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中國60后詩人中,王桂林并非特別活躍,卻獨具特色——“他無所畏懼地成為生活的強者——‘微小的詩歌給了他飽經風霜的心靈,而他用智力和身體去征服了那些‘大事。”
王桂林,祖籍沂源,1962年生于沾化,1984年后長居東營,并開始寫詩,后又兼事書法與插畫。他在自傳聯中稱自己“忝為吏,做商賈,自開萬葉”。30余年來,他不斷走向內心的幽微,同時不斷出走,遠赴世界各地,內外兩種體驗雜糅在其詩歌中,形成了頗為廣闊的文學地理。
寄居地:大聲說出屬于自己的語言
“貌似蕭散實則狷介,平時寂寞偶爾歡欣。”4月20日,王桂林寫下兩句自傳聯。天庭飽滿,瞇縫的雙眼透露出不羈的性格。一個特立獨行的詩人,在黃河口遼闊的自然中體味人生。
沾化縣齊圈公社岔河大隊王家洼子,是他人生旅程的起點;黃河入海口的東營市,是他人生旅程的“寄居地”。其間夾雜幼時回祖籍沂源生活的幾年,在泰安供銷學校學習蠶繭的兩年,其余大部分時間在東營度過。
少年時,王桂林經常獨自一人,在野外,在河邊,在凜冽的北風里,在狂暴的雷雨中,大聲朗誦喜愛的詩歌。“那時,朗誦是我貧窮而孤寂的少年時代惟一可以與黑暗和恐懼對抗的武器與力量。”
1984年畢業后,他開始寫詩,和朋友一起成立了星雨詩社、上玄月詩社。在擔任供銷社秘書、媒體記者之后,1988年7月,他參與籌備東營市文聯。這以后,他一直在文聯工作,現為東營市文聯文學創作室專業作家。在詩歌風格上,2000年以后,他不再刻意追求明顯的形式感,而是試圖用最簡單的語言表達最不簡單的詩意。
對于記者提出的“文學管理者”這個稱謂,王桂林并不贊同,“文學是獨立的個人的事兒,不是集體的事兒,我也從來不相信文學可以集體創作。”這些年,在堅持寫作的同時,他還出資編輯出版當地詩人的詩集《黃河口詩人部落》《中國詩歌地理(東營卷)》《這不是一個抒情的時代》。
上世紀90年代初,國家號召黨政機關興辦經濟實體。1994年,王桂林創辦萬葉書園,后來又成立萬葉文化傳播公司、青桐出版策劃公司、天萃教育科技公司。盡管現在他已不再參與具體經營事務,但萬葉書園現在已經是當地最大的集圖書、咖啡、沙龍、文化創意于一體的體驗式復合連鎖書店,是山東省十佳發行單位、山東省文化產業示范基地。“雖然文人開書店、做出版古已有之,但形成規模化,就是一種真正的商業行為,要嚴格按商業規則做事。商業也有信仰,它為社會貢獻產品,貢獻服務,貢獻價值,絕對不是許多人——特別是不了解商業的人認為的那樣。”
記者問:“三種身份如何在您身上呈現?”
