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利芳
從我國西部兒童文學已經取得的創作實績看,在所有西部生態與西部兒童文學的關系中,“西部自然”可以說是價值關聯最密切的一個維度。其主要原因是比之西部兒童文學與其他西部生態的意義互動與藝術再現,自然領域的文學創作表現得最充分,生成的文學內涵最豐富,凝練的文學精神也最核心與顯豁,最足以彰顯“中國西部兒童文學”的藝術成就。中國西部兒童文學的生命特質在最本質的意義上體現為一種“西部精神”,“西部精神”的具體內涵又由多個價值維度所構造,而在這其中,“自然精神”是最基礎也是最核心的部分。形成這一現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要原因基于西部獨特的自然環境條件,其次是兒童文學自身的特殊性,具體說是它的“自然性”,即它與自然天然具有的精神關聯,或曰自然作為它的生命基因所形成的天賦的文學性要義,使得其在外界自然條件一旦支持的情形下,便形成了主客觀高度統一、共鳴對話的積極文學效應。
西部自然生態與兒童文學的關系是一個充滿了無限張力,意義空間相當開闊的問題領域。尤其當今天生態、環境危機已成為全球范圍內所矚目的地球焦點問題之時,兒童文學的生態議題便具有了更加指向現實與未來的深遠意義。跨越十二省份的西部地區自然資源優越而豐厚。從大西南到大西北,氣候與地貌區別性特征顯著,自然層次分明,表現各異。草原、高原、叢林、沙漠、雪山,各類富有特殊魅力特征的自然資源全部存在于西部。可以說,西部自然資源為兒童文學的發展提供了廣闊的表現領域與想象空間。西部自然資源自身獨特的美學價值與兒童文學特殊的審美訴求有奇異的暗合。這二者間深層的關系如果能夠得到深入的挖掘,對中國西部兒童文學的未來建設與西部自然資源的形態再現與利用都能起到非常積極的作用。
作家所身居的自然地理環境與文學活動之間的關系是非常復雜的一個研究課題,它之于該地域文學的影響是整體的、系統的。考察中國西部自然生態與兒童文學發展之間的關系,我們可以從多個維度進入,如兒童文學“自然觀”的開拓,特殊題材領域的建構等。那么,西部兒童文學的自然性之于文本具體藝術特征上的影響又是怎樣的?有無形成明顯的西部特征?在對西部兒童文學“自然精神”的梳理與研究中,一個很重要的文學命題撲入了我們的眼簾,即“自然書寫”與“兒童文學文體”發展的關聯性。通過對大量有趣的文學現象的觀察,我們已經深刻地感悟與發現了這二者間密切的互動關聯。“自然書寫”的確顯著地影響到文體生成與意義建構的可能性,而“文體”特征及其藝術內涵也的確強烈地表現出與“自然書寫”價值呈現的默契性與配合力。這二者間良性的互動關聯為我們打開了一種藝術通路,啟迪我們思考:自然背景進入作家創作機制,會影響到具體文體生成的可能,這里有規律可循嗎?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自然進入兒童文學這一特殊的文類后,對哪些文體的影響更顯著,或者說與哪些文體的美學氣質更契合?從理論分析以及對西部兒童文學發展現狀的概括總結,我們得出其影響性顯著的幾類文體。
一、西部自然與兒童散文的“精神”對應性
兒童散文在兒童文學各文體中不占有中心位置,甚至是邊緣的。因為從這一文體的藝術特質及文學性構成要素看,其與兒童關聯的難度較大,也就是說,由于缺少故事性及幻想性等因素,散文之于兒童接受的可能性更小。這一現狀奠定了散文在兒童文學中的基本地位。但從另一方面看,散文恰恰獨具了為其他文體所不具備的藝術屬性,在兒童文學的一隅可以獨放異彩。比如語言、形式與結構的特征,真實性與情感性、自然性與日常性等,使得散文具備了與自然對話,與讀者對話的普適性。
