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下清客最多

廉萍

清代梁章鉅《歸田瑣記》“清客”條說：“都下清客最多，然亦須才品稍兼者方能自立。有編為十字令者曰：‘一筆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子圍棋，六出昆曲，七字歪詩，八張馬吊，九品頭銜，十分和氣。有續其后者曰：‘一筆好字，不錯；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吐；四季衣服，不當；五子圍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詩，不遲；八張馬吊，不查；九品頭銜，不選；十分和氣，不俗。則更進一解矣。程春廬曰：‘果能如是，雖近今翰苑諸君，何以加此。然吾見亦罕矣。”———提出了合格“清客”的十項基本原則。

逐一對照，發現（《紅樓夢》中）賈府所養的這群清客，居然大致不差，“一筆好字”雖然書里沒提，但寶玉曾說詹子亮的工細樓臺極好，程日興的美人是絕技。書畫同源，想必不差。賈薔下姑蘇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曾帶著單聘仁、卜固修兩個清客相公同行，這兩位對于“六出昆曲”，應該也是內行。“七字歪詩，不遲”更不必說了，不管陪著賈政父子試才題對額，還是閑征姽婳詞，清客們出口成章的本事，估計都能讓今天的不少“詩人”汗顏。更重要的是，“蓋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于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于斷割”，自己能寫幾筆，評論起別人來，才可以更得體，更熨帖，更能搔到癢處。著三不著兩的贊美，比批評貶損，更容易讓人犯尷尬癥。賈府清客們在這方面的表現，真是可圈可點。比如對賈政贊賈蘭“可知家學淵源”，算是奉承到根子上；贊賈環時仍不忘捎上賈蘭“再過幾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算是買一送一。寶玉年齡最大，就贊他“老手妙法”。《姽婳詞》一路寫來，眾清客的評語，簡直就是一部小型文學鑒賞史，起承轉合各種角度的贊美術語都用上了。比西門慶家的應伯爵如何？

其他幾條，也都表現得淋漓盡致。比如“二等才情，不露”。懷才不露估計比懷孕不顯肚子還難，但賈府清客做到了。“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開門見山，山上有鏡面白石一塊，正是迎面留題處。賈政請“諸公”題名，“諸公”說了幾十個，卻都不肯出色。書中說：“原來眾客心中早知賈政要試寶玉的功業進益何如，只將些俗套來敷衍。寶玉亦料定此意。”此后一路行來，眾人都是照此辦理。真是世事洞明，賓主盡歡。這一條里，尤其傳神的，還有“二等”兩個字。“三等才情”不入流；“一等才情”里，那“文齊福齊”的，自然中狀元、入翰苑；“文齊福不齊”的也可以去做風流才子。只有這個“二等”，來做清客，恰恰好。

還有“十分和氣”。清客們在賈府多次充當了和事佬。寶玉去上學前，賈政嚴父面目，聲色俱厲，眾清客就起身賠笑：“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顯身成名的了……”然后便有兩個年老的攜了寶玉出去。寶玉受笞，大家雖沒攔住，但上前奪勸、覓人送信，有效緩解了事態發展。

當然，紅樓給清客們命名“沾光”“善騙人”，肯定也是有根由的，必然是在賈府落敗過程中，清客所為有不足道者。梁章鉅所言的“才品稍兼”，才易，品難。但也正如他的朋友程春廬所說：如果這兩條都做到了，那不就比“近今翰苑諸君”更優秀了嗎？

所以，我現在想說的是，哪兒還有這樣的清客，我想來一打，因為小孩已經放寒假，一個要玩游戲，一個要打；一個不肯讓步，一個沒有臺階可下，家庭矛盾一觸即發。身邊沒有這么會湊趣的清客相公，真是愁人。

梅源薦自《深圳商報》2018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