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

幾年前,在公車改革和全民學車的背景下,我也報名湊了個熱鬧。
學車不易,平時要練技術,考試還得拼心理,一個合格的學員不僅要駕駛技術過關,更要心理素質過硬;學車太苦,風打頭雨打臉,天冷凍裂手腳,天熱曬傷皮膚,像在水深火熱之中;學車又很亂,那段時間恰巧處在駕考的舊章法與新規定銜接的過渡期,有的駕校管理失控,一些教練行為失范,個別考官瀆職失職,有些學員即使拿到了駕照也像是從工廠流出的殘次品。個中滋味,大約只有親歷者才能體會到。
年終歲尾,是一年中最為清閑的日子,老婆不嘮叨,孩子不吵鬧,“坐不住”“聽不進”“忙不停”“寫不完”“想不到”的事也頓時少了許多。身心一放空,我突然就有了要把那一段經歷記下來的沖動,駕考的亂象叢生不正折射出一時一地的社會生態嗎?思緒就如經過冰凍的河流,八九河開之后,河底積淀了一層厚厚的沉渣,而河水自然也就澄碧了許多,游魚的唼喋和水草的搖曳似也可聞可辨。于是,春晚不看了,親戚不走了,小酒不喝了,我斷斷續續寫到了節后上班。寫出來了,能不能算是小說,心中沒底,就請幾位文友給看看,在忐忑不安中,他們客氣多于面刺,鼓勵多于糾弊,使我無形中又多出了幾分膽氣來。
有人說過,在相同的陽光和土壤中,一棵樹的葉子沒有兩片是完全相同的。生命都是有個性的,源于生活的藝術也一樣。當覺得生活本身就很藝術、有意思、不一樣時,做個有心人,記下來,就算成功了一半。
說起來,這是幾年前的事兒。
五月前后,楊樹花像谷穗一樣一串串掛在枝頭,一旦天干地燥,又如動物到了發情期,開始躁動不安,狂飛亂舞,遮天蓋地。晚上緊閉門窗,早晨起床一看,桌椅板凳、鍋碗瓢盆上都是白白厚厚的一層。那是一個天氣似陰似晴、陽光若有若無的日子,窗外的楊絮漫天招搖,隨風飄蕩,我正盯著發呆,佐菲突然把我拽到一旁,附耳低語:“今實,你學不學開車?聽說暈車的人坐車暈,開車不暈。”
今實就是我,我和佐菲從外地同時考進同一個單位,后來又坐進同一間辦公室,坐對桌,低頭不見抬頭見。我比她年長一歲,其實大不了幾天,那年打春在年前,都屬狗。我們的名字暗合了陶公“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的話,字雖不能完全對上,但音大差不差。佐菲說:“世間大凡鬼使神差的就是緣。”
現在連馬局長都沒有車坐了,每天上下班都騎著一輛老式自行車,那還是多年前他剛工作時騎的,車齡比他孩子的年齡都大,沒有鈴鐺,卻能丁當、丁當響個不斷。如今市委大院里享有專車的領導也就那么幾個人,屈指可數,像我等這輩子想熬到有資格坐專車,怕是寡婦死兒子,徹底沒指望了。
這要是放在以前,學車根本就不是事兒。市委黨校開設青干班,射擊和駕駛是必修課,學員在幾個月的“學習學習、休息休息、咪西咪西、聯系聯系”中,不僅能彌補此生沒有參軍當兵的缺憾,還能輕輕松松拿到駕照。當然,這是多年前的事,成歷史了。
佐菲輕撩長發,神秘兮兮地說:“學車找熟人還能便宜些,市政府小車隊副隊長陳三,大院里的人都叫他陳校長,找他學費可以打折。”她那天戴著墨鏡,裹著紗巾,像個阿拉伯移民,“聽說駕考馬上就要上電子樁了,到那時再想拿駕照就更難了,學費肯定也要漲不少,現在趕的可是末班車。”
