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紀剛

[美]張鳳

《滾滾遼河》作者紀剛，我總喊他趙伯伯。他是我師大實習時，臺北文山同事孫寶珊老師的東北抗日生死伙伴。慈藹的孫李老師伉儷，是小學同桌孫一的爹娘。孫家從東北五二三蒙難慘烈犧牲六位親人而復流徙，避隱城郊碧潭邊，從不輕露感懷，只能讀其書，懂得他們人格高華，萌發的民族殉道精神，才更加具象化。

1994年元月，周勻之主編，將我的文章《文化中國和儒學的創造轉化——杜維明教授》刊登在《世界日報》周刊首頁。素昧平生的趙伯伯即來電，我自年少被其愛國血忱震撼，深為遼河父祖輩血淚填成的國仇家恨所觸動，竟被景慕者積極找上門來，真是非比尋常，令我欣喜。

力求屏氣凝神，我聽電話中的趙伯伯說：“你寫人物都是名人！你可說是張開天翼的鳳凰，正作世界性的飛翔。學府借著你開辟路和橋，珍藏并傳揚文物?！碑敃r來哈佛十二年、因太太邀宴而認識的瑞士朋友趙淑俠大姐，也應我請來哈佛贈藏賽金花手稿。

自此為方便我研究，趙伯伯接二連三來函，常以優先隔夜快遞郵件，寄來一手數據和書：《諸神退位》《原來如此》《做一個完整的人》《羅大愚先生紀念文集》《一二·三〇事件始末》《山高水長》等……難得一見老舊殘破依然珍存的《五二三蒙難二十周年紀念文集》和各復印件偶會重復。他常說高興尋到了我，并自賞如伯樂，也把我中介給著《未央歌》的鹿橋教授，長輩名家前后主動到哈佛來相見，牽出輕舟擺渡致送手稿墨寶之佳話，包括燕京圖書館和柏克萊加大周欣平館長。

紀剛是四大抗戰小說的作者，堪稱與潘人木、王藍、徐速諸家一齊聞世。

紀剛名趙岳山，1920年生于遼陽農家，滿族，在邊外開荒，幼讀私塾，中學在教會沈陽文會書院，后于偽滿洲國治下的盛京醫科大學畢業。參與抗日地下工作，組織覺覺團。后擔任海軍醫院軍醫。渡海來臺，曾任臺南第四總醫院小兒科主任，后自開兒童專科醫院，執業二十余年。退休因太太氣喘而旅居美西。

寫書前，他脫敵偽死獄，淚別白山黑水，匆度黃河長江，1956年以愛為主軸誕生十萬字《愚狂曲》，退役開業，兒科業務蒸蒸日上。每晚九點上樓直寫到夜半。病歷與稿紙齊飛，連續三年，一揮而就四十五萬字小說，在心中醞釀了二十三年的故事，終于噴涌而出。先沿著看稿線，寄五位至友審閱，依次張一正、李春陽、吳尹生、羅大愚，還有惜冰，再妻子朱紀，地下工作羅總負責人輪流斧正，其間幾度增刪的信件，竟超過十五萬字。

窮半生而得一著著的《滾滾遼河》，林海音純文學出版社出版，小說長銷，締造了十八年內四十八刷的紀錄，后達六十刷。中廣電臺將其制作小說選播聯播；又由復興電臺巡回播放。1977年，中視更拍成十二集的《遼河戀》電視劇在五月轟動熱播。

《滾滾遼河》于1969年8月12日在中副連載后，引起了臺日文學界的留神，日評家岡部昭彥更標明：這是不可讓人不知的革命事實……創價大學中國語文教授、在哈爾濱出生的山口和子即同步譯成日文。但譯著卻不如原著順當，被日封殺，直到1983年才得以完全面世，還被改編為舞臺劇，于創價校慶以中文演出。另有加藤豐隆比較陽剛的日譯本在1978和1982出版，佳評如潮，觸發中日民間的反省和回響。

紀剛，只是伯伯四十八個化名之一。伯伯來美，檢視自覺是受到托付之發言人，不再文藝寫作療愈，轉向思考文化，熱切參與我們各地活動，并獲聘為洛杉磯華文作協顧問。他健談懇切，精神煥發，成為極受敬愛的文藝大佬，但曾立規矩，男女都要稱他大哥，說使他如書中紀剛，是倜儻年輕“紀大哥”。獨我例外稱其為伯伯。

同胞們對他心悅誠服。羅負責人贊曾化名辰光的他，驍勇敢干，足智多謀；孫寶珊伯伯回憶最危險最艱苦時擔任督導的他“豪放瀟灑，急智過人，有超群的膽識，卓越的干才”；張蕖每見他“周旋堅毅不屈，下筆鋒利勇敢”；太太朱紀夸他“個性明朗，心地善良……”他們有三位孝順的女兒，長女伊娜，學物理；趙一麗，主修森林后改計算機；趙婷醫師在臺開業。三位女公子都以父親為榮。

1994年3 月14日前后十天，我陪紹光赴加州開核磁共振大會，文友和陳長謙化學院士等，熱心各邀請餐敘，記得王仙姐與周腓力送花來，蓬丹與周愚接送，伯伯到酒店為珍藏的《滾滾遼河》簽名：“感謝您們喜愛此書。此致紹光博士張鳳小姐……”翌晨，又請我們去吃永和豆漿燒餅。

