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樹鈞
在西方,為了保證經典劇作不走樣,對經典劇作如莎士比亞劇作的演出,一些藝術家遵循一個不成文的規則“只刪不加”。安振吉排演的《大雷雨》并不受此約束,他借鑒的是我國戲曲的一個美學愿則:“無戲處惜墨如金,有戲處潑墨如云。”只要能夠深入刻畫內心世界的地方,他充分發揮導演強調的藝術,收到了很好的藝果。
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大報告中指出:“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靈魂。”“要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發展道路,激發全民族文化創新創造活力,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他又指出在文化事業上,要“加強中外人文交流,以我為主,兼收并蓄”。
2017年歲末,筆者應邀觀賞上海師范大學謝晉影視學院公演的俄國經典《大雷雨》(藝術指導陳明正,導演安振吉),這是一次真正的審美享受,她是我國話劇藝術家在新時代“加強中外文化交流,以我為主、兼收并蓄”,對人類創造的藝術精品所作的一次成功的新解讀。
一
樹立現代時間觀念,既尊重俄國經典原著,又對劇本作必要的改動、增刪,高效地組織戲劇行動,并與新時代觀眾的生活節奏、審美習慣相吻合,這是上師大版話劇《大雷雨》導演的第一個特色。
1859年誕生的五幕俄國悲劇《大雷雨》,問世之后立即以它卓越的藝術成就震動了整個俄國文壇。俄國進步陣營和戲劇界普遍公認這部劇作是19世紀俄羅斯戲劇文學中最優秀的作品之一,是劇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所有劇作中最重要的代表作。
但此劇的演出時間按原本演出一般要三個多小時。此劇在新時代重演,在導演處理上,首先遇到的是一個劇本如何刪節的問題。當今中國處于新時代,我們要勇于吸引和借鑒人類社會創造的一切文明成果,包括戲劇文化精品。而新時代,是高度講究效率的時代,時間的觀念越來越強,時間的效能直接影響到社會生產的發展,關系到社會的進程。當今世界,人類知識化、智能化、現代化步伐在不斷加快,與這一新時代生活潮流相適應的是現代的時間觀念。這是從事當代戲劇實踐的藝術工作者必須要認識到的時代特點。現代人的生活習慣、審美習慣已經產生了變化,它要求戲劇演出必須與時俱進,隨著現代觀眾的變化而變化。但如何刪節,對導演水平是一個嚴峻的考驗。
《大雷雨》的導演采取了審慎、嚴肅的態度,一方面在藝術處理上富于創意,同時又將《大雷雨》原作思想精深、藝術精湛的內容基本保留了下來。演出將原作刪至兩個小時,但精彩場面,例如第一幕的“訓媳”,第二幕的“辭行”,第三幕的“幽會”,第四幕的“認罪”,第五幕的“投河”等關鍵場面均較完整地體現在舞臺上,既更好地突出了重點,又顯現了原作現實主義藝術的魅力,顯示了導演二度創造的藝術功力。
二
充分發揮話劇藝術本體特色。一方面精心點撥演員體現完成導演對劇本獨到的理解和獨具匠心的導演構思;同時,根據名劇的藝術特征,調動舞臺藝術的六種手段(布景、道具、幻光、效果、服裝、化妝),細致刻畫人物內心世界,組成完整統一的舞臺形象和演出形式,這是《大雷雨》導演藝術的第二個特色。
導演執導此劇具有明確的精品意識,立意用高雅文化,滋潤人們的心田,提高廣大觀眾的藝術品味,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文化需求。
在西方,為了保證經典劇作不走樣,對經典劇作如莎士比亞劇作的演出,一些藝術家遵循一個不成文的規則“只刪不加”。安振吉排演的《大雷雨》并不受此約束,他借鑒的是我國戲曲的一個美學愿則:“無戲處惜墨如金,有戲處潑墨如云。”只要能夠深入刻畫內心世界的地方,他充分發揮導演強調的藝術,收到了很好的藝果。