這幾年,能學車的幾乎都學了。年輕人基本上都是開車上下班,反倒是領導因為歲數大,學得慢或不想學,只有騎電驢子或蹭車坐。再說了,私駕已是年輕人出行的標配,有沒有車,是生存能力的問題,有沒有駕照,那可是生活品位的問題,會直接影響到戀愛與婚姻,畢竟綜合實力才是異性相吸的鐵律。就像雄鳥要想吸引雌鳥,不僅自身羽毛要鮮亮漂亮,還要把巢穴筑得牢固舒適。
看來學車已是大勢所趨,勢在必行。好在現在學車還來得及,好飯不怕晚。佐菲一說,我就答應了。
幾天后,佐菲找我,說:“事成了,看熟人面子,學車費該交三千的只要交一千,還包拿到駕駛證。”
我們帶上身份證和有身份證號碼的二英寸免冠彩照,找陳三報名。市政府小車隊多年沒有隊長,都是陳三主持工作,他頭腦靈活,做事活泛,一開始從親戚那里籌錢集資買了幾輛“桑塔納”,租給駕校,有了積蓄后,又買了幾輛后八輪自卸車,向市內工地運輸石料。
辦公室當門放著一張大辦公桌,桌子上擺放一只招財貓,嘴角上翹,眼角下彎,左手不停上下揮動:歡迎光臨,恭喜發財……另一側擺放一只招財蟾,拖著一條后腿,兩只紅眼珠幾乎蹦出了眼眶,大嘴巴緊緊咬著一枚小錢。
陳校長深深陷在椅子中,大背頭油光水亮,小眼睛精光四射,像霍金一樣斜躺著,只是霍金思考的是人類應該在2117年之前離開地球,而他想的則是油價又漲了,每月要多支出不少,真真愁死個人。
陳校長見我們進屋,掙扎了好幾次,才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們說明來意,直接交了學費。陳校長半推半就地說:“不好意思,成本管著,只收個本錢,現在做生意比吃屎都難,你們可都是我的領導,今后還要仰仗你們渡過難關呢。”
辦公室的墻上掛著規章制度和禮貌用語,鏡框上結滿了蜘蛛網,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紙張已經泛黃,有幾處像是斑斑水漬。地板、桌椅上,橫七豎八胡亂放著報紙雜志和紅頭文件。
陳校長從抽屜里拿出兩張表格,讓我們自己填,一邊轉動座椅,一邊盯著佐菲,問:“美女,不是紅綠色盲吧?小手伸出來,讓我看一看,拇指不殘缺吧?這小手跟蔥白似的,哪會殘缺呢。”臉就朝我努嘴眨眼壞笑,“沒有妨礙駕駛的生理缺陷吧?”
填完表格后,陳校長又從桌子底下隨手摸出兩本書撂給我們,說:“這是駕駛員理論考試資料,有科目一、科目四考試題目及答案,這些題目也難也不難,對你們來說是小菜一碟,科目一一過,我就安排你們上車。男女搭配,學車不累,祝你們學得愉快,考得順利。”
這就算是報上名了。
科目一考試的頭天晚上,勞累一天的我斜躺在床上,把書簡單地翻了一遍,第二天上午就輕松高分通過,佐菲和我一樣只是在辨認交警手勢信號上有點犯迷糊,丟了分。有一位考官當場就表揚我們:“領導干部素質高,理論考試就是強項。”當年,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路拼殺,大凡沖過來的人,有幾個不會筆試的?考官一句贊揚的話,說得我們心里暖暖的。
有幾位年過半百的老學員,補考好幾次都未能通過,佐菲就調侃他們:“老同志,又掉隊了,我們成不了同學了,無緣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那天,佐菲小衣襟短打扮,溜肩細腰,颯爽干練,惹得他們多看了好幾眼。
