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瀟 肖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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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控器中一片雪白,某種噼啪聲從艦橋各處傳來,仿佛火焰燃燒,又似金屬剝落。
鄭月兒眼前漸漸模糊起來。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擔任宇航員的第一次太空旅行會迎來這樣一個結局。她努力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但身邊的一切似乎都在這一瞬間模糊起來,那些本應熟悉的面孔此刻一個個僵立原地,顯得無比陌生。她想發出聲音,卻驚懼地發現一切都是徒勞,終于周遭的一切都似乎與她失去了聯系。鄭月兒失去了自己存在的實感,渾身失去力氣,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她只能和駕駛艙內的其他同伴一起,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滄海號”以無可挽回的姿態直落向眼前這顆星球的引力圈。
在失去意識前,鄭月兒腦海中浮現的最后一個想法是——李瀚,你在哪里?
1
李瀚率領的小隊正跋涉于沙漠之中。他嫻熟操控著機械載具,邁開頎長的雙腿,以穩定的速度向著雷達上顯示的方向行進。這時,通訊器中傳來隊友的提醒:“7點鐘方向的沙塵暴距離我們越來越近了,預計十五分鐘后抵達目前所在位置,危險等級5。繼續追蹤下去可能會有危險?!?/p>
李瀚猶豫了一下,不經意間目光垂下,落在自己胸前的項鏈上。他想了想,看著雷達上若隱若現的信號,心知只要能采到這顆珍珠,就能組成新的一組陣列,那么所有人也就多了一分希望——他還是不甘放棄。他仔細觀察地平線上,沒有看到一絲煙塵。隊友的判斷是可靠的,沙塵暴還有一段距離,這距離足夠讓他們進行最后一次嘗試。于是他按下通訊按鈕,喊道:“我們就快追到了,再努力一下試試。各機保持間距,做好隨時撤離的準備?,F在加速前進!”
隨著李瀚的命令發出,四架直立行走機械載具同時提升了速度,武器也各自切換到充能狀態,以防備沙漠中可能突然出現的異獸。
忽然,雷達上的信號驟然亮了起來,李瀚難以掩飾內心的興奮,高呼:“找到它了!”他的載具一馬當先沖了出去,渾然不顧身后同伴們的驚呼。
就在李瀚行進的方向上,一團黑色狂風從遠處暴起,瞬間接近,幾乎一秒之內便已是沙塵漫天。在無盡彌散的塵土中,李瀚載具上的紅旗漸漸模糊不清——沙塵暴比預計提前追上了他們!
“隊長!”“隊長,請回話!”通訊頻道中的呼聲此起彼伏,可李瀚卻已經聽不見了。
2
沙丘靜謐,一只全由鐵甲包裹的手突然伸出沙堆,隨后是小臂,再然后是半邊身子艱難地露了出來。穿著防護服的人影趴在沙堆上猛烈地吸了幾口氣,雙手摘下頭盔,露出李瀚疲憊的臉。他花了十幾分鐘,整個人才爬出了沙堆,抖落一身沙子,然后在沙地中極目四望,卻根本找不到已經被沙堆深深掩埋的載具。李瀚嘆息一聲,拎著頭盔,跌跌撞撞走出幾步。他依靠腕表盤算了一下時間,發現距離自己脫離采珠小隊已經過去七個小時了,突如其來的沙暴幾乎是頃刻間將他掩埋。得益于全覆蓋式裝甲將沙暴完全隔離,李瀚得以在沙塵暴中幸存并維持生機。但因為一時貪功而與小隊脫離,又失去了載具,接下來他必須想辦法回歸“滄海號”基地才行。
遠處,“滄海號”巍峨的巨影屹立于大地之上,與周圍的荒漠格格不入。李瀚目測一下,確認是一段不近的距離,只靠步行恐怕將無比艱難。想著起碼要先找到載具上的通信系統才行,他開啟了隨身雷達,發出定位載具的指令。
