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輩中國作家柳青曾說過這樣一段被廣為流傳的話:“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的道路是筆直的、沒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你走錯一步,可以影響人生的一個時期,也可以影響人的一生?!蔽乙酝苌偬崞穑嗪退摹秳摌I史》其實可以算是我文學道路上的第一位真正的領路人。他的那本耗費了畢生精力書寫的厚篤篤的大著《創業史》,當時被我下鄉的知青同伴撕去了封皮,用一顆大鉚釘釘在宿舍門楣上.用作大伙兒上茅坑時可以隨手撕下來擦屁股用的手紙.是被我用一摞其他的紙替換下來的?!秳摌I史》從此成為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人孕育自己的“作家夢”的溫床和沃土——在烈日灼烤的地頭邊捧讀《創業史》,在鄉間昏暗的油燈下抄錄《創業史》,成為我青嫩的人生記憶中最深切、也最恒久的一道刻痕。這段“文學手紙”的故事,因為被我的一位耶魯高才生寫成一個非虛構英文短篇,刊載在2014年秋天的《紐約時報》周末版上,一時好像變得廣為人知(遇見過好些耶魯同事的詢問)。然而,那個似乎由柳青的《創業史》引領出來,在人生的“緊要處”重重推了我一把、攙了我一把的人——也就是俗話說的“命里貴人”吧,我卻似乎至今從未形諸筆墨。他,就是我今天這篇追憶小文里要提到的.我的母校中山大學的榮退教授——金欽俊老師。
記憶的畫面還是要回到那個憂患重重、風云變色的年代。從1968年到1978年,整整十個年頭——我的從十五歲到二十五歲.最稚嫩也最珍貴的青春歲月,都是在海南島的大山大野間度過的。父、兄系獄,全連隊年齡、個頭最小的知青“細崽”,孤獨沉默往還、可以一個星期不發一粒聲的啞巴“強巴”(電影《農奴》中的假啞巴角色).酷暑中一天要挑一百多擔水澆地的橡膠苗圃工,還有,晨昏牧放八十六頭黃牛的深山放牛娃……都是當年貼在我身上的名頭標簽.也是可以把人壓垮壓折的無名重負。柳青的《創業史》及悄悄伴隨的文學夢、作家夢,成為我在艱困嚴酷時光的唯一救贖。在古早年間流放此地的我的本家先輩蘇東坡的海南儋州“儋耳山”下(當地叫“紗帽嶺”,我猜此名與蘇東坡和“春夢婆”那個“翰林烏紗,昔日富貴,一場春夢耳!”的故事相關),一盞燈,幾本書,一支筆,陪伴我度過了多少個山風嘶嘯的漫漫長夜:也最終,因為堅持讀書和寫作,手中的筆成了改變自己命運的真實利器。從1970年開始.我在大會戰工地寫的那些表揚稿,陸續登上省報《南方日報》和《兵團戰士報》后,我先后擔任過兵團的師、團報道組員;我的第一篇文學習作——散文《修筑長城的人們》整版刊發在1974年夏秋的《南方日報》之后,又先后被借調到《南方日報》寫作組、省出版社少兒組以及省創作室(即后來的省作協)與珠影廠劇本寫作組等等,參與過當時廣東眾多“遵命文學”的寫作,有各類小說、散文之類的文字陸續在當時的《人民日報》、《南方日報》、《廣東文藝》等全國與省市報刊發表。也因為如此,我錯過了很多知青當年翹首而盼的招工、招生機會.被愛才的海南農墾及當地領導一再“扣住不放”,“肥水不流別人田”。最夸張的一次,是1974年末廣東省委組織部下了商調令,作為全省五個候選人之一,要把我調送北京“中央五七藝術大學”編導班(即后來的北京電影學院編導系)進修,據說學院宿舍門上都已寫上我的名字,卻被當時的海南農墾最高領導人抗命不從,堅不放人。后來獲知,海南當年就被定為副省級的行政區,有相對的自主權,即便省委組織部的商調令也無奈它何。為了“徹底”把我留住.海南農墾局把我從儋州西培農場上調到??冢⒋蚱茟T例為我專設了一個“創作員”的編制。當時的農墾局領導找我談話.笑瞇瞇強調了一番“組織對你的重視和培養”以后,說道:“小蘇煒呀,只要我XXX在這個位置上一天,你就甭想逃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我是1977年深秋.