一方面是散文的邊緣地位,一方面散文又為兒童文學作家提供了特殊的藝術空間,這二者的矛盾統一需要特殊的契機才能被打通。縱觀西部兒童文學的發展,散文的成就是獨樹一幟的,西部兒童文學作家以散文獲得的地位在全國都具有典型性。以云南作家吳然為例,他以散文多次獲得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他有多篇作品被選入各種版本的小學語文教科書中,他是作品入選率最多的作家之一。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造就了我國當代兒童文學史上如此重要的一位兒童散文作家?我們不得不考慮地域因素。吳然自己也談過,他寫的是短小、牧歌式的抒情之作,他在捕捉云南大地神秘的氣息,他在歌唱大自然。[1]很顯然,是云南特殊的自然風光與人文氣息氤氳了吳然散文的藝術靈氣。再加之他所秉持的一顆明凈的童真心靈,自然與童年便在他的散文中被藝術地化合了,其效果便是我們在童年的視域中看到了云南的自然風光。這些自然景象吳然是用藝術之筆一點一點精心打造出來的,是一個意象與一個意象的鏈接效應,是一個個自然意象群的建構過程,這是吳然長期潛心創作的結晶。
自然在吳然的散文中顯然不是平面的存在,已然浸透了作家的情感與藝術之思。吳然散文中自然的“意象”感相當強烈,僅從他呈現出的眾多自然現象的名稱就可略見一斑。“太陽鳥”“鳳凰花”是很典型的意象。作家一再感嘆,從太陽鳥身上,他看到了熱烈、快樂的生活,他找到了大自然里的各種顏色,他在發問,為什么太陽鳥會有這么多的顏色?那自然是因為太陽給它們的,如果沒有太陽,我們又怎么能看到這么多好看的顏色呢?作家對鳥的情感性描摹就在對太陽意義的解析中,自然生命彼此間內在的照亮為吳然提供了充裕的散文情緒,激勵著他不斷用美麗的詞匯與透明的情感去為這些自然存在在文章打造“造型”。
“我不知道它為什么叫鳳凰花。是因為它紅得像一樹燃燒的火把,從火光中會升起鳳凰嗎?我不知道。我只聽姨媽說,太陽越曬,鳳凰花越紅。鳳凰花是非常喜歡太陽的。”[2]朝向太陽是云南眾多植物的一種生命特性,吳然對這一自然情結的贊嘆與解析也最充分。“風雨花”也是吳然特別鐘愛的,它代表了自然原初的氣質與精神,它身上疊加了眾多自然現象給予的力的美。云南有如此多的花,各式各樣的花,吳然有寫不完的花。他寫下了靜謐柔婉的“月光花”,絢麗奪目的“太陽花”,自然樸素的“葉子花”,濃烈奔放的“火把花”……花的意象遍布在吳然的散文中,對它們并列鋪陳的再現也只能通過散文實現,離開散文,作家的確無力去彰顯這樣大批量系統的自然現象。同樣,吳然也寫了多姿多彩的水的意象。這里有“萬花溪”,那是花娃娃們的溪灘;有“彩霞溪”,天空與溪水交相輝映;有“玉帶河”,那是河的形態的極致,它婉轉流淌了一千多年;有“鳴鶯河”,水中纏繞著黃鶯美麗的歌聲;有“珍珠雨”,它是閃亮的、淡藍色的雨珠;有“珍珠泉”,它是深綠的水與珍珠般水泡的合體;而“蝴蝶泉”,它永遠涌動的是一個美麗的愛情傳說……如此清新艷麗的自然,容不得吳然有一絲的懈怠去放下他手中的文字,只有一行行與一篇篇的書寫,才能釋放他心中所積壓的美的情愫。
