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維剛(Mike W. Peng)教授是達拉斯德州大學Jindal全球戰略講座教授。他在華盛頓大學獲博士學位,曾在俄亥俄州立大學、香港中文大學和夏威夷大學工作。他的研究以制度為基礎的戰略觀而聞名,對國際企業、戰略管理、新興經濟體崛起等理論與實踐的發展有著重大的影響。他在全球各種研究期刊上發表的文章超過140篇,擁有近30,000次Google學術引用,聯合國和世界銀行均引用了他的研究。作為全球被引次數最高的前70位經濟管理學者之一,他三次入選湯森路透《世界最有影響的科學家》名錄。在海外華人管理學者中他的引用量榮膺第一。
他的教科書《全球戰略》、《全球企業》和《全球》已被翻譯成中文、西班牙文和葡萄牙文,在全球30多個國家廣泛使用。他還是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NSF)和中國管理研究國際學會(IACMR)獲獎者和國際企業學院(AIB)院士,最近的研究獎項包括“《國際企業研究學報JIBS》十年大獎”和“《管理學院觀點AMP》最佳影響獎。”
孫黎(以下簡稱孫):國際企業是怎樣一門學科?您什么時候,為什么對這門學科感興趣?是從哪個問題入手的?
彭維剛(以下簡稱彭):國際企業就是international business (IB),在國內也常譯成國際商務。簡單來說,這門科學研究的是企業在國際上成敗的原因。三十一年以前我就對這門學科開始有興趣了。1986年我上了上海外國語學院(現在叫上海外國語大學),學的是對外經濟貿易。當時中國還不知道IB這個學科名稱,我們的專業就叫對外經濟貿易。80年代是中國改革開放起步階段,雖百廢待興,但蒸蒸日上,從進出口貿易到海外投資招商引資都很熱門,對外經濟貿易(現代國際企業學的一個重要分支)在當時是真正的新興學科、前沿學科。我入學時上外辦我們專業才三年,已是上海文科考分最高的專業。
從哪個問題入手?我是從戰略問題入手的。1991年我去華盛頓大學讀博士[我1989年3月離開上外以后去了明尼蘇達州的威諾納州立大學(Winona State University)完成企業管理的本科學業,沒讀碩士直升博士]。我想讀國際企業學,但那年他們這個專業停招博士,所以我就上了戰略專業,成了戰略管理的科班出身。我的博士導師查爾斯·希爾(Charles Hill)鼓勵我保持對國際企業的興趣,他說用戰略的視野思考國際企業的問題,會站得高,看得遠。事實證明名師的指點的確是真知灼見。
孫:那您覺得從戰略的視野看國際企業會有什么樣的優勢?
彭:優勢很多,戰略理論的優勢在于聚焦企業。國際企業的發展歷史上有點松散,猶如一盤散沙。從國際組織、國家行為到個人層面的組織行為,中間才是企業層面。包羅萬有,看似浩浩蕩蕩,但層面一多就松散。用我們上海話說需要拎一拎、提一提,概括一下,緊湊一點。這正是戰略視野對國際企業的重要貢獻。
孫:還記得您剛入研究的江湖,就跟當時國際企業的一代宗師巴克萊打了一戰,巴克萊當時就對國際企業感到悲觀,認為很多理論都是從其他學科輸入的,而自己輸出的太少。更悲觀的是,巴克萊覺得整個學科前途渺茫,因為他找不到能整合整個學科的核心問題。您提出“什么決定了國際上企業的成敗”是國際企業的核心問題,并風趣地給巴克萊貼上“學術重商主義”的標簽(Peng, 2004)。您認為一個學科的發展應該不必擔心“拿來主義”,而應更重視“比較競爭優勢”。這場論戰怎樣影響學術的發展?
彭:Peng(2004)將我的一些思想觀點引入了國際企業的主流。當時學界讀了巴克萊的文章都很郁悶、很迷茫,但也沒人能找出大問題、大方向。我覺得有義務振臂一呼,為全世界所有國際企業學者在“黑暗”中找到光明、指出方向。巴克萊說我們學科進口太多了,無法平衡出口,其實逆差在進出口貿易中是正常的。美國的國際貿易也一樣,進口多,出口少,逆差很大,那么是不是也應該像巴克萊那樣沮喪?美國人民是否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事實正好相反。我從1986年開始涉獵國際貿易時就知道進出口貿易基本上做不到平衡,某些國家會有順差,另外一些就會有逆差。比較競爭優勢理論早就解決這個問題了。同樣,對國際企業學科的發展來說,我們是進口多了一點,但是我們也不是一無是處,我們一樣有比較競爭優勢,所以我建議大家play hard, play smart, dont play dead (苦干,巧干,但不要自慚形穢)。那篇文章非常正面地鼓勵了IB的學術發展,聽說全世界所有的IB博士生都讀過這篇文章。事實也證明,這十幾年國際企業繼續蓬勃發展,許多學者將這個國際企業的核心問題作為研究奮斗目標。
孫:這個大問題激勵了整整一代人的研究議程。您是怎樣形成這種大問題導向的研究思維的?
