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若星辰 單林 韋人方
公元紀年2504年,地球末日前四十七天。
陳瑾很快活,凡是喝多了燒酒,又打得一手好牌的女孩子都挺快活。她手指輕敲著紅木桌面看牌,一對王,兩聯炸彈,今天手氣當真不錯。
“姐,你喝太多啦。”弟弟陳少華用一杯溫熱的茶水換下她手邊的酒杯,并順手把燒酒瓶也拿走。
陳瑾笑笑,看著弟弟轉身,左手便輕輕拂過茶水。濃烈的酒氣頓時騰起,她舉起杯子,一口悶了燒酒。
左首的姑姑有事離開,來了個她不認識的愣頭小子頂上。
“你是誰?”她借著點酒意,頗不禮貌地問這男子。
“我叫周皓。”周皓回答卻很禮貌,“陳少華的同學,他邀請我來的。”
陳瑾“嗯”了一聲,假裝低頭看牌,暗地里卻細細觀察這陌生人。周皓其實也在瞟她,目光很快對上。
只有陳瑾能看到的界面已經被打開,周皓的一切信息都是問號。她開口道:“我是他姐姐陳瑾,從前沒聽少華說起過你啊。”
“我跟他一個寢室。”周皓笑笑,“真羨慕你們,這個時候還能這么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陳少華可常跟我說他姐姐是個喜歡熱鬧的人。”
“唔。”陳瑾聽他說完,倒愣了半晌。程序始終探測不到對方的信息,給出了警告。
陳瑾扔下牌,向長輩們告退,說要邀請周皓去家中房間看看,周皓起身,連說榮幸。
她領著周皓,走上客廳一角的紅木雕花樓梯,樓梯很長,盤旋而上,梯旁墻壁上掛著曾祖母的幾幅照片。
“真漂亮的宅子。”周皓由衷贊嘆。
二樓一間寬敞的會客廳,青石墻面,中間置面山水畫鑲玉屏風,轉過屏風是整套上好的紅木整雕古家具,空氣里檀香淡淡。
“少華從前跟我講過你們家里種種,可我沒想到實際上這么古典。”周皓一邊說一邊觀察她的反應。他感覺自己的頭有點疼,但還能忍受,“這種裝修的房子在21世紀初就少見了,更別說現在。”
陳瑾停住腳步,長發掩住表情,“好了,廢話結束。你是誰?”
“就是周皓。”周皓回答,“如假包換,真實身份。”
“少華的朋友也是?”陳瑾冷笑。
“我正是為了他才來此,希望勸說你不要再沉溺在這個虛擬的小世界中了!”
啪!點心盤跌落在地上的聲音。會客廳門口,陳少華滿臉訝異地看著他的姐姐,“虛擬,小世界?”
叮!整個世界瞬間暫停,陳瑾急忙召喚出控制界面,打算將世界的時間回退幾毫秒,卻被系統給出警告:
“清除記憶失敗,請恢復至上一次備份。”
這并非真實的世界,屋子里所有的陳設都只是數據。除了陳瑾和周皓,其他的人也只是高度仿真的人工智能,記憶和性格都是陳瑾一點點輸入和設定。
只是現在,陳少華的記憶庫顯然寫入了不該寫入的內容。
“都是你!”陳瑾憤怒地轉向周皓。現在她只能重新讀取備份了,這意味著她之前兩小時的輸入全部作廢。
“陳瑾小姐,這些都是假的。你真正的親人在現實的世界中,你為什么寧肯和這些程序待在一起也不愿回到現實!”
“怎么不能!我做什么是我的自由!”
