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飛機

張吉宙

一

我從小和姥姥住在村西的一條胡同里。這條胡同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進士胡同。相傳早年間，胡同里出過一名進士。

長長的胡同，彎彎曲曲拐了九道彎，里面挨挨擠擠地住了十幾戶人家。每天，胡同里總閃現著大人們忙碌而又疲憊的身影，孩子們也閑不住，哪個出門喊一聲：“誰家有小孩兒，趕快出來玩。”

一會兒工夫，“吱呀，吱呀”，胡同里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開門聲，“嗵嗵嗵”的腳步聲，嘻嘻哈哈的笑聲。

我幾乎沒有一天不在胡同里鬧騰。姥姥說我天生調皮，剛學會走路那陣兒，就在家憋不住。

有一次，偷偷地溜出了家門，等姥姥發現我不見了，急忙出門尋找，左右一看，不見人影，胡同又彎又長，一眼望不到頭，不知我往哪個方向走了。

情急之下，姥姥往左拐，往南追我，出了胡同口也沒找到我，這才意識到我可能往北走了，又連忙返回身來，趕到胡同北頭，依然沒發現我的身影。

姥姥急壞了，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東方——東方——你在哪兒？”

任憑姥姥怎么喊，我就是沒有回應。嚇得姥姥一口一個老天爺呀，老天爺呀，這可怎么辦？而我正蹲在胡同口一側的那棵老槐樹的樹洞里，捂著嘴偷偷地樂。

老槐樹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虬枝盤曲，樹冠如蓋，粗壯的樹干底部裂開一個樹洞，里面長了一棵枸杞，開淡紫色的花，結紅色的漿果。村里人稱之為“槐抱枸”。這次，老槐樹將枸杞和我一起抱在懷里。當我終于笑出聲來，姥姥一下子撲在老槐樹上，一迭聲地說：“槐抱枸，槐抱枸，抱了個胖小子。”

姥姥終于松了一口氣，牽著我的小手，圍著大槐樹唱：拉大鋸，鋸大槐，姥姥門口搭戲臺，閨女來，女婿來，小外甥，你也來。

二

我不穿開襠褲了，姥姥說我長大了。嘻嘻，這就長大了？姥姥真有趣！連我都知道，自己還是個小孩子。

有一天，姥姥對我說：“從現在開始，我找個人帶你玩。”

我說：“我有的是人玩，望月、康龍……”

姥姥打斷我說：“這個人是個大人。”

我一撇嘴：“我才不跟大人玩呢！那有什么好玩的？”

姥姥說：“就知道玩，想玩也得跟他玩。”

我問：“那個人是誰呀？”

姥姥說：“甘福。”

怎么會是他呢？我挺納悶兒。

甘福三十多歲了，跟我爸爸差不多大，村里人稱他“老夫子”。

他長得很瘦，很白。個子不高，走起路來不緊不慢的，有時緊皺眉頭，有時喃喃自語，有時微瞇雙眼，有時出神地盯住某一個地方，久久不動。更多的時候，手里拿著一本書，偶爾，捻一管竹簫，輕輕地擊打掌心。他經常說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哼唱一些戲詞，吟誦幾句詩。

在我的眼里，他很奇怪，姥姥怎么讓我跟他玩？

進士胡同北頭第一家，兩間草坯屋，院子里有一棵丁香樹。這就是甘福的家。每天，我數次從他家門口經過，卻從未進去過。他除了下地干活，就將大門敞開。就算出門，也不關門，手里拿著一本書，走走看看。

姥姥說：“他祖上中過進士，留下很多書，能拉兩馬車。他每天都用功讀那些書，他可是全村最有學問的人。”

姥姥很鄭重地把我送到甘福面前，說：“我想讓你多帶帶東方，多給他講些書上的事情，你不會嫌棄吧？”

甘福說：“怎么會呢？我早看準了，這孩子是塊讀書的料。”

姥姥笑哈哈地說：“有你帶他玩，我就放心了。”

姥姥讓我叫他先生。我不叫，平時都叫他叔叔，一下子改不了口。

姥姥逼著我叫，甘福說：“叫老師吧。”

我歪頭一想，還是叫先生吧！我覺得叫先生好玩。于是，我叫了他一聲：“先生。”

甘福摸摸我的頭：“孺子可教也！”

姥姥又囑咐我：“要聽大人的話，都是為了你好。”

甘福家里沒什么好玩的，屋子里到處堆積著一摞摞書，有點絆腳，散發出一種好聞的味道。緊挨炕角的那張桌子上放著筆墨紙硯。墻上掛滿了字畫，字我不認識，勾勾拉拉，像滿地爬的地瓜蔓。畫我能看懂，畫的是梅花、竹子、菊花、蘭草。

