了雅虎的信箱去看信。典典果然寫了好幾封信來了,先是傻乎乎地問:“你到了美國嗎?飛機上餓著沒有?睡沒睡好?想沒想我?”到今天的信,她已經有點情緒了,先大罵他:“是不是已經把我忘了,忘了你對我承諾的‘一個學期里和她離婚、春節回來跟我結婚帶我出去的話了?你還是人嗎?”然后又自我安慰了一番,寫什么“我真的想你,想吻你,想你在我身體里的感覺……”獻科看得不免心跳臉紅,卻又莫名地興奮,慌慌張張地給她回了幾個字,一時激動,把黛珊的電話號碼也告訴她了,只叫她過兩天方便了趁白天黛珊不在家時打過來。

黛珊買了咖啡回來,獻科就問她買電話卡的事情。黛珊就說回去路上去中國店里買一張就是了,卻又忽然笑道:“著急慌忙地來上網,都干什么了?”獻科尷尬道:“有什么呀?有幾個同事還問候呢,回了一聲平安唄,叫人家放心?!摈焐壕屠湫σ幌碌溃骸皼]想到啊,還有這么多同事關心你!”獻科道:“你以為呢?我們可不是生活在人情冷漠的資本主義社會??!”黛珊也就笑道:“這倒也是,在國內煩人和人之間太親密吧,在這里又嫌人和人太疏遠了!”兩人說了幾句,黛珊就忙著找獻科學校的中國學生通信錄,又發了封信過去,問住宿之類的情況。

回去路上,兩人就拐了趟中國店,黛珊自然又是一場精挑細揀,獻科只不耐煩,說什么國內同樣的東西可便宜多了。到了出口處,黛珊又要了一張電話卡,獻科卻忽然說要兩張。黛珊問他:“干嗎一下子要兩張?一張二十塊錢呢!”獻科沒想到這么貴,道:“我到那邊去,總得買卡……”結賬的小姐就說他們新進了些十塊一張的,黛珊卻笑笑,要了兩張二十的。兩人正等著,何夢越卻也轉到出口處來。黛珊有點窘,卻還是笑著招呼了,又看他買了一包烤鴨似的,就笑問他:“怎么也要吃葷了?”夢越道:“這是素鴨?!庇指I科點了點頭。三個人出了門,也就各自上車。黛珊看夢越的紅色馬自達開出去了,忽然想起以前夢越帶她來買菜的情形,想這結賬的小姐幸虧換了人,不然還不定認出什么來,倒有點后怕的意思,卻又旋即恥于自己的后怕,覺得對不起夢越的那一份感情了。獻科卻問道:“怎么,他還是個素食主義者?”黛珊道“yes”。獻科討厭她時不時地夾句英文,又心不在焉的,就道:“還吃什么素鴨!還是想吃嘛,還拼命壓著自己的欲望不吃,這騙誰來呢!”黛珊聽得句句刺耳,忽然叫道:“你說什么呢!好像人家跟你前世有冤今世有仇似的!”獻科愣了愣,臉灰氣喪,卻又故作幽默地笑道:“倒不像我跟他有什么,倒像你跟他有什么似的……”黛珊氣得說不出話來,只猛地踩了油門上路。

到了近家的mall,黛珊想起獻科說家中家具的寒磣,就又拐進去。兩個人在SEARS等店轉了半天,什么床架啊、餐桌啊、電視柜啊還是貴得人心疼,到底空著手出來,想想回家大約沒興致做飯,就買了兩份外賣的麥當勞帶回來。

夜里早睡,黛珊只在獻科身上亂摸。獻科就道:“你都感冒了,明天又要早起去實驗室,歇著吧!”黛珊就撒嬌說輕微感冒也沒什么的話。獻科就翻身躲她,卻一不小心翻到地毯上去了,悻悻地爬回來,道:“你還笑?這個小破床墊!”黛珊平躺下去,冷笑道:“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到了這邊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你沒想想剛來時的慘樣,一張床單鋪在地上不也就睡了,兩三個月沒有電視不也就過來了……你倒好,嫌沒有床架了,沙發太舊了,電視老土地放在紙箱上了,沒有正式的餐桌了,做個愛好像也是你賞賜我什么似的……”獻科就又慚愧,怕她識破了什么似的,只道:“就不興男人不行、沒情緒的時候?”黛珊不語,獻科就又湊到她耳邊低語幾句,黛珊紅了臉,罵道:“做夢去吧,你!”又翻身睡去了。

