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楊獻平
每一次都懸著,心是別人的
命是自己的。飛行器快,但時常顛簸
還有可能空難
我太怕死了。因為還有母親
兒子,岳父和最愛的人
2017年6月8日,回南太行鄉村
為母親祝壽,再飛機
從正定機場開始,空中百無聊賴
看電影:幾對青年人的青春
愛情,眼淚流下來了
這世上的愛情,無非愛著愛著就恨了
不見了、崩潰了、陰差陽錯了
就這樣了,哭了,笑了……就像鄰座的女子
起初我以為她是北方人
遞餐和水。她裙子的腿
睡覺的姿勢,就像臂彎里的小白兔
世上的女子,各有各的美
你我相遇,哪怕是一次旅行
大街上匆匆一瞥,也暖人心
然后降落:龐大的鋼鐵和儀器只是工具
拿行李的時候,她突然一口四川方言
哎呦喂,我笑笑,下飛機,把機場甩在雙流
還沒到家,這一場空中之旅
就化為烏有。只剩下,心頭燈籠一樣的親情
互助精神,慈悲,以及母親和小弟臨別眼角
的淚水
拐角處,銀杏樹下
低頭掃落葉,坐在水泥臺上打盹的
都像是你。父親。多年之后我混跡城市
已不在從前的沙漠
那一次你去,還有弟弟一家
你一生走得最遠。那些塵土依舊還在
在成都,每一看到年齡與你
相仿的人。我就驚奇,跑過去
喊一聲爹,然后拉著胳膊說:咱們回家!
似乎是去年,清明節,凌晨了
我在文殊院正門,點燃了一堆香燭
然后跪下來。父親,我想我一直是異鄉人
只有在你墳前。哦,還有爺爺奶奶
我才覺得:青天純粹,就是用來收納靈魂的
大地厚實,必須保藏肉身
父親,這些年我很少夢見
只有兩次:你咳嗽一聲,扭身穿過青煙
你滿臉悲苦,抬頭撞破屋檐
一個人終究有來處,也將有去處
父親,有很多夜里
黎明,坐在窗邊,或者鏡子前
這個人怎么像我爹呢?
我心驚,左右看看,只發現
自己的臉孔,乃至整個身體越來越撲朔迷離
就像這個世界當中的
所有個人遭遇,包括萬物于時間骨節里的
脆響,和被鐵器翻犁的痕跡。
快醉時,吃塊西瓜
甜是好妻子。洗手、咳嗽
香煙登場,燈光矯情
喝了酒的人:滿懷小心思,有的如瓜子
黑,但吐掉即可
更多的如瓜瓤,紅得缺汁少味
吞下去,世界如此寂靜
又很玄機。躺下、就想睡
哦,應當還有一個人
不說話,后背挨著胸脯
屁股圓滾滾的
此時,人類該做點什么
或者想點別的
唯有我:拍拍對面的肩膀
再摸摸滑滑的臉頰
就著耳朵說:這么深的夜
車聲捅破的華燈
人生,其實只求個安穩
親愛的,我們睡吧,就像桌上剛倒好的那兩
杯茶水
這是每一個人的廢墟。可它還在
很多人卻音容盡毀。我對你發出如此感慨
那一刻春天濃重,柳枝探向舊草
鳥兒落進豌蓮、舊宮闕,帝國的白玉臺階
我和你,從一處
到另一處,偌大的圓明園
游人眾多,可我覺得,只有我們兩個
長堤下的倒影,有人扭捏作姿
美的、龐大的事物,最容易消失
和被消失。正午的樹林里
靜的只有風,從這一顆心到另一顆心
不過一聲鳥鳴,和一枚柳葉
私下的聯系。這是在龐大的京都
光陰如此美好,但是風是冷的
游人離開,還有湖上為數不多的水鴨
我為你披上衣服,黃昏降臨
萬物潛逃,落日亦在收攏它的血色大帳
