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保賠合同 “成路58” 保險法 格式條款
作者簡介:葛興,上海海事大學法學院。
中圖分類號:D923.6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04.027
船東(或經營人、租船人等,下同)對其所有(或占有、管理、經營或租用等,下同)的船舶的潛在責任風險,大多向船東互保協會(英文簡稱為P&I; Club)投保,所成立的保險合同,我國習慣簡稱為“保賠保險合同”。 目前為止,“保賠保險”并沒有一個權威、準確的定義。 目前市場經營保賠保險的保險人有兩類:(1)一類是以船東互保協會為代表的非營利性機構,如中國船東互保協會和國際保賠集團IG旗下的13家互保協會;(2)另一類是商業保險公司,如中國人民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和下文案例中將要提到的艾姆林股份有限公司。為后續論述方便,姑且將這兩種不同類型主體的保險人承保的船東對其所有的船舶的潛在責任風險都稱為保賠保險,其與被保險人船東簽訂的保險合同稱為保賠保險合同。
保賠保險合同是一種特殊的海上保險合同,這在理論界也已經達成共識。既然是一種合同,在我國當前法律制度下,適用《合同法》是毋庸置疑的。但是目前存在的爭議的主要集中在兩點:(1)保賠保險合同是否適用《保險法》?(2)保賠保險人事先繕制的《保險條款》是否構成格式條款?筆者通過梳理我國法院審理的有關保賠保險合同糾紛時發現,在司法實踐中,法院通常會比照適用《合同法》和《海商法》第12章的規定,但也有法院適用《保險法》的規定,并且進一步認為保險人提供的《保險條款》屬于格式條款,須受到《保險法》和《合同法》中關于格式條款規定的規制。這可能直接影響到《保險條款》中有關條款是否有效,從而給保險人與被保險人帶來截然不同的法律后果。
2012年5月,晨洲集團(船東,被保險人)通過保險經紀人向荷蘭艾姆林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商業保險公司)就其所屬“成路58”輪投保船舶保賠險,保險期間1年,保費分4期支付,承保風險包括船東對貨物的責任。保險人只向晨洲集團寄送了5頁保險證書但是未附送《保險條款》,該條款只是在互聯網有公布。根據該條款規定,保險人沒有義務為被保險人在船舶被扣押后提供保證金或其他擔保(下稱“無義務提供擔保條款”);如果保險人因被保險人未付保費解除合同后,被保險人將失去追溯至承保日起的保險,即保險人對于解除前發生的保險事故也不再承擔任何責任(下稱“合同解除具有溯及力條款”)。
同年7月,該輪從中國載運散裝顆粒尿素運往泰國,到達卸貨港時發現貨物大面積結塊,受潮及短少。隨即,收貨人通過泰國法院將船舶在卸貨港扣押并向船東晨洲集團提起貨物索賠訴訟。
保險公司雖立即指派了檢驗師和律師處理該案,但就關鍵的放船擔保一事卻一直未能與船東達成一致。直到2013年1月,保險人以被保險人未及時支付保費為由解除了保賠合同,并單方退出了在泰國案件的處理,致使“成路58”輪被扣長達一年之久。隨后晨洲集團自行在泰國處理案件并且最終勝訴,雖然無須承擔貨物責任,但船舶因被扣造成了巨額經濟損失。最后晨洲集團作為原告向寧波海事法院起訴,要求被告艾姆林保險公司承擔違約損害賠償責任。
此案件中,雙方核心爭議在于上述涉案《保險條款》中的“無義務提供擔保條款”和“合同解除具有溯及力條款”是否有效。
顯然,被告艾姆林保險公司認為根據其《保險條款》中的規定,保險人沒有提供放船擔保的義務,保險人是否提供擔保屬于其自主決定權范疇。且之后因被保險人拖欠保費,保賠保險人已解除合同,故不再承擔保險責任。
