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狐怪小說淺探

閆翥騏

【摘要】狐怪小說是唐代眾多小說類型中的一種。本文以《太平廣記》“狐”類所收錄的狐怪小說入手，淺析與狐怪小說有關中的問題：法術與修煉問題、民間禳禁習俗問題，從而從其中窺見唐代狐怪小說的藝術魅力。

【關鍵詞】唐代；小說；狐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一、總論

狐的形象在中國古代文學中一直占據了非常重要的地位。早在魏晉時期的志怪筆記中已有不少關于狐怪形象的簡單描述和對于狐怪故事的記載。《玄中記》有：“狐十五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或為丈夫與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千歲即與天通，為天狐”①《異苑·胡道洽》云：“胡道洽（狐怪）……體有臊氣。恒以名香自防。唯忌猛犬。自審死日，戒弟子曰：‘氣絕便殯，勿令狗見我尸也。”②

從上述材料中，我們可以得到魏晉時期人們對于狐怪的基本認識：

（1）狐怪有變形術，既可以變為婦人，也可以變為男子；

（2）狐怪即使變化為人類，也往往保留有動物特征（如臊氣、露出尾巴）；

（3）狐怪害怕其天敵犬類，在犬類面前往往逃跑或現出原形；

（4）隨著狐怪年齡的增長，其道行也不斷加深，百歲之狐可以為神巫，千歲即與天通；

（5）狐怪有預言術，可以預知千里外的事情；

（6）狐怪善于魅惑人類，使被魅惑的人類失去理智；

（7）狐怪往往騷擾人類居所，或者加害于人（如殺害人類、斷人頭發、讓人得病）。

以上七點基本概括出了流行與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人們對于狐怪的普遍認識。此時期的其他狐怪記載也都符合上述七點的描述。比如，《搜神記》中的《陳羨》就是一則雌狐變形為人類女性阿紫魅惑人類男性的故事。《洛陽伽藍記》中的《孫嚴》是一則狐怪變形為婦人騷擾人類，斷人頭發的故事。這些故事都可以看做是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對于狐怪認識的具體化的表現。

唐代小說，就是在魏晉南北朝小說的基礎上產生的，所以唐代的狐怪小說也基本繼承了前代對于狐怪的普遍認識。再具體到小說的創作，唐人筆下就產生了豐富多彩的狐怪形象和狐怪故事模式。這些小說遵循了人們對于狐怪的基本認識，并且形成了小說中的基本元素，正是這些基本元素建構起了唐代狐怪小說，并進而形成了幾種狐怪小說模式。

在唐代，狐魅與人們的生活有著非常密切的聯系，這就為唐代狐怪小說提供了豐厚的土壤。《朝野僉載》云：“唐初以來，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食飲與人同之。事者非一主。當時有諺曰：‘無狐魅，不成村。”③這種民間信仰的普遍反映出狐魅文化在唐初以來的流行，狐怪文化普遍地深入人們的信仰體系之中。

社會的不同階層都受狐怪文化的影響，文學也必然有所反映。當狐怪與人們的生活密切聯系在一起的時候，唐代狐怪小說也就開始走向繁盛。唐代狐怪小說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孕育出來的。

二、狐怪的法術與修煉問題

唐代小說中的狐怪既然被人們認為是山精鬼魅之屬，那么它們也往往會施展出超自然的法術，狐怪自身還會進行修煉，以期得道升天。這種想法并非偶然，而是和唐初以來流行于社會的道家修仙思想有密切的聯系。早在東晉《抱樸子》的《登涉》篇中就大量記載了道士們進山煉丹采藥時會遇到的種種山精鬼魅以及相對應的符箓咒禁之法。關于山中精怪的非理性思想進入唐代也被人們廣泛接受。所以，狐怪會預言、有法術（有時法術非常厲害，一般的神都難以禁制），狐怪會修仙、狐怪能與天通、狐怪有天書等等想法就自然地體現在了唐代的小說之中。

