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一 高苗
時代人物:您在學術(shù)上的成就是比較大的,但目前還沒有進入國家院士行列,這是怎么一回事?
席酉民:院士之前我也申請過兩次,而且也都入圍。盡管學校鼓勵,還有院士推薦和督促,但我后來決意放棄申請,有多重原因。院士制度本身是個好東西,是對一個人最終的學術(shù)成就和成果的認可,但是由于現(xiàn)在的申請制度,會導致很多人為了追求院士這樣一個名頭,扭曲自己以滿足院士評選的那些規(guī)則。再加上十八大之前很多不正之風,所以申評院士本身變成了一個工程,甚至演化為一個單位的整體行動,這就和我個人的追求和原則不一致了。對于院士的頭銜,我已做到平靜對待,因為我知道我的人生愿景是以自己的研究和人生對更多人和社會產(chǎn)生積極影響。
時代人物:您對這類評選制度有什么看法?
席酉民:在中國,當社會不夠成熟的時候,它的很多好東西都存在一個循環(huán)。一個東西開始很好,然后逐漸變熱變火,再變壞變爛,爛透之后才會重新循環(huán)起來。這里可以對照的有中國的博士制度,最早的時候考博士很難,我是中國管理工程的第一個博士,當時都不知道怎么樣去答辯,我那個答辯就有上百人參加,發(fā)到全國幾十個專家進行評審。于是念博士就開始變熱,而且越來越熱,后來就開始爛,爛博士就多得不得了,爛完以后就開始回歸,慢慢又變得嚴格。教授評選也是,從熱到爛再到最后慢慢走向回歸。我想,院士制度同樣如此。當然,按理說能夠評選上的都很有水平,但有不少帶有包裝的特點。那么院士制度的回歸是什么時候,我覺得現(xiàn)在還不是一個回歸的階段,也許還要過一陣子。我這一輩子可能已和院士無緣了。
時代人物:您覺得如何改變這種狀況?
席酉民:我本人比較喜歡諾貝爾獎的評選方式。中國還有一個獎叫做復旦管理獎,初輪采用的是提名制,但后邊還要申請、答辯等。我當時對評選委員會主任成思危副委員長提議,可否參考諾貝爾獎的評選制度評這個,因為這是一個研究領(lǐng)域的事情,如果這個領(lǐng)域的專家提名你,然后通過專家委員會審核,最后你突然接到通知,說這一年你得到了這個獎,那是很值得開心的事情。而不要讓已經(jīng)很忙碌的專家整體想著填表、答辯,變得浮躁不堪。后來成思危先生說這個現(xiàn)在還不成熟,我之后還跟后來的秘書長提議,但還是沒有改變。所以說中國很多知識分子很忙,又有很多任務(wù)在身,然而社會又非常關(guān)注這些名頭,使得不少有才華的人在這些名利和頭銜的追求過程中,扭曲了行為,浪費了大量精力和生命、失去了創(chuàng)新或創(chuàng)造的機會,我覺得這是對中國社會資源的極大浪費。
也會有人說,你這是酸葡萄心理,你是達不到那個標準才說這個話。不管達到達不到,我都不愿意去花費時間精力做這個事情,更不愿意違背我個人做人做事的規(guī)則去申請這些東西。每到這種評選期都會有人找我談,說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但我已不愿意受這個折磨。
時代人物:您教育生涯中有兩次很重要的任命,我們先不說升不升官,最起碼可以獨立地主掌自己的教育思路了,您為什么要放棄呢?
席酉民:我這個人做事要有一個戰(zhàn)略性的分析,我去,雖可以止住它現(xiàn)在的頹勢,我相信我自己有這個能力,但是我無法挽救它衰敗的命運。
后來我決定去西交利物浦大學,主要是圍繞我對這個崗位的一個判斷,這就是你能不能在這個位置實現(xiàn)你更大的價值。
時代人物:官本位意識在中國根深蒂固。那您做出現(xiàn)在這樣的決定之后,您后悔嗎?
席酉民:沒什么后悔的。我記著曾經(jīng)和當年的陜西省程安東省長聊過這樣的話題,一個人的影響到底是什么。你們可能注意到我近幾十年寫過的東西里面,有不少涉及到人生及其價值的話題。在我看來,人生價值是你對這個世界的積極影響,你對這個世界的影響力波及越廣、越深,你的生存的意義也就越大。有的人有權(quán)力有地位,他容易產(chǎn)生影響。我曾經(jīng)開玩笑,一個省領(lǐng)導的影響力大還是一個大教授的影響力更大?其實這兩者的影響是不一樣的。但我更看中后者的影響,這是自己價值觀決定的,不存在什么后悔。人生中,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追求,我試圖努力做一個對世界有積極影響力的人。那么你就會選擇哪些利于你實現(xiàn)你的積極影響力的道路。換句話說,這條道路對你來說也是最合適的,盡管另一條道路是世俗認為的很榮耀很輝煌的,但它無法成就你本身價值觀的實現(xiàn)。
所以,人生一定要有自己的價值觀和世界觀,然后在選擇的時候,所謂戰(zhàn)略就是為了實現(xiàn)你這種世界觀和價值觀的意志體現(xiàn),你會選擇最佳的戰(zhàn)略和最合適的道路。你把這些東西做了,做好了,你才會覺得滿意,才會感到幸福。這樣你也不會與別人簡單去比較,更不在乎別人怎么被人前簇后擁,而我自己一直是一個人背著包全世界跑。別人有別人的追求,你有你的追求,你可以擁有一個你自己欣賞的、不一樣的人生。
時代人物:您更看重管理學家的身份還是教育學家的身份?您覺得作為一個教育家,你在教育這方面的建樹在未來中國大陸的影響力會有多大?