值得注意的是,吳然筆下自然與兒童生命的融通性,使作品具有了更深度地審美內涵。《象鼻竹》是一篇寫給低幼兒童的散文,作家以短短的幾百字卻營造出一個奇異的世界:野象再也沒有光顧我們的村子了,一天早晨,孩子們在霧氣中看見了走動的象群,興奮極了,可是原來那卻是象鼻竹,霧氣一散它們全沒了。可是孩子們寧愿相信它們就是留在寨子里的灰象。“象鼻竹”表層似乎在寫竹子,而行文中展露的是孩子對大象的情感,通過大象、竹子、兒童三種生命的交融,作家實現了藝術的深度再現。《鳥樹》的構思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大榕樹,樹下的孩子,樹冠上的鳥兒,他們彼此鮮活的生命在一起呼應共鳴,于是便重疊為一種靈性的生命形態了。在吳然筆下,對自然現象的書寫已經常常不體現為一種孤立的觀照,而是組合或疊加的進入,于是其自然意象的審美涵蘊便顯得特別的豐厚,讀者需要在不斷的咀嚼品味中去慢慢吸納其中的精華。實際上這一審美思維也正暗合孩子內心的情感訴求,依照兒童“萬物有靈”的原始思維傾向,在他們的想象與理解中,自然現象的一體化構成原本就是自在與可接受的,整體感知應該是孩子與生俱來的特別的品質。由于對各個自然現象及其關系的嫻熟調度,吳然在散文中創設出的其實是一個非常“動感”的世界,哪怕是對靜態的植物,他也能以另外的意象召喚出其內在的生命力,實現文本基礎意義上的“兒童性”,呼應孩子靈動的審美需求。
散文這一文體賦予了吳然極大的審美自由去展現云南的自然,其鮮明的抒情性與鋪陳性特質,使得吳然對“景致化”形態的自然的賦形沒有任何障礙。不受制于小說人物塑造、情節推進與篇章結構的束縛,吳然最大程度上實現了對自然的本體再現。而且由于作家主觀情感對客觀自然最有力的同情與共鳴,使得其筆下的自然永遠涌動的是一種活躍的“生命”感受。與吳然相對應,其實,喬傳藻筆下的散文世界構織出的也是一個立體的云南地域風情圖,這里有太陽鳥、森林黑土、火狐、怪石、巖羊、醉鹿、松雀鷹、黑雕、野猴、細角牛……神奇的自然生命全部以飽滿的姿態挺立在孩子們面前,正是兒童散文獨特的藝術關懷使云南豐厚的地域資源在作家們筆下獲得了知識學意義上的廣為傳播。而甘肅的汪曉軍也藉由散文對西北自然的大漠風光作了非常形象深刻的再現。因此,通過考察西部幾個具有代表性的兒童散文作家,我們發現,在對自然作藝術表達時,兒童散文的確成為一種非常得力有效的文體途徑,也就是說,西部自然本身的存在,向西部兒童文學作家內在性地發出了某些文體的表達吁求。西部自然與兒童散文的“精神”對應性,使得其間生成了非常有趣的藝術話題。
二、西部自然與童年的詩性疊合
除去散文,在與自然特質的審美契合上,另外一種文體恐怕就是童詩了。自然性天然內含著詩性,甚至我們可以直接說,自然存在本身就是詩性的存在。而童年原本就自在地屬于自然的一部分,童年本身也即是詩性的存在。詩、童年、自然,三者可以構造為一個和諧統一的精神生命體。于是,自然題材便成為兒童詩人選材與表現的一個主導領域。在西部兒童文學中,這一特征同樣體現得格外充分。眾多兒童詩人將詩歌的觸角伸向了自然。且由于西部的未發達情形,西部社會的自然性與鄉土性相對來看歷時性更為持久,在共時性上更為普遍,因此,西部童年的審美經驗扎根于土地與自然的特質便尤為明顯。
童詩是寫給孩子讀的詩,童年精神是其美學基質。西部童詩涵蘊的是一種西部的童年精神,這一精神深深地植根于西部的大地,滋養了西部自然的精華,映現了西部人民對兒童樸素的愛與情感,謳歌了西部美麗的童年經驗,寄寓了西部作家深刻的自然之思。身居西部不同地區的詩人們,共同地朝向了對西部自然與童詩審美契合的追求,創作出了大量優秀的文本。
