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
在地理意義上,巴伐利亞只是德國的一個自由州。在商業意義上,巴伐利亞是汽車品牌寶馬的誕生地。可我更鐘愛它的另一層意義——為藝術而陷入瘋狂的王國,那位末代的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二世將他年輕而燦爛的一生,盡數獻給了詩歌及繪畫。他從來沒有自封為國王,而是自比成瓦格納歌劇中的天鵝騎士,締造了孕育童話的新天鵝堡,即便是死亡,也猶如天鵝般墜落在了施塔恩貝格湖。
歷史悠久的巴伐利亞因為路德維希二世陡然變成了十幾歲的少年,既浪漫又純粹,浪漫得不似刻板較真的德國,更像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藝術的氣息匍匐在鄉村的石子路上,穿梭在城市的車流間。
有人說大城市總有大城市的喧囂,避世的高人總喜歡自然原始的地方,比如終年云霧繚繞的終南山,再比如游人罕至的北歐小鎮。我從來不覺得這是一個壞比喻,不過我知道,大城市的另一層意思,便是年輕。
慕尼黑,承載著經年的歷史朝世人走來,絲毫不遮掩它身上的血腥:遠在羅馬帝國時期,腓特烈一世猜忌自己年輕力壯的兄弟亨利會謀害自己年幼的繼承人。亨利被迫離開腓特烈一世,來到了這片土地,命名為慕尼黑。猜忌中興起的城市,在出生的時候,便刻上了權力斗爭的烙印。被稱作獅子王的亨利,年輕時曾是腓特烈大帝的左膀右臂,帝王如此欣賞他的年輕好斗;而恰恰也是這份戰無不勝的年輕和熾熱,讓帝王無時無刻不做提防。
年輕是錯嗎?不是,但驕傲是。獅子王亨利依然不甘于平凡,終于走上了手足相殘的道路,臨死前依然驕傲,宛如當初出征的少年。千年之后的慕尼黑,薩克森公爵獅子王亨利的標志歷經千年愈發地明晰起來,市民的窗戶上,各種紀念品上,城市的雕塑上,就猶如一個桀驁的戰士,不屈地對抗著遠在勃蘭登堡門下的大帝。
有一句流行語“依然是少年”,我想是對巴伐利亞王族最妥帖的形容。他們年輕而無畏,真誠并純粹,刻在基因里世世代代流傳。到了路德維希二世,這位年輕的國王身材頎長,樣貌英俊,究其一生都在熱切地追尋世間美好之物。建功立業?那不是他的愿望。他不擇手段地搜集和保存他一切看得到的被標記為美的事物。比如燒毀了自己很多畫作的克勞德·莫奈的作品,比如生前未賣出過一幅畫的文森特·凡·高的作品。
由路德維希新建的美術館里,保存著一幅凡·高的《向日葵》。這幅在世界藝術品拍賣史上創下最高售價的油畫,就安靜地放在我面前。沒有嚴苛的安保,沒有過多的文字介紹,只有簡單的一句話:向日葵,作者文森特·凡·高。反而這樣的簡單,讓我不知所措起來。我知道那位天才的畫家很多瘋狂的事,比如把所有的錢都拿來購買顏料和畫具,為情人大打出手……種種事跡都比不上《向日葵》的震撼,金色盛放的向日葵,同樣金色的背景,金色的花瓶,他甚至不愿意用其他顏色去中和這滿眼滿眼的金黃。
一位純粹到被世人認為是瘋子的畫家,待在一位被人稱作瘋王的國王所建造的宮殿里,竟然意外地和諧起來,兩個靈魂在天上、在不同的時空里開始惺惺相惜起來。
相比之下,莫奈都顯得正常了呢。不就是無法接受白內障手術之后的色差燒毀了自己很多畫作嘛,不就是無法接受現實連筆都不愿意再動了嘛,不就是無法接受被自己欺騙的感覺嘛。與同處一室的他們相比,莫奈只是偶爾發發脾氣的大年齡兒童罷了。
令人意外的,在充滿藝術氣息的巴伐利亞,卻誕生了一個舉世聞名的品牌:寶馬。同樣的,他的創始人奧拓,作為四沖內燃機發明者的時候不到三十歲。他的兒子吉斯坦·奧拓繼承了父親的夢想.他在創立品牌之初,信誓旦旦地說:“我不會只出現在飛機引擎上,我會出現在天空,在陸地,在海洋的每一塊地方。”
當時的報紙稱他為“初出茅廬不懂時間的毛頭小子”。
奧拓先生并未因此氣餒,他慢慢地摸索著,終于在退休之時,將“巴伐利亞飛機制造廠”更名為大家熟悉的“寶馬”。所有的這些,都被忠實記錄在了慕尼黑的寶馬博物館里。四缸型的建筑是無聲的夸耀——我們的發明改變了世界。
年輕的奧拓先生野心勃勃地想要改變世界,走的每一步確實小心翼翼,狂妄而又謙虛地邁著一小步又一小步。然而事情并不是一帆風順,一戰失敗的德國,因為《凡爾賽和約》被禁止生產任何戰爭武器,寶馬也在名單里。他們需要忍受長時間的黑暗,他們年輕的工程師只能日復一日地畫圖紙,打磨磨具,做測試。當時年輕的工程師菲力士帶著他的團隊,研制出了第一臺摩托車發動機,而在七年之后,寶馬才推出了第一款汽車。
比起吹捧創始人的偉大,寶馬博物館更重視工程師的貢獻和發明。照片上每一張年輕的臉,認真地看著面前的汽車部件,執著而又堅定。
跟著展廳走,宛如置身于一部3D的紀錄片之中,寶馬已逾百年,卻渾然沒有耄耋老人的暮年氣息,它的未來展廳好像一個剛從慕尼黑工業大學畢業的青年,充滿著對未來的憧憬:一些在好萊塢未來幻想電影里的概念車,寶馬已經開始設計,開始發展;如果有一天,汽車摒棄了傳統能源;如果有一天,駕駛員可以隨意切換驅動設置,自動駕駛技術都將被細化成各個場景下的自動切換。
所有的這些,寶馬博物館只有一句謙卑的結束語:“我們堅持探索一小步。”
我不禁想起,在圣索菲亞大教堂看到的那句話:幸福來源于恩典,恩典來源于敬畏。
若是癡迷于自身的力量,便失去了敬畏的心,失去了敬畏的心,人就變得高傲,而高傲故事的結尾,不是失去前進動力而消失在歷史長河中,便是沉溺于爭權奪利而忘記星空浩瀚揚帆遠航。
待得久了,我開始愛上這個小小的州,不是因為獅子王亨利的名垂青史,也不是因為路德維希二世傳奇而又浪漫的一生,更不是為了膜拜寶馬的發源地。而是因為這片土地,千年以來,經歷了戰爭和饑荒,磨難之下,依然年輕,依然宛如成長中的少年。
純粹又熱情,張狂又謙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