幾天后,陳校長果真通知我們到駕校上車。單位大門兩旁一般都放著威武的雄獅,鬃毛蓬松,霸氣十足,而駕校大門兩旁卻是兩個交通事故警示臺,正面寫著“安全在你腳下,生命在你手中”“花謝還能再開,人死不能復生”等警示標語。平臺上放置著事故車殘骸,只剩下銹跡斑斑的車框,車體嚴重扭曲變形,似乎還殘存著血跡。車還沒開始學,心情先變得沉重起來,保準以后讓你一摸方向盤就膽戰心驚。
十幾個人圍著一輛破舊不堪的桑塔納,一打火車就稀里嘩啦直哆嗦。我們耗上一整天只能摸上一兩把,一把也就十來分鐘。
中午,火辣辣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熱風似乎都能把人烤焦,從早到晚渾身都是黏糊糊的。佐菲怕臉曬黑了,就用絲巾裹著頭臉,再扣上遮陽帽,就像日軍帽子上的“屁簾子”。
教練是一個禿頂老頭,平時就坐在一張長條板凳上,蹺起二郎腿,瞇縫著眼睛,悠閑地叼著煙卷,煙卷能在嘴巴上左右隨意移動,就是喝水也不耽擱。實在無趣了,嘴里就不停打嘟嚕,并用大手反復揉搓著肚皮,緊接著就有一股股灰條滾落。這都不算,最令佐菲不能容忍的是,他有時會用食指向鼻孔里用力地探,然后頭歪眼斜地摳出一塊鼻垢來,再用拇指響亮地彈出。
有一次,佐菲開著車像蛇一樣左扭右扭,后來不知什么情況,就徑直往教練撞去。教練一看不妙,“媽呀”一聲,落荒而逃,鞋都跑掉了,茶杯也甩在一邊。見到這一幕,眾生都捂嘴彎腰笑成一團。有一位學員打趣道,世上本沒有路,女司機多了,就有了很多路。
禿頂老頭半天沒回過來神,遠遠看著被撞翻的遮陽傘、長條板凳和綠化帶中熄了火的教練車,確認確實沒有危險了才敢回來。他臉色鐵青,雙手叉腰,對佐菲大吼:“要是再教你,恐怕連我這條老命都得搭進去,我求你了,我的好姐姐,你出去千萬別說是我教的!”
佐菲臉蛋紅得像一只剛下蛋的母雞,說:“我有那么老嗎?真倒霉,在家挨爹娘熊,在單位挨領導熊,學個車還得挨教練熊,這幾十年都是在熊中度過的,可悲呀!”
不能說熊人就熊人,花錢買罪受,好歹我們也是有身份的人。我與佐菲就一起去找陳校長論理,他重新安排我們倆與政府辦兩位科長一起學,四人一輛車。大家工作日沒有時間,只有在雙休日集中練。
新換的教練,我們稱之為老徐,或徐老師。老徐退伍后分到一家工廠當司機,因為超生被辭退了,后來又應聘駕校做教練,月工資兩千五,老婆開個小店,兩個孩子都已讀中學,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徐教練長就一張“撲克臉”,像面神經功能喪失似的,陰得都能滲出水來。
每次學車,學員還得給他買一瓶飲料,他只要綠茶,“康師傅”的那種。我與佐菲開始不大習慣,后來才知道,這是大部分駕校長久以來形成的不成文的規定。但老徐好像只是要和收,卻未曾見他喝過,平時總是兩手抱著一個玻璃罐頭瓶,能盛大半瓶開水,里面放上粗茶葉,不渴也時不時喝一口,一抱就是大半天。
他時間掐得很準,一分一秒也不拖延,到點就急急地回家,順便會把“康師傅”裝進蛇皮袋里,帶回去交給老婆。
我與佐菲為了能有個好心情,私下每人又給他三百塊加班費,并請他到路邊飯店吃了一頓,他的臉色才由陰轉到半陰半晴,但時間不長,也就三五天吧,又陰了。看來教練都是一個德行,脾氣差還沒有耐心,能忍就忍著吧。
眼看年關就到了,徐教練終于說可以報名參加科目二考試了。科目二又叫小路考,是駕考關鍵的關鍵。這次考試如能通過,就等于駕照在向你招手了。