陜西作家王宜振的多數童詩[3]寫到了自然,他寫的是以陜西為中心的西北自然。這里的自然既不同于清麗柔美的云南,也不同于粗礪曠達的西北大漠,而更多呈現為一種爽朗通透的北方自然。這里的自然四季鮮明,陽光朗照,天高氣爽,微風飄動,它所給予人的詩意感受永遠是豁達與通透,不會是詩性的憂傷、寂寞,情感的無限拉長。這里的自然,每一處細節的構成也都是美的,是動感而有生命力的,是值得詩人慢慢去勘探與發掘的。王宜振所寫的就是這樣一個宏大而微觀的北方自然世界。他一筆一畫地寫了這里的四季,不同的風,好多的云,綺麗的陽光,他也寫過許多不知名的花,一只小小的蟬,甚至是一個不起眼的石榴……
面向每一處自然現象的詩語關懷在他都是細膩而多情的,他細細地用詩情揣摩著這些自然物在與孩童情感相通的可能性,讓他們詩意聯系的可能性。他一直沉浸在自然與童年的詩性結構中,然后以“字斟句酌”的寫作精神為孩子們創作出一行又一行閃閃發光的詩句。
在對四季的表現中,尤以春天是王宜振特別青睞的一個審美對象。這顯然導源于“春天”與“兒童”精神生命的同構性。所以在對春天的詩情抒發中,王宜振也總是離不開孩子的自然陪伴,寫春天與寫孩子完全一體化了,這是其自然童詩寫作非常顯著的一個特點。如他在《春天是我的朋友》一詩中的幾句就非常有代表性,“春天摸摸我的手/我的手發芽了/春天摸摸我的頭/我的頭開成一朵花了”,詩中將孩子感覺中的春天意象表現得淋漓盡致,且“發芽與開花”的生命狀態又與孩子的生命情態實現了非常驚人的一致。如他在另一首詩中還有“春天赤著小腳丫來了”這樣的句子,完全將春天人格化為活潑潑的孩子,滿詩蕩漾的都是新鮮萌動的童年意境,在真正意義上獲得了童年語境內的自然童詩寫作目標。
西北自然賦予了王宜振質樸純真的童年感覺,在以詩語潛入這個世界作詩意暢想時,王宜振總是對孩子懷著濃濃的愛意,擇取自然之精華,用孩子們可以理解接受的語言、可琢磨生成的想象為他們打造一個詩的世界。比如他寫秋風(《秋風娃娃》),寫季節的時間性意義,他說淘氣的“秋風娃娃”將綠葉變成了一枚枚金幣,這樣形象的比喻也只有是那些用心為孩子進行藝術設計的人才能思慮出來的。《秋風娃娃》也是王宜振童詩中很標志的一首,它在童趣與詩意的和諧度上實現了一種新的飛躍。
以童詩寫作自然更凸顯自然的詩性成分,“詩性”更多是一種“超越”的生命感受,是人的一種自然的棲居姿態。童詩對自然的表現更將自然純粹化了,更加提煉與凝聚了它的非世俗化成分。事實上,童詩引導了孩子的一種極致的審美態度,包括情感的純粹性與語言的純粹性,而自然尤其提供了這種純度的可能性。在很短的文字組合中呈現自然的一種樣態,對詩人詩的醞釀與構思均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王宜振的藝術探索獲得了很好的經驗,他總能將可見的與不可見的自然現象均處理為詩的存在形態,喚醒孩子對自然原初生動的審美感受力,這是最值得肯定的文學成績。如他寫鄉村陽光(《鄉村陽光》),說陽光是“大朵的金黃、小朵的金黃,精靈似的爬進我的小窗”;他寫大街上的風(《風》),說它是“天黑了還不肯回家的娃娃”,如此僅屬于“詩”的審美感覺,它的捕捉與獲得對豐富孩子的精神世界是相當有益的。
西部有縱深遼闊的自然空間,抒情、藝術地再現孩子與不同自然景致的共處與致意為西部童詩詩人注入了源源不斷的靈感。如在四川童詩人蒲華清的筆下,純真的童心映照了潔白的雪山,這樣唯美透明的詩情真正呈現了西部童詩的審美理想,“我看見了雪山/我看見了雪山/雪山像一群白雪公主/起舞在云彩上面/夢一樣縹緲/童話般奇幻/她們手中都捧著/一朵盛開的雪蓮”(《雪山》)。蒲華清努力實現以兒童視角抒發對西部自然的詩意情懷,所以他筆下人對自然的觀感便尤顯簡單純粹,直抵自然現象的生命本質,如他寫天山頂,“站在天山頂/離天特別近/白天抬抬頭/碰破朵朵云/晚上伸伸手/摘串亮星星”(《站在天山頂》[5])。這些詩意都是孩子式的,都是孩子對自然本真的想象與愿望訴求,蒲華清寫出了自然中真實的孩子的詩情。