“請冷靜一點,我知道你的感受,你和親人相處有障礙。”周皓耐心勸說道,一邊揉著太陽穴,他頭疼越來越厲害,“逃避只會讓你越陷越深,你無法得到真正的快樂,再這樣下去只會更痛苦。”
陳瑾冷冷地盯著這個自以為是的小子。剛剛在樓下,交談第一句她便已明白他是入侵者。只是怕當場揭穿造成人工智能程序錯亂,她才先將他引至樓上。沒想到還是沒能避免。
“很好。”陳瑾咬牙道。
這是私人虛擬世界,她是主人,周皓是通過后門潛進來的。陳瑾調出管理員權限,驅逐周皓。
“沒用的。”周皓依然還好好地在陳瑾面前,“我是一名極客,虛擬世界里你根本不是對手。”
陳瑾試了幾次,始終趕不走周皓,最后喪氣地罷手。在他的對面,周皓一邊捂著腦袋,一邊繼續勸說,“你也知道末日將臨,你難道想帶著這些遺憾結束嗎!”
“知道末日降臨,你還阻止我!”陳瑾怒道。她打開通訊界面,給一個叫林子夏的人發去訊息,“速來,我遇到麻煩了。”
“我這邊還沒完,等我半秒。”林子夏的回復很快傳來。
“一個微秒也別等,再不來就要死人了!”
“叫幫手了嗎?”周皓并不慌亂,他覺得陳瑾一定不明白極客這個詞代表的意義。入侵小世界這種,對他們這樣層次的人來說甚至很丟臉。
但下一刻,周皓發現自己的動作被凝滯了。
“你,怎么做到的?!”
“極客很了不起嗎?!”陳瑾冷冷地、充滿恨意地對他說,“干擾末日前的狂歡,是最大的罪過!”
這是這個時代人們的共識。
周皓眼前的景象迅速扭曲,下一刻,他暈了過去。
周皓是在醫院醒來的,說是醫院,其實不過是個人工智能醫生掌控的全自動醫療救助站。
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多少人類在工作。幾乎所有的工作都由機器人接管,無論是水電、通訊、交通還是醫療。機器人的應變能力遠不及真人,只能勉強維持運轉罷了。時間一長肯定會出問題。
不過無所謂,反正人類已經是末日,沒多少時間了。
機器醫生告訴周皓,有熱心人替他召喚的急救,說他用非法改裝的虛擬頭盔上網,出現故障在家中昏迷。
“你的大腦在斷線的瞬間超負荷運轉,再多幾毫秒,可能就成植物人了。”
周皓苦笑,這是他成為極客以來最慘的一次。被趕出虛擬世界不奇怪,強中自有強中手,但是莫名其妙地就在死亡面前打了個轉兒,這個就有些難以接受了。
陳瑾和她朋友的手段,實在過于狠毒。
那個小世界肯定有問題,周皓想著。他打開入侵時的記錄,發現自己進入陳瑾的小世界以后的數據已經全部被刪除,只留下十幾個毫秒的日志證明他曾經登陸過那里。
“毫無修改痕跡,厲害。”周皓不得不敬佩。
周皓研究了半天,也沒發現自己是怎么栽的。對方并沒有怎么攻擊他,只是速度似乎快得出奇。
接下來的事更讓他意外,他竟然很輕松地就從殘留的記錄中找到了陳瑾在現實中的位置。這令他極度不解,對方能把他毫無抵抗地踢出虛擬世界,但在個人訊息上竟然毫無防護?
一天后,他辦理了出院手續。
救助站鐵門滑開,門外一片溫柔的淡金色陽光灑下來,兩只白蝶翩翩飛過,天氣不錯。末日即將來臨的消息傳來半個月后,地球仍美好得不像末日。
周皓一時攔不到出租,便自己朝東湖公園走去。他近來常去那里,看看從小伴著自己長大的湖。
是一顆黑矮星沖著太陽系來了。它體積太小,人類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把這顆“隕石”當回事。等到太陽系所有行星的軌跡都發生偏移,人類據此測算出它的質量相當于四十分之一個太陽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模型顯示,它軌道上的天王星和火星將先后被它吸引,如隕石般撞上它。星體撞擊的風暴會沖擊地球,吹走幾乎一半的大氣層。更糟糕的是,兩個月內它就會投入太陽,熾焰將吞噬木星軌道內的一切。以地球現有的科技,逃亡或幸存都是不可能的,這么短的時間,又能有什么出奇制勝的辦法?