在雷達的指引下,李瀚步行出幾百米,在定位的位置上,徒手向沙堆中挖了起來。這可是個不輕巧的體力活兒,好不容易挖到了載具的駕駛艙位置時,李瀚已經累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不知何時,遺落星的月亮已經升上半空,李瀚抬頭看著碩大的銀色月輪,心底某個柔軟的地方不禁被觸動,他掏出胸前的項鏈,輕輕撥動開關,一張全息照片出現在眼前。
照片中是一個女孩兒,年紀不大,膚色白皙,微卷的長發昭示著無限青春,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正注視著前方,仿佛有千言萬語待要訴說。李瀚心中微微刺痛,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兒——鄭月兒,他有說不完的話想對她說,但現實中的她卻再也無法聽到了。
這時,頭盔中穿來一陣微弱的“嗶——嗶——”聲,李瀚調出雷達外顯,有些哭笑不得地發現,他一直追蹤的目標,竟然就在前方幾十米處。
收起項鏈,繞過一座形狀盤錯的巨石,李瀚在巖壁的縫隙間見到了它——那是一顆熠熠生輝的明珠。沙礫珍珠,人類在遺落星上發現的一種高密度能量聚合物,也正是李瀚所帶領的采珠小隊此行的目標。李瀚小心翼翼地接近珍珠,卻發現這一顆和他以往采集的任何一顆沙礫珍珠都不相同。這顆珍珠表面的光芒在閃亮與暗淡間自如轉換,仿佛呼吸,這是李瀚在過去從未遇到過的情形。通過雷達顯示可知,珍珠的能量正處于極度不穩定態,但并沒有爆炸的危險。李瀚不禁好奇地佇立在旁,想看清楚珍珠上正在發生的細微變化。
在清冷月光的輝映下,這顆珍珠竟然漸漸開始融化。先是珍珠的表層發出輕微的顫動,在氤氳的虹彩中,珍珠外殼慢慢轉化為了介乎固液兩相之間的形態。隨后,一只纖弱、細嫩,還閃著光的翅膀從中伸了出來。這新生的小生命似乎對外界還有些怕,翅膀伸出一半又縮了回去,反復幾次,才從珍珠殼里怯生生地露出一個小腦瓜來,隨即整個身體爬了出來。這只從珍珠中出生的小鳥,通體雪白,渾身生著細密的絨毛,還縈繞著珠光,兩只黑色的眼珠轉個不停,兩腮處各生著一撮銀毫,隨著小鳥的扭頭不時顫動,仿佛銀星閃爍。
李瀚呆呆佇立原地,木然許久。在小珍珠鳥破殼而出的那一瞬間,他仿佛聽到靈魂深處響起了某種聲音,那是對生命奇跡最崇高的贊嘆。即便還在人類文明圈內時,李瀚都不曾有過這種親眼見證一個生命出生的經歷,他目瞪口呆地盯著這個閃光的小生命,不禁驚嘆于天工造物的巧手——在他看來,這個美麗不可方物的小東西,堪與那些誕生與人類盛世時最精致的藝術品相媲美。
但隨即,當李瀚與小鳥四目對視時,腦子不可抑制地冒出了一個疑問:我們一直以來在采集的這些東西,難道是這個星球原生的小生命嗎?
3
回歸的路途是艱難的,但所幸通信設備的完好,讓李瀚等到了救援隊的到來。回到基地后,李瀚來不及迎接隊友的歡慶,直奔指揮部而去。所謂的指揮部,正是三年前迫降在遺落星上的“滄海號”星際飛船的本體,作為隨船的資深工程師,李瀚在飛船航行期間就已經在上面生活了兩年零三個月。他輕車熟路地找到陳艦長的辦公室,卻被秘書系統告知對方正在開會。
李瀚徘徊在門外,思緒變換,一會兒想到了破殼而出的珍珠鳥,一會兒又想到了鄭月兒。他的目光順著艦長辦公室門前的走廊飄到盡頭,心知另一邊就是醫療隔離艙,他的女友鄭月兒已經在那里沉睡了三年。
三年前,一場意外,導致“滄海號”被迫降落在遺落星上,事故過后,當時在艦橋中的幾名駕駛員身負重傷,其中傷勢最重的鄭月兒自此陷入了沉睡,在生命維持系統的幫助下一睡就是三年,至今仍沒有醒來的跡象。
不幸中的萬幸是這個星球上有適宜人類生活的環境,同時船上配備有充足的武器系統,足以在任何危險面前自保。經過維修,“滄海號”的故障逐步被排除,只是有一個問題始終無法解決:為了脫離遺落星,必須要有足夠的燃料供給,使“滄海號”達到第一宇宙速度。也正是因此,李瀚負責的采珠小隊才負擔起了采集沙礫珍珠這種高密度能源的重任,然而……
李瀚一念及此,卻發現門口的紅燈變為了綠色,他連忙收束思緒,打開門進入艦長室。陳艦長窩在椅子里,一臉倦容,鬢角白發似乎又多了幾根,他強打精神看著李瀚,微笑問道:“阿瀚,什么事兒急著找我?”