甘肅作家林染原本是成人文學領域的著名詩人,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開始創作兒童詩。他的童詩以孩子童真明亮的眼睛觀看世界,取材內容廣泛,構思奇美精巧,風格清新自然。林染喜歡將孩子寫進綠色的大自然中,各種植物、動物與孩子一起,構成了最美麗的童年人生。林染的童詩在內容與藝術特征上均體現出鮮明的“西部”氣息。他也有很多童詩寫處身于西部自然中的孩子。如他寫“大西北的夏天”:“崇山峻嶺的七月/七月是墨綠的松塔/茫茫沙漠的七月/七月是駱駝刺的紅花……飄著羊群飄著白氈房/我們的心里/早印上塔河畔有天鵝的牧場”;他寫“青藏高原”:“地球上最高的高原/天空最藍的高原/魚兒都在雪峰上游/雪峰都映進湖水”(《青藏高原》);他寫“珠穆朗瑪峰”:“地球上最偉大的樹/是云霧飄飄的珠穆朗瑪峰/江河是它的根須/藍天是它的樹冠/它的果實是疾飛的山鷹和銀星星/還有我們人類的航天飛船”(《珠穆朗瑪峰》[6])。林染筆下孩子們的這些詩語敞開了一個個博大壯麗的自然景觀,我們看到了“棲居”于這些奇麗自然空間中的孩子們,他們與自然一起,構成了多么美妙的人間圖畫,這是祖國西部特有的壯美山川,它們與孩子在詩人筆下共同織就的藝術肌理,絕對是唯一不可重復的。
四川童詩人邱易東很長一段時間生活在山區,自然是他建造詩的世界最基本的文學資源,也是他一生的情感歸宿與精神力量的源泉。他有大量的詩作在歌吟自然與自然中的孩子。他對自然的童詩書寫也為西部兒童文學的發展積淀了豐厚的經驗。他是一位對詩歌意象經營相當“講究”的詩人,他的詩意往往很醇,是經歷了很長很久時間積淀發酵的那種“醇厚”,這其實是他的藝術經驗的一種累進。他對自然的書寫往往不是孤立的,他會在詩意的深層結構內寄寓豐富的人生感悟,所以他便將自然寫“深”了。他的書寫風格體現出西部童詩另一種向度的精神追求,是可以面向更高年齡的孩子閱讀的童詩。他創立了一種“厚重”的自然童詩。
所以,邱易東書寫自然很顯著的一個文學特征在于詩意的哲思性。這種哲思延伸了自然之于人的思想啟悟,它高于現象與情感,更多意蘊逼近了自然內部之精神與人主觀生命之思的呼應。如在《冬天的紅紗巾》一詩中,他將“楓樹林”比喻為“歲月的紅紗巾”,這個意象非常特別,它是對一種美的形態的精彩定格,同時又智慧地賦予了其“時間性”含義,將“楓樹林”作為自然存在之深度意義揭示了出來。通過這個意象我們發現,邱易東不會去摹寫作為“表象”的自然,他積極地去引領孩子們擁有真正的“詩”的眼光。這一眼光能將“現象”的自然與“藝術”的自然徹底區別了開來。
邱易東詩中的自然意象拉長了我們品鑒自然的時間與過程。他所賴以生活的西部自然給予了他基本的詩的感覺,特別是寫詩的動力,但他以詩對西部自然的回饋也是豐厚的。他讓西部自然在“一首詩”中成了我們生命理解的一種途徑,成了我們儲藏人生記憶的一個永遠定格的藝術符號。邱易東將面向自然的童詩寫作升華至一個特殊的高度,這個高度即便在全國也很有代表性。他立于西部本土的創作,為我們打開“自然與童詩”的關聯思考提供了絕好的范本,這些范本呼喚與昭示著某種文學理論的話題,即在童年的詩性語境中,自然可能給予詩人怎樣的詩性啟蒙?或詩人對自然作怎樣的藝術處理,可以切實觸動引領孩子不一般的詩意感受?在將西部自然轉換為詩性存在的過程中,我們還有多長的路要走?在承繼邱易東這一代詩人所開創的業績的基礎上,新生代的西部兒童文學人應該從哪里重新出發?
