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精神病人 犯罪 刑事責任能力 強制醫療
作者簡介:戴高鵬,溫州市人民檢察院。
中圖分類號:D924.3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04.100
精神病人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定,遵循的是醫學要件和法學要件相結合的原則,即先明確被鑒定人作案時的精神狀態,再分析該精神狀態對其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的影響,進而就其刑事責任能力出具意見。
就醫學要件的診斷而言,普遍認為應根據通用的診斷標準,如《中國精神障礙分類及診斷標準(CCMD-3)》、《ICD-10 精神與行為障礙分類:臨床描述與診斷要點》,來明確被鑒定人的精神狀態。主要的爭議點在于精神狀態的檢查是否規范、精神癥狀的識別是否準確,這需要鑒定人員就診斷思維、診斷方法、材料的識別與采納等問題深入研究。
就法學要件的評價而言,現行刑法將辨認能力、控制能力作為判斷刑事責任能力的決定因素。這也只是原則性的規定,現今司法實踐中,具化的評定標準基本參照我國司法部2011年3月頒布施行的《精神障礙者刑事責任能力評定指南》,這部指南從多個角度、多個方面設立了評定標準,規范了刑事責任能力評定的程序,提高刑事責任能力評定的一致性。
現行刑法將精神病人按照其刑事責任能力,區分為以下幾類:
(一)無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十八條第一款規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的時候造成危害結果,經法定程序鑒定確定的,不負刑事責任,但是應當責令他的家屬或者監護人嚴加看管和醫療;在必要的時候,由政府強制醫療。”
該款規定中的精神病人,在實施危害行為時喪失了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不符合犯罪主體的條件,從而不符合犯罪的構成要件,不能認定其危害行為構成犯罪,進而無法追究其刑事責任。此外,該款規定的精神病人,在實施危害行為時不具備責任能力和主觀罪過,所以即便對其適用刑罰,也起不到震懾其不再犯罪的效果,行為人將來在精神病理的作用下仍可能毫無顧忌地實施危害行為,因而達不到刑罰適用的目的。
(二)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十八條第二款規定:“間歇性的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的時候犯罪,應當負刑事責任。”
該款規定中的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時,具有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因此應對自己的犯罪行為負相應的刑事責任。
(三)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十八條第三款規定:“尚未完全喪失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的精神病人犯罪的,應當負刑事責任,但是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
該款規定中的精神病人并未完全喪失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因此不能完全不負刑事責任。但是,該類精神病人的刑事責任能力相較常人畢竟又有所減弱,因此,刑法規定對該類精神病人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
精神病人犯罪較之正常人犯罪具有比較明顯的特征,了解并分析其特征有助于合理地對其進行預防、管控和處理。
(一)從人員結構上看,低文化程度者、中青年男性所占比例較大
受智力因素的影響,精神病人接受教育的機會少于正常人,大多只有小學及以下文化程度,認知能力低下;同時,中青年精神病人精力相對旺盛,與外界的接觸交往也比較多,受到外界刺激的機會相應增多,實行暴力犯罪的比例較大。
(二)從社會危害性上看
精神病人由于在認知、情感和行為等方面異于常人,沒有正常的邏輯可循,形成了以下特征:
1.作案動機不明或是難以理喻,具有突發性和難以預測性
許多精神病人犯罪并非受主觀意識支配,而系因發病而犯罪,多數屬于無動機狀態,因此存在極強的突發性和盲目性,什么時間、什么地點、犯什么罪都是難以預測的。例如:一名精神病人跑到某酒店后廚,酒店員工均以為其目的是來索取食物,但該精神病人卻沒理會拿到眼前的食物,而是抓起廚刀等物向他人揮舞砍擊,致使酒店員工及就餐顧客多人死傷。也有一些精神病人的精神世界與常人迥異,會因令人難以置信的原由實施犯罪,即使有動機也無法以常理得出合理解釋。行兇前往往沒有任何征兆,多數被害者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慘遭不測,令人始料未及。例如:一名長期患有抑郁癥的精神病人,認為其妻子燒飯時未及時關閉燃氣灶,可能會引發大火燒死全家乃至隔壁鄰居,為免妻子遺禍鄉里,故而持柴刀砍擊妻子頸部兩刀致死后,砍擊自己后頸部數刀欲自殺。