徐教練又說了,要想一次就順利過關,考前必須先熟悉場地,提前進場用考試車練一練,不過找熟人每次也要兩百塊,上午是學員考試時間,只能下午去,可以練上一小時,他去托關系,需要報名的及時與他聯系。
“不就兩百塊嗎,交,今實,你交不交?”看佐菲爽快,我也跟著爽快起來。
周五下班前,佐菲又找我,說:“今實,你聽沒聽說,不給考官點好處,他們就故意找茬,卡你卡到死,為了保險起見,我們應該先請考官吃頓飯,可現在上面盯得緊,吃錯一頓飯,都要受處理,他們絕對不敢去飯店。不吃公款吃老板,那就把他們請到我表哥的家里去吧,說白了其實還是飯店。”
我說我來請,佐菲死活不同意,她說這是兩個人的事,不能由一個人請,這樣吧,二一添作五,誰也不占誰的便宜。
她表哥家在環城河南岸,從外面看是一座三層小樓,獨門獨院,一年四季大門上都掛著大紅燈籠,有點像古時的滿春院、金鳳樓或環采閣之類。
走進客廳,墻上掛滿了名人字畫,最醒目的地方掛著的是佐菲的表哥與現任市長的同框照,顯擺他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方桌上供奉著一尊慈眉善目的觀音像,觀音盤腿端坐在蓮花上,質地細膩,潔白光亮,一看就知道是用象牙雕刻而成的,柔美中盡顯高貴之氣。前有一個香爐,冒著裊裊青煙,直直向上,乍一看倒像是從上面垂下來的。橢圓形的大臺桌放滿筆墨紙硯,佐菲說她表哥常會邀請一些書畫名家和成功人士在此分享感受,切磋心得,暢聊人生。
穿過大廳,后邊又是一座三層小樓,宴請客人一般都放在后面的包廂里。
佐菲的表哥原來是做煤炭生意的,早幾年生意紅紅火火,近幾年卻不太景氣,他就及時轉行玩起字畫來。他人很和善,光頭大臉泛著油光,戴著轉運手鏈,穿著低幫帆布鞋,走起路來晃動雙肩,扭動臀部,兩條腿一跩一跩的。我記不清哪位演員好像就是這么走路的,因為走得很有特點,就火了。
佐菲說:“今實,添人不添菜,多加雙筷子,把陳校長和徐教練也請來吧,一鍋燴。”
請客那天,我和佐菲早早就在門前候著了。兩位考官一矮胖一高瘦,矮胖的姓唐,高瘦的姓李。他們一進包廂就要求打牌,還說起順口溜:飯前不摜蛋,等于沒吃飯。摜蛋打得好,說明有頭腦。
近幾年,全國各地風靡“打摜蛋”,特別是到飯店吃飯,打摜蛋更是飯前必玩的娛樂游戲。據說這種游戲起源于淮安,“摜”是當地土話,有“擲、摔、扔”的意思。至于“蛋”,有人考證應該是炸彈的“彈”,是扔炸彈,而不是摔雞蛋。把幾張牌高高舉過頭頂像扔炸彈一樣扔出去,要打出氣勢來。可見,打摜蛋不全是靠腦子,也要有點體力才行。飯前摜蛋,不僅能陶冶情操,交流感情,還能燃燒多余的脂肪,進餐時就可以放開肚皮,少了幾分顧忌。
有專門為打牌設計的圓桌矮凳,兩位警官對門,陳校長和徐教練對門。兩位警官洗牌、切牌、抓牌動作如行云流水,陳校長和徐教練輸得一塌糊涂,遠遠不是他們的對手。
陳校長不失時機地恭維兩位警官:“領導水平就是高,做什么都是頭牌。”
打完兩局牌,主賓按照“尚左尊東”落座,佐菲主陪,我打橫,兩位考官是公務員,地位比工人編陳校長和臨時工徐教練要高,佐菲的表哥不愿與我們坐在一桌,嫌品位和檔次太低。
服務員首先為每人送來一塊濕毛巾和一杯飄蕩著幾片檸檬的白開水。我端起來就喝,佐菲就用腳鉤我,小聲說:“洗手用的。”客人們相視一笑,就把幾個指頭在杯子里點了點,捻起毛巾擦一擦。
佐菲請客人點菜,說:“這是家宴,條件有限,請你們多多包涵。幾位領導可有什么忌口的?”