狐怪的法術基本上可以分成變形幻術和預言術兩類。變形幻術前面提到了變形為人、菩薩、彌勒佛等。除此之外，狐怪也可以將身邊的器物變幻出各種樣子迷惑人類。大則將墓冢變為豪宅，小則將骷髏變為酒卮。例如《宣室志》中《韋氏子》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杜陵韋氏子，家于韓城，有別墅，在邑北十余里。開成四年秋，自邑中游焉。

日暮，見一婦人素衣，挈一瓢，自北而來，謂韋曰：“妾居邑北里中有年矣。家甚貧，今為里胥所辱，將訟于官，幸吾子與紙筆書其事，妾得以執詣邑長，冀雪其恥。”韋諾之。

婦人卽揖韋坐田野，衣中出一酒卮，曰：“瓢中有酒，愿與吾子盡醉！”于是注酒一飲韋，韋方舉巵，會有獵騎從西來，引數犬，婦人望見，卽東走數十步，化為一少狐。韋大恐，視手中卮，乃一髑髏，酒若牛溺之狀，韋因病熱，月余方瘳。④

故事記載了韋氏子路遇一狐怪化作的女子，女子請韋氏子喝酒，被識破后發現酒杯與酒分別是骷髏與牛尿所幻化。這個情節十分類似于后世神魔小說《西游記》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戲唐三藏圣僧很逐美猴王》中白骨精幻化作一名少女欺騙唐僧吃齋，被識破后發現米飯和面筋分別是白蛆和青蛙所變。可見，唐代小說精怪幻化之術的思想和描寫手法深刻地影響了后世的中國小說。

至于預言術，往往構成了唐代狐怪小說的一個重要的敘事元素。前面已經提到，時人對狐怪的共識中有一條“能知千里外事”，表現在小說中就是狐怪對自己和他人的命運做出預言。有的是為了報恩而預言人類的官秩，有的是預言自己的命運。前者以《袁嘉祚》中老狐為了報答袁嘉祚而預言其官秩為典型；后者以《林景玄》中變形為老翁的狐怪預言自己的死亡為典型。沈既濟著名的《任氏傳》也寫到了任氏預言自己西行遭難的情節。可見，狐怪擅長預言的形象滲入到了唐人小說的藝術之中。

唐代小說中狐怪的法術元素衍生出了與之相關的兩種故事類型。一種是斗法類，一種是天書類。斗法類分為人、狐斗法與狐、狐斗法。《廣異記》中《汧陽令》有狐怪與名道羅公遠面對面斗法的情景，《焦煉師》記狐怪阿狐與焦道士幻術斗法的故事。其中都有早期斗法場面的描寫：

尋至所居，于令宅外十余步設壇。成策杖至壇所，罵老道士云：“汝何為往來，靡所忌憚？”公遠法成，求與交戰。

其中提到羅公遠不敵狐怪的時候請神以擊狐怪，將之打敗。類似的情節在《廣異記》的《長孫無忌》中變成了頗有道行的崔參軍開始請十二辰之神禁制天狐不得，又轉請五岳山神才將天狐束縛。小說往往設置一個曲折，人與狐的斗法并不是順行而下的，而是經歷起伏跌宕，有時候看似狐怪占據上風，而最終被人類所擒。這樣斗法的情節就變得引人入勝，增加了小說的魅力。但是，唐小說中的人狐斗法比起后世的神魔小說（如《封神演義》）中斗法的情節當然還顯粗糙，可以看作是后世神魔小說斗法的雛形。

相比于人、狐斗法，狐怪內部的斗法是非常奇特的一種小說模式。此類故事的結構往往利用兩個狐怪之間的矛盾，發展為一方魅惑作祟于人類，另一方傳授給人類禳禁之法，最終幫助人類擊敗狐魅的故事。《廣異記》中的《李氏》是狐怪兄弟內斗的故事，《宣室志》中的《裴少尹》更為奇特，記載了三只狐怪各自變為人類，希望魅惑于人，但又拆穿同類，最終內斗而死的故事。這類狐怪內部斗法的故事是斗法故事奇特的變形類型，情節上顯得更為新奇。