“艦長,我在追蹤珍珠的信號時,發現……一直被我們當作能源儲備的珍珠,其實好像是……是這個星球的……”李瀚斟酌用詞,卻沒想到話沒說完,陳艦長已經接口道:“是這個星球的原生生命,對吧?”
李瀚訝然,卻在陳艦長臉上看不到一絲驚訝,他心中一震,不由問道:“難道,您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陳艦長站起身來,一臉平靜,說道:“阿瀚啊,我們已經降落到這里三年了,你以為,你是第一個發現這件事的人嗎?這個事實,在艦隊高級管理層中,早就不是秘密了。”
李瀚臉色有些發白,問道:“即便知道珍珠的真相,我們卻依然在采集它們,也就是說……我們要以犧牲它們的生命為代價來為飛船提供動力?”
陳艦長傲然回答:“當然。就算他們是生命,那對我們來說,也不過是和牲口家畜一樣。如果人類重新起航的代價就是要將這個星球原生生命毀滅,那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李瀚內心有些動搖,良久不語。陳艦長見他不說話,又緩和語氣繼續說道:“你難道不想見到月兒醒來嗎?我們至今仍未找到他們陷入沉睡的原因,也許只有脫離這個星球,才能找到拯救他們的辦法。在人類存續的大目標前,付出一些犧牲,是值得的,何況是與人類不相干的物種?!?/p>
從艦長室離開后,李瀚來到醫療隔離艙外,透過舷窗,他看到了鄭月兒熟睡的臉。不似全息照片中可以時光永駐,現實中的月兒經過三年的沉眠,已經消瘦了許多。李瀚伸出手,卻隔著玻璃怎樣都無法觸摸到月兒的臉。像過去一千個日夜一樣,他再一次呼喚月兒的名字,依然得不到任何回應。
李瀚駐足良久,心中百感交集,眼角有一滴淚輕輕滑落。
4
接下來的一周,李瀚都推說身體不適而沒有參加采珠行動,一直窩在自己的寢室里,觀察那只小小的珍珠鳥。在這一周里,小鳥的學習本能似乎尚未顯現,行動間依然帶著一種天然的笨拙,在它每每動作之間,身上都有點點光芒閃動?;蛟S是一種說不清的錯覺,但李瀚總覺得,小鳥的一對眼睛里,有著遠比初生生命更深邃的目光與內涵。因為不知道這小家伙以什么為食,李瀚在食堂里每種東西都拿了一點做嘗試,發現它只吃天然植物,于是干脆在屋里堆了個草堆。差不多出生一周后,小鳥的叫聲開始從“呀呀”向“嗚嗚”轉變,李瀚覺得有趣,于是學著它的叫聲也對它“嗚嗚”叫著。沒想到小鳥聽到李瀚的叫聲竟然格外興奮,它舒展開雪白的雙翅,露出胸前原本被絨毛覆蓋的一塊藍色區域。李瀚好奇,細細觀察,發現那東西像是一小顆藍色的寶石,鑲嵌在小鳥胸前,正散發著微弱的藍色熒光。這藍光好似隱含著無窮誘惑的魔力,讓李瀚感到心神不寧,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食指按在了藍色寶石上。
緊接著,李瀚感受到了有生以來最離奇的一次精神動蕩,天翻地覆。這完全是一種無法言說的體驗,仿佛被人用重錘在完好的精神世界中開了一個洞,無窮無盡的流質從外面洶涌而入,李瀚整個人的認知被打碎,重組,再打碎,再重組。