法院最終認定上述“無義務提供擔保條款”和“合同解除具有溯及力條款”無效,保險人應該向被保險人承擔違約責任。其主要依據如下:
1. 我國海商法、保險法對于保賠保險合同雖未作出專門的規定,但其仍屬于海上保險合同的一種,應該首先適用海商法的規定,海商法沒有規定的,適用保險法的有關規定,海商法、保險法均沒有規定的,適用合同法等其他法律的規定。
2. 根據《保險法》第17條的規定,訂立保險合同,采用保險人提供的格式條款的,保險人向投保人提供的投保單應當附格式條款,保險人應當向投保人說明合同的內容。對保險合同中免除保險人責任的條款,保險人在訂立合同時應當在投保單、保險單或者其他保險憑證上作出足以引起投保人注意的提示,并對該條款的內容以書面或者口頭形式向投保人作出明確說明;未作提示或者明確說明的,該條款不產生效力。
通過上述案例可以看出,法院首先是認定該案所涉保賠保險合同適用《保險法》,又進一步認定涉案保險人事先提供的《保險條款》屬于格式條款,并作出了后續的推論和判決。但法院就涉案保賠保險合同為何適用《保險法》以及保險人的《保險條款》為何屬于格式條款則未盡詳細推理,僅一筆帶過。由于這兩個問題將直接左右案件的結果,因此筆者試圖結合理論和目前的司法實踐一探究竟。
(一)保賠保險合同是否適用《保險法》
如前文所述,保賠保險合同是一種特殊的海上保險合同, 而海上保險合同本質上是保險合同,因此,按照《保險法》第182條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海上保險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1條的規定,保賠合同應首先適用海商法的規定,海商法沒有相關規定的,適用保險法的有關規定。 《保險法》2015年修訂版有如下規定:
1. 《保險法》第10條規定,保險合同是投保人與保險人約定保險權利義務關系的協議。投保人是指與保險人訂立保險合同,并按照合同約定負有支付保險費義務的人。保險人是指與投保人訂立保險合同,并按照合同約定承擔賠償或者給付保險金責任的保險公司。而根據該法第69條,設立保險公司,其注冊資本的最低限額為人民幣2億元人民幣。顯然,若是船東互保協會這類非營利性機構作為保險人,就不滿足上述保險人的條件,不能適用保險法。若保賠保險的保險人是商業保險公司,則很可能滿足該條件。
2. 《保險法》第2條規定,本法所稱保險,是指投保人根據合同約定,向保險人支付保險費,保險人對于合同約定的可能發生的事故因其發生所造成的財產損失承擔賠償保險金責任,或者當被保險人死亡、傷殘、疾病或者達到合同約定的年齡、期限等條件時承擔給付保險金責任的商業保險行為。船東互保協會承保的保賠保險的特殊性在于浮動保險費率、互助性、非營利性,并非商業保險行為,因此不能適用《保險法》。而商業保險公司提供的保賠保險,在合同成立前雙方就約定了固定金額保費,仍然是一種商業保險行為,符合保險法所調整的保險行為,適用《保險法》。
若保險人是非營利性機構,則不適用保險法。雖然最高院早在2004年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中國船東互保協會與南京宏油船務有限公司海上保險合同糾紛上訴一案有關適用法律問題的請示的復函》 中只是指出與中國船東互保協會簽訂的保險合同不適用《保險法》,但其實只要保險人是非營利性機構,如IG旗下的互保協會,同樣不適用《保險法》;若保險人是商業保險公司,則很可能適用《保險法》。而前述艾姆林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正好屬于后一種情況。