星期一早上,黛珊跟還在睡著的獻科交代了一番早飯中飯之類,就匆忙出門趕去學校的班車了。獻科待她走了一會兒,盤算著國內是晚上了,就起來用電話卡給典典打電話。兩人一時要哭要笑地談了半天,典典就道:“你跟她有沒有吵架?她有沒有不耐煩了?”獻科就囁嚅著說不出話來。出國前,典典給他出了幾個和黛珊分手的主意:察言觀色,看看黛珊這兩年有沒有紅杏出墻,如抓到了把柄,什么也不用說,自是交割了以往的賬務,就可以離婚了;要是黛珊沒有把柄可抓,到了美國獻科就和她沒事找事吵吵鬧鬧的,日子過不下去自然也會離婚;實在不行,獻科只好說出和典典的事情來,承認對不起黛珊,只是感情無法勉強,讓她放他們一條生路……獻科本來也沒太當真,到了這邊更覺得這些主意天真可笑,卻不料典典追問不休,一時就沒了說話的情緒。典典聽他不言語,就軟了聲音道:“我是不是逼你太緊了?人家想你嘛,想早些和你在一起嘛……”獻科經不住她言語挑逗,不免又笑起來。兩個又嘰咕了半天,直說得獻科饑腸轆轆的,一看表已經十二點了,就忙著掛了。他剛掛了,電話卻又響起來,忙著跑去接了,一心以為典典舍不得,又用電話打來了,便開口“喂”了一聲,卻是黛珊的聲音,不免吃了一驚。

黛珊本要囑咐他中飯的事情,卻不料一個早上家里都占線,這時通了,早沒了好脾氣,只氣急敗壞地問他跟誰通電話呢。獻科就扯謊說給國內的朋友,還有這邊的朋友打電話報個信兒什么的。黛珊只是不信,在實驗室又不好太大聲說話,就沒好氣地掛了。

晚上回家,獻科討好地做了晚飯等著,雖只是勉強可以下咽,黛珊卻也心情好了很多。獻科就要她帶他去學開會兒車。黛珊說他沒有學車執照,不可以的;卻禁不住獻科的求脅,推托不過,就帶他到mall的停車場去。

天色漸漸黑下來,她便開了車燈,給他講了一通。獻科在國內學了幾回,自以為上手容易,轉了圈直開的速度就挺快,害得黛珊尖叫了幾次。天全黑的時候,也就準備回家,獻科說要開回去,黛珊也欣然應允。剛剛一倒車,就聽“砰”的一聲響,緊接著是女孩的尖叫聲,兩人都唬得面如土色,忙著熄了火下車。卻原來是一家美國人趁傍晚帶了女兒來練車,還沒換上人呢,就跟他們要倒出去的車碰了一下,那女孩跟她妹妹兩個瑟瑟發抖縮在后座。獻科話也說不周全,只聽黛珊跟人嘰里呱啦了一通,似乎雙方都是虛驚一場,也就算了。

底下兩日,獻科就不提學車的事,在家里卻又一刻不安分的樣子,黛珊反催逼鼓勵著,要他出來練膽量。出來了,一教一學,自然又是口角不斷。黛珊想別人說的千萬不能教親密的人學開車的話,倒有些信了,自發誓再不教他,讓他到了新學校自找駕駛學校好了。

周末時,黛珊送獻科去新學校。事前黛珊幫他聯系了兩個找室友的老生,到那兒看了看,選了個離學校比較近的,就簽了合同。第二日又帶他去報到,順便在校園逛了逛。周日時先去幾家garage sale挑了點家具,又到商場買了點基本用品,算是把他安頓下來了。獻科這時方體味一事一物都要親自去辦的難處,想自己站著說話不腰疼地批評黛珊家中的寒磣,就不禁面上訕訕的;又看黛珊這么忙來忙去的,倒像他當初去上大學時,母親忙前忙后地給他安排床鋪,又有幾分不舒服的感覺。黛珊要趕回學校上課,獻科送她到樓下,忽然覺得凄楚,也不敢不想露出來,只揮手看她開車走了。

4

黛珊回去路上,一場秋雨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天黑得已經有些早了,一路都是蜿蜒的山間高速,兩旁的樹色在綠黃雜陳的底調里不時點染出一團一片的艷紅來,在這暮雨里,卻又蒙上點凄清的灰暗。

黛珊這時又不由想自己和獻科的事情,似乎過去幾天獻科整天在眼前倒逼迫得她無法思考了。本來獻科可以提前過來的,黛珊心里有鬼,就沒主動提出,沒想到獻科也不提,直拖到八月份才過來。黛珊如今一想,再想他這幾天并沒有表現出她期盼的兩年之別后的興奮和狂熱,心里的疑團就愈發大起來。她胡思亂想著,腦子里不知怎么冒出最近偶爾翻翻的《神雕俠侶》里裘千尺的名言來:丈夫丈夫,一丈之內,方為丈夫;想著笑,就又想起獻科以前說的“老婆”的笑話,不覺嘆氣,想獻科既不在一丈之內,自己也還不算老,難道竟有些意味?她又笑自己迷了心竅,也不愿細想,調大了收音機的音量,車速也不覺加快了。

開了學,每周從星期一開始就無法停下來了。獻科因和老生住,兩人立刻就電話聯系上了。獻科說了第一次見老板的事情,感覺很不好,黛珊想他初來乍到的,凡事緊張些也算正常,不定還是好事。到了周末,黛珊方意識到有一個星期沒見著夢越、也沒有收到他電話了,就也胡想了一陣子。

星期六一早她去附近的yard sale看東西,倒看見一家人賣有墊有架的床,還有不錯的茶幾等等,跟人還了點價,就忙著定下來了。賣主倒答應用家用貨車給她送過去,只是她怎么弄上樓卻可能是個問題。黛珊想了想,就借用阿瑟家的電話,給夢越打過去,問他有沒有空過去幫忙。夢越自然不好拒卻,就開車去黛珊樓下等著了。