王桂林答:“簡單地說,第一,我用詩人的情懷從事商業。第二,我用商業的責任與奉獻監察我的寫作,包括作為一個文藝工作者,看我的寫作是否足夠擔當,我的寫作和做的工作對這個社會是否真正有價值。”
至于自己棲身的這座城市——2016年冬天,江南詩人龐培、楊鍵、張維幾人來東營,王桂林陪他們游覽黃河口,并相約以黃河口為題每人寫一首詩。“我雖然多年生活于此,一直以來,總以一個異鄉人自居,同時也刻意回避黃河這一宏大意象。我那首詩第一次真正暴露了黃河口和我的關系,那就是我無論怎樣從內心里遠離她,這里的水土、人文已經滲入到了我的內心,與我血肉相連。”他說。
他將黃河口稱為“一種柔弱的輝煌”,黃河口對于他個人的文化意義,就是教他“可以/大聲說出屬于自己的語言”。
“如雷轟頂,五內俱焚”的遠方詩意
黃河入海,奔向遙遠的異地。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每一個寫作者的共同愿望,王桂林一直“作為一種功課來看待”。從年輕時候起,他就自覺地創造機會,通過行走,進一步了解和認識這個世界。但真正詩歌意義上更大范圍的行走,是從2012年去以色列開始。
其后,他又多次去歐洲、南美洲、東南亞、西亞,跑了幾十個國家。“毋庸置疑,行走對于一個詩人而言,當然意義重大。你可以看到平時看不到的風土人情、歷史文化,感受到不同的民族、地區之間文化的差異與相同,碰撞與融合。”
他一直有在旅途中寫作的習慣,這種大范圍的行走,體現在詩歌里,首先是題材的更加開闊和廣泛。“同時,因為每次出行之前,都會做功課,重溫或者從頭學習那個地區著名詩人、作家的作品,他們的寫作技藝也自然不可避免地影響到我那一個時期的寫作風格,提高我的寫作技巧。這些年我能夠進入和駕馭的專題寫作,應該歸功于此。”
他去過兩次布拉格,時間最長的一次逗留過5天。回想起那座城市,他陷入對遠方的回想:“那真是一個偉大的城市。歷次戰火都沒有將這座古城焚毀,古老的街道、城堡至今保存完好,伏爾塔瓦河橫穿整個城區,城市街區和沿河都會看到許多銹綠色尖頂的教堂。”
就是這些教堂和伏爾塔瓦河,一次次出現在他的詩歌中。比如:“伏爾塔瓦河你褐色的河水/古堡石墻的灰白,你配得上/教堂尖頂的銹綠,你配得上”。
對他意義更為重大的,是耶路撒冷。
2012年 9月,王桂林應邀參加在以色列特拉維夫市法薩巴城舉行的第32屆世界詩人大會。詩會本身并無太大意義,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耶路撒冷。“此前我一直把寫作詩歌作為自己的宗教,認為寫作之路就是朝圣之路,但遠沒有這次來到耶路撒冷的受洗讓人震撼,如雷轟頂,五內俱焚。”
作為世界三大宗教的圣地,那里巨大的氣場深深吸引著他,以至于在去過一次之后的第三天又重返耶路撒冷,重走耶穌背負十字架走向死亡之路。那一天,每個再次到來的詩人都從肉體到靈魂受到了雙重的震動與洗禮。導游講到羅馬軍隊逮捕耶穌并問他:“你是拿撒勒人耶穌嗎?”耶穌回答說:“我是。”王桂林忍不住痛哭失聲,淚流滿面。
他將內心的想法付諸在語言中:“如果沒有信仰,沒有一盞神燈照耀,我們如何在這個茫茫塵世里落腳,用什么療治精神苦痛,撫慰心靈憂傷,又怎樣才能身心安寧地走完此生呢?不僅僅對于我,對每一個有崇高情懷的人來講,耶路撒冷是一個象征,一個圖騰。每個人心中都要有一個耶路撒冷。”
關于心路歷程的抒發和釋放,匯集成詩集《我的耶路撒冷》。評論家劉燕說:“《我的耶路撒冷》以詩人的見證與言說,指明了一條抵達心靈家園的救贖之道。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安靜下來,仰望黑暗中高高聳立的祭壇,捫心自問:我的耶路撒冷在哪里?”
