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京南275公里,是中國離首都最近的省會城市—石家莊。從北京坐高鐵,一個小時多一點抵達。
2012年年底,當了3年兵的河北人李飛退伍,他坐的飛機從云南出發落地石家莊,“一頭扎進來,什么也看不見。”而出發時,機艙外山是山,水是水,很好看。
當時他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沒有地方能夠看到嚴肅的解釋。
后來,PM2.5這個專業術語被推向公眾視野,幾乎成為空氣質量的代名詞。隨之而來的是人們對問題的關注,也拉動了整個中國對環保的集體反思。
作為生活其中的個體,李飛認為自己必須得做點什么。2016年年初,他成立了河北省第一家關注工業污染的環保機構。
此后不久,2017年雄安新區向世界亮相。作為距離首都最近的省會城市—石家莊,被人們調侃著。而之前的2015年京津冀協同發展規劃綱要出臺,“十三五規劃”中石家莊定位為“京津冀城市群中的‘第三極”,誰也不知道這座城市將向何方行進。
在李飛看來,“也不是沒有好處。不被眾人矚目,恰好可以更自由、輕松地發展”。
關于這座城市,這并不是主流觀點。有人看到的是“莊里人”特有的“小確幸”心理。
李飛還記得回到河北后跟家鄉人分享他對霧霾的感受時,看到的沉默和淡然。
是企業沒控制好?還是政府沒有監管到位?為什么我們來承擔這個結果?他覺得必須得發聲,讓應該承擔責任的人來承擔。
他也可以離開這里到另一個環境好點的地方,但是“這個地方的問題還在啊。真正的負責是怎樣讓這個地方變好吧。”李飛說可能是因為當兵的原因,總有一種榮譽感在身體里亂撞。
每個人都可以發牢騷,但是你為你所滿腹牢騷的問題做了什么?這成為李飛越思考越認為尤為重要的問題。
2014年,李飛結婚、生子。霧霾更成了擺脫不了的問題,“你要在這個地方就必須得面對,牢騷不是辦法。”
2015年底,對法律感興趣的李飛接觸到一個環保組織,那個環保組織的主要途徑是不斷用法律訴訟,向政府要求信息公開。但是真正的效果微乎其微。“很容易就將自己放在與政府面對面的尷尬位置,但問題要解決,必須還得需要政府。”
待了半年多,那個環保組織就剩李飛一個人。李飛決定自己出來成立環保機構,注冊時就遇到“不能注冊非營利機構”的問題,他只能將它注冊為公司,這個問題現在依然未解決。
新修訂的《環境保護法》2015年1月1日起實施。新環保法規定,國家依照法律規定實行排污許可管理制度。并對排污費的征收和使用情況作出說明。
李飛發現石家莊環保局并未公開信息。不過它也不是個例。
2017年4月20日,中國政法大學環境資源法研究所發布了《新<環境保護法>實施效果評估報告》。在排污費使用信息公開上,101個環保部門集體交了“白卷”。報告稱,“所有環保部門均對《環境保護法》中關于環保部門有義務公開排污費使用信息的規定置若罔聞。”
而依法享有獲取環境信息權利的公民對環境信息的關注度也遠遠低于對其他信息公開的關注。2016年環保部受理的各類環境信息公開申請數量為499件,遠低于2015年的682件和2014年的649件。
李飛就是在這個時間算是真正進入環保領域的。他成立的“綠行太行”,是河北省首個在工業污染防治方面真正行動起來的環保組織。
“法律很好,但訴政府不是一條好路子,要協助政府去解決問題。要真正地幫助污染受害者,對著法律條款沒有用,而是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這就需要去一線調研。”
他們通過電話、郵件或者見面等方式,與石家莊環保局保持溝通,“就想讓他們看到我們是做什么的,知道我們是誰。”
2017年,李飛起訴了石家莊環保局,“法律很好,但訴政府不是一條好路子,要協助政府去解決問題。要真正地幫助污染受害者,對著法律條款沒有用,而是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這就需要去一線調研。”在李飛看來,這樣更積極。
2018年,石家莊環保局的信息公開得很及時,在時間上屬于第一批次,這在李飛看來就是一個好的苗頭。“政府看到民間還有力量”,李飛也經常被他們稱為“勇士,社會上良性元素。”因為做環保,李飛要去很多地方,走了一圈下來感覺,河北的氛圍要弱一些,沒有更好的公益氛圍。
但是政府層面會有關于環保的硬性指標在頭上,可能是因為北京的原因,“所以都很頭疼。”
2014年北京APEC會議前夕,北京開啟奧運會后動用力量最大的空氣保障工作。京津冀及周邊地區啟動了“空氣保衛戰”。
就是那一年,北京師范大學博士謝堅做了關于“環境政策對社會(民生)的影響”的議題,他和他的團隊將目光放在河北石家莊鹿泉區的水泥廠“并停并轉”現象。
“因為當時沒有給很多企業、工人緩沖時間,直接關停,而水泥產業是當地的支柱產業”,謝堅認為這后面是有問題的。
4年來,通過調研、走訪,謝堅組織了兩次對話,將當地政府、農民、企業叫到一起,“坐下來,傾聽對方的聲音。”