2.危害對象隨意,具有不確定性
許多精神病人發病后,容易出現幻覺,稍有外界刺激便有可能引發暴力犯罪,宣泄無名怒火,危害的對象非常隨意,經常是見誰打誰,被害人往往猝不及防,突遭橫禍。例如:一名間歇性的精神病人在乘坐長途客車時突然發病,從座位上跳起大聲吼叫,并攻擊乘客及司機,致使客車發生交通事故,車毀人亡。
3.犯罪手段殘忍,具有暴力性
精神病人犯罪,往往不計后果、不擇手段,故而其犯罪手段往往突破人倫底線、超乎常人想象。例如:一精神病人懷疑一名癱瘓在床的鄰居欲加害于他,便持金屬刺鉤至被害人家中捅刺其全身各處28余下,致其身體千瘡百孔成篩狀而大失血死亡。
4.再犯罪現象普遍,具有極高的再犯罪可能性
許多精神病人具有攻擊性人格,且多數精神病人缺乏對自己病情的理解和對不法行為的辨別和控制能力,畏罪悔罪以及改過自新也就無從談起。且眾多的精神病患者在犯罪后,依照刑法的規定不負刑事責任或者從輕、減輕處罰,也沒有被送到指定的醫院強制治療,重新回到社會上后又沒有得到很好的管控,從而再次犯罪。
(三)從犯罪后行為上看,一般無偽造現場、逃匿等狀況
與大量精神正常的人犯罪后采取躲避偵查的措施不同,精神病人犯罪后多無反偵查表現,無偽造現場、逃匿等表現,案件容易被偵破。
現行刑法對三種類型的精神病人犯罪后的處置不同。對不能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的精神病人犯罪的,不追究其刑事責任,但必要時,由政府強制醫療;對間歇性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時犯罪的,追究其刑事責任,且不將其精神病癥作為法定的從輕、減輕情節考量;對尚未完全喪失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的,追究其刑事責任,但可從輕或減輕處罰。此外,筆者再對“邊緣智力”這種非精神病,但與正常人有所區別的弱勢群體犯罪后的處置進行簡單的說明。
(一)對無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的處置,一直存在著較多的問題
1979年刑法先是規定,無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的, “應當責令他的家屬或者監護人嚴加看管和醫療”,這導致大量無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在實施了危害行為后又被釋放,在缺乏強制措施和約束手段的情況下,該類精神病人再次危害社會的例子比比皆是。為此,1997年刑法又在無刑事責任能力精神病人的監護治療方面增加了“在必要的時候,由政府強制醫療”的規定。2012 年修改的刑事訴訟法專門規定了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的強制醫療程序,并配以相應的司法解釋,對強制醫療的適用對象、適用條件以及程序的啟動、審查、救濟、監督等方面均進行了較為細致的規定,但實踐中仍存在一些問題,如適用對象過于狹窄、適用標準難以判斷、配套防衛措施缺位等等。
(二)對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的處置,雖然沒有法定從輕、減輕情節,但司法實踐量刑時也有酌定從輕的考量
例如:一名慢性酒精中毒性精神病人當眾強奸一中度癡呆患者未果后,回到宿舍,無故用拳腳毆打以及衣柜等物砸擊一名室友致死,該案經二次鑒定認為其作案時意識清晰,對自己行為辨認能力尚無明顯受損,評定其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該案最終量刑為死刑緩期執行,也是考量了其精神病病情,一定幅度內酌情從輕。但也并非所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均能得到從輕處理,例如:一雙相情感性精神病患者經預謀在其丈夫的食物中摻入安眠藥,趁其熟睡之際持刀捅刺,丈夫驚醒后繼續捅刺致死。經鑒定,該案的精神病人案發時處于緩解期,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且考慮到行為人之前犯有放火罪,判決宣告后執行完畢前又犯罪,以及平日性格偏執以致社會關系極度緊張,嗜賭以致家庭經濟條件差,對家庭不忠以致夫妻關系惡化等諸多因素,最終判以死刑。這種寬嚴相濟的量刑反映出司法工作者很好地運用了法律賦予的自由裁量權。
(三)對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的處置,司法實踐在量刑時往往予以較大的從輕減輕力度
就如前文所舉的一個例子:一名長期患有抑郁癥的精神病人,認為其妻子燒飯時未及時關閉燃氣灶,可能會引發大火燒死全家乃至隔壁鄰居,為免妻子遺禍鄉里,故而持柴刀砍擊妻子頸部兩刀致死后,砍擊自己后頸部數刀欲自殺。該案最終量刑為十年有期徒刑,考慮到其患有無精神病性癥狀的郁抑癥,作案時處于發病期,認知扭曲,辨認和控制能力均有削弱,但并未完全喪失,系限制刑事責任能力人,又考慮到系家庭成員之間引發的案件,案發后能如實供述等情節,故而從死刑的量刑基準大幅度從輕到十年有期徒刑。又如:一精神分裂癥患者因懷疑其變心,遂用鐵榔頭擊打妻子頭面部數次致其嚴重顱腦損傷死亡。經鑒定,其案發期間患精神分裂癥,存在言語性幻聽、繼發性被害觀念及牽連觀念等癥狀,系限制刑事責任能力。該案量刑為十五年有期徒刑,也是大幅度從輕量刑。