在海南三江“圍海造田”工地某個海天迷茫的夜晚.從工地廣播里聽到恢復全國高考的消息的。當時,知青下鄉運動進入第九個年頭.各種“運動”弊端已然充分呈現.成為“文革”苦海里的一艘行將沉沒的破船。當年一起下鄉的知青同伴,無論新知舊雨能“脫離苦?!钡?,都通過各種手段——參軍、招工、招生、病退、頂退,“走后門”甚至“督卒”(偷渡)等,陸陸續續、先先后后離開這艘“沉船”了。身在海口的我,送走了一撥又一撥“脫難”的老友。我知道這次高考,是我浮沉在“苦海”里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這次“圍海造田”大會戰的總指揮,正是當年那位笑瞇瞇地強留我的副書記。因為恢復高考被視為當時“抓綱治國”的戰略部署,我申請參與那年高考,得到了副書記的首肯;我便在每天一身泥一身水的圍海工地奔波里,開始了我的高考復習.并在正式考試前一個月.被批準離開工地回到???,準備應對這邁過攸關人生大坎兒的關鍵一役。
可是.一個十五歲只讀過初中一年級半學期就被“革命”中斷、隨即“上山下鄉”的娃崽兒,盡管曾經在鄉間的燈油下熬壞了眼睛,熏黑了書頁,但如今翻著那些仿若天書、重若千斤的數學、物理、英語的書頁,我除了抓耳撓腮的長吁短嘆,就只剩下打瞌睡的份兒。到了??诳紙觯ㄓ浀檬窃O在府城當時海南師院的教室),文、史、哲、地理的考題還好說(后來聽說我的相關考分也還不錯),一到數學考題我就只能抓瞎,匆匆做了初中數學方程式的那一道題(還不知是否做對了),便訕訕然交卷了。兩個月后,“文革”后第一次高考錄取通知放榜,我的“名落孫山”既是自己多少有些心理準備的.卻又是帶著一千個不甘一萬個沮喪的——一個又一個,我再次把知青同伴送離???,送上大學旅程。孤身照影,我知道自己或許此生此世都無以離開海南,脫離這個“知青”身份了。
記得1978年春節剛過.我親自把考上北京大學的把臂好友黃子平送回廣州.送上了北上的列車。我們倆因同在海南開始寫作生涯而結為莫逆.在這次“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的1977年高考中,相約一起報考北大、中大。他個性內向,又歷來背“右派子弟”的家庭包袱,竟把高考的“最后志愿”報給“海南通什師范”這樣的山旮旯“學院”。我當時大表不解:“大家都巴巴地盼著離開海南.你為什么還要選這么一個鳥不拉屎的‘最后志愿呀?”這位日后成為知名學者和批評家的“平哥兒”當時竟如此告我:我就是個“我要讀書”的現代“高玉寶”,我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只要能趕上高等教育的末班車,脫離這個“知青”身份,再不濟,也可以有個“海南通什師范”墊墊底呀!有著“老高一”文理雙優底子的“平哥兒”,最后卻驚喜萬分地被北京大學中文系所錄取,在當時簡直是令大伙兒敲鑼打鼓、狂歡達旦的大事!在廣州,我陪著他,和一眾小哥們兒不知說過多少次甜里帶酸的“壯別話”,吃過多少回一醉方休的“壯行酒”。汽笛轟鳴,列車嘶嘯,送走“平哥兒”和一大撥考上各路大學的知青“神仙”.又只身踏上十年間渡海無數次的“紅衛”號海輪,搖搖晃晃、暈暈沉沉地回到海南島,“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
都說,命運在向你關閉一道門的時候,會悄悄打開一扇窗。我卻對此渾然不知。
那是海島上一個烈日朗照、天空一碧如洗的初夏午后。出其不意地,我的頂頭上司、農墾局宣傳處處長,忽然帶著黨委辦公室的一位干事,急匆匆跑到宿舍來找我,令我大驚失色。
處長抿抿嘴笑了,只好亮出底牌:“中山大學派出兩位教授,專程從廣州飛過來,現在就在隔壁的辦公室等著你,準備對你再作一次面試。如果你答應組織的要求,你就不需要去見他們?!?/p>
“什么?!”我震驚得跳了起來,脫口而出:“不不不!……我要上大學!上大學!我我我,我要馬上去見他們!”