席酉民:我覺得所有身份都是銜接在一起的。回過頭來看,我還是比較幸運的,因為我的價值觀是想要產(chǎn)生影響,寫文章也好作演講也好,都會產(chǎn)生影響。有時候去一些地方作演講會很辛苦,但還是會跑一趟,主要也是實施這種理想吧。作為管理專家,我很慶幸我入了這一行,因為管理學的好處是它可以影響到所有方面,因為不管哪里都會涉及管理。你看有的人只能在一個領(lǐng)域一個點上去做事情,而我們可以做更多,比如管理小可以影響到家庭,我寫了很多小文章有很多人讀,可能會對他們的人生和家庭生活產(chǎn)生影響;大可以影響到企業(yè)、地域和國家,所以它的影響力是很全面的,剛好符合我人生實現(xiàn)影響的目標。
關(guān)于教育這一塊,現(xiàn)在不少人認為,在中國我對教育看得透看得深,很多人就會對教育學家這個標簽看得更重。我也很慶幸,在人生比較成熟的年齡,有西交利物浦這樣一個國際化的教育平臺,讓我有機會通過育人、教育理念的傳播、新教育實踐和經(jīng)驗的分享、促進大學的研究把影響無窮放大。例如,近期國家教育行政學院的一批校長學員會到我們學校來考察,我們幾乎每周都會有對外的各種各樣的培訓,實際上是我們在通過西交利物浦的探索對整個教育在施加影響。
那作為企業(yè)家這一塊,除過去的大量實踐外,我們有些大的計劃還沒有對外公布,我們試圖通過幾場大手筆的社會實驗,影響中國社會的進步和文明。
時代人物:在中國目前幾所中外合資辦的大學里面,在未來十年,西交利物浦能不能達到NO.1?
席酉民:這是現(xiàn)在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就是大家成天都在注意排名,其實排名有各種指標,所以也有各種各樣的第一。作為中外合作辦學,西交利物浦經(jīng)常名列榜首,但就我個人來講,我并不看重排名。作為一個新興的大學,我們更講求創(chuàng)新和獨特性,就是要在全球反思和重塑教育之際,抓住教育的本質(zhì),做出我們獨特的價值來。當我們有獨特價值的時候,那一定是全球第一的。
時代人物:西安交大和利物浦大學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教育體系和理念,卻在西交利物浦實現(xiàn)了融合,在融合過程中出現(xiàn)過哪些問題,如何解決?
席酉民:追求教育的新理念是很難的,因為在傳統(tǒng)的教育中,關(guān)注的是你學了多少知識,獲得多少證書,所以教育主要是以內(nèi)容為導向的、被動的、以老師為主導的灌輸型學習,人們更看重的是學歷學位。但面對世界的競爭和未來教育的趨勢,我們更注重的是學生的全面發(fā)展,也就是讓學生學會學習,學會應(yīng)對未來復雜多變的世界,這樣的話,他們以后在現(xiàn)實中的生存能力會更強。要讓這種教育理念落到實處,我們需要挑戰(zhàn)很多,包括社會觀念、人才的選拔制度和方向,應(yīng)該講挑戰(zhàn)很大。
時代人物:融合過程中最大的成功之處是什么?
席酉民:我覺得西交利物浦最大的成功,一是把學生真正當成中心,就是關(guān)注學生的成長。但是我們也考慮到了中國學生的獨特性,比如說中國學生生理年齡成熟了,心理年齡和社會年齡不成熟,為了幫學生們進行這樣一個轉(zhuǎn)變,我們專門建立了四種導師體系。幫助學生從過去的孩子變成一個年輕的成人,再讓他變成一個世界公民。在學習行為上,幫他們從被動學習變成主動學習,再變成研究導向型的學習。幫他們認知自我和世界,找到自身興趣,從過去的盲目學習轉(zhuǎn)為以興趣為導向的學習,再讓他們關(guān)注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如果學生能在西交利物浦這種環(huán)境下,進行了這三個維度九個方面的轉(zhuǎn)變,這些學生一般都會有很好的未來。實際上西交利物浦從一開始就在努力改變學生,讓他們主動,學會探索問題,關(guān)注真實的世界,從真實世界中發(fā)現(xiàn)新現(xiàn)象,找到問題,然后再通過老師引導下的自主學習,嘗試著解決問題。學生實際上在這樣一種過程中,就會得到一個很大的提高,學會了發(fā)現(xiàn)問題、收集信息 解決問題和提升能力。與此同時,還有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我們學校給學生創(chuàng)造盡可能多的機會和條件,并且支持學生開展一系列的學習和活動。大家知道,學知識最重要的不是簡單的記住知識,而是通過學知識改變自己。所以大學最主要的就是看你能不能給學生提供這樣一種環(huán)境,讓他們在這種環(huán)境中得到改變和提升。
時代人物:這對我們中國的教育改革有哪些意義深遠的影響?