甘福見我專心盯著墻壁上的字畫，就給我講解：“左邊那幅是草書，寫的是岳飛的《滿江紅》，筆筆都是鐵劃銀鉤，以前的萊州縣令寫的。右邊那幅是我自己寫的行書，唐代大詩人杜甫的一首詩，我念給你聽：‘六十余年妄學詩，工夫深處獨心知。夜來一笑寒燈下，始是金丹換骨時。”

他搖頭晃腦地念著，我聽不懂，用手一指：“那幅寫的是什么？”

甘福說：“我念給你聽，——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我搖搖頭：“聽不懂！聽不懂！”

甘福微微一笑：“以后你會懂的。”

接著，他指著那幅畫說：“這幅畫有名堂，叫‘花中四君子。”我胡亂點著頭，不懂裝懂。

其實，我最初幾次去甘福家，都是在姥姥的催促之下才去的。我一個人玩的時候，姥姥就拉著我的手說：“走，去先生家玩。”

甘福給我講書里的故事聽，很新鮮，很有趣。有的故事很長，一次講不完，有時兩三次也講不完，甚至一個月也講不完，吸引著我一抬腳就往甘福家跑。姥姥喜滋滋地說：“終于上道了。”

我感到了書本的神奇，把甘福的書亂翻一通，卻什么也看不懂，書上全是黑壓壓的字，像螞蟻滿地爬，極少有圖畫。

甘福從不阻止我翻他的書，我在一邊折騰，他坐在旁邊看書，微微搖著頭，嘴里含糊地說些我聽不懂的詞，有時會沖我一笑：“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

我根本不理他，他說他的話，我翻我的書。甘福搖搖頭，說：“‘孔子曰：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我更聽不懂了，難道這些也是書上說的？

有一次，甘福問我：“東方，在書中找到什么了？”

我說：“什么也沒找到，凈是些字。”

甘福說：“以后你就會找到很多財富了。古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車馬多如簇。”

我覺得甘福純粹在哄人，書中哪有那些東西？雖說我從書中什么也沒找到，卻發現了它的另一種用途。

趁甘福在院子里喂雞的空當兒，我偷偷地撕下幾頁紙，揣在兜里，悄悄溜到石碾旁，疊了一架紙飛機。

我怕讓甘福發現，就跑到胡同南頭，捏著紙飛機，順風一揚手，把它送上了空中。紙飛機劃了一道長長的弧線，輕飄飄地落地了。我跑過去，撿起它，一揮手臂，又把它放飛了。嘴里叫著：“嗚——嗚——”好像飛機發出的轟鳴聲。

望月和康龍過來了，我們三個一起玩紙飛機，爭搶著往天上扔。

我將紙飛機使勁向空中一擲，紙飛機順風飄飛，在空中拐了個彎，降落到康龍家的那棵梧桐樹上，再也不肯下來。

我們急忙跑過去，準備找根長棍將它夠下來。找來找去，康龍家沒有一根夠長的棍子。我心急如焚，圍著梧桐樹轉圈，眼睜睜地看著紙飛機舉在樹杈上，一點辦法都沒有。

康龍說：“爬上去就夠下來了。”

哼！說得輕巧，這棵梧桐樹又高又粗，根本摟不過來，怎么爬上去？我白他一眼，一屁股坐在地上，仰面看著樹上的紙飛機，無計可施。

康龍又說：“咱們扔石子，把它打下來。”

這個辦法不錯，我們往樹上扔石子，雖然打不中紙飛機，但很興奮，越扔越來勁，打紙飛機比放紙飛機更有趣，嘴里叫喊著：“打下它來，打下它來。”

我們打了半天，胳膊都累酸了，紙飛機依然紋絲不動，高高在上。

望月說：“算了吧，根本打不中，還是重新疊一架吧。”

我一琢磨，要不再去甘福家，偷他幾張書紙，重新疊一架？但又怕被他發現，連上次的事也敗露了，甘福還不知道怎樣懲罰我呢！萬一他再告訴姥姥……我越想越后怕，說：“不玩飛機了，沒意思。”

三

可能是做賊心虛吧，我不敢去甘福家了。過了兩天，我在胡同口碰到甘福，他只是問了一句：“怎么不來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趕緊跑開。

可是，甘福卻在后面喊我：“東方，回來！我有話要問你！”

我一聽，跑得更快了，心想：“壞了！我撕書的事可能被他發現了。”

我頭也不回地跑到西大廟，在那里玩了半天。突然，天色暗下來，頭頂翻滾著團團烏云，要下雨了！我拔腳往家跑。

一進家門，姥姥就對我說：“甘福來找過你。”

我心里一驚，急忙問姥姥：“他來找我干嗎？他沒不高興吧？”

姥姥發現我神色不對，立刻警覺起來，問我：“你不會做錯什么事了，惹先生生氣了吧？”

我心里一慌，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應答，姥姥口氣嚴厲起來：“說實話，又惹什么亂子了？”

我低下頭說：“我疊了一架飛機。”

“疊飛機？疊飛機怎么了？”

“我……我用先生的書紙疊的。”

“天吶，你不會把他的書撕了吧？”

“……”