一個詩人的“無限寬度”
王桂林說,一生只做兩件事:“一是因為這個世界的無聊而學會歌唱,二是更好地歌唱這個無聊的世界。”
50歲那年,他用5天時間以編年體寫了長詩《不斷追問的旅程》,重述50年來的人生往事。“不同的人生片段對于每一個人有著不同的意義。當我到了知天命之年,回憶生命中曾經的點點滴滴——也正是這些點滴構成了一個個人的歷史——肯定會忍不住‘悲欣交集。”
“我知道,歷史不能被重寫,也無法被第二次看見。即便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歷史,再一次述說時,也已不復當時的真實。”——正如激流不能為倒影造像。但通過這種寫作,他更加認識了時代潮流。“有人說詩人永遠是反時代的,這個觀點我部分認同,所以要說我通過寫作能做到與時代和解,可能還達不到。”
他自幼喜愛音樂與繪畫,2012年12月的一天,在沒有任何征兆、任何準備的情況下,他突然拿起鋼筆,一口氣畫出了8幅插畫。幾乎是在無知無覺的境況下,他一遍遍聽著汪峰撕心裂肺的歌聲,完成了最初的畫作。
后來,他試著畫自己的詩歌。三個月下來,畫出了50幅,還創造了一個只屬于自己的人物。高更曾狂妄地說:“沒有任何人教導過我。”無師自通的情況下,王桂林覺得,“高更的這些話倒更像是出自我口”。
詩書畫,匯集一身。
《齊魯周刊》:您的大量詩歌呈現出了對自我價值的觀照,如何理解個人命運中的詩性?
王桂林:真正的詩歌寫作面對的,更多的不是政治經濟,民族命運,不是宏大事物和歷史事件,而是人,是一個人自己的內心。詩歌是訴諸心靈的藝術。對于一個真誠的寫作者來說,他有著怎樣的命運,就應該有著怎樣的詩歌。博爾赫斯50歲那年,寫過一首題為《界線》的詩:“有一面鏡子,最后一次望見我,/有一扇門,我已經在世界的盡頭把它關閉。”個人命運其實就是他詩歌寫作的一面面鏡子,一個個界限。
因此我認為,藉由個人命運的詩性才是真誠的詩性。這一點掩飾不了,就像余華說的那樣,“一個作家一生寫下了眾多的人物,這些人物可能都是他自己。”
《齊魯周刊》:內在張力和外在形式,哪個更重要?
王桂林:我在給書法家岳書成先生寫的詩集《1為2:漢字密語》的前言中說過這樣一段話:藝術是有意味的形式。人們所以會熱愛藝術,主要是因為藝術“有意味”。沒有意味的形式不是藝術。缺少意味的形式即使再好也不是好藝術。因為“形式對于大多數人是個秘密”。甚至對于作者本人也是個秘密。他只有在作品完成之后才發現:原來這件作品創造了這樣一個形式。由是,我也認為:在當代,那些先給出一個形式然后再填充內容的作品很難成為好作品。
同時,我在詩歌寫作上又是一個形式主義者,好的意味如果沒有好的外在形式來承載,也無法真正呈現。內在張力更多的關乎一個詩人的心靈與精神,外在形式反映的則是一個詩人的語言修養和寫作技藝。這兩者其實互為表里,密不可分。
《齊魯周刊》:在您身上,體現出了詩人的“無限寬度”,不斷的嘗試意味著什么?
王桂林:我喜歡“無限寬度”這個詞!因為世界和我們內心無限豐富,藝術就應該有無限可能。所以我的寫作從來就不是用一種模式來進行的。每一個時期——甚至一個時期的不同作品,我都可能寫得判若兩人。有的是因為內容的需要,有的是我有意識地不斷挑戰,避免自我重復。我也佩服那些一生都在一種形式中訓練得爐火純青、形成標簽的作家,但我不喜歡“代表作”這個詞,許多優秀的作家被這個詞代表壞了,誤導了讀者,也捆綁了作家本身。我會不斷地探索學習新的手段,一首詩甚至也會試著寫出不同的樣子,感覺很好玩。但每創造出一種新的表達方式都會令我興奮和欣喜。我喜歡各種藝術,試著弄過音樂、插畫、書法,也寫古詩、駢文,雖然都不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