依稀中,李瀚感覺自己的意識進入了一條洶涌的大河。河水是溫暖的,讓他感到通體舒泰,仿佛回到了出生前母親的體腔內;不知何處落下的天光照在他的身上,讓他的注意力隨之看向河岸兩邊的無數奇花異草。他的意識就這樣隨著河水漂流而下,一路上看到萬物繁茂,興衰幾度,風霜雨雪,滄桑交替,似一幅生命演化的長卷。繼續漂下去,他又看到了無數的珍珠鳥,它們在林間翩然起舞,翅膀揮動之間灑下星輝,將眼前一切渲染得如童話世界一般。在珍珠鳥群的縫隙之間,一個白色的身影漸漸清晰,李瀚定睛望去,不由呻吟一聲,難以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時隔三年,他再一次見到了鄭月兒鮮活的笑臉。鄭月兒一襲白衣,仿若仙女,從珍珠鳥的環繞中走出。她的臉上帶著健康的紅暈,巧笑倩兮間,每一個眼神都在傳情。李瀚掙扎著從河水中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向月兒,可月兒將食指輕輕放在唇上,比了個“噓——”的手勢,對他搖了搖頭,向后退去。
李瀚想要大喊,卻發不出聲音,他奮力向前奔跑,整個世界卻在頃刻間天搖地動。
大河與奇異的世界如潮水般徐徐退去,漫天虛影盡皆消散,回到現實中的李瀚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在他身旁,小珍珠鳥依然在嗚嗚叫著。
5
“隊長,你最近身體是不是不太舒服,感覺都沒怎么見到你。”采珠隊員莫磊在食堂遇到李瀚的時候,發現這位許久不見的隊長形容枯瘦,眼窩深陷,一副長期缺少休息的狀態,但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整個人似乎異常興奮。
李瀚笑笑說:“我沒事啊,最近狀態很好?!闭f著,他三口兩口扒完了飯,起身就要走,簡直是食不知味。
“隊長,”莫磊猶豫了下,還是問道:“你……不是吃了什么藥吧?”
李瀚正要走出食堂,聽到這話不禁莞爾,“你小子,想什么呢!”
回到宿舍,李瀚的心情卻沒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開朗。或許莫磊說的,在一定程度上命中了真相:李瀚最近終日沉浸于珍珠鳥帶來的神奇幻象之中,這也是一種癮頭。隨著探索次數的增多,他能夠停留在那條精神世界中的時間也漸漸延長,到了現在每天幾乎有一半時間要徘徊在大河之中,難以自拔。
莫名地,他相信這條河就是故老傳說中提及的黃泉忘川,只是不知道河流通向的,究竟是地獄還是彼岸。然而那其實并不重要,對李瀚來說,只有河的那邊有鄭月兒,地獄人間又有何異?
隨著對忘川探索的深入,李瀚還發現了更多的奧秘。每一次他在忘川中看到的景象都不盡相同,但大體來說都遵循著同樣的演化規律:首先出現的是形似真菌的生物,然后是植物,再然后是珍珠鳥,之后就是鄭月兒。只要不試圖與月兒進行真正的接觸,李瀚盡可以有大把時間看月兒與珍珠鳥共同起舞。僅有一次,他等到了月兒與珍珠鳥退場,天地驟然空曠起來,寂靜星空中仿佛有無數眼睛正注視著他,這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于是瞬間醒來。
李瀚打開養著珍珠鳥的籠子,準備再一次進入忘川,可就在這時,他的通訊器發出連續不斷的聲音——這是優先級極高的最緊急情況通訊。他無奈地接通通訊,發現那邊打來的是陳艦長。
“阿瀚,快到醫療隔離艙來!月兒可能不行了!”
李瀚一個激靈,仿佛感到一盆冷水兜頭而下,將他澆得徹骨冰冷。
6
“在提取珍珠陣列的能量時,突然爆發了預料之外的能量脈沖,醫療隔離艙的供能瞬間過載,事故發生得太突然,等到我們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标惻為L眉頭緊鎖,聲音中透著說不出的悲痛。
“所以,為了人類再次啟航,這也是犧牲的一部分嗎?”李瀚直直盯著陳艦長,聲音漸漸拔高,雙手捏成拳頭,青筋暴露。
陳艦長沉默不語,但莫磊抱住了李瀚,大喊著:“隊長,冷靜點,誰也不想這樣的!”