彭: 我很高興那篇文章能對整個學術領域撥亂反正,理清方向。你也知道我寫了很多從小問題出發的小文章。但大家不能忘記大問題。英文就是不要只見樹木,不見森林(Dont look at the trees and forget the forest)。中文就是不要撿了芝麻丟了西瓜。我們要研究戰略,就不能只關注戰術問題。
孫:我記得有一年圣誕節,你在家里招待我們博士生與訪問學者,說起您媽媽對您的批評,說我們管理學者怎么老用高射炮打蚊子。
彭:哦,你記錯了,她說的是空對空導彈。我媽媽是上海交通大學的工程教授,導航儀器專業。她說兒子你沒管理經驗,現在研究這么高大上的企業宏觀戰略,這不是空對空嗎?
我說:空對空導彈發射出去后,目標飛機還在空中高速移動,要命中目標就需要三維精確定位,而不是二維,這需要強大的理論,對不?空對空導彈沒發明以前,只有高射炮朝空中亂打,命中率很低。空對空導彈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開始開發,到現在六十多年了,事實證明空對空導彈的命中率越來越高,
我對她說:我們研究的是不確定性、模糊性下的戰略決策。您當年(1956年)考入北京航空學院,是第一批女生,您為什么不去研究高射炮而去研究導彈導航呢?高射炮打起來比較簡單啊。我現在也是交大教授,而且是上海和西安兩家交大的(客座)教授。盡管學科不同,我們家兩代交大人從事的研究方向其實有共同點。空對空導彈的研究特點就是不確定性,都有學術風險。要提高命中率,就要減少不確定因素。
孫:不確定性越高,挑戰性也越大。
彭:對,所以作為學者要勇于接受挑戰。當然失敗也會很多,導彈試驗失敗不勝枚舉。我們文章失敗也很多。但為什么我們還是那么執著,就是因為對大問題的追求。這種追求讓我對國際企業這個領域有很大的興趣。問題很難一下子解決,那就需要不懈努力。
孫:對,可能需要幾代人一起努力。近來,國內很多學者開始反思中國管理研究國際學會(IACMR)在中國傳播實證研究的同時,認為偏離了實踐,您怎么看?您在《管理學院學習與教育》(AMLE)曾發表《學術精神》一文(Peng and Dess, 2010),您覺得中國學者應該怎樣追求學術中的奧林匹克精神?
彭:我一般不看電視,但一定要看奧運轉播。以前冬奧會和夏奧會都在同一年,所以我一般四年當中就看一陣電視,現在冬奧會和夏奧會錯開了,我就每隔兩年看一陣電視。體育的精神就是追求卓越,就是IACMR創會主席徐淑英(Anne Tsui)講的追求卓越。我們管理領域的研究許多是基礎研究。在科研中,許多基礎研究并不一定馬上會有直接實踐作用,但是沒有基礎研究,會有今天世界經濟、技術的蓬勃發展嗎?
奧林匹克比賽也一樣,它是精英體育,世界頂級。在奧運會上得獎牌的技能(比如投籃、速滑、跳水),在社會上會有什么用呢?但你看一代一代的奧運健兒,他們的運動生涯比我們的學術生涯短多了。他們不斷追求卓越,揮汗如雨,很多人滿身是傷,甚至傷殘流血。這是為什么我們會癡迷地看他們的比賽,全世界為他們拍手鼓掌,歡呼雀躍,因為他們代表了全人類追求卓越的精神。所以,我們學術界每年也要經常一起開會切磋交流,也為學術界的奧運健兒助助興、拍拍手、加加油。
我們管理領域的研究許多是基礎研究。在科研中,許多基礎研究并不一定馬上會有直接實踐作用,但是沒有基礎研究,會有今天世界經濟、技術的蓬勃發展嗎?