奧斯特羅夫斯基最主要的作品《大雷雨》,創作于1859年6月至10月。這時俄國反農奴制斗爭正處于火熱狀態,許多先進的作家和藝術家都以創作反農奴制為主題的作品投入了這場斗爭。《大雷雨》的主題雖然并非描寫這個方面,但它通過一個普通家庭內部的悲劇事件,反映出在農奴制和宗法制度統治下,不僅農奴們難以存身,就連普通人都無法活命的殘酷事實,暴露了整個俄羅斯“黑暗王國”的社會現實,以及人民對這種社會統治所作的堅決的抗議。
作為封建家長制統治勢力代表人物的提郭意,在劇中與卡巴諾娃結成了一股森嚴可怖的黑暗勢力,而在舞臺上更直接地表現出家庭內部殘酷統治的是卡巴諾娃。
卡巴諾娃在劇中是戲劇主要沖突的一方,她以享有家庭專制統治權的面貌出現于舞臺,處處以維護傳統的家庭秩序與因襲的道德法則作為自己神圣的天職。劇本里,卡巴諾娃堅持的那一套所謂“家庭法律”,如晚輩要絕對順從長者,妻子要畏懼丈夫,媳婦要服從婆婆,甚至于出門送別等等細微末節的生活動作,都是她所虔誠地死守著的生活教條。但是,時勢的變化使卡巴諾娃越來越顯得不安。她深深感到眼前的年青一代已不那么容易駕馭,因此對自己統治下的年青人百般挑剔,動輒訓示。
卡巴諾娃心目里認為,自己家庭傳統的不穩固,全是那個不馴服的媳婦卡杰林娜造成的,因此她把卡杰林娜看成了“禍根”。劇中開始時她那指桑罵槐的責罵,實際上已展示出兩種社會勢力之間的沖突基礎。之后,這兩個人物之間關系的尖銳惡化,便構成全劇的基本沖突。《大雷雨》的中心事件正是描寫青年一代在這種封建統治下的悲劇命運,和這個封建家庭走向分崩離析的過程:有的投河自盡,有的遠走高飛,有的在痛苦的精神壓抑中發出了指責。
第一幕“訓媳”,導演讓卡杰琳娜在臺詞與表情中強調她向丈夫奇虹氣憤地訴說“她(卡巴諾娃)侮辱了我”,突出卡杰琳娜向往的是應有人的尊嚴和人格的平等。
第二幕“辭行”一場,突出卡杰琳娜希望丈夫帶她一起出行,以便擺脫森嚴的家規。然而她的丈夫軟弱無能、一味屈順母親。他除了酗酒、過放蕩生活別無他念,斷然拒絕妻子正當的要求。就在與丈夫離別的時刻,她感到了越來越難忍的痛苦。
這時,她雖然仍想繼續做個忠實于丈夫的妻子,默默地忍受下去,但她內心世界對自由生活和幸福愛情的渴求,卻又不可抑制地萌發起來。當小姑瓦爾瓦拉給她帶來那把能開房門的鑰匙后,卡杰林娜拿起它。又扔掉它。在這一場導演大大的予以強化:在室外天快要黑下來時,她趴在地上找尋鑰匙。終于在強大的感情力量支特下,最后緊捏著鑰匙,大膽地說出:“……我在說什么呀?為什么我要欺騙自己呢?就是死我也要見他。……扔掉鑰匙嗎?不,決不!它現在是我的了—該出什么事就出什么事吧,我還是要見鮑里斯的!哦,天快點黑吧!”卡杰林娜決定去爭取幸福的愛情,掙脫這種囚犯般生活,這正是她渴求自由的意志力量的勇敢表現,導演強調這是她性格發展的獨具行動。

《大雷雨》
對這種性格力量,卡杰琳娜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如第二幕第二場,她對瓦爾瓦拉坦誠而又堅決地說道:“唉,瓦莉亞,你不知道我的性格!當然,但愿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可是,我要是在這兒實在受不了的話,那么,他們用什么力量也抓不住我。我會跳窗子,投伏爾加河。我要是不愿意在這兒過活的話,哪怕你把我砍碎了,我也是不干的!”朗朗誓言為悲劇的結局埋下了有力的伏筆。
卡杰林娜就在這一性格力量的驅使下,終于同鮑里斯在一起度過了十個美好的夜晚,享受到雖然冒險但卻是幸福的愛情。第三幕“幽會”一場,導演調動了燈光、布景、音響等種種手段,大大加以渲染:男女主人公來到一個充滿陽光的天地,這里是另一個世界,這里有陽光的溫暖,雨水的淋灑,大地上面長滿青草—嫩嫩的青草……鳥兒會飛到樹上去,它們會唱歌,會養小鳥。野花開出黃的、紅的、藍的……各式各樣的花朵……卡杰琳娜和鮑里斯盡情地在這兒追逐、嬉戲,甚至情不自禁地跳起了雙人舞。導演指導演員用浪漫主義手法渲染他們日思暮想的幸福生活。這時,演員表演的激情使臺下觀眾情不自禁地熱烈鼓掌。這是導演和演員密切配合的大膽創造。