夢越和阿瑟把東西搬了上去,黛珊付了錢,那美國老頭阿瑟就樂呵呵地上車,還不忘笑說了句:“Enjoy,young couple!”黛珊不覺臉紅,卻笑道:“這老頭,晚節未保!”夢越問她這話什么意思,黛珊道:“本來這半天對他印象很好的,也很感激的,這最后一句不得體的話……我請你吃飯吧?”何夢越忽然看到她手指上的婚戒,心思亂動,也顧不得追究她的話,只淡淡道:“那好吧。上去幫你把這家具順便擺好吧,那個當咖啡桌用的紙箱子也早該扔了!”兩人就又上樓,忙著收拾了。鋪好新床,黛珊就坐在上面試了試,彈性硬度等果然不錯,不禁歡欣雀躍。夢越看她兩眼,道:“這舊床墊要不要待會兒也扔掉?”黛珊看著那床墊,不知怎么竟有些留戀之感,就道:“先放著吧?!眽粼叫λ溃骸霸趺匆粋€人還要睡兩個床不成?”聽了這話,黛珊只覺得有些刺耳,就不睬他。夢越也覺失言,就幫她把紙箱子拆開攤平,拿到樓下去,又順便把那一套《射雕英雄傳》搬上來,還給黛珊。

黛珊趁空進衛生間洗弄一番,想了想,還是把那只最近獻科來了才常戴的白銀婚戒除下來收好。等她出來,看到夢越把書放在新買的舊茶幾上,就笑道:“這武俠小說看了,可有什么讀后感?”夢越一時臉上放彩,道:“真沒想到這么好看呢!以前總以為這些武俠言情啊都是很無聊的讀物,沒想到也有文化和人生在里面!”黛珊看他那份興奮勁兒,又聽他一口軟甜的國語,倒忍不住要笑,卻道:“世俗中國人的世俗樂趣吧!像您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自然稀有……”夢越回頭詫異地看她,黛珊就道:“要不要看下面的《神雕俠侶》?”夢越就道:“不敢看了。一開學就忙了,也就暑假有點空,才敢看。”黛珊不由笑道:“真是乖孩子……”夢越要抗議,黛珊忙道:“走吧,我請你吃飯去!”

夢越開車,兩人先是好久沒話說。半晌,黛珊到底先開口道:“最近一切還好吧?”轉而覺得自己問得可笑。夢越勉強笑了笑,道:“你們一切都好?”黛珊便嘆氣道:“他剛過來,還有許多要適應的地方,只能慢慢來……”何夢越聽她那樣說話,想起當初天真的幻想:等她丈夫過來了,他們會商量分手的事情,自己可以等著黛珊的自由……等見到了真實實在的她的“丈夫”,他就知道那樣的想法果然是幻想,而且天真。他思前想后地下了決心,今天就把她的書帶過來還了;這時想到要和黛珊說,就一時狼狽得想哭。

到了日本店櫻花館,兩人都要了一客素食。夢越看著餐巾紙上的櫻花圖案道:“也許只有紙上的櫻花才是不凋謝的……”黛珊夾了一只素喜,卻又放下來,也意味深長地道:“也許……”她想說素食的人終究吃不了葷什么的,卻只覺要言不達意,就半路停了。夢越繼續道:“我從小就受了洗的,最近更覺得自己是個罪人,一直努力地在懺悔……”黛珊心里一陣疼,卻緩緩笑道:“是啊,我打小是個無神論者,這么努力了兩年,還是難以相信許多東西……”

這一頓飯怎么吃完的,黛珊竟不記得;夢越怎么送她回家,她也不很清楚。一個人回家睡覺,居然睡得黑天昏地的,直到晚上獻科的一個電話叫醒了她。兩人閑說了兩句,獻科就問道:“你一早一中午都去哪里了?”黛珊就說早上出門買了點東西,后來又去實驗室做了會兒事情。獻科疑惑道:“我中午給你實驗室打過電話的,也沒人接。”黛珊心里一凜,道:“可能出去吃飯了吧。怎么想起那時打電話?”獻科就有點沉默,半日道:“今天去圖書館看了一天的書,累死了。回到家,想起來忘了跟小陸出去買菜了,這一個星期不曉得吃什么呢……”黛珊就安慰他幾句,讓他明天去步行可到的地方買點牛奶餅干之類的食品存著,下周別再忘了就是。獻科一一答應了。他想和黛珊說這一周的遭遇,卻欲言又止,黛珊又仿佛有點心不在焉的,就到底沒說。