唐警官大手一揮,說:“隨便吧,人永遠都是想吃吃不到,吃到不想吃。這年頭不是缺吃缺喝,而是要少吃少喝。現在好像全國人民都是‘三高、脂肪肝,公廁里先前是蒼蠅獨占,現在蜜蜂和蝴蝶也喜歡光顧了。搞點清淡的吧,也可以來點刀魚、鰣魚什么的,吃魚對身體好。澳洲皇帝蟹、北海道紅毛蟹、阿拉斯加長腳蟹就不要上了,我吃了過敏,你們呢?”大家哈哈一笑。
“聽說這店里有野豬肉,”陳校長對李警官說,“野豬肚子可以治胃病,看你長得跟竹節蟲似的,一定是腸胃不好,多吃點補一補。”笑聲再度響起。
唐警官搭茬:“這也難怪,每天都是入不敷出,那是鹽壇子,不是蜜罐子,‘徒糜彈藥,無益吾事,哥勸你省著點用。”他斜眼看著佐菲,不懷好意地笑。佐菲假裝沒聽見男人們的胡侃亂吹,說到關鍵處就低頭玩手機。
李警官說:“運動量越大的動物烹飪后吃起來口感就越好,野豬就比家豬好吃,因為野豬整天漫山遍野地瞎跑,同樣一個動物身上哪個部位運動量大哪個部位就好吃,這就是大多數男人喜歡吃雄性動物身上那個部位的原因,你看那家阿福鞭館,每天都是門庭若市,車水馬龍。”大家笑得前俯后仰,都稱贊李警官說話有水平,善于學思踐悟。
在包廂一角,一位學生模樣的小姑娘可有可無地彈著《良宵引》《鳳求凰》《流水》之類的古琴曲,清越的琴音完全淹沒在男人們的高聲大氣之中。
幾杯燒酒下肚后,李警官就拿眼光在佐菲身上蹭來刮去,似乎是在荷爾蒙和酒精的共同作用下,不安分的精蟲開始蠢蠢欲動。他用特別高亢的聲調說:“劃拳大呼小叫的太俗氣,古人有‘曲水流觴,在上游放置酒杯,酒杯順流而下,停在誰的面前,誰就得取杯飲酒,并即興賦詩。”
李警官深陷的眼眶突然一亮,說:“我們叫美女倒上一杯酒,然后轉動桌子,今天也跟古人學學,到誰面前停下誰就得喝酒,我們是粗人,做詩就算了,光喝酒,有意見的舉手。”大家鼓掌通過。
推杯換盞、酒酣耳熱之際,兩位警官把胸脯拍得啪啪響,看著佐菲和我,異口同聲地說,小事一樁,只管喝酒,就把你們的心放到肚子里吧。我和佐菲端起酒杯,起立敬酒,以示感謝。
大家酒足飯飽,撐得犯暈,小姑娘便上來表演茶藝,客人們一邊品茶,一邊K歌,吼著“死了都要愛”“男人的苦女人不清楚”之類。佐菲陪著他們唱了幾首,最后又把他們領到畫室里品鑒字畫,眾人裝模作樣地說了一些常識的話。
臨走前,佐菲說:“看著好玩,就拿去玩,表哥家多的是。”他們客氣一番,最后李警官挑選了一幅畫,唐警官拿走了一幅字。陳校長和徐教練沒好意思要。
一切準備就緒,就等后天大考了。

一夜無眠,激動啥?可就是睡不著,腦子就像是放電影,一遍又一遍播放明天考試的所有細節,生怕有一點紕漏。
不知什么時候,我在迷迷糊糊中被雞叫給擾醒了,鄰居老楊養了一只蘆花雞,不知什么原因撩起了它的興致。現在連雞都很少守規矩,不講時辰,不分雄雌,隨時隨興而鳴,讓人鬧心。看一看手機,還不到五點,反正睡不睡都一樣,我就早早起床了。
考官考前要點名,時間沒有準頭,或早一些,或晚一些,如果錯過了點名,那可就慘了,考試資格就會被當場取消,要等到一個月后才能再次申請報名。
為了提前趕到考場,我簡單洗漱后就匆匆下樓了。路燈是昏黃的,無精打采,像是睡眼蒙眬。落光了葉子的懸鈴木裸露出一顆顆果球來,像一樹都是冰糖葫蘆。霧中的世界若隱若現,影影綽綽,車燈像磷火一樣在黃霾中游弋,鳴笛聲此起彼伏,空氣中彌散著土腥氣,人們感覺自己的臉上像涂了一層糨糊。