本文的主人翁,這時才真正出場了。
站在我面前的,是兩位吟吟笑著的陌生中年人(說“中年人”是我當時的感覺,其實金老師擔此勞碌奔波的“特招”重任,恰在于他屬于當時中文系的“少壯派”)。代表中大中文系的是金欽俊老師,那時候他頂多四十出頭,身材修長,黑發朗目,眼里帶著盈盈笑意,有一種談吐不凡、風神俊逸的翩翩風度。另一位,則是大學招生辦負責行政工作的老師。
我萬萬沒想到.在“文革”后第一批大學生——史稱七七級已經開學整整三個月之后.我迄今大半輩子人生中最要緊、最關鍵的命運轉機,就這樣在倏忽之間出現了!
原來.事情的起因.需要追溯到我回廣州送黃子平進京上大學的春節假期間,我曾到當時的《廣東文藝》(即后來的《作品》)編輯部送一篇稿子。我走后,編輯部的工作人員議論紛紛:聽說蘇某人這回報考了中山大學中文系,因為數學分數太低,沒有被錄取,太可惜了。言者無意而聽者有心。當時在場的、歷來像母親一樣善待每一位青年作者的好編輯郭茜菲老師聽在耳里.回到家就向她的先生——中大中文系的資深教授、著名文藝批評家樓棲言及。樓教授聽罷大為驚訝.要求妻子把蘇某人歷年來在《廣東文藝》刊發的文字找出來,他要審讀一遍,然后提交到系里討論(這些內情是郭茜菲老師日后告知我的)。最后,決定是否對蘇某“破格錄取”,需要日夜兼程赴海南、湛江完成兩個面試使命的責任(另一位系里考慮需要重新面試的考生.是湛江的知青詩人馬紅衛——馬莉),就落到了當時中文系的“青年才俊”——金欽俊老師身上。
此時的金老師看出我略帶緊張.便用幾個“什么時候下的鄉”、“廣州家住哪里”之類的日常寒暄話寬慰著我,隨即便進入正題。
金老師直接說明來意:代表中大中文系對我進行面試,考慮是否給予“破格錄取”。他先從讀書聊起,問我最近在讀什么書?我記得我當時剛剛讀完“灰皮書”——蘇聯小說《多雪的冬天》,正在讀《葉爾紹夫兄弟》,于是就從蘇聯小說.談到我以前偏愛過的屠格涅夫小說和散文,還讀過巴爾扎克與羅曼·羅蘭:中國小說里我們聊到了柳青、趙樹理、周立波和李準、馬烽等鄉土作家,我特別談到柳青《創業史》對我的影響。我還記得,當時的氣氛根本不像是在面試,完全像是兩個老少讀書人的促膝交談,彼此交換著讀書心得。因為我聊到的中國作家都是寫農村題材的作家,金老師便告訴我:現代中國小說的最高成就,都表現在農村題材的寫作上。聊到詩歌,我談到因為知道郭沫若的《女神》受的是美國詩人惠特曼《草葉集》的影響,于是也曾找過《草葉集》等外國的翻譯詩歌來讀。金老師便說:他年輕時對詩歌的熱愛,也很受《草葉集》的影響……之所以在三四十年過后還記得這些談話細節.是因為日后在中大中文系的專業課上,陳則光老師教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課,陳老師講過:“鄉土文學”是“五四文學”的最高成就;還講到郭沫若的《女神》與《草葉集》的關系,當時我心中一亮,馬上就聯想到金老師當初在??凇懊嬖嚒蔽視r的談話。面試的氣氛于是變得很輕松。金老師不時在點頭、微笑,我也漸漸完全放松下來了?,F在想來,金老師或許當時馬上就了解到,我在下鄉十年中,確實一直在自己找書來讀,沒有完全荒廢光陰吧。
談話末了,金老師向陪同前來的招生辦老師點點頭.這位老師馬上從隨身的書包里掏出了一份打印好留著空白的公文信函。兩位老師當場補簽好相關日期,填寫上我的名字,金老師便微微笑著正式遞給我,說出了那句從此改變我人生走向的話:“蘇煒同學,祝賀你,你被中山大學中文系正式錄取了!”他緊緊握著我的手,仔細叮囑道:請你留心上面的報到時間,并盡快辦好轉戶口、檔案等相關手續。