按照相關政策,企業主的經營是符合環保產業政策的。農民雖是農民的身份,但是他們一直在做工人的事情,多年來沒有其他就業能力。
對失業的農民來說,失業前兩年有儲蓄。接下來,儲蓄越來越少,“恐慌才會慢慢顯出來。”對于企業主來說,多數企業主普遍年齡大、知識水平不高,曾經只會做水泥、賣水泥。所以他們也不知道應該怎么樣。“對于轉型,很多企業主是不樂意的,但沒有辦法。其實拆、停很容易,關鍵是怎么轉型。”
謝堅擔心找不到轉型方向的企業主們在觀望了一段時間以后,陷入消沉階段。而非法集資的平臺現在又如洪水肆虐,據他了解,有很多企業主,甚至農民的錢都進了金融平臺。
“總體來說,當時政府想得很好,也想綠色,也想轉型,但是外面招不進來,內部又偏保守,以穩妥為主。”謝堅說。
上述政府工作人員對《南風窗》說,“在體制內做事還是很難的。怎么去實施,很多也得走一步看一步。”
曾經的鹿泉華恒水泥廠的廠址上,是核桃露深加工基地,這是轉型中的一家企業。2018年的5月底,門可羅雀,塵土飛揚。從沿海地方傳過來的產能,也有落地,效果不理想,比起核桃深加工基地更難找到地址。
2018年,石家莊市會召開兩屆旅行發展大會,第二屆的主題是“綠水青山、多彩鹿泉”。會場就設在鹿泉,所以,在鹿泉到處可以看到標語,也聽得到廣播里傳來的聲音,“到處搞旅游”,李飛表示暫時有點看不明白。
就是從2014年開始,石家莊發現,原來發展工業經濟不行了,北京現在更看重的是空氣質量。之后,《老工業區整體搬遷改造實施方案》《開展利劍斬污行動實施方案》《大氣污染防治調度令》等文件接連下發,以華藥為代表的一系列重污染工業企業,全都面臨搬遷、停產、優化組合的命運。
2016年11月17日,石家莊緊急啟動“利劍斬污”行動,這被稱作“史上最嚴”治霾方案。近千家企業關停限產。治霾“休克式療法”已在那一輪重霾之地次第上演,山西、四川、河南、北京、天津、山東……數千企業加入到了停工限產大軍之中。
一聲令下,石家莊這座有千萬人口的省會城市付出巨大代價,卻似乎沒有換來等值的回報。
謝堅認為,對于一個城市的環保、轉型道路,人們更多關注企業、政策的落實,但是很少去關注政策背后的社會民生成本,“也就是政策給當地老百姓到底帶來了什么。”
“推動政策的改變是實際是上很難的。但是愿意傾聽就是一個好的開始。”謝堅表示,議題還會持續下去,繼續觀察。
2003年,河北人高群書取材石家莊真實案例改編創作了電視劇《征服》,這部僅僅20集體量的電視劇隨即成為中國涉案題材影視作品中極為濃墨重彩的作品。即使在十幾年后的今天,重播時,依舊有著不錯的收視率。
2016年,《收獲》雜志刊登的高群書和徐展雄的對話中,他這么描述《征服》和當時的社會現實:八十年代的江湖,大家可以砍砍殺殺,爭強斗狠贏得一片天地。
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變軌,資源豐富和經濟繁榮的城市已經榮光不再,而沿海的貿易經商者們取代了踏實的勞動者成為了時代的新寵兒。
《殺死那個石家莊人》是萬能青年旅店創作并于2010年演唱的歌曲,收錄在專輯《萬能青年旅店》中。它和它的樂隊讓石家莊成為中國搖滾之城,同時不可缺少的是《我愛搖滾樂》這本雜志。
對這首歌最多的解讀是,創作的背景是80年代,它描述了北方重工業城市在經歷過了時代變遷,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變軌所經歷的陣痛,和那些被遺忘或者是被拋棄的群體的失落和憤怒的感受。資源豐富和經濟繁榮的城市已經榮光不再,而沿海的貿易經商者們取代了踏實的勞動者成為了時代的新寵兒。
石家莊市十三五發展規劃里給出了石家莊的戰略定位是京津冀城市群第三極、協同創新示范區,是綠色發展先行區、現代商貿物流中心城市、歷史文化旅游名城,也是低平源生態修復區。
而河北省的十三五規劃給出的版本是:支持石家莊提升省會功能,發展壯大服務經濟,增強輻射帶動能力,努力建成功能齊備的省會城市和京津冀城市群“第三極”。打造冀中南功能拓展區,推動石家莊、邯鄲、邢臺、衡水強化先進制造業發展、科技成果產業化、高新技術產業發展和農副產品供給功能,著力建設正定新區、冀南新區、邢東新區、濱湖新區,加快形成城鄉統籌發展重要示范區。
綜合比較看下來,石家莊在建設功能齊備的省會城市的同時,更多地還要融入京津冀城市群,作為城市群功能拓展區的一份子而存在。因此省會城市的建設很可能主要涉及政治方面,而并河北省的各地區將根據京津的不同需求分別謀求自身角色定位。而考慮到這一點,充分融入京津冀一體化的大格局并享受其紅利,是石家莊未來發展最好的結果。
有媒體對石家莊做一個比喻,“這座城市就仿佛一團橡皮泥,你看不出它有任何想法或脾氣,也沒什么打算和長遠規劃。所有的改變和調整,都是為了適應北京的手感,讓自己捏起來更合手。”
按照石家莊市政府網發布的信息,市四大班子機關及部分市直部門將搬遷至正定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