三、動物小說是西部兒童文學的一個重鎮
動物是自然世界中最活躍的生命形態。從兒童的視點看,動物是與孩子距離最近的自然存在,某種程度上講,孩子與動物的心理距離近于與成年人的心理距離。這是人的“自然性”一面最集中的體現。毫無疑問,動物文學的發展密切相關于地域自然生態,就目前全國的狀態看,我國的西南與東北地區的確成為滋養動物文學成長的兩片沃土。而西南地區更因長期的積累與沉淀,在動物文學的藝術勘探上更顯成熟。因此,總結其文學經驗便成為西部兒童文學研究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這無論對于動物文學自身的發展,還是對于西部兒童文學生態內涵與文學精神的揭示,都有非常重要的時代價值。長期以來,西部尤其是西南地區的很多兒童文學作家致力于動物文學的創作,如四川的藺瑾、劉興詩,云南的喬傳藻、楊保中等,這其中沈石溪的動物文學創作是一個典型的個案。
十六歲時,沈石溪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運動中來到了云南西雙版納一個名叫曼廣弄的傣族寨子[7],這份人生的“邂逅”成就了他與動物王國永遠的精神結緣。沈石溪一進入動物小說寫作便很用功,他寫了大量的動物,差不多寫盡了西雙版納可寫的動物種類。如果普遍細讀這批作品,我們會深刻地發現,雖然動物形態各異,但沈石溪卻為他們建造了一根共同的精神主線,那就是動物的生命主體性。以人的眼睛對這一主體性的發現為軸,沈石溪建造出了屬于他自己的動物王國。實際上他對動物大量書寫的過程,也就是確立這一主體性內涵的過程,也就是析出令作品中的敘述者震撼的那些內涵的過程。他發現,無論是動物個體,還是群體,他們在主體性的演繹上都有絕對純粹的東西,這些東西正是人類通常上升為精神性的那些東西,而這些東西如今又正是人類的文明社會所嚴重欠缺的價值堅守。于是,從初始的懵懂震撼到寫作中逐漸的認知明確,沈石溪終于為自己尋找到了動物寫作的意義旨歸。之后他曾清晰地表達過自己的這一思想認識,如動物小說折射的是人類社會[8],動物小說可以刺破文明社會種種虛偽的表象等[9]。由此,在“動物”與“人”的對立世界中去勘探動物寫作的藝術軌轍,便成為沈石溪文學創作的一種堅實基座。沈石溪在大量優秀的文本中開掘出多樣態的動物主體性內涵。由于單一物種的設定會或多或少受到局限,沈石溪還通過構建不同向度關系存在的動物種類的新關系為切入點,生成很多奇趣的新故事。如“狼與豺”是相似原則,“狼與羊”則是對立原則。無論從哪種視點出發,沈石溪都能延伸出新的動物主體性意蘊。叢林法則與母性情感及其關系也是沈石溪重點開掘的一種動物主體性內涵。沈石溪認為它們在動物世界中的存在應該是對立中的統一,二者缺一不可,這同樣可以延伸至人類社會。
從外顯形態看,沈石溪為廣大的青少年提供了大量優秀的閱讀文本,在中國扛起了一面動物文學的大旗,但從其藝術探索的深層經驗看,他對動物致以文學表現的變化軌跡深刻地映現出了動物文學的本體美學問題。這一問題涵納了眾多關于動物文學的本質提問,即“‘人究竟在怎樣的價值及知識基座上才有資格書寫動物?”,“我們據以判斷一部文學是否為動物文學的標準究竟是什么?”,“評判動物文學的美學尺度是什么?”,“怎樣的敘述視角是合理的?”,“我們究竟應該怎樣解決視角的限定性與審美開拓的可能性這樣的悖論問題?”等等。
在沈石溪之后,云南楊保中的動物寫作也提供出了較有代表性的文本,他在2008年出版的動物小說文集《闖入高原動物圈》[10]一共有六部,從不同敘述角度顯示出他對動物世界的抵達。在他的新作《狼部落》中,如同沈石溪對“人”的敘述的羈絆的掙脫,楊保中也徹底還原了一個動物的世界,他直接以第三人稱的全知全能視角敞開狼部落的生活。
動物寫作是西部兒童文學再現自然的一個重頭,也是其長項。豐富的動物生態資源是保證這一寫作長盛不衰的關鍵前提。作為一種書寫傳統,已有的動物文學的經驗探索已經為后來者的跟進打下了堅實的根基,未來的西部兒童文學在此領域有望獲得更高層面的發展。事實上,目前我們已經看到了更多的西部兒童文學作家新秀介入到了這一領域,并開拓出了更多的發展空間。如重慶作家李姍姍,她新近推出的一個系列的四本“自然筆記”[11],定位為“動物的悄悄話”,將自然的文學關懷訴諸到了更為低幼的孩子,創新出了適宜孩子接受的自然讀本的新文體類型。近年來,甘肅作家劉虎立足西北資源的動物小說創作也頗引人關注,他有多部重要作品如《第十四對肋骨》《白鹿》《風雪那年》出版,有望在西南、東北的動物小說重鎮之后,創造屬于大西北的動物小說天地。