黛珊掛了電話,就弄點吃的,卻寡然無味,只覺胸口有悶痛壓迫著。她忽然想這但是不是有點失戀的意思:她和獻科在學校里算是沒費什么周折的,到畢業時結婚,也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只是沒想到和夢越就這樣了斷,雖然心底某處有些輕松的感覺,但她還是覺得難受了。她又想即使退一萬步來說,她可以和夢越去發展,又能發展出什么呢?她要為他去入教,也許要忍受他家人對媳婦也上班的不滿,而他要忍受她不是素食者、是已婚女子等事實……夢越甚至以前沒有讀過金庸的小說,最近才在她的慫恿下借看了《射雕英雄傳》。這些奇怪而陌生的差別仿佛是當初彼此吸引的因素,如今再想,卻也更是要讓彼此因缺乏共同語言而難受的距離……黛珊這么想著,又想獻科的好處,想上大學時的圣誕他曾怎么捧著紅玫瑰頂著寒風在女生樓下等著,那個通宵舞會上她怎么疲累地第一次睡在男孩的懷里,本來不大去教室自習的獻科和她戀愛后怎么每晚去教室里陪她坐著看書、在看書的間隙里陪她出去散步;兩個糊涂人怎么稀里糊涂地忙著一個月里完成畢業、結婚、就業和出國的大事情;她來了一年,他給她海運過來一整套的金庸全集和四大名著;甚至她可以和他討論臺灣的問題,說臺灣要不要獨立除了要看島上兩千三百萬中國人的意愿,也要看看大陸十幾億中國人的意愿啊……而這些,她和夢越是從不去說的,也可想象彼此的分歧……黛珊沉沉嘆了口氣,想自己到底是個學理工的人,而感情這東西大約是經不住多少分析的。

周日忙著買菜、洗衣服、做三四天的飯菜等,也就轉瞬而過了,然后又是開始了就無法停止的一周。底下一個周日晚上,黛珊正一人在家看電視,夢越打來電話。兩人不咸不淡地說了幾句,就有點尷尬地沉默著。夢越忽然道:“已經好幾個星期天沒見你去教堂了……”黛珊不由凄然一笑,道:“我害怕自己既是葉公好龍,又是濫竽充數……”又沉默了一會兒,夢越突然問道:“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愛過我?”黛珊不由愣在這頭,轉頭四顧,卻不答他的話。夢越斷斷續續地道:“這些天你不去教會,我都感覺失魂落魄的……上個星期跟你說那些話,你為什么那么平靜,什么反應都沒有?你是不是早就準備好了:等他過來,你就用不著我了,也就該分手了……”黛珊一時生氣,就掛了電話,卻忍不住哭了起來。夢越卻又立刻打了過來,開口就道:“是我,不要掛……對不起!”黛珊不由抽噎不已,夢越就喃喃道:“你說,我們到底有沒有希望在一起……”黛珊短促地哭了一聲,卻到底緩緩說道:“沒有……”

掛了夢越的電話,黛珊又愣了一會兒,也就開始整理這個月的賬單。翻開電話賬單,卻嚇了一跳,直比平常多了四十多塊,仔細看了一下,原來獻科剛來那兩天除了給家里電話外,還給另外一些人打了,有一個手機號碼他打了兩三次,時間都還不短,費率又高,一時心里就疑竇叢生。

寫好了支票,她就給獻科打電話,卻沒人接。到臨睡前,就又試了一次,到底找著他,開口就問他上海的那個手機號碼是誰的。獻科吃了一驚,強自鎮定道:“我正準備告訴你呢……”黛珊一時提了嗓門道:“告訴我?告訴我什么?你打國內的手機也不跟我說一聲,一分鐘就是五毛多呢!你怎么這么晚才回家?”獻科就說他又去學校圖書館看書了。黛珊就笑道:“你還真夠用功的啊,又愛上學習了?”獻科滿腔苦楚,沉默了半天,到底囁嚅道:“這個學,我怕是上不下去了……”

黛珊只道他開玩笑,不由笑他道:“現在你也知道留學的苦了!但也不至于這么一個月不到就感慨‘上不下去了吧!”獻科道:“也許是我太笨了?詳細情況也一直沒敢告訴你……”黛珊聽他語氣悲觀,不覺止了笑,問他到底怎么了,獻科唉聲嘆氣了半天,到底從頭說來。

獻科第一次和老板見面的感覺非常好:他去辦公室找夏普里奧教授時,驚訝地發現對方比他大不了幾歲,又開口讓獻科不叫他夏普里奧教授,只叫他名字杰夫瑞的簡稱“杰夫”,還認認真真學習了一把獻科的名字發音,雖然稍慢一些就成了“西安科”,比起一般的不知所云或者直接詢問可不可叫他“科”的美國人,也算強了不知多少倍了。中午,杰夫又帶著獻科和另外一個美國的碩士生去吃中飯。席間,問起長江的水位、中國的小煤礦現狀和中國這些年令人訝異的GDP增長等。飯后引著獻科去買咖啡時,又神秘地跟獻科眨眼說“我們都是上了毒癮的人”。獻科初到美國又離開黛珊的陰霾心情幾乎一掃而空。再回辦公室,杰夫就開始問獻科都修過什么課,研究生時做過什么項目,工作兩年又學到了什么新東西,獻科用蹩腳的英語勉強應答了。杰夫說他的方向是化學物理和生物,甚至電子工程都有觸及的交叉學科,基礎要求比較堅實,說著,就在墻上小白板上寫了個熱交換的方程來,要獻科寫出解答過程和解來。獻科對著白板,腦袋一片空白,畫了兩三行“X=”“Y=”,就只好紅臉著承認自己記不得三四年前學習的數理方程了。杰夫就很不高興,又問獻科的研究生論文到底做了什么實驗獲得了什么數據推論了什么結果,獻科心里緊張,許多英文詞就想不起來,更加說不周全。杰夫強忍著脾氣,沉思了一通,讓獻科先回去列一個他曾在學校修過的課程清單,問了他住的地方,說下了班,就去那里和他討論選課事宜。

