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村的鄉間隨筆

■陳昊

城墻頭上的大蔥

就在這一年，祖母把供奉在窯洞深處欄龕上列祖列宗的牌位全部拿下來付之一炬。同時，祖母把我外曾祖的遺物，一些昂貴的線裝老書統統打成紙漿，拍了幾個面缸和一個裝針頭線腦和破襪子的蒲籃子。這個我倒是見過，我將永遠無法知道究竟是哪些書神奇地藏在面缸和蒲籃子里了。總之，就是那些書使我的外曾祖從一個土塬下的窯洞里能有機會趕往千里之外的北京城參加考試，穿上高高的黑布靴子，修建了幾間在這個村莊的歷史上從來沒有的大房子。

外曾祖沒有留下些什么，除了一個巨大的土塊——就是一座土城，再沒有別的東西了，我想祖父也是這么想的。這堅固的土城并沒有能夠保護和掩藏什么，和所有的貧下中農一樣，我年少的母親必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她在給生產隊勞動之余依舊忙個不停，她想把一個椿樹的樁子斫下來回去做柴燒，于是她很費力地用镢頭斫了幾下，然后伸手拎起來抖一抖泥土，她突然間感覺到手底下不太對勁，低頭一看，居然是一條花長蟲（蛇）盤了緊緊的一堆，我母親啞然失聲，扔下镢頭和樹樁子，一個箭步跳下一個土坎，隨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我的老太，這個寡居多年的老人家正在用她結滿了厚痂的富農的手摸著我母親的額頭，母親的旁邊放著一碗苜蓿疙瘩，這是我母親在一天前的夜晚和兩個女孩子在生產隊的地里摸黑偷來的。當時生產隊里看護苜蓿的人追著她們跑，氣喘吁吁的母親摸黑在深溝的邊緣不知道跳了幾道土梁，腳有些輕微的崴也渾然不覺。偷苜蓿回來母親驚魂未定，時常在夜晚大聲地疾呼救命，但是這一次似乎驚得更為厲害一些。面色蒼白，嘴唇干裂的母親醒來時突然發現旁邊那碗苜蓿疙瘩里面撒了些蔥花，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好久都沒有蔬菜了，哪來的蔥花呢？

這件事情讓我的祖父也著實感覺到了一些奇怪，沒有地方可以種些蔥，也沒有地方可以去借幾根回來！作為一個男人，實在是無法想通這個問題了，但是在多年以后，我那每逢緊張手就顫抖不停的母親卻輕輕的一笑，我的祖母也輕輕的一笑。她說，就在曾祖父花費九牛二虎之力修建的城頭上，那個每天在祖父和所有的男人們眼里足以讓整個村莊自豪的小土城，祖母開墾了一些地，栽了好幾排大蔥。

這怎么可以呢？我也一直以為在那個土城的高處應該巡視著一個英武的男人，應該插上五彩的威嚴的大旗，怎么可以去栽蔥呢？幸好我的祖母沒有和秦始皇包括天下所有喜歡高筑城堡的男人們對話，或許她會建議，把整個萬里長城都開墾掉，把天下所有的城堡統統開掘一些，在城墻上種滿密密麻麻的蔬菜。

多年以后，我再也沒有輕視祖母這一極具女人特色的作為，相反，我相信，世界上每一個女人都有一種更驚人的發現能力，她們看到了男人們看不到的東西，她們做到了男人們做不到的事情，讓男人們感覺到了他們的舉動有的時候的確顯得多么荒謬和無聊。

外曾祖和城堡

這是一個家族的秘史。是在夕陽散漫，牛羊裝滿青草和奶水的黃昏，祖父講給我的。

祖父翻開一本泛黃的冊子，指著一個名字，說這個在京城里因為考試成績突出而被授予四川某處知縣的人就是我的外曾祖。祖父說當地人都說了，外曾祖的學識很好。理由是有一個老陰陽曾經在當地是很有名氣的，他和一個老四舅在一起的時候通常是一問三不知，而這個在當地很有名氣的老四舅是位先生，他只不過是我的外曾祖的一個學生而已。

我的外曾祖是出了名的高個子，在那個農業時代，這是形容一個男人孔武有力的最有效證據了，提起來的時候，知道的人都是先說這個特征。的確，我的外曾祖是一個有力的人，據說有一次他曾經從三個土匪的手下逃脫，這一點使我相信，他有傳說中的武功。

這是一個很會保護自己的人，他在聞悉大清的江山不穩之后，立刻辭官，仰仗自己的學識，很快就成了名噪一方的郎中，再次聞悉當地局勢不穩之后，很快就舉家還鄉。按照四川的圖紙，在當地蓋了一間獨一無二的房子。似乎這是遠遠不夠的，我那有力的外曾祖開始修建一座土城，這是一座堅固的土城，據說那一年一個團的兵力圍剿十三個國民黨團練，他們硬是依靠土城的堅固，堅守到天黑，順利逃脫。這座土城我見過，結實的土塊，絕對不與亞于他夜讀圣賢的刻苦勁兒，夯筑得實在是太牢靠了，外曾祖還依墻修筑了幾間土屋，其余的三面都是深溝和絕壁。