——“漫卷詩書喜欲狂”,“青春作伴好還鄉”!1978年5月4日早晨(這個日子我永遠記得),在七七級大學生入學整整三個月后,我懷揣那封金欽俊老師親手遞與我的中山大學錄取通知書,踏上下鄉十年后的歸家旅程.登上了那艘我自從十五歲到二十五歲、承載過我無數汗淚歌哭、甘苦哀樂的“紅衛”輪。我至今清晰記得,詩圣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的這兩個句子,當時是怎么樣頑固執著地在我腦海心中跳躍、吟唱,直至縈滿南中國海霞彩絢麗的整個海天。我清晰地想起十年前——凄風慘雨的1968年的那次下鄉登船,在夜海茫茫的公海上.我守著兩大木箱抄家后撿拾留存的父親的藏書.默默在日記本上寫下的那句話:“不要絕望。”還記得當時錄下的“名人名言”:“為什么大海的濤聲永遠浩蕩澎湃,因為它懂得自強不息。”正是這樣的大海濤聲,支撐我走過了漫漫長夜。此時,我在獵獵的海風中.又一次感受到時代風云的全新撞擊.“不負時代,不負使命”,我在心里留下了對自己的默默叮嚀。
我當時并不知道.“文革”中下冤獄被關進死牢五年、剛剛“解放”不久的老父親,此時正頂著滿頭白發親自站在廣州河南洲頭嘴碼頭.翹首迎候他的自小離家出遠門、成年后曾經見面不相識的最小的兒子歸來。但我分明看到,自己已然走出了“人生緊要處”的最關鍵一步.而扶持我邁出這一步的.正是代表著一雙時代巨手的非凡力量的金欽俊老師的慧眼和決斷:我的雖不長卻遭逢過種種坎坷、不幸的人生,竟然如此萬幸、在微乎其微的機緣下趕上了高等教育的末班車,而引領我登上這輛時代末班車的,正是由郭茜菲、樓棲,包括決定對我破格錄取的中文系吳宏聰、王起老師等這樣的“命里貴人”所遣派來的過海天使——金欽俊老師!
“代表著一雙時代巨手的非凡力量”,金老師,確是當之無愧??!日后我聽說,金欽俊老師,其實是廣東1977年恢復高考艱難而倉促的整體運作中的一位重頭角色——那年高考廣東考區的作文考題——“大治之年氣象新”,金老師正是出題人。自此,我把金老師不但視為恩師,也視為忘年知心朋友,遇到課業上以及日常個人的問題.都會大膽坦誠地向金老師請教。我清晰記得:入學中大后,因為擔任中文系學生文學雜志《紅豆》的主編,我曾為此多次登門向金老師求教求助;在《紅豆》因為發表了“大膽”文字而受到各方壓力時.金老師曾向我明確轉達過當時系主任吳宏聰老師和王起等老師對我的大力支持。我和同為“破格錄取生”的馬莉多年來都一直覺得.金老師和我們倆是靈犀相通的。我還記得,當我和馬莉在中文系的課業和課外活動中表現優異時(比如我的兩門專業課——中國現代文學課和當代文學課的期終考,曾都獲得了破紀錄的滿分一百分:又比如當馬莉在校期間不斷在《作品》、《人民文學》和《詩刊》上發表的詩歌時),金老師每次見到我們倆,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特別親切和欣喜安慰之情.是如何深深地熨暖我們的心。所以畢業這些年來,我和馬莉一直和金老師保持著親切緊密的個人聯系。前不久中大中文系七七級同學高考四十周年聚會,主辦者聯系不上剛剛病愈、杜門謝客的金老師.吳承學兄馬上“知根知底”地找到我.很快就和金老師接上了頭。這,也算是我為這次自己因故無緣出席的歷史性聚會所作的小小貢獻吧.呵呵。
——“不負時代,不負使命”,確實也成了馬莉和我這些年來沉潛掘進、執著前行、自強不息的最大動力。1977年恢復高考,不但改變了一代人的命運.更徹底改變了一個國家從教育到文化的整體風貌.也成為刻在我和馬莉個人身上最深刻、最幸運的一道生命留痕。此生此世,不管我們身在哪里,也不管我們是在人生低谷還是在事功高處.我們將永遠銘記著人生山蔭道上那一雙雙知人知遇的慧眼,永遠感念那一雙雙借助于時代之力推助著我們的大手、暖手——中山大學中文系的各位賢厚師長,特別是——引領我們、攙助我們前行的金欽俊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