獻科逃出杰夫的辦公室,就忙著趕車回家。正好小陸要出去買點東西,獻科就跟著他去了。再到家不久,杰夫就真開車找過來了。獻科帶著他上樓,到了自己獨桌獨椅的房間,忙又尷尬地到小陸房間借了一只凳子過來請杰夫坐,又要開新買的罐裝可樂給杰夫。杰夫一一笑著推卻了,就坐在地上,說了聲“公寓不錯,挺開闊的”,然后就問獻科的課程清單列得如何了??撰I科第一次體會“希望有個地洞可鉆”的感覺,卻只好實話實說,講自己剛剛搬來,沒車又不熟悉環境,只能跟著室友的計劃而動,實在還沒時間整理出那個清單來……夏普里奧教授的臉色不由遽變,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第一,你沒有遵守你的諾言;第二,這樣做是在浪費我的時間。我想,今晚我們也沒什么好談的了。明天一早你拿著清單來找我吧!”獻科這時已完全說不出話來,只點頭哈腰地把杰夫送到樓下,看他開車去了,就忙著回房工作。

第二天一早,獻科把熬夜翻箱對照著成績單抄出來的一份課程清單送給杰夫去看。杰夫笑笑瞄了兩眼,放到一邊道:“我又看了看你的成績單,分數都不低,怎么一些簡單的問題卻答不上來呢?”獻科只好說從研究生二年級到現在大多從事很具體的實驗工作等,所以很基礎的理論忘了不少。杰夫就道:“怎么可能?我到現在還記得我在麻省理工第一年修的數學課講了些什么……也可能你的英語不夠好吧,有些東西表達不了?”獻科慶幸杰夫給他找著一個更體面的臺階下,卻又不免暗罵自己怎么笨急到沒想到這么個現成的借口。杰夫也不再追究,卻拿了一本厚厚的學校課程錄來,找到標好的頁碼,和獻科討論起要選的課程。杰夫說本來以為獻科第一年就可以上手干活,現在看來不行,要多選選課,勾來畫去地選了五門課,包括一門英語。獻科不知高厚,只忙著一一點頭應了,然后就匆忙地揣著校園地圖去找當日十一點到一點的那門數學課的授課教室了。

他在國內午休慣了,或者中午大家鬧一鬧也罷了,這一堂正中午的數學課只上得他“欲”坐針氈,似乎這樣才能把睡意稍稍打消一點。不明不白下了課,就跑到書店去買老師推薦的兩本教科書,一下子就是一百多元,嚇得他午飯也不敢奢想了,買了一只蘋果暫時填了填肚子,就一路小跑去英語系上下面一堂英語課。這一堂課虧他肚子餓得直叫,那老太又很神經質地或笑或嘆,一時喧嘩一時耳語,才沒有睡過去。下了課,又不那么餓了,就跑到圖書館看那兩本數學書到底講些啥,不覺就天黑,又急忙去趕校車回家。

到了家,慌忙用小陸的電飯鍋蒸上飯,再看著冰箱里的東西卻無從下手,想著西紅柿炒雞蛋應該好整,也不想西紅柿的價格了,就忙著洗切。剛要下鍋時,小陸哼著小調進了門。獻科想著要讓出廚房,緊張巴巴地炒了幾下,想著加鹽加油的,卻一不小心就已經滿鍋是水了,就忙著盛出來。他端了飯菜到客廳,對小陸道:“我煮了一鍋飯,你就不用煮了吧!”小陸不冷不熱道:“不用吧……”獻科心里躊躇,就又放了碗筷來廚房找家伙盛飯,完了,又忙著洗電飯鍋,卻又沾了底,費半天勁才忙著遞給似已等得不耐煩的小陸。

獻科好不容易咽下去一頓飯,又把剩余的包好了放在冰箱。小陸也做好了飯菜,就一邊看球賽一邊吃飯,獻科站著跟他說幾句閑話,說兩本數學書就花了一百二十塊錢的事情。小陸不由詫異看他一眼,笑道:“嘿,沒看出來哥們兒是個款爺啊!都說現在出來的人帶了很多錢了,我先還不信呢……”獻科也不曉得他是開玩笑還是說真話,卻不由面紅耳赤,道:“我聽說中國學生很少買新書的,可是這書都是今年才出的,也沒有舊書啊……”小陸就笑道:“你趕快去復印一本再退回去吧!還沒見你這么傻的,還買新書!”獻科再紅了臉,卻依舊帶笑道:“這復印,一頁一毛錢,一本也要三四十呢!”小陸一下想他可能還用不了系里的復印機,一時躊躇著不知要不要開口接茬,到底道:“可以去圖書館、系里復印啊,實在不行,可還是便宜將近一半??!”

