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利琴 邵姝嬗 汪玉冰



凡是存在于自然中的。都是無法割裂開來的。鼓樓幼兒園。順承著百年歷史的文化氣候,更有著一群上下求索、忠誠踏實的幼教人。
每年,金陵城都會下幾場暖和的雨,卻也不惱人。我們—行五人輕輕抖落掉外套上的雨絲,見到了鼓樓高崗上的坐標——南京市鼓樓幼兒園(以下簡稱鼓幼)。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大概可以形容此時此地。約摸著四五步,只見廊檐上垂下來很多剪紙,每一幅作品下面都墜著一個孩子的頭像和名字。風淡淡地吹過,這些鏤空藝術品中有窗花,有門箋,也有活靈活現的“小狗”,刀味紙感保留著新年的喜悅。
起于塵:科學幼教的所指
鼓幼創始人陳鶴琴的漢白玉塑像靜靜地矗立在院子中央的綠色地毯上,主塑像下方還有一些環抱著的幼兒群像,略微低下下頜,便見到簇擁著的紫色、黃色小花兒。每每見到先哲的雕像,總下意識地盯著,覺得他好像要和我說些什么,然而,還沒聽清楚,便因春天的雨水,倉皇地躥進陳鶴琴紀念室。
窗玻璃和地板纖塵不染,扶梯也被漆成了簡單明亮的樹脂色,我放下了雨傘,更像是走到了自家的沙發邊。玻璃框里的照片“說”起故事來:“雞嗚讀書”的陳鶴琴7歲時便有了“要濟世救人,非有學問不可”的志向。22歲的他考取“庚款”留學美國,同船的還有陶行知先生。
素履之往,獨行愿也。1918年,陳老獲取哥倫比亞大學教育碩士學位,學成歸來。在自家的客廳中,他招徠了十二個孩子,循循善誘,告訴這些孩子做人、強身、啟智、快樂的道理。科學化、中國化的幼教就此開始。這是屬于陳鶴琴,也是屬于中國幼教的英雄夢想。
“我是喜歡兒童,兒童也是喜歡我的。”陳老總將這句話掛在嘴邊,照片中的他笑著抱起了小班幼兒李憶墅。從這里畢業的學生,叫得出名字的還有,著名教育家李賦寧先生、美國國家工程院院士厲鼎毅先生以及著名作家三毛女士。
陳一嗚總是與陳鶴琴緊緊地靠在一起,他是陳老的大兒子,也是陳老教育實驗的觀察對象。長達808天,陳老詳盡記錄,細心雕琢,有心人,天不負,中國第一部采用“嬰兒傳記”方法撰寫的《兒童心理之研究》問世。后來在鼓幼從教的閔傳華老師,也曾模仿著陳老的實驗方法,對班里的36個孩子進行了為期一年的觀察記錄,建立了400多張教育卡片。這些成果都被鼓幼一一收藏,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恩惠一代代的幼教人。
沿著扶梯上樓,我們看到了影像記錄中的實物,陳老設計了各種各樣的兒童玩具和教師教具,如轉椅、攀登架、搖船等。看到木刻字和滾珠盤,我心里覺得十分親切,泛黃的筆記上圖文并茂地記錄了當時孩子們玩耍時的天真爛漫。
說起初心,百年之前的幼兒園課程以唱贊美詩、行禱告禮為主,陳老下定決心從課程改革入手,經過了散漫期、論理組織期、設計組織期,開創性地提出了“單元課程”這種中心制的課程組織形式,在張宗麟、甘夢丹等人的協助下,總結出了“我們的主張”、家庭教育的101條原則,提出了幼稚教育的“三大目標”“五指活動”等,“活教育”理論體系油然而生。這是我國第一套系統的幼兒教育理論和方法,它讓依靠國外教育資源的中國幼教有了劃時代的進步。
至此,陳老的三大宏愿“建筑中國化的幼稚園園舍,改造西洋的玩具使之中國化,創造中國幼稚園的全部活動”已一一實現。
鼓幼,是陳老耕織夢想的出發點。每年的六一兒童節,晚年的陳老都會來園與孩子們一起過節,有照片為證。
幾經風浪,輕舟你我。后來人又怎能想象出“中國幼教之父”背后的沉重與刻苦?只是教育如此迷人啊!