李瀚猛地掙脫了莫磊,在裝著鄭月兒的生命維持裝置前默默蹲了下來,癡癡看著那張因為不再有生氣而蒼白的臉。
沒有任何預告,沒有任何儀式,僅僅因為一些荒誕可笑的失誤,曾經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成了沒有生氣的物體。
現實中鄭月兒的身體跟他在忘川中看到的完全不一樣,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臉頰仿佛被刀削過,頭發枯黃,處處都透漏出一種“燈枯油盡”的感覺?;蛟S,就算沒有事故的發生,月兒也堅持不了多久了吧?
當李瀚沉浸于忘川構筑的虛假世界時,現實中的鄭月兒生命每一天都在消逝,他卻渾然不覺。
這殘酷的事實將李瀚整個人擊穿,他跌跌撞撞,沖出醫療隔離艙,外面下著雨,他在雨中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嘶吼。
接下來的兩周里,基地里極少有人見到李瀚。直到陳艦長都坐不住了,在繁忙的公務間隙親自跑到了他的宿舍。一進門,陳艦長發現整個屋子亂得像是沒人居住的樣子,不禁嚇了一跳。而李瀚,正盤坐在房間一角,身旁堆滿了大小不一的箱子。在他面前,鄭月兒的全息照片懸浮在半空中,在幽暗環境的襯托下,仿佛鬼魂。
“阿瀚,你在干嗎?”
艦長的問話沒得到一絲反應,李瀚依然坐在那里,似乎什么都沒聽到。陳艦長緊皺眉頭,勉強在垃圾堆里擠出一條路,湊到李瀚身邊,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膀。李瀚一個激靈,睜開雙眼,神色一片茫然,過了良久才回過神來,可話語中依然沒精打采,“哦,艦長,你來了。”
“你這是干嗎呢?”
李瀚抬手收起了月兒的照片,嘆了口氣說:“我就是想……離月兒更近一些。”
陳艦長沉默一會兒,說道:“別說胡話了。我過來是想告訴你,珍珠陣列的能量已經可以投入使用,過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離開這個星球了。早點收拾心情,把該留在這個星球上的,都留在這里吧,我們終究要回到人類文明圈的?!?/p>
看到李瀚依然是神游天外的樣子,陳艦長恨鐵不成鋼,跺跺腳又從垃圾堆里擠出去了。
看到艦長離去,李瀚按下手邊的開關,頓時他身邊大大小小的箱子全部打開,一片幽幽藍光籠罩了整個房間。
高低不一的“嗚嗚”聲音傳出,倘若細細分辨,能聽出是來自三只珍珠鳥——為了能時刻沉浸在忘川之中,李瀚花費大量心力又捉了兩只珍珠鳥養在房間里,現在他除了偶爾吃一兩片高濃縮營養劑,幾乎二十四小時都在忘川中流連忘返。
他真的只想離月兒更近一些。
李瀚悵然著想要站起身來,卻因為太久沒有動過,沒能邁出一步,整個人就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上,額頭“砰”的一聲撞在桌角上,鮮血泊泊流出。李瀚呻吟著翻了個身,手忙腳亂地找出醫療箱開始包扎,肉體上的刺痛讓他許久以來第一次清晰意識到真實與虛幻的分野。
可是……也許陳艦長說得對,月兒再也離不開這里了,該留下的,就讓她留在這里吧。
忘川中的幻象可以麻痹自己的心,可是終究無法替代真實的生活,早點醒過來吧。
7
李瀚深深睡了一覺,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夢里,他遇見了許多事情,聽見了好多聲音,可醒來時卻一個都記不起來。他拼命想,結果依然一無所獲,只好釋然:也許這就是世事的規則吧,有些東西,注定被淡忘,強求不來。
醒來后的李瀚發了一會兒呆,吃了些東西,他走出宿舍,看到人們正圍著“滄海號”忙前忙后,集裝箱頻繁被搬出搬入,原本居住區中的一些功能性建筑已經被拆解,看來大家真的不會在這荒蕪的遺落星久留了。
站在居住區邊緣,李瀚打開項鏈,調出月兒的照片,看了很久。無論風沙怎樣侵蝕,全息照片的圖像始終清晰不變,而鄭月兒的生命,也像這張照片一樣,永遠定格在了某一個瞬間。
與月兒相識相知的每一個細節在心中流過,李瀚握著項鏈的手漸漸顫抖。他緩緩將身軀彎下,整個人跪伏在地上,雙手捧著項鏈,將它慢慢埋入了黃沙之中。