獻科垂頭喪氣,勉強又笑著跟小陸說了兩句,更看不懂小陸關了字幕的棒球賽,想著第二天的課,就忙著回房去看書,可哪里看得下去。一時躺倒在床,不由胡思亂想,想著來到這新地方還沒給典典打過電話,就不由慚愧。起身找了電話卡,撥完了免費號碼和密碼,卻又躊躇起來,不曉得接通了又能和典典說什么,再想到那錢,就更心疼,這么一愣,按下去的卻是黛珊的號碼了。

黛珊聽說他買了書,也說他一頓,卻又道:“最好不要去圖書館復印,而且我懷疑一般圖書館也要收錢的;即使能免費,人家看見你印一本書,也要起疑的,知道了怪丟臉的。你問問你們系的老生,一般都有系里復印的戶頭的吧?實在不行,跟你老板要系里復印室的鑰匙和戶頭吧,就說你要……唉,你又不做TA,也不是很好開口呢!真要不行,買就買了吧,不然一班的人就你拿著復印材料,也不好。你收好發票吧,說不定兩個月里都可以還的,你再找找門路就是了!”獻科一聽她提及老板,再想她說她老板多么好來,心底就有點若羨若妒的情緒要滋生,卻忙著壓住了,只一一答應了她的話。又不免說起小陸吃飯跟他分得清爽的事,黛珊就笑道:“老生都知道的。剛來的新生,常常一起合伙吃,過了三月兩月的,就矛盾百出了,最后還是要分。小陸這么做也是為你好!”獻科聽她這么說著,就有點厭煩她的指導,馬上道:“明天三堂課呢,要睡覺了!”黛珊就又問他選了什么課,一聽他說選了五門課,就尖叫道:“You are crazy!誰叫你第一學期選這么多課的?”獻科道:“你叫什么?。坷习暹x的,我有什么辦法?”黛珊道:“那就是你老板瘋了!你還沒交選課單吧?聽兩周看看,趕快和你老板談談,至少drop掉一門!不然,你到時候要吃不了兜著走,想退都退不掉的!”兩人說了半天,才掛了。

好不容易熬了一周下來,獻科果然覺得吃不消。周六睡了個懶覺,又想和黛珊商量退課的事情,卻找不到她,猶豫了半日,到底給典典打了過去。典典自是不高興,冷嘲熱諷他怎么這時想起給她打電話了,不是連電子郵件寫得都很吝嗇了嘛。獻科就要說自己的情形,卻又說不出口,只推剛開學、功課緊、生活苦罷了。典典不由冷笑道:“我看你是樂不思蜀了吧!”獻科又分辯了幾句,屢屢聽到小陸提電話的聲音,想是要用電話,又覺現在跟典典訴苦幾類于對牛彈琴,一發呆,一狠心,也就把電話掛了。

第二周開始,各門課的作業就不停發下來。獻科選的幾門課,除了英語之外,多是跟外系的高年級本科生或者剛入學的研究生一起上,有時都不明白作業布置的是什么,只好厚著臉皮去問看著像是亞裔的同學。到圖書館,匆匆查看回信,果然有典典的,又哭又鬧又后悔,“也知道你可能很忙,可是一個星期沒接到你電話,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嗎?你為什么就不為我想一想?何況,你現在算是在你‘老婆那邊了,我卻一個人在這里,癡癡地等著你遵守你的諾言……”獻科看到“諾言”兩個字,不由眼圈一紅,想了一會兒,到底不知怎么回,就忙著找了座位去看書了。

5

孔獻科一直自認是個聰明人,卻不料被這留學生活弄了個下馬威。如今在典典和黛珊之間,獻科倒覺得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又想典典遠在大洋那頭,大約好打發點,只是如何向黛珊啟齒卻是個難題了,更怕她已然懷疑到了什么。在這陌生的土地上,他的洋插隊之苦也只能跟黛珊傾訴了,也只有她才能理解的了。想到這里,獻科就忽然對黛珊有點敬意起來,想她一個女人這兩年怎么熬過來的。轉念一想,如今自己這么狼狽,這種訴苦是不是有傷自尊,再一想黛珊是自己的妻子,就又有點釋然?!白约旱摹?,獻科有時玩味著這三個字,想想這世界上真正是“自己的”東西究竟有多少,就不禁要感慨萬千起來。在電話里跟黛珊說了半個多月的苦楚,感覺就好多了,似乎又積攢了足夠的信心和勇氣去對付將來的一周。黛珊還說在他們學校的圖書館找到了獻科要用的教科書,在系里復印室各印了一份,下一周就可開車給他送過去。