“你這孩子，咋這么不懂事？”

“……”

“飛機呢？拿來我看看。”

“飛到康龍家的梧桐樹上了。”

姥姥拉著我急三火四地來到康龍家，讓康龍的爹想辦法把紙飛機夠下來。康龍爹說：“不就一架紙飛機嘛？費那么多勁干嗎？再疊一架不就得了？”

姥姥說：“你不知道，這架飛機有多貴重。”

康龍爹說：“它能有多貴重？能趕上一架真飛機？”

姥姥說：“少啰唆，快去幫忙夠下來。”

康龍爹真有辦法，搬來一條凳子，拿過挑水用的扁擔，他個子本來就高，站在凳子上，擎起扁擔，一下子就將紙飛機夠下來了。

我拿起紙飛機，剛要往天上扔，姥姥扭我耳朵一下：“還有心思玩！一會兒有你好看的！”

剛回到家，雨嘩地下起來，猶如瓢潑。我暗暗慶幸，幸虧及時地夠下了紙飛機，要不然，風吹雨打，紙飛機就變成紙漿了。

姥姥繃著臉吩咐我：“快去生火。”

生火干什么？我看看一臉嚴肅的姥姥，又不敢多問，只好老老實實地蹲下去，往灶膛里添干草，將火點燃，“呼噠呼噠”地拉著風箱，將火燒旺。

姥姥先往鍋里添了半瓢水，一會兒又將一點面粉倒進鍋里，用勺子攪來攪去。哦，原來是在打糨糊，過年時，姥姥就這樣打糨糊貼春聯，貼窗花，貼年畫。

糨糊打好了，姥姥將它舀到碗里，讓我端著，她一手拿著紙飛機，一手為我打著傘，冒雨向甘福家走去。

路上，我怯怯地問姥姥：“去干啥？”

姥姥說：“給先生把書紙糊上。”

我不敢面對甘福，躲在姥姥的身后。姥姥向甘福說明來意，甘福滿臉驚訝，說：“好你個東方，何時撕了我的書？膽子不小啊！”

姥姥從身后把我拖出來，說：“快向先生認錯。”

我拼命低著頭，不敢看甘福的眼睛，用嗓子眼說：“我錯了。”

甘福摸摸我的頭說：“知錯就改，善莫大焉。以后不許這樣了，只準看，不準撕，懂了嗎？”我使勁點點頭。

甘福接過我手中的糨糊和姥姥手中的紙飛機，又說：“真是萬幸，飛機沒飛走了，要不怎能糊得上呢？”

姥姥說：“讓東方親手糊上。自己的過錯，自己彌補。”

甘福用溫和的口氣問我：“能記得從哪本書上撕的嗎？”

我不假思索地說：“能。”

我很快從一大堆書里找出那本書，我記得清清楚楚，書的封皮上有四個人騎著馬，拿著兵器在廝殺。

甘福一看，笑著問我：“你可知你疊的飛機上坐著什么人嗎？”

我一愣：“就是一架紙飛機，上面坐不了人呀！”

甘福諱莫如深地說：“不，不，不，你的飛機上坐著三個人，個個都非同凡響。”

我有點糊涂了，說：“先生，你逗我玩吧？紙飛機上坐不了人呀！”

甘福意味深長地說：“且聽我說，你的紙飛機上坐了三個人，一個叫劉備，一個叫關羽，一個叫張飛。”

我越聽越糊涂，覺得甘福先生在給我講什么故事。

甘福拉我坐下來，指著書說：“這本書叫‘三國演義，是一部大書，值得你去看一輩子。你撕掉的這幾頁，正是其中的一個章節，叫‘桃園三結義。講的是三位大英雄結拜的故事。找時間我給你好好講講。”

姥姥說：“是該給他好好講講，尤其多給他講講關老爺，學著做個忠義的人。”

我問姥姥：“你也知道這本書里的事？”

姥姥說：“那可不，戲里都唱呢！前些年，村里還有關帝廟呢！搞運動那陣兒，給拆了，可惜嘍！——廟里供的就是關羽。”

在姥姥的指導下，我先把紙飛機拆開，再用手將褶子一點點撫平，然后刷糨糊粘貼。雖然我顯得很笨拙，但總算親手把那幾頁書紙完好無損地粘貼上去了。

甘福說：“這本書我先留著，以后我會送給你。”

姥姥說：“以后記住了，撕什么也不能撕書。”

甘福對我說：“別看你姥姥不識字，說出的很多話，可謂細微之處，深藏大義。”

見我一臉茫然，甘福又說：“這么說吧，你姥姥的話聽起來很普通，其實包含著很多人生的大道理。你要永遠記在心里。”

我說：“我會聽姥姥話的。”

甘福說：“那我的話呢？”

“當然聽了。”

“那好，從今天開始，我教你背詩。”

甘福教我背的第一首詩，是一首宋詩，我永遠記得：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后來，我看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是《三國演義》。

責任編輯：趙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