不過好景不長,十天后奇虹歸家之后,卡杰林娜馬上就被森嚴冷酷的現實和自身的犯罪感折磨得內心痛苦不已,也被從小就灌輸的宗教道德觀所鞭笞,開始對自己的行為不滿起來;而且她那純真的心靈,又使她不善于欺騙人。第四幕卡杰琳娜終于在黑暗勢力的壓迫下,在隆隆的大雷雨聲的恐懼氣氛里坦白了自己的全部“罪過”。但這種懺悔并不意味著她對鮑里斯愛情的反悔,更不是向現實勢力的屈服。第五幕,導演增加一場戲,將原作在客廳中的情景移至窗口。她同鮑里斯偷偷見面,導演增加了卡巴諾娃和提郭意拼命扯開他倆的強烈戲劇動作。卡杰琳娜與鮑里斯在最后會面中明確提出“帶我離開這兒”的要求,顯示她對愛情的真摯和決不返回卡巴諾娃家門的堅定行動。懦弱的鮑里斯拒絕了她在絕望中的唯一要求時,她只得自己來決定自己的命運。第五幕投河前的兩大段獨白,是劇作家對女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和不屈的性格的細致刻畫,抒發了她在苦難面前對自己未來命運所作的果斷決定:她想到,若要繼續活下去,就得終生去過那種痛苦無比的屈辱生活,成天像個罪人似的受人蔑視,遭人冷遇;與其在這種現實的墳墓里茍延殘喘,不如投身到那大自然真正的墳墓里去。她以激憤的心情奮勇一跳,投入到洶洶的伏爾加河之中。
卡杰琳娜投河之后,一貫主張忍讓的老人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庫力金勇敢地跳下河去打撈起卡杰林娜,然后面對卡巴諾娃之流發出嚴正的審判:“這是您的卡杰林娜。隨您把她怎么辦吧!她的身體在這兒。把它拿去,但是她的靈魂現在可不是您的了,她現在正站在比你們更慈悲的審判者的面前!”說罷把尸體往地上一放,憤憤地沖了出去。導演通過結尾這一人物強烈的戲劇動作,對罪惡封建統治作出了鮮明的抗議。
三
藝無止境。任何完美的演出都是相對的。謝晉電影學院版《大雷雨》,筆者感到在藝術上也還有一些不盡如人意之處。試述兩端:
一、“幽會”一場的渲染還可簡練一些。
如上所述,“幽會”一場導演大膽地采用原作所沒有或者說并不鮮明的浪漫主義手法,在這一版《大雷雨》演出中加以大大地強調和渲染,取得了令觀眾擊節贊賞的良好的藝術效果。
藝術探索同改革一樣需要掌握一個度,過猶不及。《大雷雨》基本上用的是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但又孕含一些浪漫主義元素。在導演處理上如何掌握好這個度,相當重要。現在由于總體上時間壓縮較多,這一場的渲染在時間把握上還宜再簡練一些。
二、黑暗勢力的代表人物塑造還可更豐富一些、細致一些。
《大雷雨》中卡巴諾娃、提郭意是黑暗勢力的代表人物。比較起來,提郭意這一人物的表演力度還宜加強。例如第一幕一開始是庫力金坐在長椅上贊美伏爾加河美妙的自然景色。此時,“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提郭意野蠻、放肆的叫罵聲便從遠處傳來。此人是小城有名的富商,貪婪專權,目空一切。他的性格未出場便應給觀眾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演員的臺詞處理未予以強調。又如,導演加了一句他讓侄兒去西伯利亞,猶如流放,為的是吞沒鮑里斯應得的遺產,導演為卡巴諾娃加上一句臺詞點穿了這一點,然而扮演提郭意的演員在表演上卻缺乏應有的回應。
話劇《大雷雨》公演以來,備受上師大師生和上海藝術界人士關注,成為2017年上海話劇界演出的一個名副其實的精品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