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學習面對沖突

徐卓

小孩子之間的恩恩怨怨以及由此引發的各種情緒沖突，在當時確實無比真實，而且感覺比天還大。正是這種真實的體驗，蘊含了將來社會生活中潛在的沖突甚至危險的感覺，讓我們有機會在一個仿真的環境里習得一些保護自己和社會生存的技巧，譬如如何見機行事、怎樣尋求幫助、何時需要暫避鋒芒、何時應該虛張聲勢。

2012年9月24日周一，瑞士日內瓦時間上午11：00左右，鬧市中心陽光明媚，街道上行人三三兩兩。缺乏方向感的我正拽著一個拉桿箱，手里拿著地圖四處張望，尋找其實跟自己近在咫尺的酒店，儼然一副“迷失的老外”模樣。突然，一個身材不高但挺結實的阿拉伯裔男子在我面前把一堆零錢撒了一地，然后就開始慢慢撿拾這些鋼镚兒。我當時只是感覺有些不對勁，但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幾秒鐘之后，我本能地摸了一下放在牛仔褲后兜的錢包，果然不翼而飛！我內心的恐懼和憤怒同時升起。這時那個男子正準備走開，我橫眉立目攔住了他：“你別想溜！我的錢包呢？”他顯然被我嚇了一跳。也許他是團伙慣犯的一員，但這種被氣勢洶洶攔住的場景估計他較少遇到。我倆都處于應激狀態，我明顯能夠感覺到自己心跳加速、面紅耳赤，而且很有立刻出手的沖動（出差為了方便，錢包里有2000多歐元現金）。這個時候我的情緒壓力管理功能開始起作用：我憤怒著，但沒有做動作，開始深呼吸，調整情緒（一定要避免在杏仁核興奮的7～10秒內做出行動）。這段時間也給了對方一個喘息之機，他沖我喊道：“你說什么呢？我不知道！”繼而走開了。

此時我的理性已經恢復，明白“強龍不壓地頭蛇”，被偷錢丟面子總比打起來被其同伙捅兩刀要好得多，這時一個好心的路人（也是阿拉伯裔）告訴我，我的錢包被他們放在馬路對面紅綠燈的控制箱上了。我拿回錢包，發現里而只是少了現金，證件、信用卡都還在。于是向那個路人致謝，去酒店，辦理入住，報警，給其他即將到來的同學們發郵件：“警察說歐盟一體化之后瑞士的安全性大大下降，犯罪團伙進入瑞士，他們也無能為力。我自己剛剛體驗了一把，請大家注意財物安全，切莫放松警惕。”之后吃午飯，換衣服，繞著日內瓦湖跑步，去自我療愈了。然后，太陽依然升起，地球依然旋轉，生活依然繼續。

這件事隨后也就淡出了我的記憶，一直不曾想起。直到2016年底一些沸沸揚揚的事件，讓我回憶起了這件事，并且開始思考一些根本性的問題：面對這些生活中有一定危險性的沖突或者突發事件，需要怎樣的經驗或者技能才會讓人盡可能安全？利益沖突和意外的危險埋伏在我們身邊，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我們是否需要一些應對能力和經驗呢？這些經驗和能力又從何而來呢？

我生長于20世紀70年代的北京，記得每次朋友們回憶童年的時候都有些“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的意思。我曾跟朋友說過，小時候生活環境自由，也時不時地有些孩子氣的沖突，“基本上一三五收拾別人，二四六被別人收拾，周日休息”。雖然有些夸張，但小孩子之間的恩恩怨怨以及由此引發的各種情感，在當時確實無比真實，而且感覺比天還大。正是這種真實的體驗，蘊含了將來社會生活里潛在的沖突甚至危險的感覺，讓我們有機會在一個仿真的環境里習得一些保護自己和社會生存的技巧，譬如如何見機行事、怎樣尋求幫助、何時需要暫避鋒芒、何時應該虛張聲勢。這些打打鬧鬧里催生的“人際技巧”或者“沖突管理”能力，其實也是一種實踐智慧，對于成年之后進入社會有很大幫助。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對真正的霸凌關系最好能夠及時發現并且進行心理干預。而很多針對校園霸凌關系的研究都指出，被霸凌的對象一般都具有自信心不足、膽小孤立、不善交際的特點。而且他們在自己的家庭中往往也處于同樣的地位，繼而將這種弱勢地位轉移到了其他環境里。也就是說，被霸凌在一定意義上也是“習得的”。如果一個孩子在自己家里提出自己的需求或者堅持自己的立場時，每每被壓制、威逼利誘甚至無情打擊，那么在這個孩子的眼中堅持立場或者對抗都是一場災難，退縮回避反而效果更好。這種體驗往往讓孩子認為“人跟人之間的接觸是不愉快甚至危險的”，進而為他的羞怯孤立埋下伏筆。