展現在周皓面前的美景并未遭到末日的影響:湖光山色,岸旁青峰如刀刃般刺破湛藍的湖水,倒影隨陽光輕輕搖晃。湖邊草地人不多,近處,有個扎著馬尾的女學生在看書。周皓猶豫了一下,揀了個離女生有段距離的地方席地而坐。
她抬起頭,沖他微微一笑:“你好幾天沒來了。”
“是嗎。”周皓有點不好意思,他原也在這湖旁見過這女生幾次,只是沒想到她留意到了他,竟還開口搭訕。“我碰上了點麻煩事。你……你在看什么書?”他問對方。
女生把書名亮給他,是本論述生命起源的專著。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過這時候,能跟真人說說話是挺好的。他說:“地球上的生命已經有四十六億年歷史了。”
她笑了,“是啊,挺久了。”
周皓一時無言,她就又接下去,“但一切都將在幾十天后消亡……真荒謬,是不是?”
“末日消息傳來,我才意識到,我們有多渺小。”他看得出來,她不像這個時代的其他人一樣諱言末日,于是也直說,“我才二十出頭,奮斗到現在剛學成一身技術,正滿心想要做一番事情,爭口氣,可是突然一下子,所有的事情都沒有意義。”
在末日之前,人們面對的是一個被無數先輩反復追問的問題,人的一生應該怎樣度過?
假如你還能擁抱這個世界,僅僅五十來天……
有人瘋了,有人沖出家門,有人陷入感官娛樂中不能自拔,有人一遍遍地回首往事……
“其實沒有關系。”女孩子說,“我們只要好好過剩下的日子,對我們自己來說就夠了。”
已經一半沉入湖水的太陽,將火般閃亮的光芒投到女孩年輕的臉上。
那隨之而來的長夜,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天前。
虛擬世界二樓會客室,周皓離開帶來的空間扭曲,很快消散。
一封短訊推送過來:我幫你搞定他了,我手頭還有點事,再等我幾十毫秒。林子夏。
陳瑾回到樓下,繼續打牌,沒有假人對周皓的消失多問一句,因為她重置了數據庫,所有假人的記憶重新回到了兩個小時前。
她又漸漸醉得深了,臉紅起來,弟弟拉她離開牌桌,跟她講學校里的事。
“喲,陳大小姐,又醉啦——”有個男人從她身后的空氣里浮現出來,夸張地鞠了個躬。滿屋人都錯愕地看著他,陳少華想站起來,陳瑾按住弟弟,沖男人兇道,“林子夏,我又白干了!”
“反正也沒多久,再次重置下數據唄。”林子夏說,“剛才怎么回事,好像招惹了蠻厲害的家伙啊,正常情況下我可不是對手。”
“一個熱心腸的極客,入侵這里試圖打破好友姐姐的幻夢,勸說她不要沉溺。”陳瑾苦笑道。
林子夏捂著肚子笑了起來,“幻夢,沉迷。”他幾乎流出了眼淚,“他不知道這是我們剩下唯一的東西了嗎!”
“不算是唯一,我還有你。”陳瑾說。
林子夏和陳瑾是七天前認識的,那時末日訊息還不為公眾所知。是林子夏告訴了陳瑾這個消息。
“五十四天。”林子夏對陳瑾說,“人類的壽命只剩下這么些了。不過我有辦法可以活更久。”
“毀滅整個太陽系的災難,你能有辦法逃亡?”陳瑾眼皮都沒抬。
“當然不是,但我有辦法讓時間變得更多。”林子夏笑笑,“你聽說過加速世界嗎?”