孫:中國的一些學者認為IACMR將整個中國的學術方向指導錯了,他們認為偏離了本土化,也就偏離了實踐。
彭:每個國家都有類似的論戰。偏離實踐其實是管理學科成長的必要之路。你回頭看歷史,上個世紀50年代美國的商學院,就和現在的中專大專一樣,完全是實踐教育,但學術地位幾乎為零,在大學的其他學科面前根本站不住腳。但正因為脫離了這個中專大專的模式,美國商學院才蓬勃發展,在大學的各科目當中建立起令人尊重的地位。但這樣側重于理論、方法的發展必然就會與實踐越來越遠。所以商學院在追求學術卓越的過程中,必然會付出偏離實踐的代價。當然,也不是完全脫離實踐,總有不少人會繼續做注重實踐的題目。隨著分工越來越細,有些人可能去想大問題、大理論,而另一批人則去做理論結合實踐的工作。分工是一個總體趨勢。
另外你看一下我們的課本,一本偏離了實踐的課本會在市場上成功嗎?我寫的課本,正因為是理論和實踐高度結合的產物,才會那么暢銷。另外,我們還要看學生市場。為什么商學院在大學各個學院中能吸收到越來越多、越來越好的學生?要是我們徹底脫離實踐,我們能成功地吸收到大量的優秀學生嗎?
在中國大陸、香港和美國等地,我培訓了上千名高管和EMBA學生。有空也做些戰略咨詢,客戶包括跨國公司[如Astra Zeneca和Texas Instruments(德州儀表)]和政府部門(如香港地鐵和英國政府)。為客戶排憂解難顯然不能光講理論。所以,某些人認為理論功底強的學者必定和實踐脫節,這是不正確的。
孫:您發表在《管理學院評論》(AMR)上的《轉型經濟的企業成長》是您在博士階段寫的(Peng and Heath, 1996),當時您的博士導師對這個課題沒有多少興趣,您為什么往這個方向研究?發表后為什么引起了這么多的關注?
彭:我2005年在《亞太管理期刊》(APJM)發表了《從中國戰略到全球戰略》,仔細地剖析過自己的研究心路。有興趣的可仔細看那篇文章(Peng, 2005)。這里就簡短介紹下我為什么往這個方向發展。當時我是華盛頓大學商學院唯一一位來自中國的博士生,對中國問題的關心也很自然。老師在課上介紹了彭羅斯(Penrose)的企業成長理論,我特別有共鳴,就仔細研讀文獻。發現彭羅斯的這個理論主要是從經濟學里發展出來的,在管理學里還遠沒有今天的影響。彭羅斯理論在經濟學里面也被邊緣化,企業成長會受到限制,被稱為“彭羅斯效應”,名字很好聽,但經濟學里沒人跟進。倒是后來被管理學的人發現了,成為今天如日中天的資源論的基礎文獻之一。
當時中國經濟成長很快,有一小批經濟學家開始對中國經濟成長有興趣。但中國企業的成長好像無人問津。經濟怎么會成長?是無數企業在一起成長,有的企業失敗了,有的成功了,加在一塊就成為經濟增長的某個百分點,對不對?我覺得這個從經濟層面到企業層面的跳躍在邏輯上是站得住腳的。但是把彭羅斯理論引入管理學,就要再走一步,所以就往這個方向研究。我的導師查爾斯·希爾也鼓勵我,那么大的題目,就要發在AMR上面。但《管理學院評論》幾乎從沒發過有中國特色的文章,Peng and Heath(1996)以前只有董林雪英(Rosalie L. Tung)在1981年發表過一篇《中國企業的激勵模式》。很可惜,這篇文章引用量很少,這不是她學術不行,而是這篇文章實在太超前了。所以我當時也擔心《管理學院評論》不愿意接受光寫中國問題的文章。
當時在90年代,前蘇聯、東歐在柏林墻倒掉后也在進行經濟轉型,一時風起云涌,我想那邊的企業也在成長。所以我茅塞頓開,要把這篇文章成功地營銷出去,最好把這些企業與中國企業放在一起,研究其共同模式。
當時管理學對中國關注不多,但商學院外還有一門多學科(以人文社科為主)的中國研究(也稱中國學,Sinology),蘇聯東歐那邊也有類似的蘇(俄)東歐研究。我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位學者,把這三方面的文獻(管理學、中國研究和蘇東研究)都學習和吸收了一遍,所以能觸類旁通,看到想到一些別人不注意、沒想到的問題。一般中國研究的學者只看有關中國的文獻,蘇東研究的學者只看有關蘇東的文獻,老死不相往來。我這篇文章發表后,引起這么多關注,原因之一就是用全球性的眼光看大問題,看這么多轉型經濟體中(從波蘭橫跨歐亞直到越南)企業成長共同的戰略問題,而不是一個國家、一個地區地看。
孫:后來您又與麥克羅(Klaus Meyer)合作研究中歐、東歐的企業理論,發表在《國際企業研究期刊》(JIBS),獲得JIBS十年影響力大獎(Meyer and Peng, 2005),那篇文章其實也來自您1996那篇文章的基礎?
