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


我對初秋的溫度很敏感。天剛剛有點兒涼意,我就開始做關于中學的夢。特別是下雨天,總會有微微的緊張,感覺好像馬上就要遲到,還得撐起傘往學校趕。
不知是不是每個離開學校的人都會犯這樣的病?由于懷念,或者憎惡,或者僅僅是深刻的記憶梗在心頭。
高中班主任說她每年都會做關于高考的緊張兮兮的夢,夢到自己在考場答不出題,急得滿頭大汗。我倒是偶爾夢回校園,像當年一樣走進教室聽老師講課,跟同學聊天。平靜的夢里,大家還是那么親切、單純,嘴上抱怨著太多作業和考試,桌上堆著永遠也寫不完的練習冊。
夢醒之后,總要發一會兒呆,悵然若失。
假期回家,和高中的朋友見面,路過母校,便在門口停了一會兒。回母校,對天生多愁善感的人來說,是危險的事,需要極大的勇氣,因為一草一木都能牽起回憶,而回憶總是那么完美,那么誘人。
母校換了名字,門前的新牌子讓我們感到一陣陌生,好像回家時發現有人把對聯換了,不免心生涼意。透過柵欄往里看,好在校園還是從前的樣子,法國梧桐依舊枝繁葉茂,教學樓上一排排藍色的門也安靜地閉著眼。太靜了,沒有生機,沒有十六七歲的我們站在走廊上大聲說話,也沒有老師們健步如飛的忙碌身影。這幅畫面自動加了一層濾鏡,顏色昏暗古舊。
在校門口的小店里閑逛,搜尋從中學一直用到現在的那種綠色水筆。當時一大筐盛氣凌人地擺在架上,現在卻只剩灰頭土臉的幾支縮在盒里。老板說,正處理呢,便宜賣給你。就像收購自己遺留在此的三年時光碎屑,我把它們全包了,憐惜地收起來,心想一定要省著用,以后再也買不到一模一樣的東西了。
朋友買了一盒水筆芯,連連感嘆家鄉的物價比外地低。想起高三前的暑假,她轉學去外地,我們就在這里告別,我買了兩支做成筷子形狀的水筆,一人一支存著,希望她遠隔千里也能有個念想,學習累的時候翻出這筆,或許還能感受一點家鄉氣息。
高三的冬天,臨近寒假,我在學校補課,不知她何時回來過年。某個課間,我正獨自跑圈,忽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一扭頭,竟是她站在操場邊,穿著顏色明亮的瘦長羽絨服微笑著看我。簡直是從天而降,像做夢一樣。當時我激動得沖過去一把抱住她,沖勁兒太大以至于在原地轉了一圈,把她嚇了一跳。
和當年重逢一樣,這次我們又繞著學校走了整整一下午。沒有什么地方要去,只是隨便在熟悉的地方走走看看,兩個人滔滔不絕。幾年來,這里發生了許多變化,小攤小店更多了,奶茶店依舊生意興隆,兩家文具店合并成了一家,而唯一的面包房卻換成了快遞工作室。
傍晚,她送我到公交車站,目送我上車。坐101路回家,上車時天還亮著,下車時就徹底黑了。那些年,每周六傍晚我都坐這趟車回家,書包里空空如也,心里欣喜若狂,慶祝自己好不容易又熬完了一周。路邊景致早已爛熟于心,像一首幼年背會的詩歌,在記憶中根深蒂固,張口就來。風闖進來,溫度正好,多少年過去都是一樣的感覺。若是冬天,車窗則是緊閉的,爬滿水珠,外面看不明白,只有霓虹燈不同顏色的光洇在一起,也是一番美景。那時公交車還沒有暖氣,一車人縮成一團擠在一起依舊覺得冷,我戴著厚厚的手套拉住扶手,或者坐在座位上抱著書包,倒不覺得難熬。或許當年也抱怨過車廂里混濁的空氣吧,但此刻往回看,一切發生過的,回不去的,都顯得那么美,那么令人羨慕。
剛下車就收到媽媽的短信:“回來了嗎?”和高中時一模一樣。我感覺到胃里空空如也,想想家里的南瓜粥,便歡悅地加夾了腳步。
這樣的夜晚最適合出來散步,風美得不能單用“舒服”一詞形容。
一路都在看,都在想。拾起太多回憶卻無處安放,我驚異于自己如何供養這么龐大的細節群落。像是背著行囊往前走,舍不得丟掉一分一毫。人的記性太好,有時也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