席酉民:在世界的大學中,中國人擔任校長、副校長的人有一些,但不多。我自己在英國利物浦大學兼任一個副校長,實際上更多的還是為了把西交利物浦做得更好一些。通過這十年,我和全世界的大學的校領(lǐng)導有不少接觸,我發(fā)現(xiàn)像我們這樣,對教育有整體的想法,又有實施的方案,還可以付諸實踐,在世界范圍內(nèi)還是特別少的。特別是經(jīng)過了十年,我們有八屆畢業(yè)生在全球表現(xiàn)優(yōu)異,備受認同和喜愛,這在全球也是不多的。換句話說,在中國土地上,是可以做出好的教育來,我覺得這個案例及其啟示和影響是無價的!
時代人物:未來中國式教育能被改變嗎?
席酉民:中國教育正在面臨改變吧,國家的很多投入都試圖讓中國的教育盡快改變,但是目前還是不盡如人意。因為大家的注意力還是更多地放在了那些指標上,放在了那些大的工程項目的追逐上,卻沒有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學生上。真正的教育應(yīng)該是讓學生豎起來,給世界培養(yǎng)更多能夠闖蕩全球的,能夠在國際上發(fā)聲,有競爭力的人,這才是教育的根本目的。
時代人物:就業(yè)率是評判一個學校好壞的重要指標?
席酉民:就業(yè)率也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話題。教育部等很多地方都在以就業(yè)率來判斷一個大學的好壞,實際上單看就業(yè)率不見得那么準確。西交利物浦的就業(yè)率也非常好,每年都會有一個就業(yè)分析報告,大家如果關(guān)注的話,可以看一下西交利物浦大學2014——2017的報告,若論就業(yè)率在全國是無可比擬的。但是我們依然覺得,要真正把學生培養(yǎng)出來,讓學生在各個地方和不同行業(yè)都能夠有杰出的表現(xiàn),在全世界能夠受人歡迎,這是最重要的。
時代人物:您在太倉建立新的教育基地,進行新的大學和教育探索,遇到哪些方面的挑戰(zhàn)?
席酉民:這次在太倉建設(shè)教育基地的消息一出來,我就寫了一篇文章,在微信上也有,這其實是一個探索,對未來教育的探索,對未來大學的探索,當大家一看到探索的時候,你必須說清如何探索的邏輯,這個探索是不是真的有意義,既要說服專家,還要說服各種利益相關(guān)者,更要解決家長和社會的疑問。完了以后還要和投資者商量,僅建設(shè)基礎(chǔ)的校園設(shè)施就要投資28個億,還不算周圍配套的一千畝地的建設(shè)。所以,要把這個事情做成,相關(guān)利益者有很多層,學生將來愿意選擇你,家長愿意支持,老師愿意加盟,投資人愿意投資,企業(yè)愿意合作,專家團隊和董事會愿意批準,政府愿意支持等等,任何事情都是很難,重新建設(shè)一個完全沒有過的大學更難。
時代人物:在您成功的背后會不會有一些因素的存在,比如說性格上你有很大的優(yōu)勢?
席酉民:我覺得真正和我個性有關(guān)系的,一是我是一個很急性子的人,我是一想到一個事情就恨不得立即把它變成現(xiàn)實。但我注重思考、注重反思、注重學習,隨著年齡和閱歷的提升,比較注意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的行為,
二是我具有極強的反叛精神,我為什么寫那本《逆俗生存》,我知道世俗是最容易跟從的,跟著世俗走是最舒服的,別人也不會去說你什么,但是世俗中一定有很多已經(jīng)落后的東西,一定會扼殺很多進步的東西,只有敢于逆俗,才可能擁有新天地。你再看看我朋友給我起的堂號——“日新堂”,我每天都會想,怎樣去否定昨天而擁有更好的明天。反叛,不落俗套,設(shè)法“日新”,我覺得這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點。第三,我是積極陽光的,當別人看到一片黑暗的時候,或大家都很無奈的時候,我永遠是積極地看問題,總能沐浴光明、發(fā)現(xiàn)機會。
時代人物:用最簡單的一句話來提煉,在您的后半生想要把西交利物浦打造成怎樣的學校?
席酉民:最簡單的一句話就是,我們要讓西交利物浦成為未來世界的一所國際化大學。換句話說,我們在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未來的國際化大學。教育成果綻放大都需要十到二十年的延遲,你看我們一直都在聊未來,教育和辦學必須面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