彭:是的。麥克羅當時把俄羅斯、中東歐的研究文獻都收集了一圈,發現Peng and Heath (1996)在他們學者中引發了最廣泛的討論(被引次數最高)。從學術發展上看,當時對于新興經濟、轉型經濟研究的理論基礎在哪里的問題,大家都在尋找、探索,也比較迷茫。而一些喜歡做實證研究的同事們雖然已經沖到前面,但缺乏大理論、大問題導向。我1996的這篇文章得益于天時、地利、人和,所以不光在研究中國的學者中,也在研究中東歐學者中,更在廣義的研究新興經濟的學者中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俗話說拋磚引玉,能在全球眾多學者中產生共鳴,引發他們的思考、關注、追蹤、測試,我很欣慰。
Meyer and Peng(2005)這篇文章能榮膺JIBS十年影響力大獎,證明國際企業的所謂“主流”正對新興經濟(不光是中東歐)的研究刮目相看。在我們寫的回顧過去展望未來的文章中(Meyer and Peng,2016),我們第一次大膽提出了從新興經濟的研究中興起的以制度為基礎的戰略觀現在已形成國際企業研究的一種范式(paradigm)——不僅是一個理論,而是一個由多個側重不同的理論組成的理論體系。
孫:但是您當時(1990年代)也沒有多少實踐,您為什么覺得企業成長在未來會是一個大問題?
彭:第一是個悟性問題。其實企業成長這個課題,與實踐密切相關。比如上面說的我們的理論要高過實踐,其實是一只眼睛關注實踐(包括媒體的各種報道),另一只眼睛關注文獻的結果。實踐與理論兩方面是相輔相成的。
第二則是個人興趣。我對向這個方向鉆研有很大的激情。但1994年博士論文要開題,我導師就問,你的數據在哪里?如何驗證你的理論?當時不像現在,中國的數據庫根本沒有。我回答說:那我得回中國去挖掘,現在真的是沒有。導師就問,那你打算什么時候畢業呢?要是拿不出像樣的數據,做這個研究風險太大。他建議我另做一個既可以保持對國際企業的興趣,但是又不用離開美國去收集數據的題目。所以我后來博士論文研究的是美國的出口中介企業,就是貿易公司,這又回到了我在上外學外貿的本行。我沒有對導師堅持己見,而是認真做好論文,出了一本專著(Peng, 1998),兩篇JIBS,一篇 JMS文章。但我導師很開明,他說你兩條腿走路好了。我論文以外另一條腿就是研究轉型經濟企業成長這個課題,他也不干涉。
孫:但這個當時看來是個副產品的課題,反倒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這跟創業很像。
彭:對,學術創業和企業創業有些地方是很像。企業成長這個課題,是個空對空導彈的高新尖研究,風險大。而國際貿易中介的課題比較穩扎穩打,就像高射炮技術,屬于漸進式改進。
孫:不過對博士生來說,要做兩大項目,一個是空對空大題目,另一個是高射炮項目,后者又是不能怠慢的博士論文,確實是蠻挑戰的。
從新興經濟的研究中興起的以制度為基礎的戰略觀現在已形成國際企業研究的一種范式(paradigm)——不僅是一個理論,而是一個由多個側重不同的理論組成的理論體系。
彭:對,非常挑戰。當時我孤獨寂寞之余,有時有點郁悶,這種學術挑戰可能每個人都經歷過。為什么人家做一個博士論文題目就可以了,我硬要自己兩條腿走路,做兩個課題?但現在回頭看來,其實是一個自我磨煉的過程。這兩個課題沒什么關聯,但磨練的結果就是強化了我對文獻的高效吸收,對時間高效的管理,奠定了我后來能多產豐收的基礎。兩條腿走路就是我們戰略里的多元化,可以降低風險。所以這是一個很好的也很艱難的學術鍛煉。這是我自己愿意走的,就像動畫片《功夫熊貓》中的主角,要成長就需要勤于練功,這個過程挨了很多打也是自愿的。

孫:您在1996年的文章成功以后,2003年又在AMR發表重磅文章。《制度轉型與戰略選擇》是轉型經濟研究中影響最大的文章(Peng, 2003),當時的研究心路如何?