屬于異鄉的所有回憶,終究會被黃沙掩埋。月兒,這是你存在過的痕跡,就留在這里陪伴你吧,希望我們離去后,你在這里也不會孤獨。
回到宿舍后,李瀚“嗚嗚”叫著,喚醒了珍珠鳥。在藍光環繞中,他又一次進入了忘川。
只是這一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他是來和幻境中的月兒告別的。他再次看遍生命演化的圖景,看到了月兒在珍珠鳥的簇擁中出現。
李瀚至今仍不知曉珍珠鳥是如何構造出這樣惟妙惟肖的幻境圖景,也許這一切都只是他自己心中的魔障,也許從頭至尾他只是在跟自己說話,可他不在意,他只是想要把心中所有的憤懣發泄出來。
“月兒!我們就要走了!我們要回到文明圈,回到人類的世界中去!外面的每個人都很高興,大家都笑了,他們都懷念自己的家園,可是你……我們只能把你留在這里……”說著說著,李瀚哽咽了,“可我不想回到沒有你的世界里去,我不想再回到一個人的孤獨生活了,我想……我想留下來陪你,哪怕你只是我心中的一個幻影?!?/p>
在這個一顰一笑都仿佛月兒再世的幻象面前,李瀚所有假裝出來的堅強都統統潰敗,他泣不成聲,伸手想要擁抱月兒。
令他感到吃驚的是,這一次,月兒沒有躲閃,而是同樣伸手來拉他。兩人的手臂交錯而過,李瀚再一次直面這個痛苦的事實,這里的鄭月兒只是自己的幻想,并非實體。但接下來的事情更加出乎他的意料,他看到鄭月兒對他搖頭,擺手,雖然觸碰不到,但他能夠感覺到月兒的焦急。
月兒似乎想到了什么,屈膝在地上寫下了一行字,李瀚細細分辨,看出來是“離開這里,忘了我”七個字,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這是他不知多少次進入忘川以來,月兒第一次主動對他做出的反應,難道是幻覺進一步升級了嗎?還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中墮落得越發深入了?
“月兒,你能聽到我說話嗎?”他忍不住問。
鄭月兒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月兒,你還活著嗎?”李瀚的聲音開始不穩。
鄭月兒先是點了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露出苦惱的表情。
她的動作出乎李瀚的預料,近距離看去,她的形象更是無比真實,就連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都纖細入微,這已經超出了李瀚對于幻想的認知,人類真的可以靠想象力補完出如此豐富的細節嗎?
“月兒,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失去你,我哪里都去不了。沒有你,就算回到文明圈,我也不再是完整的我了?!?/p>
“不管你現在是什么狀態,我都想和你在一起?!?/p>
面對李瀚的真摯告白,他眼前的鄭月兒泫然欲泣。
但下一秒鐘,月兒突然從李瀚面前消失了,緊接著是漫天黑幕降下。李瀚慌張四望,看到身后的忘川中星河閃爍。他絕望地返回河中,高呼著月兒的名字,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縈繞著他,讓他沒法做出任何動作,只能在冰冷徹骨的河水中隨波逐流。而河里,還有些不知什么東西,油乎乎、滑膩膩的,爭先恐后地想往他的身體里鉆。他看到很多張臉在河水中不時涌現,他感到被萬千目光鎖定,可細看那些臉上卻都沒有五官。某種雜音悄然出現,由小漸大,不須臾便演化如雷般轟鳴在耳畔,李瀚只感覺自己整個靈魂都要炸開。他拼命在河水里向前擠,卻漸漸感到意念沉重起來,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精神世界搖搖欲墜,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試圖將“李瀚”這個存在取而代之。
隨著轟然一聲巨響,李瀚昏了過去。
8
“《地藏本愿經》謂地獄途中有三重大海,是由眾生身、口、意三業惡因所自招自感的果報,因而共名為業海。三海之內,是大地獄。”
面對李瀚神色肅穆的說教,莫磊一臉摸不著頭腦,“隊長,你這是怎么了,幾天沒見,還研究起佛經來了?”