除了斗法類故事，由狐怪的法術衍生出的還有天書類小說模式。此類故事基本遵循一個大致相同的結構模式，即：

（1）某人誤入狐穴之中，見到手拿天書的天狐（有些小說沒有誤入狐穴）；

（2）某人得到天書，發現書上的文字類似梵文但又不是人間的文字；

（3）狐怪索要天書，并告誡天書不是人類所應該擁有的，人類歸還或不歸還；

（4）狐重新得到天書（人類主動歸還或被狐怪設計奪回），并報答或報復人類。

完整的天書類故事包含了以上四個部分的情節，但并不是所有的天書類故事都包含以上四個情節，《宣室志》中的《林景玄》只有前兩個部分，《紀聞》中《王生》只有后三部分，《廣異記》中《孫甑生》只有前三個部分，《河東記》中《李自良》則完整地包含了四個情節部分。不論情節繁簡，其共同點都包含了第二個情節單元。所以，天書類故事正是圍繞天書來結構的，所以第二個單元自然成為了所有故事不可缺少的核心。

上文談的是由狐怪法術引申出的小說類型。下面簡略地談一下狐怪的修仙問題。唐朝道家思想頗為流行，也出現了羅公遠這類的著名道士，整個李唐王朝的道術修仙之風并不減前朝。所以這種思想體現在狐怪小說中就有了狐怪修仙的情節。前文提到《玄中記》記載了狐“千歲能與天通”的說法，這個想法正是狐怪小說修煉成天狐的重要依據。狐怪小說中有一個專門的名詞形容深有道行、能與天通的狐怪形象，即“天狐”，眾多小說都提到了天狐的概念。天狐的形象是復雜的，一方面，天狐作為狐魅其本性往往會作祟人間；但另一方面，又只有天曹能夠懲罰天狐，凡人不能專任殺罰。除了“天狐”，唐小說中還提到了與之類似的概念“狐龍”，語出《大唐奇事記》中《狐龍》篇，同樣指修道有年、道行高深的狐類。

狐類使世界也能像《神仙傳》中記載的神人們一樣修道升仙，與天相通，這可以看作人類世界投射在狐怪小說中的產物。

三、狐怪與民間禳禁習俗問題

最后一部分簡要地談一下小說中記載的禳禁狐怪的習俗。狐魅文化既然深入到唐朝人的心理之中，那么相應的祈福禳禁之法也必然隨之而生。唐小說展開的生活畫卷為我們了解唐代民間習俗提供了切入點。其中最常見的兩種習俗就是鵲巢（鵲頭）禳禁法和桃符（桃湯）禳禁法。

唐代狐怪小說的藝術成就是多方面的。從小說的藝術上說，它深刻地影響了后世狐怪小說的敘事要素和情節模式，很多狐怪小說都可以從唐代小說中找到影子。從文化研究的角度看，狐怪小說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幅唐朝人心理和民俗生活的畫卷，使唐人的生活風貌、民俗心理能以小說的方式直觀地展示在我們眼前，為我們了解唐代生活提供了鮮活的文本。限于篇幅，本文僅僅對唐代狐怪小說做了粗淺的研究。唐代小說所包含的宏深的藝術生發力的確值得今人用心研究。

注釋：

①《太平廣記》卷第四百四十七引《玄中記？說狐》條，3652。

②《太平廣記》卷第四百四十七引《異苑？胡道洽》條，3656。

③張鷟，《朝野僉載》補遺，167。

④《廣記》四百五十四引《宣室志》，3712。

⑤《廣記》四百四十九引《廣異記》，3671。

⑥《廣記》四百四十九引《廣異記》，3674

⑦《酉陽雜俎》前集卷十六廣動植之一羽篇，608條，153。

⑧《廣記》第三十二引《紀聞》，203。

⑨《廣記》四百四十九引《廣異記》，3673。

⑩《廣記》四百五十引《廣異記》，3677。

參考文獻：

[1]張鷟.朝野僉載[M].北京：中華書局，2008.

[2]牛僧孺.玄怪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3]李復言.續玄怪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4]張讀.宣室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5]段成式.酉陽雜俎[M].北京：中華書局，1981.

[6]太平廣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