陣陣寒風砭骨,我凍得直起雞皮疙瘩,等了好半天,才打上出租車。考場早已是人頭攢動,烏泱泱一片,像是趕廟會,大家為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候考大廳的門還沒開,學員都聚到對面一個叫“一把過”的飯店門口,等候考官點名。
學員像海洋里的魚群一樣,這一撥,那一撥,忽地聚到這兒,忽地聚到那兒。一些老學員一副貌似波瀾不驚的模樣,口若懸河地述說著失敗的經歷,引來一群新手仰面傾聽。
有一對年輕夫妻,在學車時談的戀愛,結的婚,如今孩子已是咿呀學語、蹣跚學步了,但他們卻屢屢在科目二上“掛紅燈”。他們從鄉下三點多就趕到了,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拿到駕照后買輛出租車,把孩子轉到城里來讀書,不能讓孩子輸在人生的起跑線上,然后再把雙方父母接到城里來養老,過幾年城里人一樣的日子。
佐菲早就到了,那天她身穿長款白色羽絨服,內搭綠毛衣背帶褲,頭戴淺色針織帽,腳蹬棕色長筒皮靴。我揶揄道:“佐菲,你是考試,還是相親,要不就是出賣色相,穿得五花八門的,讓人眼花繚亂,想以此影響考官的判斷力,蒙混過關。”
“滾一邊去,不著調的熊孩子。”佐菲結結實實地踹了我一腳。
一會兒工夫,我就往廁所跑了三趟。以前參加高考時,班主任傳授經驗,考前要盡可能地把尿排凈,可以緩解緊張情緒。佐菲說:“你這是懶驢上磨屎尿多。”
廁所里尿液橫流,散發著刺鼻的氨味,熏得人睜不開眼睛,嗆得人喘不過氣來。我腳尖點地,好不容易找個插腳空。墻上花花綠綠,貼滿駕校報名的小廣告,有手機號和鄭重的承諾,快速學駕駛,科目二科目三一對一陪練,一個月至四十五天包拿駕照,等等。也只有這個地方公廁里的學車廣告,才能以絕對優勢,壓倒其他地方公廁里的治療前列腺增生和性病之類的廣告。
不知什么時候,一個方臉大耳、縮肩凸肚的男人湊了過來,壓低嗓音問:“專業喊號,喊號嗎?兩百包過,不過不要錢,問一問,打聽打聽,誠信為本,從不失信。”
我問佐菲:“什么是喊號?”佐菲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這種人是黃牛,有點像掮客,與考官內外勾結,幫助學員作弊過關,從中獲利。”
看我一臉疑惑,佐菲撲哧一笑,說:“你傻呀,哲學是怎么學的,不知道原則性與靈活性相結合嗎?這叫你有你的關門計,我有我的跳墻法。”
經不起方臉男子反復蠱惑,有人開始報名交錢了。一看有人交錢,人群就圍著方臉開始向內收縮。他的五官早已緊緊湊在了一起,一邊賭咒發誓,一邊登記收錢。
我看過中央電視臺的《動物世界》,這有點像非洲草原的馬拉河之渡,羚羊、角馬什么的,在岸上水邊長時間逗留徘徊,一旦有一個膽大的跳進水里,后面就會有爭先恐后的渡河大軍,早已把兇險的湍流和潛伏的鱷魚拋在了腦后。
我與佐菲的心也癢癢起來。比起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凍裂了手腳,曬傷了皮膚,兩百塊錢算什么!佐菲說:“交吧,三十六拜都拜了,還差最后一哆嗦嗎?”