筆者再結合當前司法實踐,通過梳理“中國裁判文書網”中以“保賠合同”為關鍵字的所有(共計10份)判決書 ,法院在審理互保協會提供的保賠保險合同糾紛時基本都不適用《保險法》,僅有一個判決 適用《保險法》。而在審理商業保險公司提供的保賠保險合同糾紛時只有前述艾姆林保險股份有限公司這一個案例,并且該案法院判定適用《保險法》。
因此,保賠保險合同是否適用《保險法》因保險人主體類型而異。
(二)保賠保險人的《保險條款》是否屬于格式條款
筆者認為保賠保險人的《保險條款》并不符合格式條款的定義,因此不構成格式條款。根據《合同法》第39條第2款規定,格式條款是當事人為了重復使用而預先擬定,并在訂立合同時未與對方協商的條款。從該定義可以看出,滿足格式條款必須符合兩個要件:
1. 當事人為了重復使用而預先擬定。一方面,格式條款是由一方于訂立合同前擬定,而非在雙方反復協商基礎 上形成;另一方面,格式條款是為重復使用而制定,因此它有減少談判時間和費用。
2. 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未與對方協商。在訂立合同過程中,提供格式條款一方并不與相對方就格式條款的內容進行協商,條款的內容無法改變,相對方僅能同意格式條款的內容與對方訂立合同,或是拒絕接受格式條款的內容而不與提供方訂立合同。
在商務實踐中,保賠保險人無論是互保協會這類非營利性機構或是商業保險公司,為了交易方便,減少談判時間和費用,都會預先擬定制式的《保險條款》。但保賠保險人事先擬定的條款卻未必均為格式條款——關鍵要看是否滿足第二個要件,即該事先擬定的《保險條款》是否允許協商。
眾所周知,船東互保協會實行會員制,互保協會、船東之間具有會員合同和保險合同的雙重法律關系?;ケf會的保險條款由全體會員共同制定,并經互保協會會員大會表決通過;互保協會章程規定會員大會是互保協會最高權力機構,有權修改章程和保險條款,會員享有選舉權、被選舉權和表決權。作為訂立保賠保險合同(或者進行入會申請)的一方,船東往往是具有常年投保需求,保險經驗非常豐富的商業群體。在海上保險中,投保人還會委托保險經紀代為磋商和管理保險以彌補自身專業能力的不足。在保險經紀的協助下,投保人在訂立保險合同時會與保險人就保費、免賠額、合同解除,違約責任等重要條件反復溝通,享有充分的締約自由,在交易地位和經濟實力上都難以被稱為“弱者”。
因此,若保賠保險的保險人是互保協會這類非營利性機構,則他們提供的《保險條款》當然不構成格式條款。即使是商業保險公司作為保險人,也難以認定其《保險條款》一定為格式條款。
結合當前司法實踐,通過梳理“中國裁判文書網”的10個保賠合同糾紛判決書,法院在對待互保協會這類非營利性機構所提供的《保險條款》時,除了極個別情況下會認定為格式條款 ,絕大多數情況下不會將其認定為格式條款。而在審理商業保險公司提供的保賠保險合同糾紛時,亦即本案,法院則認定商業保險公司艾姆林公司所提供的《保險條款》屬于格式條款。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該晨洲集團的另一個與廣東人保的海上保險合同糾紛案件在經歷了一審、二審、最高院裁定再審后最終和解。 該案雖然是船舶險的合同糾紛,但在保險公司出具的保險單中,其未對不按保單約定支付保費可以解除保險合同的條款盡到提示與說明義務,在一審和二審時都被法院一致認為是免除保險人責任的格式條款,且認定該條款無效。最高法院卻以原判決認定的基本事實缺乏證據證明以及適用法律確有錯誤為由提審了該案 。在再審審理過程中,雖然該案最終雙方達成了調解協議,但是該案再審代理律師所透露的最高院的觀點仍具有一定的參考意義。該律師表明,在再審中,根據締約過程中的相關
事實,最高法院最終認定雙方已就合同條款達成合意,奠定了被保險人需要誠信履約,否則無法享受合同權利的基調。 船舶險中保單條款尚且如此,何況保賠保險這種更加注重締約自由的保險合同?