“聽說過。有些駭客偷偷改造設備,可以讓自己在虛擬世界中的行動加快數倍。”陳瑾回答,“雖然很危險,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
“不不,那太小兒科了。”林子夏說,“五十四天也不過相當于一年罷了。我有更給力的方案。”
此后,他們就先后參加了這個名為“末日狂奔”的計劃。在這里的虛擬時間中,他們的思維被加速到常人無法想象的速度。本來要花費數小時的思考,他們可在幾秒內達成。僅僅一兩天的時間,他們感受到的卻是漫長的十幾年。
虛擬世界里,人工智能們已經在崩潰邊緣了。陳瑾打了個響指,少華和其他家人一并消失了。偌大宅子復又冷清起來,只有風吹高處的風鈴,細不可聞地響。
陳瑾看著一桌散著的撲克,怔了片刻,道:“我們去正常速度的虛擬世界逛逛吧,老是在狹窄加速世界,覺得無聊了。”
“出去?會被罵的吧。”林子夏搖搖頭,“普通的服務器可負載不了我們,會死機的。”
“膽小鬼,那我一個人去。”
“好好好,我陪你,回頭肯定要被罵的。我們去哪里逛?”
“西江吧。”
千盞燈火,午夜城市亦如同白晝,一座石橋橫過大江,江中游艇前后相綴,空中私人飛機涂裝得色彩斑斕,映著街市上花燈璀璨。公共平臺的虛擬世界,其繁華更勝現實。
陳瑾與林子夏輕輕走上街道,林子夏偶然停步,戲弄地拍拍靜止的行人肩頭。
行人不動,飛機停懸在空中,水不流,連原閃爍頻頻的霓虹燈,如今也是一直亮著或暗著。熙攘的人群,在千萬倍加速的他們眼中看來,便是如蠟像般傻傻立在原地的。
偌大城市,并沒半點兒聲響,沒人能與加速的他們交談。兩人肩并肩,走入繁華又死寂的城市群像。
那一瞬間,服務器的CPU負荷抵達峰值。虛擬城市的一切全部凝固。
現實中。
由于大批人類離開工作崗位,長途交通還是受到了影響。
他鎖定的陳瑾位置不遠不近。正常情況下他幾小時就可以抵達,但是現在花了整整兩天。
周皓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去做這些,或許是末日前他也沒有別的事好做。父母選擇了結伴出游,好友已然聚會過三次。女友是沒有的,他大量的時間全部陪著孤單的電腦和代碼。
陳瑾曾經是他朦朧的憧憬,這位好友的姐姐在他看來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成熟,有魅力,睿智,聰穎,有著和年齡不相稱的學者頭銜,從事著崇高的科學探索職業。
當他意外地從少華口中得知,陳瑾沉溺于虛擬世界、拒絕回歸現實,他義無反顧地決定前去喚醒她。
他不能接受一個這樣的存在崩塌!
順著地址,周皓來到了一座城市的郊區,矗立著的警示標志清楚的說明,這里是軍事管制區。機械崗哨林立,攝像頭來回掃視。
周皓皺起了眉。他無法確定警衛狀態。畢竟是末世,太多事都說不準,很可能只是自動設備在按以往的程式運行,基地內部早已人浮于事,敗絮其中。
也或者正相反。
最終他決定冒險,展開了隨身的便攜電腦,準備釋放無人機。
他剛要開始入侵,基地的大門就打開了,幾輛車開了出來。依稀晃過的幾個衛兵身影顯示,這是一個在正常運行的基地。
還好沒開始入侵,周皓驚出一身冷汗。
車輛并沒有開出多遠,它們去到附近一個小小的山頭,停留了大約半個小時后就折返。
周皓順著車輛的方向找到了那里。推開草叢,他發現這是一片墓地。其中剛剛新增了十幾個墓碑。
他走過去,看到了他不愿意看到的東西。