總之，我感覺到我的外曾祖是一個很善于修筑工事來保護自己的人，我也堅信這是一個鐵漢式的人物，我想他是無法攻克的一座城堡。

十八個國民黨士兵

就在這一年，十八個國民黨士兵占據了曾祖父的修建的土城堡，他們搭建了一個小小的哨棚，并派出一個扛著大槍的兵丁和城頭的蒿子們站在一起。這個家伙被朱村的風吹一吹，被朱村的太陽曬一曬，像一只鼴鼠一樣探頭探腦，舉目皆是那個時代沒有農藥和污染的莊稼。

也就是在這一天，十八個國民黨士兵被一個團的對手所包圍，水泄不通。已經沒有確切的歷史書籍可以查證，究竟是他們十八個當中的哪一個聰明的家伙出的主意，他們一邊放槍，一邊平靜地等待天黑，等待夜幕降臨，他們的對手也在等待天黑，天黑似乎是一個公認的絕佳的進攻時機。

天黑之后，這十八個國民黨士兵，我們印象中是一些歪斜著嘴臉，滿嘴酒氣的家伙們從另外一個門里悄悄地溜出去，繞過一架山梁，在對手的背后放了一陣空槍，于是，這一個團的兵力就有些混亂了，他們順利地跑掉了。

我在土城里尋找到很多的彈孔，在個別的彈孔里使勁地挖，城墻是很厚的，看得出來曾祖父修得很認真，沒有找到幾個小毛孩子說的那種黃銅的彈頭，但我找到了很多的蒿子，很多的椿樹，很多的酸棗的枝條，很多的冰草，很多的灰條條草和車前草，這一切是沒有變化的，四季更替，它們依然都在這里安然無恙，但是，那十八個士兵呢？就是找不到那十八個國民黨士兵，他們的城堡還在，他們的彈孔還在，那個低矮的后門洞還在，可是，他們到哪里去了呢？他們似乎是在一夜之間消失的，在這一天，他們放完空槍，神秘地鉆出這個低矮的土門洞，在這個黑夜里就找不到了，他們去了哪里呢？

穿寬褲子的四舅

這個年輕人在好多年前穿著一條我二舅在新疆當兵時穿過的一件褪了色的軍服，神氣活現地在村莊里搖擺晃動。

這件衣服過于寬大，使得四舅像一個衣服架子，村莊里所有的孩子們和同齡的人都驚奇得看他的這條褲子。我至今無法猜透的是他穿著那件軍服為何就那般神氣？我無法猜透他把自己想成怎么樣的一個人，是國王還是村長？是不是穿著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條褲子？

這條褲子讓四舅開始莫名其妙地自豪，他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他要重新做一些與眾不同的事情。

四舅在別人刻苦念書的時候，啞然失笑，他想不通這么簡單的事情為什么那些人要花很大的力氣搖頭晃腦，嘴里嚶嚶嗡嗡？而且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秘密，他發現川里的蔥比別處的便宜好幾分錢，于是他決定販蔥，這對他來說根本算不了什么。很快他就在販蔥的時候發現了另一個巨大的秘密，原來販賣銀元要比販蔥更能來錢，很快他就對販賣銀元感興趣了，而在這個時候，他的同學們在販賣知識，販賣一些業已作古的先生們的文章。很快，這個年輕人就發現自己開始對那些簡單的事情感到陌生，他終于不適合再做這件簡單的事情了。在別的孩子還只是知道撒尿時不要迎風的時候，四舅已經知道更多的事情了，他發現這個世界上的秘密不可勝數，人的身上有很多叫人不可捉摸的東西，太奇妙了。

就這樣，四舅依舊每天發現著一些別人不可發現的事情，同時他也發現自己突然間就四十歲了，發現自己開始被一些嚴肅而有身份的人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看，其實在這個時候，他已經有好過多年沒有穿過寬褲子了。

世上的事

這個正午，四舅出奇的想睡一覺。

在土城墻下挖掘蘋果窖的工作的確是很累人的，他太想好好睡一覺了，盡管這樣別人會說他懶惰，會說：算了，他就這么一個不務正業的人，就讓這懶漢睡去吧。

這個下午，四舅來得很遲，懶懶地拖動著他的寬褲子，搖晃而來，兩個勤快一些的長輩笑了笑，你這懶家伙，我們已經挖了一大堆了。

四舅打了個呵欠，他發覺自己的精神出奇的好，而且越來越好了，同時果窖上方的土方也越來越大，像一座小山，挖果窖的人也越來越深地低下去。和其他人一樣，四舅也在認真地挖著土方，突然，兩個小土塊落到他和遠房表兄的身上，那個勤快的表兄還在挖掘，而四舅卻出奇的敏感，出奇的清醒，他不由地抬起頭，看了看面前的土城堡，有一些小土顆粒刷刷地落了下來，四舅突然間好像發現了什么，他沖著三個挖土的長者和表兄喊道，快，趕緊離開！等到他們還在埋怨什么的時候，土城墻的半邊已經落了下來，瞬間填滿了他們多日挖掘的土坑。