紀剛對1994秋我先把他請來演講，后順道贈藏手稿，很表謝意，他說，哈佛燕京圖書館珍藏此書手稿，除了基于文學性之外，當然也兼顧到歷史性，因這部小說有百分之九十的真實性，這是它值得保存的原因?！稘L滾遼河》最后謄定稿算完整手稿，經過四次撰寫、兩次修刪調整與重抄才發表，共有六大冊，1994年11月11日紀剛更補綴一份書中人物索引表并存，以備后世研究《滾滾遼河》者參考。

1994年11月12日大會主要在康州三一書院由我和周劍岐、程建平召集。我配合格外想交流討教的趙伯伯，發揚他由《滾滾遼河》衍生出的主題：“讓群我文化觀，陪你走入新世紀。”設計在前夜，就邀請他于哈佛燕京樓，先主講一場。

第二天再由鄭洪院士，召開康州南紐英倫科技交流會三天八場的盛會續論，當場有杜維明，傅偉勛、梁燕城、孫康宜教授等演講，中國精神危機到罪與罰：心性的探討。天情與空性。終極真理的位格性。宗教融合對21世紀人類和中國文化的貢獻。生之尊嚴，死之奧秘。13日禮拜天夜晚再會師哈佛燕京圖書館大禮堂，因杜、傅、梁三位大談儒釋道宗教思考，吸引教徒爆滿全場，到14日晨第三場，在哈佛神學院繼續三位學院派的高蹈言談，我們都在場聆聽。

1996秋康州再度開會，我又邀請伯伯談：真假之間——書里書外話遼河。談論小說的虛構與寫實。與廖炳惠教授等哈佛再康州同臺。嗣后他又以“一個不幸大時代中的小小幸運者”為題，與焦明等位，再在2004年5月1日為北美作協分會及哈佛中國文化工作坊演講。娓娓道出牽入戰爭、離鄉的時代洪流中，而驅策他以寫作來做表述民族情操、扭轉亂世道德淪喪的渠道。

在鹿橋慎重為他完成許諾題字墨寶“留望齋”之前，1992年另賜帛書謙稱：習字廢絹，伯伯托付。我連同王德威推薦韓南教授捐的張愛玲繡的荷包，夏烈送我的林海音象群，平路贈我的威尼斯面具別針，齊贈藏柏克萊加大。我和紀剛精神特感清明愉快，因我們都深知這是對鹿橋諸位的最好的紀念！

趙伯伯屢次重情重義，2000年11月6日前后，我與周勻之兄等位同去洛杉磯開世華作協全球大會幾天，回程不送機，就由厚道的伯伯自掏腰包叫車，說報答過往的照應。

中華專協，2005年秋天大會他又應我之請，與張系國、陳平原等談“老天開我個大玩笑——《滾滾遼河》的寫作秘辛”。我還邀請他到王世輝會長安排的勒星頓中文學校演講，當晚我圓滿布局安排，促成粉絲加入王會長餐會，他結識還在哈佛寫博士論文的李卓穎，相談甚歡。早在1995年秋，卓穎剛剛臺大歷史研究所畢業不久，就由他建中的老師施寄青和陳燁在臺北中介給我。

伯伯人情練達，很快就尋著新路靈感，有意將珍藏的小說原始改稿及手書托其整理保存。卓穎擔心，當時無法擔此重責，在他去過新加坡大學做完博士后研究，再返臺擔任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助理教授后（他現任歷史研究所所長），才爭取由清大圖書館來保存文獻。

滾滾遼河，寓意澎湃激昂。他講三毛喜愛兩字而用在《滾滾紅塵》劇本。天性敏感的三毛因造化弄人，紅塵情愛盡成空，郁郁逝去前，曾領紀剛到臺北寧安街4號樓的小樓，訴說傷痛難抑：三毛對導演、編曲、女主角終憑《滾滾紅塵》得了金馬獎，而自己卻因影射張愛玲與胡蘭成之戀不可能得劇本獎，頗有思想準備……1991年初，入院所治的病也非絕癥，元月5日即可出院，誰知竟在前夜，幻覺中以絲襪自縊而逝。這是另話。

在磨難孤奮中，紀剛寫下那白熱化但被歷史遺忘的時代鐵血史詩，成為一代東北人和無數人的歷史財富。為撰寫此書，他花費許多心力，廣泛搜集偽滿洲國資料，寫過《抗日時期東北地區的文學活動》，是后人研究偽滿時期文學極重要的根據。在1995年8月18至19日哥倫比亞大學召開的抗戰勝利五十周年國際研討會演講中，有唐德剛、吳相湘、舒乙、叢蘇、周策縱等位參與。

他八十五歲道別說：要再請我來哈佛?。∥艺f好！他說：我為你活著！就為你每五年請我來哈佛演講，九十歲也要再來一次！其后我依約再議邀請，他卻告知要由二女公子趙一麗陪同回臺到清華大學，真是遺憾！

春節我總電話賀年，2010年他透露，年事已高，有老年失憶的現象，常深居簡出。當時正在我親侍母病——失智癥的第十三個年頭上，真是心驚得惶亂無言，只能竭盡所能地安慰了他，以后再用電話也找不著他了。詢問洛城諸位文友，也都說好久不見并無消息。多年悵然若失，不能相信，那就是最后一次談話。

不久，女公子春天通知：父親紀剛，于2017年3月7日安詳離世。

【責任編輯】 寧珍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