李瀚苦笑,“月兒走后,我就一直在想,是否世間真的存在業海,直通地獄。”
莫磊搖搖頭,“別再為月兒難過了,如果月兒還在,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的。來到世間,就注定生死有命。如果要說地獄的話,我覺得遺落星就是我們的地獄,這里沒有高科技,沒有享樂,只有原始的生態和一片荒蕪。好在我們就要從地獄中解脫了?!?/p>
李瀚看向遠處無盡的漫天黃沙,點點頭說:“嗯,你說得對。但我總覺得,這個星球上,除了我們看到的荒漠,還有一些我們看不見的東西存在。”
莫磊打了個冷戰,慌忙道:“我怕鬼,你可別嚇我啊。快把東西收拾好吧,明天我們就要跟這個星球告別了?!?/p>
李瀚拍拍他的肩膀,笑而不語。
翌日,在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中,“滄海號”時隔三年后再度騰空而起,經過逐級推力加速,它載著無數期盼歸家的旅人,成功躍入太空!
李瀚從藏身處走出,在指揮部的遺址上遠眺“滄海號”離去,默默送上了祝福。
9
在最后一次進入“忘川”時,李瀚感受到了一種無以言說的強大意志,那是一片龐雜、近乎混沌般的存在。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心中驀地明白了“忘川”的本質。
那些沒有形狀的臉,那些嘈雜難以分辨的聲音,或許都是這個星球上曾逝去的生命,而所有生命的終點,都歸入這條廣闊無垠的大河——“忘川”。而這條“忘川”本身,就是一個自亙古以來,一直存在的一個龐大意志,它漫無邊際,似不見底的深淵,任何獨立的個人意志在這累計不知多少年的龐大思念之前都仿佛滄海一粟。
遺落星在物質上完全是一片荒漠,但這個星球在過往的無數歲月中卻孕育了一個極其強大的精神世界,在這里眾生平等,無生無死,全然是一片極樂凈土,這就是李瀚所說的“忘川”。而忘川能夠捕捉星球引力場內逝去的生命,無論是珍珠鳥的,還是人類的。所以月兒的靈魂,其實一直都棲居在忘川之中。
為了驗證這些猜想,李瀚將進行有生以來最大的一次冒險。
李瀚站在懸崖邊上,腳下是超過一百米高的峭壁。在他身旁,三只珍珠鳥依然“嗚嗚”叫著,胸前藍光閃爍。他深深吸了口氣,轉過身背對懸崖。在地平線的另一端,月亮剛剛爬上夜空,他對幾只小珍珠鳥笑笑,身體向后一躍,筆直向地面上墜去。他試著向天空揮了揮手,但風從四面八方涌入他的口中、耳中和鼻中,讓他失去了應有的自然姿態。
生死只是一瞬間的決定。
痛苦,繼而解脫。
等到明白發生了什么的時候,李瀚感到自己的意志正被一股思念的滾滾洪流脅裹而去,似是向上,又似是向下。在渾渾噩噩中,他如愿超脫了肉體的束縛,成了忘川河中的一員,而且依然保留著自由的意志。
他再一次來到了忘川之中,這一次他的身體無比輕靈,他發現以往的經驗不再適用,咫尺天涯,只需一念便至,他已經成為忘川的一部分,整個忘川都是他的身體。他花了一點時間來適應這種新的形態,然后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阿瀚!”
是月兒!在看到她之前,李瀚的意志已經感覺到了她的存在。
一念之間,兩人已經緊緊相擁。兩人的意念以無法想象的親密姿態水乳交融,分別以來種種往事歷歷在目,他們無須互訴衷腸,只在一個閃念之間,所有的信息都能無礙傳遞。數不清的珍珠鳥圍繞他們振翅而飛,與他們共沐在一片圣潔的輝光之中。
李瀚緊緊感受著月兒的存在,一度空蕩的心已被滿溢的幸福感填滿,這一次他們將相擁直至永恒,再也不會分開。
腳踏無盡滄海,身披皎然月光,忘川之上,兩人翩翩起舞。
【責任編輯:遲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