實務中對于保賠保險合同是否適用《保險法》以及保賠保險人提供的《保險條款》是否構成格式條款在實務中仍存在爭議。筆者認為其中原因之一是當前保險法實踐并未區分一般保險與海上保險的關系?!逗I谭ā返?2章“海上保險合同”與《保險法》屬于特別法與一般法的關系似乎天經地義。但朱作賢教授在其文章《關于中國海上保險法律現代化的思考》中則指出此種認識需要認真反思。 該文分析了目前國際上尚存其他3種不同的立法模式:第一種是將海上保險和一般保險完全獨立,如德國和澳大利亞;第二種以日本為代表,雖然遵循“特別法和一般法的關系”,但一般保險法的強制性不適用于海上保險,海上保險活動享有充分的合同自由;第三種是英國做法,將保險立法分為“商事保險”與“消費者保險”,海上保險歸屬于商事保險的調整范疇。這些模式無不體現出對平等商事主體交易中意思自治的尊重。而保賠保險又是海上保險中更為注重意思自治的一種類型。然而我國并沒有對海上保險采取單獨的立法模式,《海商法》第12章中也沒有專門提及保賠保險的條款。我國的《保險法》自1994頒布以來已經完成3次修改,但其適用的對象依舊不區分商事保險和消費者保險(如人身保險與家庭財產險等),修改所堅持的核心理念依然是“加強對被保險人利益的保護”。 所以我國仍然是將海上保險中的糾紛統一納入到保險法框架下解決,未做精細化的區分。對成熟的商業投保主體和真正弱勢的保險消費群體等同處理,對于保賠保險糾紛的法律處理結果難免出現爭議與偏差。
鑒于在目前的司法實踐中,對于保賠保險合同糾紛的處理仍然存在一些不確定性,且對保險人提供的《保險條款》是否有效的認定將給當事雙方帶來截然不同的法律后果。盡管保險人提在與船東簽訂保賠保險合同時,一般會供《保險條款》,并對該條款作出不同程度的提示和說明,但為減少日后爭議,保護自身權利,船東在與國內外的船東互保協會或商業保險公司開展業務合作時,應該在簽訂保賠保險合同時仔細閱讀《保險條款》,尤其對于其中關系到船東核心利益的重要條款要格外重視,如涉及保費支付,擔保的提供,合同的解除及溯及力,違約責任等。一旦有任何疑義,應該主動詢問保險人,如有其他不同的要求,可與保險人協商一致后明確寫入保險條款中,以期最大限度規避法律風險。
注釋:
汪鵬南.論保賠保險合同的法律性質.中國海商法年刊.2000(1).
賈鵬.保賠保險的若干問題.海之諾律師事務所網站.http://www.hailinlaw.com/look_detail.asp?id=80.最后訪問日期2018年2月8日.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海上保險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法釋〔2006〕10號)第一條;《保險法》(2015修訂版)第182條。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中國船東互保協會與南京宏油船務有限公司海上保險合同糾紛上訴一案有關適用法律問題的請示的復函》,最高人民法院〔2003〕民四他字第34號。
http://wenshu.court.gov.cn/list/list/?sorttype=1&number;=X842CGYJ&guid;=03cb 54 1 0-7feb-501aaa5d-b7fff87092be&conditions;=searchWord+QWJS+++全文檢索:保賠合同&conditions;=searchWord+判決書+++文書類型:判決書.最后訪問日期2018年2月9日.
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粵民終1883號,蘇流、陳琴海上、通海水域保賠合同糾紛二審民事判決.
(2014)甬海法商初字第318號,(2015)浙海終字第240號,晨洲船業集團有限公司與中國人民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廣東省分公司海上、通海水域保險合同糾紛一審和二審的民事判決書。
晨洲船業集團有限公司與中國人民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廣東省分公司、華融金融租賃股份有限公司海上、通海水域保險合同糾紛申訴、申請民事裁定書。(2016)最高法民申2724號。
曹玉龍.最高院:未繳保費難獲賠,誠信履約方保險.微信公眾號“天同訴訟圈”.2017年9月4日.
朱作賢.關于中國海上保險法律現代化的思考.微信公眾號“海商法研究中心”.2017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