彭:Peng and Heath(1996)發表以后研究網絡關系成為研究中國管理的一個起點。走在前面的我又進一步想下去,關系越多,企業績效會越好嗎?很多時候也不能光靠關系。關系的重要性在轉型經濟中會降低,這可能是一個重要的拐點。這個拐點在許多企業的實踐中已經慢慢琢磨出來了。市場經濟越發展,光有關系還不行,你要是從我這里采購東西,我們關系很好,但是我的產品如果太爛,那你也不好意思向你老板交代,繼續購買我的產品,盡管你跟我關系特別好。那我作為供應商怎么辦呢?是繼續跟你加強關系,跟你老板喝酒,甚至行賄?還是另外一方面我也兩條腿走路,提高自己產品的質量?
這里另一條腿走路就是走市場經濟的路。其實這篇文章也是進一步捕捉大問題,因為轉型經濟的特點就是轉瞬即變,在這樣的情況下,研究也要跟上。我還有幾篇文章,特別是與陸亞東(Yadong Luo)合作在《管理學院學報》(AMJ)的文章(Peng and Luo,2000),在前面帶了個頭,讓大家都對關系網絡的研究感興趣起來。但理論還要繼續往前發展的話,就有一個拐點的問題,關鍵要捕捉到這個拐點。
這個拐點很難捕捉,我摸索了很長時間,終于刻畫出了制度轉型兩階段發展的動態模型圖(見圖1),那幅畫其實是我太太幫助畫的,我先在紙上畫出草圖,電腦畫畫是我特別能干的太太的功勞。這張圖簡明直觀。對文章發揮影響功勞很大。大家覺得這張圖跟現實很相關。也有人過度解讀,批判我擁護“華盛頓共識”,是市場勝利論,將它理解成市場會一定勝利。其實這張圖指出的是經濟轉型的一個方向。關系的作用不會徹底消亡,但是也不會無窮大。這里就有一個量的問題,動態平衡的問題。
孫:我記得在達拉斯德州大學攻讀博士第一年時,您在研討課程上鼓勵我們攻讀諾斯(North)的文章。諾斯的經濟理論讓您如何思考關系的作用?
不管國外企業到中國做生意,或者是現在大量中國企業到國外做生意,都要注重這些非正式制度的發展變化。當然走向極端就變成腐敗行賄這些東西,這不是我們推崇的。但在其他方面,例如注重媒體的關系、關心當地人的感覺,在海外并購后要特別注重員工的情感,這些都是特別重要的。
彭:我可能是管理學界最早引入諾斯思想的,在1996年那篇文章已經引用諾斯。諾斯也從大歷史看經濟轉型,但他當時還沒有像后來一樣關注中國、蘇聯、東歐的經濟轉型。他研究的是發達國家的經濟發展史。例如美國當年就是個發展中國家,怎么轉型成了發達國家。所以我認為諾斯是研究經濟轉型的鼻祖之一。但是許多經濟歷史學家太注重細節,反倒沒有理論。為什么我喜歡諾斯的研究?諾斯就是在掌握了大量經濟史實的基礎上,發展出理論,把研究推向了新的高潮。
我這篇A M R是對關系與法治(rulebased)兩個理論的綜合。諾斯的法治理論強調的是市場的基礎制度(例如產權保護)的重要性。但另一方面,我也注意到關系的重要性,其實就是要兩條腿走路。
孫:也就是說關系與法治的作用在一個較長的歷史進程中,都有一個潮漲潮落、相互作用、又彼此交織的過程,我覺得這是Peng(2003)最大的貢獻。這個模型對后來其他學者的研究影響重大,成為轉型經濟的基礎理論之一。就像是空對空導彈技術發展中,一下子找到了對敵機定位的模型,對我們后續研究有很大的啟發。這兩種力量相互交織的理論模型對實踐又有什么啟發?