此外,對“邊緣智力”這種非精神病,但與正常人有所區別的弱勢群體犯罪后的處置,司法實踐中參照了對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的處置,雖然沒有法定從輕、減輕情節,但酌定考量從輕。如一邊緣智力者因另一邊緣智力者常找其玩耍致使其被家人責罵,遂起意殺人,將被害人帶至無人山坡,使用事先準備的美工刀將其割頸,并割下部分身體組織裝在塑料袋內棄往垃圾站。該案最終量刑為無期徒刑,該案犯罪手段殘忍,雖雙方家屬達成調解,但最終未量以死刑,必然也是考量了其邊緣智力區別于智力正常人的主觀惡性和行為控制力。
就以上的處置現狀,可以看出強制醫療是為了防治精神病人犯罪而出臺的針對性防衛措施,但根據現行刑法,其僅適用于無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存在適用對象相對狹窄的問題,且其管理模式也存在很大的改進空間,筆者從這幾方面發表一些自己的意見,具體如下:
(一)關于強制醫療的適用對象
法律僅對“有繼續危害社會可能”的無刑事責任能力人適用強制醫療,個人認為其適用對象相對狹窄,可以考慮將部分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也納入強制醫療的范疇。
強制醫療是出于避免社會危害和保障精神病人健康利益的目的而采取的一項對精神病人的人身自由予以一定限制,并對其所患精神疾病進行治療的特殊防衛措施。因為許多精神病人具有嚴重的暴力性攻擊傾向,人身危害性極強,如果不對這些精神病人進行強制醫療,他們可能會繼續危害社會。但值得警惕的是,許多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其人身危險性和“繼續危害社會可能性”并不比無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小。其犯罪因病理作用導致控制能力和辨認能力削弱,主觀方面的可責性區別于正常人,從而量刑上得以從輕減輕,但并不意味著其切實存在的人身危險性和“繼續危害社會可能性”較之常人較弱,反而因其疾病更不可控,更具危險性。若對該類精神病人不適用強制醫療等相應措施,其在服刑完畢走入社會后,單純依靠家庭監護或社會監護,就成為了社會的潛在不安定因子。原因如下:
1.家庭監護的力不從心
除了杯水車薪的困難補助外,精神病人的監護責任和治療費用基本上是由患者家庭承擔,同時,大部分患者家庭的精神病防治知識嚴重缺乏,許多患者家庭也根本沒有條件也沒有能力去進行監護,從而導致了許多患者家庭非法剝奪患者的人身自由,或者任由其流浪社會,成為社會的不安定因素。
2.社會監護的嚴重缺位
從當前管控工作的實際來看,社會承擔的管控工作責任基本上停留在書面上,相關政府職能部門基本沒有承擔起責任。精神病人肇事前,沒有專門機構對其行為進行監管;肇事后,法定的處理結果也只是被遣送回家,責令監護人嚴加監管。社會對該部分人群也鮮少給予關心,害怕進行接觸。政府和社會沒有很好地為精神病人及其家庭提供良好的環境以及幫助。
此外,對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進行羈押和執行刑罰也存在大量困難。看守所、監獄羈押、管理精神病人存在諸多困難,而保外就醫的對象也不包括精神病人,這就使得該類精神病人的處境非常尷尬。事實上,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需要良好的醫療環境,他們的溝通交流能力又明顯弱于常人,與其他刑事犯關押在一起并不合適。許多國家在強制醫療的適用對象方面可以為我們提供借鑒,德國法律規定,當行為人在無刑事責任能力或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的狀態下實施不法行為時,法院應當依照一定條件判令將其收容于精神病院;俄羅斯、瑞士、日本也都將刑事責任能力降低的精神病人列為強制醫療的適用對象。
(二)強制醫療應分級科學管理
精神病人的管理治療機構是安康醫院,但長期以來,全國各地對安康醫院的投入嚴重不足,精神病人的數量日漸龐大,而精神病院無論數量還是質量都供不應求。 另外,安康醫院的經費主要來自精神病人及其家屬繳納的費用,而收治的精神病人大多家境貧寒,經常拖欠費用,缺乏專項財政撥款的支持。目前,國外針對普通的精神病人以及違法犯罪的精神病人分別設立了監護精神病醫院和普通精神病院。如法國、荷蘭,都建立了一批精神病人監獄。這些監獄為精神病人匹配了精神病治療的條件和程序,除此之外適用一般的監獄制度。 將一部分社會危險性大的精神病人安置在精神病人監獄,將其他社會危險性較輕的精神病人交由精神病院進行治療和管理,相對于一股腦兒都安置在安康醫院,顯然更經濟也更合理。
(三)細化強制醫療效果定期診斷評估規定
1.因為精神病人的病情可能存在變化,疾病可以被治愈或控制。而對于不同的病情,采取的措施也要相應發生變化,所以應定期診斷評估。
2.強制醫療診斷評估的人員除了兩名以上的具有相關資質的醫護人員外,還應當包括檢察機關的工作人員。檢察人員通過參與強制醫療的診斷評估,可以更直觀地了解被強制醫療的患者的治療情況,以便對強制醫療的變更或解除進行監督。
3.必要時,司法機關還可以依職權聘請其他具有相應資質的醫院或精神病專家對被強制醫療患者進行再評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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