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玲

基金會最大的挑戰是
提升專業性
《中國慈善家》:根據多年的觀察研究,你覺得中國基金會在整個社會大環境中扮演怎樣的角色?
陶傳進:基金會的發展代表了中國社會中一種獨一無二的組織類型,它給了我們一個對社會發展更加樂觀的理由。基金會最核心的本質里同時包含了三種成分:公民社會組織、共享價值、專業性。
說它是公民社會組織,因為它在組織內實行理事會制度和扁平化的組織運作,進行民主治理和民主決策,在外部則以獨立法人的形式參與社會公共事務;共享價值則體現在基金會關注人與人之間共同需要的那些成分,如愛、平等、接納等,即使彼此的宗教信仰不同,仍然能相安無事、平等合作、同舟共濟。
專業性則促使基金會進入到了社會治理的軌道,體現出了基金會必須遵循科學性的一面。基金會的本質特點不是善,錢是別人捐來的,錢從左手拿進來,再從右手遞出去不是本事,重要的是要把這筆錢轉化為更有效率和質量的服務。
《中國慈善家》:從你在公開場合的發言以及相關論著中的觀點,能感受到你對中國基金會發展前景的樂觀。令你感到樂觀的理由是什么?
陶傳進:中國基金會發展的起點比較低,現在的發展速度也很難說高,但即便如此,我仍然非常樂觀,因為基金會不斷發展已經近乎于開足了馬力,前景值得期待。
對于基金會問題的判斷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討論事情的發展脈絡,從中看到下一步需要去解決的問題,因而,再樂觀都會看到問題,甚至是越能夠把問題看清晰就越樂觀;另一種則屬于消極的視角,在這一視角上,對于現狀并不滿意,對于發展中的組織產生的是指責和不滿。我們希望秉承前一種方式。
在這樣的視角下,也的確能夠看到當前基金會發展過程中所存在的問題。例如,總體來說,基金會的獨立性還有待提高。基金會容易變成發起單位的二級機構,政府部門和企業發起成立的基金會以及高校基金會最容易出現這個問題。
基金會是一個獨立的法人,需要獨立運作。基金會與發起方可以目標一致、協同努力,但這是建立在二者各自能夠發現問題、籌集資源、進行決策、實現目標的機制上的,二者之間不能是擁有關系。獨立性可以使一家基金會擁有更多的活力和創新性,并在此過程中不斷提升自身的專業性。
基金會的發展中另一個經常會被提及的問題是登記注冊的門檻問題。門檻的確是存在的,但即便如此仍然值得樂觀,因為當下基金會的成立已經不再存在實質性的屏障。不同的組織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問題,有時是登記注冊部門的問題,有時則是申請者(未來的基金會)自己的問題。
我個人認為,當下基金會最大的任務或挑戰是如何提升自己的專業性的問題,這與民主治理和慈善理念比起來,難度上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使是想做一家資助型基金會,也需要有慧眼能夠識別受助方的項目運作專業性。
《中國慈善家》:總的來看,基金會在專業性方面的挑戰主要凸顯在哪些方面?
陶傳進:目前,基金會在專業性方面還有很多的提升空間。尤其是在當下的時代,政府愿意拿出公共財政資金用于購買社會組織的服務,但具有勝任能力的組織不是很多;政府也歡迎基金會參與政購服務,但參與者并不是很多。以社區基金會為例,在當下中國社會轉型期,許多社區基金會的一項重要職責就是去做社區治理的推進事宜,如把大家組織起來進行議事協商、互助創業等。做這些事有很大的難度,即使有錢,能把錢花好也非常地難,需要公益組織一邊做事一邊學會做事情的手法,提升專業能力。
《中國慈善家》:說到高校基金會,你曾表示過,目前高等教育體制改革的有效途徑之一就在于高校教育基金會。高校基金會探索教育體制改革的資本或者優勢是什么?在促進教育體制改革方面做出了哪些嘗試和努力?
陶傳進:高校教育基金會的目標通常與所在高校相一致,但運作機制卻并不相同。高校本身遵循著資源、任務指令、人事任命、結果考核等方面的自上而下的方式,這種方式的最極端表現是高校的行政化,其危害早已引發極大關注。高校基金會則不同,它的資金來自社會上的捐贈(校友最為常見),其使用原則來自于理事會的決策,使用途徑取決于捐贈方的意愿或他們與基金會、受助方之間觀點互動的結果;社會效果的監管權來自于捐款方、基金會的理事會等,效果的評價更多來自于專業化的第三方團隊的評估,有時捐款方即時性的參與式的觀察也很重要。這一切大都遵循著橫向關系模式,而不再是自上而下或高高在上的方式。
現在,一些高校基金會已經切入到改革的脈絡之中,他們只要解決了獨立性的問題,很快就能走上這個軌道。比如說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它是一個智庫型的組織,上百人員是聘任的,沒有人大的編制,但他們非常有活力,研究成果很顯著,出了一些非常重要的政策、建議報告。
《中國慈善家》:現在清華、北大、人大、北師大、浙大等高校的公益研究智庫型組織越來越活躍,這類研究型的力量對基金會的發展可以產生怎樣的作用力?