一切聽佐菲的,她說了算。
一群麻雀聚在一棵光禿禿的楊樹上,就像沒有落下的枯葉,嘰嘰喳喳,交頭接耳,似乎在議論這群傻鳥大冷天不在窩里好好待著,干嗎要跑到外面受凍?這個地方,一到冬天就愈加單調了,楊樹落葉后,除了麥苗是綠的,一切全是灰的。氣象臺今晨繼續發布霧霾紅色預警,播音員說外出要多喝水,可以加速人體新陳代謝,不知這方子對抵御PM2.5是否管用。太陽模糊得沒有輪廓,在云層中時隱時現,像雞蛋散了黃,寒意愈發濃了。
哨聲一響,人群瞬間就安靜下來。那群麻雀也呼地齊齊飛向昏黃的天空,一晃就沒了蹤影。考官清了清嗓子,開始點名,接著強調考場紀律,要求不得擅自離開候考大廳,要隨時注意電子顯示屏上的信息,以免錯過考試時間。要是錯過了考試時間就當場取消本次考試資格,本次考試有兩次機會,務必聽清考官指令和語音提示等。
一小時后,考試正式開始,學員輪番進進出出,進去的緊張兮兮,出來的或大呼小叫、手舞足蹈,或默不作聲、面帶羞澀。
一看那對年輕夫妻的表情,就知道他們這次又掛了,丈夫攙扶著妻子,不停地勸慰,妻子捶胸頓足,哭得昏天黑地,咋勸都不聽。聽說,當聽到本次考試結束的語音提示時,她抱著方向盤當場就昏了過去,考官慌得掐人中捏虎口,差點就進行人工呼吸了。
我又有了尿意,但還得硬憋著,不敢再去廁所了,生怕錯過了考試。十一點左右,佐菲開始進考場了。因為提前請了考官,又花錢買了喊號,這是雙保險,她一副吊兒郎當、成竹在胸的樣子。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在我緊張著急的等待中,佐菲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從考場飛了出來。她悠然自得地拍拍我的肩,嗲聲嗲氣地說:“兄弟,不要怕,只要膽大心細,沉著應戰,沒有什么過不了的鬼門關,姐在外面等你高奏凱歌還。”她一臉燦爛,見誰都想擁抱,好像買彩票中了頭獎。
終于等到我進考場了,兩位考官確實給足了面子,說模擬費就不要交了,先練一練,適應一下環境,覺得什么時候練熟了,有把握了,再申請考試,跟平時練習一樣,不要緊張,就像你的那位同事那樣。
我開始模擬幾把都很順利,心里就有了底,向考官提出申請。可一動真格的,我就蒙圈了,緊張無比,大腦一片空白,手心冒汗,雙腿顫抖。我開始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疑惑考試車的方向盤是不是裝偏了?坐到駕駛座上后,卻又把安全帶插到副駕的卡口里。
兩位考官再也兜不住了,哈哈大笑起來,說,好好一個大老爺們,還不如個娘們。好在類似開心的事,每天都會碰到幾次,見怪不怪。
“壓大餅”時,我不停念叨,不要緊張,不要緊張,左窗角看到大餅方向朝左打死,然后回兩圈;右窗角看到大餅時朝右打死,然后回兩圈。我一邊背著口訣,一邊直接從大餅上軋了過去,悲劇了。真是怕鬼招鬼,兩次失誤是驚人的相似。考試的機會只有一而再,沒有再而三。
李警官一臉難為情:“很遺憾,實在沒辦法,不全是我們說了算的。下一次吧,回去還得好好練練。”
練習過程很漫長,考試結果太倉促。我低下頭,臉燙得要命,灰頭土臉地走出了考場。
佐菲在門口瞅見我,小跑迎了上來,拍拍我的肩,安慰我:“好事多磨,凡事不能急于求成,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她忽然想起剛才我交的兩百塊錢來,“找那個喊號的,媽的,不是說好能包過嗎?”