這個不務正業的人在一瞬間發現了被別人忽視的幾顆土塊，發現了沉默不語的土城的想法，他一生的荒唐和這一次發現，究竟哪一個更重要呢？

黃昏的酒宴

黃昏的酒宴很簡單，人也很簡單，就是那幾個挖果窖的人，他們全部是我的長輩。

幾個簡單的小菜，兩瓶酒，祖父動用了珍藏多年的一瓶茅臺，這是他準備留給一個盛大的節日，或者一個極其重要的日子的，在這個黃昏，他為這個挖掘失敗的果窖打開了這瓶酒。

祖父興奮地說，這個果窖終于挖失敗了，這不算什么，重要的是我們把它弄失敗了。老天爺對我們幾個照顧有加，他把我們又放回來了。

他對我四舅說，你爺爺對你偏愛有加啊，他在城頭上給你扔了幾個土坷垃，他告訴你一個人，他還是看重你娃娃啊！

祖父說，干杯，我這一輩子沒有做虧心的事情啊。

祖父說，喝酒，這土疙瘩下來的是時候啊，下來得好啊，要不然我還挖呢，這是我父親生我氣呢，他說，看你再挖我修筑的城墻？

祖父說，前倆天我正納悶呢，好端端的樹枝撞得我腳疼，我今天終于想明白了，是我的老爹用他的拐棍敲著教訓我呢……

祖父說，喝酒，沒有果窖，少賣兩個錢，沒啥，你們都是娃他爹啊，你們好著，啥都好啊！

黃昏的酒宴，是世界上最值得慶賀的酒宴。

和野兔共吃的果子

果園里的果子仿佛被秋天高高舉起的燈籠，這些妖媚的女人們，向著整個天空做出了虔誠、順從的姿勢。

我和奶奶從果樹下不斷撿拾落下的果子，它們是在一陣金黃的微風中跳下了枝頭。還有一些果子，是城堡上的幾只灰斑鳩和幾只啄木鳥啄下來的，在疏朗的晴空下，在驟然飄落的風雨中，這些鳥兒們安詳地在茂密的枝葉里啄幾口果子，我相信它們的味覺好極了，向陽的那一面曬得發亮，神采奕奕，口感確實不錯。這使我必須相信：秋天的果子是大地獻給世界上每一只鳥兒和每一個人的，而不是單純的屬于哪一個有錢的人或是哪一只尊貴的盤子，它讓我們在吃到果子里的甜味的時候，相互會意地笑一笑。

我們把果子撿回來，用鐮刀的刃子鏇掉被鳥啄過的，奶奶把他們放在一口祖傳的大鐵鍋里蒸煮，我們時常在晚餐的時候端上這樣一盤蘋果，那些完整的好蘋果，我們必須好好的分類，裝箱子，冒著賠錢的危險把它們送到南方去。我看出來了，今年的蘋果行情不是很好，爺爺默不作聲。我拿起一塊蘋果，沖著爺爺笑了笑，我說你看我的蘋果，鳥兒吃過，蜜蜂也吃過，還有我吃，我們三個享用一個蘋果呢！

爺爺笑了笑，你看我吃的這塊，前些天，有幾只野兔子啃過呢！這是我和一只鳥，和蜜蜂和幾只野兔共吃的果子哩！

在蘋果里睡去的蜜蜂

從枝葉間望過去，一顆最大的果子在向陽的一方幸福地搖晃著，我在它的背面，發現一個隱秘的洞穴，是啄木鳥嘗過的。我想，它一定是這么想的：這么多的蘋果，我吃一個，沒事的吧，于是它就很不客氣地吃了幾口。

在鳥兒啄開的深洞里，蘋果散發的香味讓整個秋天的體香更加濃郁，像一個成熟的姑娘處處散發著不可掩飾的香味兒。蜜蜂首先發現了這一點，它像一個目光敏銳的風流才子，捷足先登，在厚厚的果皮被剝除之后，盡情得吮吸，像英雄找到了出征歸來的第一瓶美酒。

也許是這一只鳥兒在半空中飛的時候，忽然記起，在李家的果樹上，還有一個蘋果沒有吃完，于是它開始有些懷念這個蘋果，它想，吃不完留下半個，這樣多不禮貌，于是它又冒冒失失地飛回來，啄了幾口。那還在睡夢中，在一個流著蜜與乳的地方，這個蜜蜂含著微笑隱身其間，就在不知不覺之間，這只蜜蜂身首異處，似乎整個秋天開始有了一點點的寒意。

在好久之后，我開始懷念這個冒失的家伙，有那么盛大的一個秋天做伴，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在美夢中，在不知不覺中就完成了一個風流鬼一般快活的美差，它那幸福也應該是在美夢中永無止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