長于形:活教育與單元課程
有了火種,鼓幼人借著這不可撼動的文化根底,找到了更加明確的起點,繼續接力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幼兒教育實驗研究中心,開始了漫漫的科研跋涉。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起,鼓幼毫無畏懼地做起了教育改革的弄潮兒。“我堅信陳鶴琴的‘活教育思想一定是正確的,這是我毫不動搖的原因。”現在的鼓幼園長崔利玲眼神堅韌、肯定。
陳老一直倡導“大自然、大社會、都是活教材”,他帶著孩子,在北極閣、在中山陵園、在棲霞山,留下了孩子們端坐著、奔跑著、交談著的場景。如今,鼓幼勢要將其堅持到底。不僅僅借前人的光,鼓幼還建立起了一支由骨干教師和研究生團隊組成的科研隊伍,他們遵循著“預設為主、生成為輔”的編制策略,將“活教育”思想進一步弘揚,教育內容“鮮活”、形式“靈活”以及效果“激活”。
“我們是一所沒有圍墻的幼兒園。”鼓幼副園長陳靜微笑著說。孩子們在紫金山天文臺發現宇宙星空,在玄武湖將植物標本染上童年的色彩,走過長江大橋,也走過有著“里十三,外十八”之稱的南京明城墻。鼓幼的孩子們張望著梧桐樹與鳳凰不棲的秘密,與老師們一起翕衣共眠。
將大自然、大社會這樣的廣闊天地納入到幼兒生活,視野仿佛一下子被打開,單元課程的設計應運而生,去大自然、大社會中為兒童選擇其喜歡而又具有挑戰性的內容,生成完整的課程。很多單元,恰恰是從社會實踐開始的,如《到農村去》,直到現在,每年的四月份,鼓幼的老師們仍然會帶著孩子去郊區,去發現并感受鄉村之美。
說起來簡單,單元課程的提煉和堅持之難,只能是一步一個腳印地做出來。1923年鼓幼創辦時稱之務虛課程研究,1925年開始三年的“中心制單元教育”研究,1945年又是七年的“五指活動研究”,1988年開始的單元課程已經是第四次深耕。屈指一數,恍惚一個甲子有余了。
求真之心依然跳動著,近三十年來,鼓幼的科研隊伍將單元課程評價從“結果”轉向“過程”,借此否定了“不能輸在起跑線上”的教育謬論,避免了“放任發展”“過度保護”“本性壓抑”三種極端的教育心態,用“整個教學法”修正了幼兒園分科教學模式的弊端。
如果說陳老憑著直覺,緊張的是“幼稚教育不切合中華民族性,不適合中國國情,不能使中國兒童適應”,那么現在的鼓幼人把眼光聚焦在“單元課程”的固化與流變上。
攻城容易守城難,更何況今時今日,學前教育的大環境,幼兒發展的細節早已不同往日。研究者們想出了經緯坐標對應式的方法,經線坐標為社會文化需要傳遞的、對應兒童年齡特點的知識內容,緯線坐標為學科邏輯體系架構的、對應教育規律的內容,“五指活動”的痕跡得以保存,但是兒童階梯式學習進程也自然地生發出來。由此,總算不負初心了!
1993年,2004年,2017年,鼓幼先后三次編寫《幼兒園單元教育課程大全》《幼兒園單元教育課程》以及《幼兒園單元課程》。從4冊到47冊,再到現在的54冊,每一套書,每一個活動,都是由兢兢業業的鼓幼人勤懇地書寫、自否、挑戰、醞釀,而后才能瓜熟蒂落。
終不負,2013年,“活教育思想研究所”被列為江蘇省首批特色項目研究所,“幼兒園單元課程”榮獲江蘇省基礎教育教學成果特等獎,“單元課程的實踐建構——陳鶴琴活教育思想的傳承與發展”獲國家級首屆基礎教育教學成果一等獎……
即使單元課程已然成熟至此,大好前途仍然可期。在經歷了集體教學階段、小組教學階段之后,鼓幼剛剛跨進個體化教學門檻。說起這個夢想,崔利玲園長激動之情難以掩飾,言語之間給我們繪制了一幅學前教育的伊甸園。這里的兒童都能自由自在地發展,教師不再被課程所束縛。困難是已知的,但是鼓幼人從不怕困難,單元課程的明天值得展望。
化為風:社會擔當,不畏前行
從教育家處吸收營養,如今,鼓幼又將成熟果實的種子重新播撒在幼教的大麥田中。陳老曾不斷強調,幼稚教育就是要大田種麥,而鼓幼則要為中國的幼教大田提供麥種。如果非要叩問的話,鼓幼能給出的答案是科研和承擔。
是的,鼓幼仍然準備著遠去。