“方臉”在候考大廳一直密切注視著顯示屏上的信息,見我們找他,很沉著,也很講信用,二話不說,麻利地退了錢,說:“這次是信息不對稱,實在沒有辦法,下一次吧,保證給你過,回去還得好好練練。”
佐菲拿著兩百塊錢,迎風晃一晃,說:“找個飯店,給你壓壓驚。”
我沒有一點饑餓感,胃里像塞滿了鉛塊。原本灰蒙蒙的天空顯得更陰暗了。一只高大健碩的公雞正在向一只肥嘟嘟的母雞示愛,斜立身子,撲棱翅膀,圍著母雞打轉……嘚瑟!我飛起就是一腳,把它踢出老遠。
第二天上班,佐菲沒有沉浸在昨天的興奮之中,見我的第一句話:“靠,回去靜下心才弄明白,姐兩百塊錢花得有點冤。”
佐菲的運氣比我好,我考駕照歷經春夏秋冬,陰晴雨雪,她卻順風順水,一路綠燈。
佐菲說,她考科目二時,先畫好點,到點就打方向,李考官躲到樹叢中,撅著屁股指揮,向左向右,前進后退,她閉著眼睛一把就過了。
佐菲很快就申請考科目三了。那天,安全員一開始黑著大長臉,吹著口哨,旁若無人,當一聽到佐菲土得掉渣的鄉音時,頓覺親切起來:“老鄉啊,哪兒的?”在外地見到老鄉,感情一下子就拉近了,結果越說越近,由開始親切到后來無比親切。當得知佐菲在市委大院工作時,安全員就叫佐菲在路邊停車,主動添加微信,說:“以后多多聯系,早知道還考什么?下車吧。”于是佐菲就下車了。
我第三次考科目二時,佐菲說:“還是姐陪你去吧,你真笨死了。不知你哪輩子修來的福,認識了我,你回家問問你老爹,你家祖墳可冒青煙了?”她伸伸懶腰,打了個哈欠。
這幾次補考都沒有見到那個喊號的,一打聽才知道,人早就蒸發了。從有駕校那天起,他就吃這碗飯了,家就在附近,政府規劃整體搬遷,雖然給了安置房,但他還是不愿離開這個地方。只是現在駕考有了新規,他已吃不到浮頭食了。
我與佐菲到唐警官的辦公室,他當時兩條腿正架在桌子上,不停晃蕩,茫然看著天花板,見我們來了,像觸電似的站了起來,說:“女的先喝水,男的先抽煙,來一根,這煙好抽,焦油含量低,對身體危害小,女的也可以抽。”
唐警官抽的是細煙,以前是專門為女人設計的,現在男人也抽了。人類總是在掩耳盜鈴地控制著自己的欲望,比如就拿吸煙來說,人人都知道吸煙有害健康,于是就把煙卷變細,吸入量卻始終減不下來,原來平均一天吸一包,現在要吸兩包。
唐警官深深吸一口,煙從嘴巴徐徐吐出,又從鼻孔慢慢吸進,然后做出“喔”的口型,形成一串漂亮的煙圈,久久不散。
唐警官一臉的無奈:“不瞞你們說,駕考新規實施后,市里真做不了主了,考試信號同步傳到省交警總隊,紅外線全程實時監控,沒有人再敢瞎搞了。我那位小兄弟上幾天幫助學員作弊,就被雙開了。”他猛吸一口,長長吐出,“再說了,技術練好了,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都有好處,畢竟開車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學駕駛,我比佐菲慢了一步,結果是一步慢,步步慢。等到我最終把駕照拿到手,比她整整晚了半年。私下里,我內心不服,我通過的可是電子樁考和路考,駕照的含金量理應比她的高。
那又是一個楊花飛絮的季節,世界一片蒼茫,樹毛子似乎比往年飄得更厲害了,一團一團的絮狀物久久地懸浮在空中,起起落落,見縫就鉆,人們全副武裝,穿長袖衣服,戴口罩眼鏡,把頭臉裹得嚴嚴實實。有些市民患上了“飛絮病”,就像得了重流感,打噴嚏,淌眼淚,流鼻涕,頻繁咳嗽甚至嘔吐,肺里不時傳出嘶啦嘶啦的哮鳴聲,最讓人難熬的是,整宿睡不著覺,周身奇癢無比,甚至滲出血來,皮屑落下有銅錢厚的一層。有些專家開出“治絮”良方,今年已經晚了,明年要提前對楊樹采取避孕措施,注射一種生物干擾素,抑制花芽分化。當然,從長遠看,楊樹屬雌雄異株,行道樹應種雄性楊樹,禁止種雌性楊樹。一切都是雌性楊樹惹的禍。
在酒桌上,特別是有領導在場的時候,佐菲常常得意洋洋地說:“今實成績不好,同時報名學駕駛,但他是我學弟。”一陣哄笑后,往往以此多下去好幾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