彭:制度分正式和非正式兩種,諾斯的法治、產權理論注重正式制度,但非正式制度也很重要。很多人覺得關系是中國特有的文化現象,其實不是。各國文化都有這些注重非正式的關系制度。對實踐的重要啟發就是國際企業對這些非正式制度要敏感。不管國外企業到中國做生意,或者是現在大量中國企業到國外做生意,都要注重這些非正式制度的發展變化。當然走向極端就變成腐敗行賄這些東西,這不是我們推崇的。但在其他方面,例如注重媒體的關系、關心當地人的感覺,在海外并購后要特別注重員工的情感,這些都是特別重要的,也是我們管理學研究目前相對欠缺的。所以我認為如何加強對非正式制度的研究,加強管理實踐者對這方面的敏感性,是商學院研究和教育的一個重要方向。
孫:你最近用制度轉型巧妙地解釋美國和中國之間有關知識產權(IPR)的辯論(Peng et al.,2017),為什么要從美國知識產權的歷史談起?
彭:我興趣很廣。這篇新作出來以前很多人不知道這個課題也一直是我的興趣。我從上中學的時候,就對歷史一直很有熱情,有一陣子還考慮過要去學歷史專業,后來種種原因學了企業管理。Peng et al.(2017)是我第一次嘗試寫歷史文章,拉了幾位都對歷史感興趣的管理學者一起做的。這篇文章其實是對管理學研究一定程度上的批判。我們管理研究經常跟著實踐走,光看現在,不看歷史。歷史其實有很多寶貴遺產,等著我們去發掘。
大家都為中國有古老的歷史而自豪,但我們不光要研究中國歷史,也要研究美國歷史和其他國家的歷史。美國歷史上是一個很小的發展中國家,然后變成一個超級發展中國家,最后變成了超級發達國家。對照中國看這些歷史就太有意思了。你看現在有些媒體人和學者(中外都有)說:中國不尊重知識產權是因為中國的文化,罵都罵到孔子頭上。孔子是說過要注重知識。但后人硬將他的精髓變成“偷書不算賊”。偷食物是社會最底層的人干的,因為怕餓死。那為什么要偷書呢?因為太愛知識! 所以不尊重知識產權自然就怪罪到中國文化上。我一直覺得這種解釋太膚淺,一碰到不能解釋的問題立刻就怪到對方(或自己)的文化上。
歷史事實證明世界各國在某些發展階段都侵犯過知識產權。例如狄更斯是英國19世紀最暢銷的作者。當時美國人人都讀他的書,但每人讀的都是盜版書,沒有人給狄更斯一毛版稅。狄更斯跑到美國來一看,很生氣,也怪罪在美國文化頭上。因為從英國的角度講,美國文化崇尚暴力、粗俗鄉下,一群粗人怎么會尊重知識產權?
狄更斯來自英國,把美國文化罵的一錢不值。我們現在當然覺得很搞笑,但當時全世界的知識中心在英國,以狄更斯為代表的英國作家和媒體掌握話語權,大家覺得他講的有道理。對中國有什么啟示?對中國的啟示就是要多學點歷史,更要多學點外國的歷史。在國際談判中,要是美國人罵中國文化,你也可以用美國歷史來回應。有趣的是,我的兩位合作伙伴都是美國朋友,他們說美國中學的歷史課上,從來沒有美國侵犯英國知識產權的歷史,更沒學過狄更斯這段對美國文化的批判。我讀了我女兒的中學歷史課本,的確如此。
美國當時的確通過侵犯英國的知識產權,站在英國的肩膀上站了起來。但為什么美國大中小學都不教這段歷史呢?原因是,第一,歷史太宏大了,歷史學課程設置上往往要省略掉很多東西,只留下一些主流觀點。我作為課本作者很理解課本寫作中內容取舍的艱辛。一些盡管有趣但非主流的內容,由于篇幅有限只能忍痛割愛。第二,講難聽一點,這段歷史也不是特別光彩。美國話語權在美國歷史學家手里,其他內容也太豐富,獨立、內戰這些歷史已經夠多了。美國侵犯知識產權的歷史和狄更斯一個外國人的批判也就按下不表了。
研究經濟歷史的學者有沒有注重這段歷史呢?有,研究美國19世紀經濟史的有一批學者,但人不多,影響不大。諾斯肯定知道這段歷史,但他也沒強調這一塊。
對中國知識產權問題的討論、辯論,中國學者眼光要放遠,放寬,放長,不光要有全球的眼光,還要有歷史的深度。用中文說,就是古往今來,學貫中西。這是學者的重要使命。
孫:美國知識產權的這段歷史對中國有什么啟示?您覺得中國的創新是在轉型的臨界點上嗎?