周五晚上,獻科抽出時間來和典典通了一回長長的電話。他本來計劃好了,怎么跟典典攤牌,臨到說時,滿耳是典典的甜言蜜語,就全沒了主意。末了,就慌不擇言道:“你跟我好,是不是就想出國啊?”典典本來還迷迷糊糊躺在床上,這時如雷擊電掣般,想要破口大罵,卻到底強忍著憤怒道:“孔獻科,你以為你是誰?我想出國,隨便找個人還不照樣出去?為什么非要找你這個有婦之夫,而且你當時還不在國外?”獻科就又軟了,強笑道:“我怎么知道……”典典哭起來,道:“是不是美國真的不好?你生活太苦了,要不,還是回來吧?好嗎?我不在乎你在哪兒,我只要跟你在一起……”獻科長嘆了一口氣,道:“哪里那么容易呢!今天我爸媽還說準備過來探親呢!”典典道:“那你到底怎么想,想怎么辦嗎?”她話沒說完,就聽到電話卡里提示只有一分鐘了。獻科頓了一下道:“我想,我們還是斷了好吧……”典典剛說了個“你”字,電話就斷了。獻科滿腹惆悵之余,又不禁略感慶幸,拿著話筒,呆想了半天,也就洗漱了睡覺。典典心里憤懣,著急慌忙找了早買了卻從未用的IP電話卡,有點膽戰心驚地撥了獻科給的美國號碼,卻不料是個女人聲音,一時就發愣,硬著頭皮道:“孔獻科在嗎?”黛珊道:“他開學了,不住在這里……你是誰?找他有事嗎?”典典想起來獻科只給過她他老婆的號碼,一時慌張道:“我是他的同事……同學,沒什么事……我掛了!”黛珊不覺心里犯疑,想打電話問獻科,看表已是近十二點,想著明天要過去,也就算了。

第二日她吃了午飯出發,開了兩個多小時,也就到了。獻科在家里等著她,倒是迎賓似的準備了許多飯菜。黛珊看獻科似乎真有些瘦了,不覺笑,道:“成長迅速嘛!我聽說你們這兒有個不錯的中國buffet,晚上去那兒吃好了……”獻科要開口說她浪費,話到嘴邊卻道:“也好。我做的,就下個星期帶到學校吃吧!”黛珊也就幫他收拾了,又帶他出去,買了些他這三個星期發現很緊要卻沒有的生活用品。

臨晚時,小陸踢球回來,他們便問了他中國自助店的地址,虛請了小陸一回,也就自開車去了。兩人大快朵頤了一頓,飯后每人又吃了一小碗免費的冰激凌,都歇在座位上不想走。黛珊這時想起昨晚的那個電話來,就試探著問獻科:“什么人???還說是我們同學,怎么會不知道我名字?”獻科就紅了臉,半日才吞吐道:“是以前的一個同事吧……”黛珊又問:“是不是你剛到美國就打了好幾個電話的那個?”獻科料是瞞不住,就偷工減料地給她講了講,只說典典和他因為一次醉酒發生了關系,后來典典就纏著他不放,幸虧他及時出了國終于擺脫了,云云。黛珊呆若木雞,兩眼發直地看著對面低了頭不敢直視她的獻科,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嘴唇顫抖了半日,眼淚就無聲地流下來。哭了一會兒,她起身來去了趟洗手間,照鏡子時,忽然想起夢越來,有一種電石火花的輕松和驚喜掠過心際,卻不敢多想,就又忙著擦凈臉上的淚痕。

兩人不聲不響上車回去,到了半路,黛珊道:“現在回去還早,不如去看場電影吧?!鲍I科自然同意??赐觌娪埃焐旱男那樗坪鹾眯?,獻科也就漸漸話多起來,電影雖沒看懂多少,還是跟黛珊微微爭執了幾句。到了家,又百般殷勤地侍候著黛珊,黛珊也就不好再板著個臉。獻科洗了澡,上床來好好溫存,黛珊先還拿這拿那地推拒他,漸漸也就繳械投降,只隨著獻科的動作起伏……

完了事,獻科把她摟在懷里,一手輕輕弄她的頭發。黛珊不覺嘆氣道:“也許當初實在不應該把你一人留在國內兩年的……”獻科道:“又有什么辦法呢?我沒申請著,至少得等一年吧。那時要辦F2出來,又要交公司的違約金,又要交培養費,肯定湊不出來的……等了這兩年,公司的合同期也滿了,培養費也不用交了,正好我也申請到了學校……”他還想說什么幾全齊美的話,卻到底忍住了。黛珊也就不言語,漸漸地似乎睡著了。獻科倒睜眼想了會兒,最后輕輕把胳膊從黛珊頸后抽了出來,也平身睡了。

第二日早上,獻科帶著黛珊去校園、系樓看了一回,又順便去書店把幾本書給退了,倒沒費什么周折。獻科高興道:“一下子多了兩百多塊錢,感覺好爽!”黛珊看他滿臉笑容,倒有一股孩子氣,不覺也笑。吃了午飯,她也就忙著回去。只過了三兩個星期,路兩邊的樹色就紅艷了許多,被微風吹拂著,就如一面面小小的血紅旗幟翻揚飛舞著,竟刺目得很。黛珊自又要想獻科和典典的事情,有點詫異自己的平靜,又暗暗想:自己和夢越的事情大約是可以不用告訴獻科的了。忽想起網上看來的一種言論:夫妻關系,應該和總統選舉之類的一樣,幾年一選決定換屆與否,大約世上也就沒有那么多不幸福的婚姻了……黛珊不覺一笑,想她和獻科算不幸福嗎?似乎不像;那么算不算幸福呢,卻也很難說了;這么亂想著,不覺又苦笑了一回。

底下的一個星期天,她起得早,沒什么事情耽擱,倒去參加了教堂的禮拜。夢越還在那里彈鋼琴,淙淙的琴聲伴著大家的歌唱,卻也讓人平和安詳起來。禮拜結束時,她慢騰騰地跟著大家出來,就有劉太太等人問她好幾個周末沒來的事情,她勉強找借口支吾了。人群漸漸散去,她進了車,遠遠看見夢越帶著兩個像是新來的女生出來,隱約聽見她們聲聲親熱地叫著“丹尼”,就不由出了一回神。轉頭看了看外面的藍天紅葉,到底不想打招呼了,就徑直開了車回家來。