湘西永順,昔日的刺史
姓彭。傳說的土司王,一個地方官
及其后嗣,一個民族和他分散四野的子民
出入群峰的鳥群
駑馬、榮耀與茍且。姻親所能抵達的
不僅肉身,世俗手持長矛和堅盾
自我攻伐的動作
怎么都像是:光陰指縫間
從不撤離的人造謎團,包裹歷史與王朝
山常被引為龍脈,河流暗喻
時代,我們都是漂流者
或者他們的子孫。險灘以后,水累了
于寬闊的巖壁腳部,談論上層建筑
和自然哲學。綠苔盎然,好像蒙蔽
與被蒙蔽的那一些。唯有彼岸花,竹林鳥鳴
這世上的等閑事物。美好如艄公
他撐船。逝者滔滔啊,猛洞河,順勢而下的
浪花
滿載白骨和泡沫
按住胸口以后,我們可以找到不朽
是一個人,及其祖上的血流
時間當然是耗損,好在我們生成并穿行了很
久
最美好的事莫過于時空同在
最好的人,千回百轉,冥冥邂逅
告訴你:我沒見過曾祖父
祖父和父親,他們先后遠走
好在爺爺抱過你,在南太行鄉野
給你捕過知了,燒熟過板栗與核桃
關鍵是你和他的體溫,言語的抵達與懂得
世上的事風吹石走,前邊的不能回頭
后面的還覺得是一種享受。現在你還是孩子
十五歲了,一個男人已經超越
另一個男人。我時常想起自己和你的爺爺
你的爺爺和他的父親
我渾身顫抖,原來生活如同故鄉的山坡
不僅有草木,還有蝎子與毒蛇
就像我們同在的成都,足夠熙熙攘攘啊
可兒子,我只有你一個
華燈照耀,樓宇和綠樹同在,陣雨敲打時間
和它的剛硬鬃發,我坐下來,用一雙手
幫助木訥的口。再一次流淚時候
我想告訴你:這幾年我多次去過你爺爺的墳
地
我跪下去,重重摔打前額
像一個奴隸,朝向血緣
家族、親情、慈悲,彌散的遼闊哀愁
酒越喝越孤獨,一個人和幾個人
朋友,美女,我確信我們是相愛的
并且舍掉肉身部分
據說年年燈會,自貢出鹽
還有恐龍。美麗的都在黑夜
秘密揭開之后,世上用來自我蒙蔽的太多
光線再燦爛,你還是你
我還是我。身邊那么多人,走得快的
不是被燈火吞噬
就是哈欠連連。為了此刻,我愿意慢
為了酒意,靈魂甘心趔趄
腳步也有些踉蹌。此時草木尚在初春
寒意中規中矩,有人在燈光核心和虛空寒暄
我停步,有些暈眩
驀然心神異樣,感覺就像最好的那個人
遠道而來,小腳踩動蓮花
在一株玉蘭樹跟前,一手執水,一手扶著欄
桿
能夠掘進的,肯定柔軟
像昨晚,一個人對另一個人
除了愛意,僅剩下了臆想和欲言又止
早起參觀燊海井。鹽在川地滋養
并且千回百轉, 源遠流長
其實,愛自己和愛眾生,根本不是什么宏愿
只是本能,是一根根繩索不斷向下的力度
一些氣體向上的凌亂
向下是黑暗的,到處潛藏危險
活著雷同于流水和苔蘚,誰都不易啊
從生到死,也由死到生。幽深的洞口表情沉
悶
一些灰塵爬上樓墻,一些人在井邊探身私語
想想就很偉大,先民以竹竿探路,用生銹的
鐵
從巖石及其內部,找出人命的味道
那是鹽,還有泥土,水與大地的骨髓
長期的囚禁未必寂寞,重見天日也未必幸福
步出燊海井時候,抬頭的綠樹
暖風讓她們血流疲憊,還有一些哀怨
而仰望的天空內心,云朵的體內,一定灌滿
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