彭:啟發就是我們要警惕中國例外論。有的人認為中國就是中國,中國有獨特的“國情”(包括對知識產權的不尊重)。但我們從知識產權制度的歷史演化看,中國其實不怎么獨特,走的是美國歷史上一樣的道路。對中國知識產權問題的討論、辯論,中國學者眼光要放遠、放寬、放長,不光要有全球的眼光,還要有歷史的深度。用中文說,就是古往今來,學貫中西。這是學者的重要使命。
從這個歷史的大視野看,中國是否在創新的臨界點上?中國目前創新的陣痛,還是投入很大,但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不多。要真拿出一個中國創新的產品或者服務,必須在國外也有大量的人使用,這樣才叫對世界創新的貢獻。
孫:您的《國際企業》是全球最流行的教科書之一,被翻譯成多種版本。您在這本書想要給讀者與學生培訓什么樣的知識與思考方式?
彭:我的導師查爾斯·希爾那本也很流行,我們師徒二人把市場基本占了。要說培養學生的知識和思考方式,剛才我們說的古往今來、學貫中西,也是我對學生掌握國際企業知識的期望。我在寫作時一個重要的出發點,就是深入淺出。課本來源于學術研究。很多學術研究很深奧,但我們很多學者都沒有注重如何營銷自己的研究成果,辛辛苦苦寫出的專業文章無人問津,大家讀不下去,引用不了,當然無法實踐,也進不了課本。國際企業課上,同學們都覺得內容豐富有趣,但他們也抱怨知識量太大。課本作者需要拿得起、放得下、收得攏,也就是說既要有扎實的學術功底,又要能帶領學生透過當今的現象看古往今來的共同模式,從過去各國走過的經濟發展歷程,掌握對未來的思考方式。
很多人覺得川普一上臺,國際貿易走到頭了。作為國際企業的課本作者,我太愛川普總統了!因為很多課本的內容,又可以根據美國新政府的新政策改寫了,我們的課堂辯論可以更辛辣,對不對?我作為課本作者當然又可以賣更多的教材!(笑)這就是我的思考方式,不要一葉遮林、鼠目寸光,更不要被當前躁動的新聞牽著鼻子走,影響自己的思維,而是要培養自己的批判性思考能力。這里就需要一種定力。定力是建立在對一門學科的深入淺出的理解基礎上的。
孫:對,我看您的新版課本就批判一些人僅僅看到美國的純粹貿易量,就認為無法達到平衡,而沒有注意到美國在全球價值鏈上創造的每段產品的附加值。您的課本中每章都有一個辯論小結,是要培養學生什么樣的思考方式?
彭:我把這叫做以證據為基礎(evidence-based)的辯論。以證據為基礎,可以激發學生進行更理性的探索,而不是太情緒化,被表面的現象(例如媒體)所左右。有了古往今來、學貫中西的觀察態度,就能對各種數據進行良好的分析,形成自己的觀點。這也是我們教育“授人以漁”的目標。
孫:中國政府在最近的2017年政府工作報告上,提到“全球”或者“全球化”的次數高達13次,比以前的報告顯著提高,一帶一路也將給中國企業的跨國業務添加很多機遇。而與此同時,美國新總統川普的許多政策卻與全球化背道而馳,您怎么看G2的力量在全球的發展演化?
彭:很多課上我都被問到這個問題,尤其是印度的同學在課上最愛提問,他們對中國的成長很關注、也很恐懼。我就簡單談兩點。第一,美國實力在下降,中國實力在上升,這是不爭的事實,各種數據都表明了這一點。第二,有多少美國人跑到中國移民局,要求放棄美國國籍移民去中國?再看看有多少中國人吵著要移民到美國?所以看到第二組數據,大家很容易明白,中國實力要超越美國,還任重道遠。
孫:各國制度對國際人才流動的吸引力,是可以看到國家制度的競爭優勢,人力資本是知識社會競爭的基礎。《經濟學人》雜志最近報道跨國公司的利潤率近年來一直在下降,原因是什么?對中國新崛起的跨國公司有什么啟發?你怎么看中國跨國公司的未來?