四、一些可能文體的開拓
在兒童文學的藝術領地中,西部自然究竟可以通過哪些文體形式獲得更為充裕的文學表達?或者說,有哪些文體可以賦予西部自然更為開闊的表達空間與表達可能?這是很有意義的一種藝術追問。在此,通過擇取一位非西部兒童文學作家為個案,以其更典型的對西部自然的文體創新來討論這一問題。
彭懿,這是新時期以來中國兒童文學界的一位奇人。他是一位非常有個性的兒童文學理論研究者。他在幻想文學、圖畫書、民間童話等領域最前沿的研究成果一直以來引領了這些學科方向的發展。他又是一位幻想小說作家,其優秀的幻想文本為中國原創幻想文學的發展注入了新鮮的活力。他寫幽靈,寫妖孽,寫那些能打通現實世界與第二世界的靈性生命,他是目前中國極少的對幻想文學持有純正的藝術感覺與深刻的理論認知的“稀缺”人才。他同時又是一位狂熱的攝影師,他對自己有這樣的定位:“一個命中注定的旅人/一個徘徊在人妖之間的幻想小說作家”,這個表述他印在了自己的名片上。他旅行的腳步印在了祖國的大江南北,其中中國的西部尤其是他心靈“朝圣”的地方。他為西部的自然拍攝了那么多令人震撼的照片,而且同時又為這些照片配上了那么精彩的文字。這些文字他自稱為是“美麗、彌漫著一種幻想、詭異而又無比浪漫氣氛的攝影旅行筆記”[12]。這些“筆記”是彭懿關于西部自然的一種特殊的文學表達,它與攝影作品一起,共同建構出一種關于西部自然的新文體范例,啟迪著我們對于文學之于自然的創新性再現途徑展開思考。
彭懿這樣的旅行筆記有“獨行西部”的系列四本。包括《約群男人去稻城》[13],稻城位于四川西南邊緣,甘孜藏族自治州的南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棵樹》,寫的是內蒙古自治區最西端的額濟納旗;《三上甘南路》寫的是甘肅甘南;《獨去青海》寫的是青海的阿尼瑪卿大雪山、鄂陵湖、扎陵湖等。這些筆記以真實的旅行經歷為基礎素材,將散文的抒情性、幻想文學的空靈性、敘事文學的情節性、非虛構文學的知識性有機融為一體,進行了絕對奇趣的新文體探索。最主要的是彭懿的攝影藝術,他將自然景致在特定視角下聚焦,以光影世界藝術定格西部自然,為讀者展示了一幅幅奇崛唯美、內蘊豐富、藝術心智的作品,文與圖的互補欣賞,為讀者留下了無限的審美余韻與想象空間。
彭懿另有一個系列兩本的《租輛廢車上天堂·我的西藏之旅》[14]、《邂逅白狐·我的新疆之旅》。這兩部作品對于西藏與新疆這兩個特殊地域的自然與人文景觀的再現各有特點。其中后者的兒童文學品質更為純粹一些,因為它加入了更多的幻想因素。這部作品彭懿依然保持的是“游記”的基本思路,敘述者“我”——即作為成人的彭懿本人的記述從“六歲那一年冬天的魔法石”開始,這個魔法石是父親贈予他的一塊來自新疆的石頭,這塊不同尋常的石頭為年幼的彭懿帶來了無數的生命幻想,尤其是它所閃現的自然奇跡,那一個魅惑的白狐和那一片神秘的白樺林,更成為他記憶中的那一個冬天的童年想象的永恒象征。來自遙遠的新疆的這塊“魔法石”,在年幼的彭懿心中刻下了永遠的“幻想新疆”的自然圖式,以至于在四十年之后當他真的踏上這片西部的熱土時,記憶中所有的幻想開關都被瞬間打開了,成人的彭懿再次“遇見”了新疆的自然幻想精靈。
這是一部極具童年幻想精神的散文筆記。開篇的第一章就像一個“古老的寓言”,在它的秘藏深處埋藏著一個神奇的宮殿,鑰匙就握定在孩童的彭懿的手中,他轉手將它交給了成人的彭懿,于是真正的新疆自然之旅開始了。這旅程的開端就是第二章的“我被變成了黃色的花妖”,是什么力量將我變成了花妖?是那大片大片的、數不清數的燦爛的黃色小花,那一望無際的花海,人都要被掩埋了,那是遮蔽你意識,讓你找不著自己的黃色的花海。自然極致的神奇就在于對人的迷惑,在于自然內在生命的力量對人的逼視與壓迫,是一種美的無限蔓延導致的惶恐與不安,于是人就像被捆綁了,被瞬間束縛無以知覺,就像遭遇了“花妖”。“花妖”意象存在的另一重原因在于,當作為現象的自然給予人強烈的震驚,人對自然的審美情感被強化到無以復加之時,人無力的審美表達只能穿越美的巨大事實,而奔向現象之外的“精神”,或曰現象的“魂魄”。“花妖”就是彭懿尋找到的對“花”的審美現象的終極出口。由此,我們想到了建基于自然的幻想文學生成的原因。幻想終其實質也許正是人對自然形成審美認知的一種途徑,是欲圖穿越博大的自然現象,對自然精神生命的一種追問。對于奇異的新疆自然來說,它給予彭懿的只能是幻想,因為唯有幻想才能讓彭懿觸摸到自然的底部,才能讓他尋回到因自然而丟失的靈魂。幻想看似縹緲,但它卻實現了“實體”的價值功能。它讓人眼中、心中的自然有了附著,有了歸宿。