“想要知道他們的故事嗎?”一個聲音出現在身后。他回過頭,是一名年紀挺大的軍官,穿著齊整的軍裝,佩戴著將軍肩章。手里捧著一束白花,顯然是來祭祀的。
“我想知道她的。”周皓指了指其中一個墓碑,上面刻著陳瑾的名字。
時間回撥到三天前,虛擬世界中。
“咦,那件短裙倒漂亮。”陳瑾對四周的寂靜早習以為常,興致頗佳地一路看著櫥窗,盡管并沒任何店員來招呼她買東西。
店中模特穿著的深藍短裙,綴著閃亮的彩鉆,櫥窗玻璃上閃著防火墻的光芒。
林子夏挑眉,“我說大小姐,想要你就自己去偷那裙子的數據,別假惺惺地講,‘哇它好漂亮喔。”
陳瑾不好意思地笑笑,攤手表示自己剛才試過了,攻擊失敗。她有所期待地看著林子夏,后者夸張而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調出程序欄,修長的手指輕敲虛空,一張淡金紙片浮現出來。他將這攻擊程序用手掌貼在櫥窗上,他的掌下,玻璃如冰雪般消融。
這是他的專長,末日前他是名出色的程序員,何況那之后,他已在虛擬世界中又度過了這么久,太多時間可以練習。
陳瑾則是物理學家。
“我算知道你為什么要我來了。你是懶到連尺寸都懶得自己調了吧?”林子夏嘟囔,“這么不合身的式樣,我還要一點點按你身材調過……”
“多謝啦。”陳瑾抿嘴笑,接過,身上衣服瞬間變作了那件短裙。
“給點辛苦費吧,陪我玩個游戲。” 林子夏開口道。其時他們正走過西江上的石橋,水波映著兩人身影,沒有一絲顫抖,更無半點水聲,只滿江光色炫目。
“說啊。”
林子夏望著天空中停滯的各樣低空飛行器,和鱗次櫛比的房屋,思考片刻,“跑房頂吧。”
“林特工。”陳瑾不多說,立刻啟動飛行插件,緩緩上升,落在一處十多米高的飛艇頂部。舉目遠望,四面八方,都市的繁華無窮無盡,寂靜如同寒冷的琴聲撥動心弦,“我這可是舍命陪君子了。”
再多繁華,只有她跟林子夏是活人而已。選擇了狂奔,也就選擇了跟這個世界疏離。
“說得好像你真會死一樣,不過游戲。”林子夏亦縱起,站在她身旁的房頂,俯視腳下的流光溢彩。
陳瑾剛想跑,林子夏拉住了她,“別,大小姐,別賽跑,我先跑你來追吧。”
“為什么?”
“你要是跟我一起,我會看見跑起來的你短,裙,走,光,啊。”林子夏一字一頓地拉著她的手說完,然后撒腿就跑。
陳瑾緊緊跟上。
踏著直升機、房頂、交通信號燈和廣告牌,他們在虛擬空間里憑著自己的雙腳飛奔。
騰起、落下、奔跑。越跑越快,身旁的高樓化作了一條七彩的河流,飛快地向后流去。再到后來,好像她踩著自己的影子,站在原地,世界卻動了起來,喧囂地變幻著。只有前面那個、跟她保持著相對距離的身影,如暗夜星辰般清晰。
生命是牛馬勞苦終日后的短暫幻夢,是地牢中的囚犯仰望天光的瞬間。如此荒謬,如此脆弱。
跑,跑,跑,在結局與末日到來之前,似乎可以永遠這么揮灑下去。
前面那個疾馳的身影突然停步了,林子夏停下,轉過身,臉上說不清是悲傷還是麻木。
陳瑾奔過去。
“我要死了。”林子夏說,“我剛才收到消息,我的大腦已經開始崩潰……我的生命將在三秒鐘后,虛擬世界大約兩個半個小時后結束。”
在超高速運行四天后,林子夏現實中的大腦已被損傷到無法修復,狂奔之路不能回頭,只有盡頭。
陳瑾撲過去抱住了林子夏,擁抱她在這個虛擬世界中的唯一真實,久久不肯松開。
“我們回加速世界去吧。”林子夏拍著她的背,“我要交接工作。”
是的,他們加速,并非只是為了末日狂歡。