黛珊和獻科間的電話如今倒也多起來,你來我往的竟要一兩天一次。一個多月下來,獻科雖然漸漸適應了這邊的節奏,接踵而至的作業考試等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夏普里奧教授更上一層樓,給了獻科實驗室的鑰匙,又同時分配給他許多雜活:整理實驗室的資料柜、洗刷試管、整理儀器等。獻科在國內沒接觸過許多實驗儀器,自然又笨拙不堪,又時常被逼著要打電話去找制造商的技術支持討教,因此倒不敢去實驗室了。

又一周談話,獻科斗膽提起五門課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事。杰夫就很不滿意,就問他道:你從中國那么遠的地方跑到美國來讀書,不就是為了能盡可能多學點知識嗎?五門課太多?你有沒有全身心投入每門課呢?“西安科”的意思是“獻身科學”,你真的有這樣的勇氣和決心嗎?你有沒有意識到你現在能夠一天學習十個小時是莫大的財富和幸福?……獻科灰頭土臉地離開他的辦公室,書包里一門只得了五十分的小測驗成績單更重了許多,幾乎像是五十磅的重擔壓著。

電話里說起,黛珊也只有陪著獻科說幾句他老板沒拿到永久職稱之前窮兇極惡罷了。黛珊自不免時時又問起典典的事情,獻科就忙著保證說真斷了,再沒聯系過,黛珊只不全信。獻科就道:“我也沒別的法子證明給你看了;要是住在一起,你就相信我了!”黛珊笑道:“那你轉到我們學校來好了……”雖是玩笑著說,兩人卻又都不禁心動。

話說著,又一門期中考試下來了,獻科又只得了個五十多分,雖然周圍還有不少得了三十、二十的美國學生,他還是又羞慚又害怕的。跟杰夫見面時,獻科就囁嚅著說了兩門期中考的情況。杰夫自是失望,又道他還沒有怎么給獻科課程之外的任務,而且獻科下學期的獎學金也是要根據這學期的成績來最終確定的。獻科回去路上,想想他老板的話,又想自己對這課程專業真說不上有很強烈的興趣,為這五門課夜也沒少熬覺也沒多睡,也實在算盡了全力的,頗有點心灰意懶,卻又擔驚受怕得不行。

晚上黛珊又打了電話來,說起放秋假的事情,問獻科想不想跟著去附近的國家公園看看。獻科就苦笑道:“得了吧,我秋假后還有兩門期中考試呢,假前還有三份大作業要交……”黛珊就問他考試情況,聽說他兩門期中考都是B以下的成績,不由也為他擔心,卻道:“我看你這老板實在不是什么善輩,你以后跟了他少不了苦頭吃。要是想轉學,不如趁早,耗上兩三年就不值得了。你又不是很喜歡這專業,四五年賠進去再出來,找不找得到工作還是個問題──不如轉學到我們學校來學計算機好了,雖然學校的計算機專業排名不是特別高,也還說得過去;按州內學生的配偶身份注冊,還可以省點兒學費;讀兩年,我還可以和你一起畢業,一起找工作;兩人住一起,也可以省了好多房租吃飯的費用……”獻科這個初到之人,只狠不下這心來,就道:“我以前又不是計算機專業的,能成嗎?”黛珊笑道:“得了,這還有許多原來學文科的F2改了計算機呢。你計算機又玩得熟,編程序的經驗也不少,難道還不如他們不成?”獻科被她說得心動,卻道:“再說吧,再考慮考慮吧……”

獻科忙著準備期中考試,自又不方便回來,黛珊便決定了還去看他。臨行前,又跟他說了一遍轉學換專業的利害,獻科就也說那便準備著吧。黛珊就找出他出國前準備的申請材料,準備帶過去。秋假又逢上中秋節,黛珊就去中國店買了月餅、桂花糕、棱角、芋頭之類的秋令食品帶上。

小陸趁著秋假出去玩了,黛珊獻科也就更加自由自在些。兩人在家做了飯,又去陽臺上擺了桌椅,一時放了買的和做的食品,倒也滿滿一桌。獻科又開了白天買的一瓶葡萄酒,兩人就坐下來小酌以賀。獻科強勸著黛珊喝了幾杯,黛珊不勝酒力,臉就紅燒得厲害。獻科隔桌看她,原本蒼白的面色染了紅暈,逆著如銀的月光,煞是嬌媚,不由心動,就夸了幾句。黛珊也笑,卻覺得頭重臉熱的,側耳聽了一回樓下草地里的秋蟲詠唱,伸手試了一回欄桿上有無露水,就回頭去看那剛升到樹梢以上的月亮,卻道:“剛才一不留神,還以為那盞又大又白的琉璃燈就是月亮了呢!”獻科就笑道:“你沒醉吧?呵呵,那燈和月亮還真有點兒像!你還別說,這他媽的美國的月亮,還真是又大又圓呢!”

【責任編輯】 鄒 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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