所以，正如體育鍛煉讓身體更健康、奧數學習讓計算能力更強一樣，如果能讓兒童在自己的家庭里學習如何為了自己的利益和立場做出明智的堅持，他們才能體會到如何增強和運用人際交往中的技巧和力量。在霸凌關系里，雙方實際上都因為自己不能進入“主流”和具有更舒適的關系而“不得已求其次”，因而處于較高的焦慮和壓力水平中。顯然被霸凌者情況更差，但霸凌的一方也好不到哪里去。霸凌者和被霸凌者最大的區別是兩者的情緒能量相去甚遠。前者往往有能力從后者身上汲取更多的情緒能量，以保持對對方的壓制。個中原因跟兒童的成長環境和跟身邊人互動的體驗關系極大。

與霸凌關系大相徑庭的是，從小打小鬧到惡作劇、到暴力沖突或者儀式性欺侮，處在這個連續鏈條上的是各種形式的突發或者零星事件。有時候，一個小玩笑就突然“蛙跳升級”，變成了沖突。沖突造成的傷害比較嚴重（或者大家認為性質嚴重）時，就會被稱為“暴力”。從心理學角度而言，處理這種摩擦事件時，對情緒和沖突的管理技巧不可或缺。這也是我提及自己在瑞士被偷的經驗的初衷。成年階段每個人一定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際沖突，包括利益沖突、情緒沖突，甚至是危及健康或者生命的身體暴力沖突。我們常常聽到家長議論的“是不是需要打回去”，往往針對的就是此類情景。因為“是不是需要打回去”和“是不是有能力打回去”都需要具體情境具體分析，這里暫且拋開不談。個人認為比較重要的視角之一，就是要把這些事件看成是學習面對沖突的機會和過程。

也就是說，一旦發生此類事件（不論是作為觀眾還是沖突的直接參與者），如果有坦誠、開放的環境做事后討論，會是讓兒童學習反思的好機會。也就是說，讓孩子愿意披露這件事（而不是“說了肯定挨打挨罵，所以能瞞過去就瞞過去”），并且在討論的時候主要聆聽孩子的觀點，用他們能夠理解的方式，讓他們在現在能力水平上“漸進地學習”，就有可能把壞事變成好事。兒童跟成人相比較更加接受“看得見摸得著、能夠模仿”的方式來學習，所以表演其中的情景，真的產生身體的接觸和動作，具體詢問當時的情緒、情感、動作細節，都是適合兒童青少年學習生活智慧的資源。

很多書和課程都講授了最基本的情緒覺察和控制能力。“在多數情境下情緒是否能夠保持相對穩定”是評價身心健康和生活質量的基本要素之一。提到“保護”，總會令人想到“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問題。社會學家明白，沖突和偶發的暴力是“結構性”的，也就是人類社會不可能避免的。心理學家都理解，面對沖突時的情緒管理能力、決策能力、行為能力是需要逐漸練習的。但我們也往往看到大家大聲疾呼“暴力零容忍”，這個時候恐怕就需要我們思考一下希望與現實的差距。我們可以竭盡全力營造一個“單純”的學習環境，但這個環境越“單純”，離開這個環境進入社會的時候往往就會愈發令人“驚喜”。到底是為將來“提供裝備”，還是想辦法加厚護欄“自廢武功”，后果可能會有天壤之別。

每個人當然有著各自渾然天成的性格和氣質，但我們跟人相處的方式、對人際關系的偏好和信念，都是在自己的成長環境里一步步習得和養成的。與人打交道如何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與人相處是愉快的還是難受的、有人的地方是好玩的還是危險的，這些都是在我們成長過程的每一次互動、每一次溝通、每一次“交鋒”中逐漸形成的體驗。這種體驗及其得出的偏好乃至信念，是成年“社會智能”的最主要部分。

給不喜好人際交往或者對人際交往感到不舒適的兒童青少年貼上“天生怯弱膽小”或者“不善交際”“孤僻”等標簽，恐怕有害無益。再喜歡獨處的人也會有自己的好朋友。如果一個孩子認為人際交往令他恐懼，或者令他很不愉快，這是一種“習得的偏好”。我們需要考察的不是“為什么我的孩子天生孤僻膽小”，而是另一個問題：“從哪里來的不愉快甚至恐懼體驗導致孩子認為他人帶來的只能是痛苦或者威脅？”一次次的案例和咨詢實踐告訴我們：每每一個孩子被描述成“天生怯弱膽小”或者“不善交際”“孤僻”時，帶來不愉快感受的往往是孩子生長環境中的主要關系，而讓他們覺得“人是可愛的生物”的，也往往是高質量的生長環境。

提升社會智能如同彈鋼琴，要從千百次的失敗中逐漸找到自己的節奏和方法，直到最后熟極而流。因而，如果認同“人生無捷徑”，恐怕就不會太過強調“暴力零容忍”。在安全（生理安全、心理上不受評判、關系上支撐鼓勵、聚焦過程而非結果）的環境中有機會頻繁地試錯，恐怕是一個孩子乃至成人能夠得到的最好保護。

（摘自《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