當人類陷入絕望的黑暗,放棄了無謂的掙扎,當地球面臨毀滅的深淵,將沒有任何智慧體記得她曾孕育過四十六億年的生命。有些人拆下自己的肋骨做火把,照亮了道路。
末日消息傳來的第二天、距離最終毀滅還有五十四天時,有一小撮人被聚集到一個虛擬小世界,聆聽一位腦神經專家對拯救世界的想法。
“我們人類現在的科技,顯而易見,不足以解決中子星的威脅。因此我們需要的其實是時間。”他說,“我有辦法使人類得到四百五十年思考的時間。”
改造研究者的大腦,強行加速,如此便可在虛擬世界中以超高速工作,研究解決威脅的辦法。代價亦是不可避免的,即使經過改造,這樣的大腦也只能運轉三到四天左右,而后研究者必然走向死亡。
林子夏是在此計劃早期作為程序員加入的,陳瑾則稍晚兩天。當初他勸她加入的時候說:“比起在痛苦中沉淪,有些人更愿意享受兩個月的生命。而相比享受生命,我選擇在末日前燃盡自己。”
“我沒什么想選擇的。但既然有那么一點遙不可及的希望。”陳瑾回答,“我也來吧。”
“這些混蛋,他們應該早點通知我的。”林子夏抱怨,“早知道腦子快不能用了,我就不該去休那個長達一秒鐘的假。”
陳瑾沒說話。
小世界里短暫的狂歡,加上靜止街市中的漫步與飛奔,所耗時間前后加在一起,也不過現實中的一秒。
“哎,很快會有人來接替我,陳大小姐你可別再給人家定一堆做不出來的程序。”林子夏笑著拍拍她肩膀,轉身前去向接替者交代工作。
陳瑾看著他消失在虛擬走廊的盡頭,永訣沒有告別。她閉眼站了片刻,轉身回到工作桌前。
現實時間兩天,陳瑾其實已經在這個虛擬世界度過了十六年。每當工作的間隙,她會允許自己沉溺于酒精和家人溫暖的陪伴,哪怕只是虛擬的。而剛才她又失去了林子夏,倏忽之間,無聲無息。
她也活不了太長時間,會在計劃完成前就死掉,看不到地球和人類的結局。如果計劃不成功,也沒有任何生命會記得他們的犧牲。
陳瑾穿著那件深藍短裙,開始擬定一份難以實行的模擬實驗。
黑矮星觸日前四十四天。
最早參與末日“狂奔”計劃的人被稱為“遠望者”,他們遍歷所有方案,一個個分析推演,找出其中有可能成功的。
他們交出了漂亮的答卷,最直觀的反應是基地的人在談論的時候,已經用“黑矮星觸日”替代了“地球末日”。
微末的希望出現,人類不再是一無所有,但仍有極為漫長的路需要狂奔。
一封電子郵件發送到了周皓的郵箱中。在往常,它應該在發送時瞬間抵達,但現在它遲到了五天。
你好。
三秒前那場交鋒,我勝之不武。你很厲害,同狀態我不是對手。
而且你在毫無輔助設備的情況下,被強制狂奔幾十毫秒居然沒死,你是一個天賦異稟的人。你肯定能比我們多支撐一兩天。
我是認真夸你,并誠邀你加入。
林子夏
周皓苦笑了下,當然這個苦笑是虛擬世界做出的。他現實的軀體已經毫無知覺地浸泡在冷凍液中,插滿了無數大大小小管線,甚至體內的血管都已經被更換。大量液體高速循環,輸送能量,帶走他大腦工作釋放的巨大熱量。
他也已經加入“狂奔”,和許多人一同奮戰在加速世界。以現實的秒為單位生產大量數據和智慧勞動成果,不斷刷新著人類學識的前沿。
在漫長工作的間隙,他給家人寫了一封信,也寫了一封給陳少華,簡述了事情,并一一道別。
他沒有等待回信。就算他們很快回復,收到也是數年之后,世界對他來說幾乎靜止。
他想起了那個湖邊的女孩,想起了陳瑾。他其實沒有那么勇敢,只是為了追逐那些他羨慕的身影。
但無所謂了。
總有些路值得為之一無所有,狂奔到盡頭。
【責任編輯:遲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