彭懿在作品中說,“天河的盡頭是天堂顏色的花”。極致的自然之美必然引人向彼岸世界去追尋,因為無從抵達的彼岸意味著極致之外的極致,它能為我們裝載極致之外的“虛空”。新疆的自然之美沖撞彭懿的,永遠是這種壯麗的極致之美。孕育于自然之中的幻想精靈,一路上陪伴著彭懿走來,他無以擺脫。他走進了“喀納斯那蔚藍色的童話里”,那是一片怎樣謎樣般的蔚藍啊,走不出來的藍色之境,帶領他完成審美與敘述的只能是那頭白色的獨角獸。那個童年幻覺中存在的白狐呢?成人的彭懿遇見了嗎?在哈巴河那一片原始的白樺林里,那個膚色白皙的小男孩,彭懿沒有揭穿他的秘密,他說這是他們一大家族身居的白狐森林。旅行的彭懿終于在第十六章從新疆返回了城市。城市就是一個讓你喪失幻想的空間。幻想命定了是與自然同在的。在城市里,沒有人會和彭懿分享精靈們的故事,這是一個不需要精靈的時代。在精靈存活不了的城市里,彭懿自己的幻想生命也快枯萎了。于是他又想到了那塊魔法石。那其實是一塊精靈的化石。只要你用心,用手緊緊地握著,于是,奇跡又再次出現了……
彭懿不是西部兒童文學作家,但他以身臨西部的行走,完成了對西部透徹的兒童文學表達。他個體與西部自然深度的精神呼應,在文本中抵達的純粹性令人贊嘆。西部自然是我們對面的存在,在西部兒童文學中如何開墾其可能的文體呈現,是一個充滿了召喚力的藝術課題。我們還可以去設想很多,比如圖畫書,比如訴諸知識、信息的非虛構類作品,比如幻想小說,比如另一種彭懿式的旅行筆記……從理論到實踐,西部自然生態的多樣性,都在向西部兒童文學發出無盡的審美吁求。
注 釋:
[1]吳然:《在兒童散文的路上·代后記》,引自吳然著《踩新路》,云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10月第1版。
[2]吳然著《鳳凰花》《風雨花集》,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1993年12月第1版。
[3]論文本部分引證的王宜振的童詩,出自王宜振著《笛王的故事》,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年8月第1版;王宜振著《21世紀校園抒情詩》,湖北少年兒童出版社,2003年12月第1版;王宜振著《少年抒情詩》,湖北少年兒童出版社,2006年9月第1版。
[4]馬瑞麟著《蛐蛐螞蟻山喜鵲》,作家出版社,2009年3月第1版。
[5]《雪山》《站在天山頂》兩首均引自蒲華清著《注音童詩100首》,四川教育出版社,1993年7月第1版。
[6]《大西北的夏天》《青藏高原》《珠穆朗瑪峰》三首均引自林染著《漂流瓶》,甘肅少年兒童出版社,1993年3月第1版。
[7]沈石溪著《鳥奴》,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09年10月第1版,第230頁。
[8]沈石溪著《野馬歸野》封底,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12年10月第1版。
[9]沈石溪《創作談》,載于沈石溪著作《鳥奴》,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09年10月第1版。
[10] 楊保中著《闖進高原動物圈》,天津教育出版社,2008年10月第1版。
[11]李姍姍著《獵豹快跑》《青蛙很忙》《燕子的歌》《雨林三劍客》,少年兒童出版社,2012年10月第1版。
[12] 彭懿著《三上甘南路·作者簡介》,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第1版。
[13]彭懿著《約群男人去稻城》《很遠很遠的地方有棵樹》《三上甘南路》《獨去青海》,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第1版。
[14]彭懿著《租輛廢車上天堂·我的西藏之旅》《邂逅白狐·我的新疆之旅》,少年兒童出版社,2003年8月第1版。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