“少有幾所幼兒園能有一直屬于自己的科研隊伍啊!”我略略不安地提問,崔利玲園長緊了緊眉頭說:“科學的幼兒教育意味著我們對教育規律的尊重,對兒童發展的尊重,這是毋庸置疑的,也是值得我們花大力氣去堅持的事情。我們就是要從觀察和研究出發,又回到教育中找尋合理性。”我并不太聽得懂,崔園長又解釋道,我們的教師在實施教育行為的過程中,難免會有“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的疑問,而研究生團隊負責幼兒園的文化研究,他們著力回答著教師的提問。
是教育家的所思所想,更是一代代鼓幼人的勤勤懇懇。“以科研促教學,讓老園走新路”是鼓幼的發展思路,更是鼓幼的文化氣質。君不見,一群老師兢兢業業的身影,閔傳華老師對活動教育課程的深入挖掘和立新立標;徐惠湘老師建章立制,建立了以人為本的管理體制;崔利玲園長更是借幼小銜接、幼兒社會性研究課題賦予了單元課程的時代性;史莉老師以音樂教育為研究方向,提出了“美的教育”;陳靜老師嘗試單元課程國際化融合實驗,積累真實的實驗素材……一百多年,幾代人集聚智慧,始終熨帖著這所幼兒園。水流得深了,便很難發出聲音,教育和愛不也正是如此嗎?雕琢著、遷移著、融化著……
耕耘好自己的田地之后,鼓幼希望,自己所擁有的火種,同樣能點燃相似的熱情,這種傳統早已有之。我國幼兒教育史上的第一部幼兒園課程標準《全國優質園課程標準》,即是在1932年由陳鶴琴主持,根據鼓樓幼稚園課程實驗成果而制定的,當時,普天下而傳播。
新的時代,鼓幼肩上的擔子更重了,2014年,單元課程再次迎來了輝煌發展時期,更是成為了江蘇省的前瞻性項目,鼓幼千錘百煉的成果開始在全國不斷推廣。很多兄弟園所也將單元課程的理念一以貫之,并通過自己的實踐,進一步豐富。
鼓幼一直堅持做的事情,就是在每個學期末,與家長進行一對一的交談。作為旁觀者,我們聽到的聲音是:肯定幼兒的長處和專注,卻又鋒利地指出幼兒的不足。每位家長都能跟教師進行一對一、半小時的私密交流。在教師提供的幼兒成長手冊上,我能看到每一次活動中孩子們的表現,每一個周期活動中孩子們的進步。令我意外的是,雖然老師與不同的家長進行訪談,卻絲毫沒有聽到教師對孩子的比較。
看到孩子的畫,家長尷尬地笑著說:“我實在看不出來這畫的像什么……”訪談的老師提了提嗓子說:“但是我們從來不以‘像與不像去評價孩子的畫,我們要發現的是孩子們的想象力。”
如果說單元課程的推廣是百年老園的應有之義,那么社會承擔則是鼓幼的自發性行為,這是一種反哺。抗日戰爭時期,陳老拿出自己節省的錢“復園”,那時候入學幼兒數量已經上升到200名。1952年,陳老將幼兒園無償地交由政府管理,更名為南京市鼓樓幼兒園,擴大園舍,美化環境,開辟果園,蓋了溫室。現在的鼓幼已經達到了一園五址:南京市鼓樓幼兒園總園、瑞園分園、聚福園分園、親子園以及南外附屬幼兒園。
而百年之后,這里成立了“琴聲悠揚”教師志愿者聯盟、單元課程協作體、江蘇省七色花幼教聯盟等。我們的腳步走進了家長群體,走近了散居兒童。鼓幼努力實現的,仍然是“愿全國的父母、導師以及全國的成人們,隨時隨地本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古訓,各就自己能力所及之處,保育兒童,救濟兒童,感化兒童”。“活教育”思想共同體則召集了全國范圍內對陳鶴琴“活教育”思想感興趣的個體和群體。如此,“一切為兒童”的壺奧顯山露水。
談及從教三十多年的感受,崔園長只提了兩點,一是陳鶴琴教育思想的正確價值,另一則是排除萬難的堅守。頓了頓,她擲地有聲:“不為新穎所動,不為獨占激動,不為幻想沖動,不為落后被動。”致力于某一項事業,總是得像蜜蜂一樣勤奮,像大象一樣“皮厚”,像馬一樣健康,而最重要的是,永懷求真之心。陳老也曾孤行,證明了反對派訾議的錯誤,反抗了中國沒有教育及“貴族式”的詞語。對于這些文化遺存,我輩能做的,也只有腳踏實地,徐徐圖之。
“我們將他們當作風景,他們也把我們當作風景。”看到教室里的孩子們眨著大眼睛,同行的人打趣道。那么,更遠的,更闊的風景呢?是我們足下的舊址,還是一百年的蹀躞,抑或是我們站在這里,風從我們臉上吹過,而我們毫不節制地追問?
1923年,陳老親手在院子里種下瓜子黃楊樹,數代人細心呵護,如今,老樹又發翠綠新芽,稚童歡聲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