陶傳進:主要是兩個方面:政策倡導和社會輿論的引導、專業性的提煉以及推廣。在政策倡導方面,更重要的目標已經不再是去做源頭的倡導,政策領域里更多的問題是,政策出來了,但落實很難。高校研究型團隊更應該進入這個政策推廣的領域,將改革中的政策落到地面。比如第三方評估,我們需要把這些評估做出來,引導基金會往更優的方向去做,但感覺一些研究機構對把已有的政策執行下去的興趣遠遠低于去做源頭處政策倡導。現實中操作方面的事情更多、難度也更大,但是傳統的大學精英階層,做這些事的興趣似乎還是弱一些。
做第三方評估很容易做成監管
《中國慈善家》:近幾年,新成立的基金會越來越多,今年7月,基金會總數已達6000多家,基金會體量不斷變大意味著什么?
陶傳進:基金會越來越多是好事,一方面,基金會是受人歡迎的組織,我們在其身上寄托了很高的期待;另一方面,這類組織發展速度可觀,從中能夠看出當下時代的特征。
基金會體量的變大,可以讓這類組織在社會中發揮出更高程度的影響力,讓其共享價值、民主價值、追求科學的綜合特征更高程度地輻射出來。但不得不說,6000多家的數量,并不讓人滿意,在整個中國范圍內,這一數量還是太少。
不僅如此,基金會本身的含義也是混合的,其中既有專心做資助型工作的典型基金會,也有更高比例的運作型慈善組織。我們的法律并沒有在資助型基金會與一般慈善組織之間劃分出一條明確的分界線。從這一意義上看,“基金會”這類組織的數量,其實是某種“混合形式”的組織的數量。
《中國慈善家》:根據2016年的數據,中國中小型基金會有3000多家,占基金會總量的76%。有觀點稱,基金會數量的井噴是由于大量民非組織的涌入,而民非組織可能不是基于基金會的責任和使命而成立的。民非組織和基金會的責任和使命有怎樣的不同?
陶傳進:基金會在西方的概念是資助型的,而不是拿著錢去干活。但在中國,法律沒要求這一點,這不是那些前身是民非組織的基金會的問題,只要符合中國基金會的登記注冊標準,具體是自己干活還是去資助都可以,只是這個群體的資助概念可能稍微淡一些。在中國臺灣和一些東歐國家,做慈善的都可以叫基金會,那是另一種情況。只是我們慈善組織一部分放在基金會,一部分放在民非里邊,這樣就搞得基金會和民非組織沒有一個質變的標準。
基金會在感覺上比民非組織精英一些,至少從資金實力上來說是這樣,登記一個民非組織10萬元就行,基金會不能低于200萬元。另外,民非組織可以做慈善也可以做學校、醫院等收費服務,不一定是典型的公益慈善。被稱作基金會還是民非組織,是臉面上的事兒,跟運作無關,所以不影響實質性的東西,只是給管理上造成一定的麻煩。
《中國慈善家》:《慈善法》的出臺對基金會的發展產生了怎樣的影響?有說法認為,《慈善法》出臺已經一年,但沒有激發出太大的公益潛能,你怎么看?
陶傳進:《慈善法》是公益事業發展到一定階段的自然體現,其中匯聚了社會公益事業的發展成果。第一,它為基金會這樣一類被我們寄托希望的組織奠基了法律上的合法性;第二,它規定了政府的兜底性監管底線和宏觀上引導支持的格調,卻又將更大的自主運作空間還給基金會本身。這里體現出明顯的社會進步意義;第三,它試圖在社會公益領域引入更高程度的契約精神,以取代這一領域里色彩過于濃厚的道德至上、高尚主義和人情關系。
但也正因如此,我們就不能指望《慈善法》本身的出臺誘發出一次質變性的事件。法律可以為社會的快速發展起到一個按鈕啟動者的作用,也可以成為既往發展成果的收攏者。在后一種情況下,其作用特征將呈現為一種不同的面目,起作用的效果也將更為長久、緩慢和緩和。
《中國慈善家》:《慈善法》規定,民政部門應當建立慈善組織評估制度,并鼓勵支持第三方機構對慈善組織進行評估。怎樣可以讓評估更有利于基金會的發展?
陶傳進:我們從2010年開始一直做北京市基金會的等級評估,其他一些社會組織的等級評估、政府購買服務的項目評估,也在參與。在具體操作過程中,我們發現做第三方評估很容易做成監管。
評估與監管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思路,如果我們的目標是監管,那就尋找監管的合法途徑,并且要嚴格遵循法律給我們規定的底線規則,不能隨意侵入到基金會的自主運作空間。如果我們的定位是評估,那就不能粗暴地認為,“我手中有一套組織該如何去做的標準答案”,然后用這套標準答案去卡量對方。
每一家組織都有自己的特色運作領域、長久的技術積累、體現解決問題能力的項目模式,如果評估者不是其中的專業人士,很難指望拿出一套指標就可以解決問題。相反,這樣一套指標可能將組織教條化和僵化。如果與此同時又將評估的權威提升,類似于所有的基金會必須參評,那就會將慈善法已經為基金會規定出來的自主運作空間與社會選擇機制,重新改變為從頭到腳的監管。
為了讓第三方評估更有利于基金會的良性發展,我們盡量做支持型和引領型的評估。支持型就是在評估基金會的過程中,讓它感到受益。我們通過跟基金會不斷對話,促使他們多一個清晰的思路梳理過程;而引領性評估則是在評估指標上下功夫,通過壓縮基本規范上的分數比重、擴大項目質量的分數比重,促使評估朝更高的目標進行引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