對于中國跨國公司來說,未來要大膽勇敢地走出去,把戰火燒到人家后院去,這樣就可以減少在中國國內市場價格戰的慘烈程度。
彭:由于當代競爭全球化,跨國公司以前的優勢當然是越來越難體現出來了。就拿電信設備市場來說,以前愛立信、朗訊、思科等公司在全世界運籌帷幄,再跑到中國來,運用全球的優勢,把中國企業關起門來打,利潤率當然高。現在華為、中興也變成跨國公司了,等于把戰火燒到人家后院去,大家燒來燒去,成了真正的世界大戰,總的利潤率當然就下降了。對于中國跨國公司來說,未來要大膽勇敢地走出去,把戰火燒到人家后院去,這樣就可以減少在中國國內市場價格戰的慘烈程度。
孫:其實中國企業慢慢往創新方面轉移后,價格戰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流行了。例如美的去收購德國的機器人公司,就不與國內企業在價格上直接競爭了。
彭:你說的是德國庫卡(Kuka)吧。這個案例很有趣。我的課本里專門有一章講國際競爭動態。這個理論是陳明哲(Ming-Jer Chen)創始的,我很喜歡,因為從孫子兵法到田忌賽馬,中國古代戰略學都有相關的描述,也很想做點相關的研究,但苦于手頭沒有數據。我問過陳教授,他說他的理論很少出現在西方主流教科書中,只有我的書拿出一整章推崇他的競爭動態理論。
孫:那是因為很多課本作者沒有像您這樣學貫中西,很多教授往往只看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而看不到其他理論的發展。
彭:我以前的同事杰伊·巴尼(Jay Barney)是資源論的創建者。但他的課本光談資源論,不談其他。我對他說,你這課本是給博士生讀的,本科生吃不消。有趣的是,我的學生反饋說,他們對競爭動態這一章最喜歡,覺得這一理論極大地開拓了他們的視野,可以更好地認識競爭從何處來,又會如何展開。這一章其實離我個人的研究課題最遠,但是對我來說,通過寫作這一章,我也學到最多的東西來和大家分享。國際競爭動態理論里面其實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孫:對,陳教授的理論特別注重競爭對手的博弈,而不是光從自己的資源出發。我在教中國EMBA時,他們接受這個觀點很快。沒有理論的指導,光在實踐中摸索,即使有很多管理經驗,可能就無法琢磨出復雜競爭的清晰圖像。
彭:我覺得在與競爭者關系之外,還可以加上一個政府關系,形成一個三角的動態博弈過程。政府在這個三角關系中起什么角色,如何與企業對話、博弈,這樣制度觀理論就更豐富了。十分有趣的是我發現在我的教學中,學生反映最好的,反倒是自己相對來說最不拿手的有關競爭動態的內容。
從這個角度看,國際企業未來的理論發展機會很多,充滿光明。我們要保持平安喜樂的心態,即使目前整個全球經濟有點陰云,我們要感謝這些陰云帶給我們更多的研究機會,我們要化廢為寶。
孫:最后,《清華管理評論》的主要讀者是中國的管理精英,你特別想對他們建議什么?
彭:我作為清華子弟(我爺爺1925年畢業于清華學校),很高興能為《清華管理評論》和廣大讀者做點貢獻。我建議中國的管理者注重質量、精益求精。中國產品在國際上有制造粗糙、質量低下的印象,人家怎么會尊重你的產品與創新呢?要改變中國制造的一些不良現象,更要用全球的眼光不斷提升,鞭策自己。
雖然改變原產國效應(country-oforigin effect)很困難,但要看到經過一代人、或是幾代人的不懈努力是可能的。我具體舉兩個歷史案例。第一,現在世界公認美國大學學術第一。但在一百多年以前,是德國大學學術第一。很多美國博士生都要跑到德國拿博士學位,再海歸回美國當教授。為什么現在全世界很少會有人認為德國大學領先美國大學呢?原因是美國大學幾代人不懈的努力,加上二戰時希特勒把德國的優秀人才都趕到美國來了。第二個例子,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日本汽車在美國也像現在中國汽車在美國一樣,又小又丑不被看好。盡管豐田到1982年才賺錢,但它對每一輛車都精益求精。現在豐田汽車已從丑小鴨變成白天鵝。最近韓國汽車也在走一條吃苦向上、奮發圖強的道路。現狀很難一下子改變,但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從我做起,從每一件事做起,從每一篇文章做起,從每一個產品做起。像我自己在寫作時就一直要求自己字斟句酌,精益求精。所以對中國管理者的建議就是千萬不要粗制濫造。浮躁、速度取勝的東西一定會出錯,還不如慢一點。
孫:彭教授,謝謝您接受這次訪問。期待您未來給中國的管理學者與管理實踐者帶來更多的真知灼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