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馬克思真誠的朋友、偉大詩人海涅對他的模仿者說:“我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是跳蚤。”這句話對馬克思同樣適用,而這正是恩格斯引述它的原因。
要理解馬克思的初心,就要回到經典本身。
北京大學韓毓海教授2014年出版了一本書—《一篇讀罷頭飛雪,重讀馬克思》,被評為“2014年中國好書”。他的《偉大也要有人懂:少年讀馬克思》已經被翻譯為7種語言。最近,人民出版社又推出了他的《卡爾·馬克思》紀念版,讓讀者看到了一個機敏睿智、淵博深刻、生動幽默的馬克思,引導和激勵著讀者尤其是年輕人重讀經典。馬克思誕辰200周年來臨之際,《南風窗》專訪了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院副院長韓毓海。
南風窗:馬克思和恩格斯在《神圣家族》中指出,社會生活和物質利益決定人們的思想。早期馬克思在《萊茵報》上寫的《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也注意到不同的階級身份會對同一個問題產生迥異的甚至完全相反的意見。我們知道,馬克思一直對勞動大眾抱有深切的同情,但他自己出身猶太律師家庭,家境比較富裕,他的妻子燕妮更是貴族出身,那么他對無產階級的感情是從何而來?
韓毓海:最初還是從思想理論的批判中來的,首先是對德國古典哲學的批判。
馬克思入學柏林大學不久,晚上經常失眠,準備出去休養一個星期。去之前他問朋友讀什么書能睡著,朋友說你讀黑格爾校長的書,讀一頁就睡著了。于是他就帶了《法哲學原理》去休養治療失眠,結果他沒有睡著,反而對黑格爾體系進行了全面反思,最終寫了一篇《黑格爾法哲學批判》。
黑格爾說,法的基礎是自由,自由的基礎就是人對物的支配,人能夠支配物不就是自由嗎?但馬克思說現實并不如此,他說,你看柏林街上那些裁縫、鞋匠,他們造的衣服、鞋,他們能支配嗎?不但不能,而且勞動者自身還被他們生產出來的物所支配。那么,馬克思很自然地往下說:既然黑格爾認為自由的基礎是人支配物,那么人類自由、解放,不就是要讓勞動者掌握對自己勞動產品的支配權嗎?

他已經提出了一個很重大的命題,但這還是純粹理論上的討論,這時他還沒有接觸到無產階級。后來,馬克思離開《萊茵報》去了法國。當時對于一個真正的哲學家,一般的說法是他要“有一個法國母親和一個德國父親”,就是說,他心理上應該是法國式感情豐富的,頭腦上則應該是德國式嚴峻冷靜的。馬克思已經有了一個德國頭腦,還需要一個法國的心臟。
在法國,他的理論興趣,很大程度上轉向了經濟學?!?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談到私有財產,他說財產分為內在私有財產的和外在私有財產。繼承而來、偷來搶來,都是外在的,只有勞動創造的才是內在的。他其實在重申洛克在《政府論》中的觀點,就是勞動創造產權。比如你不能說自然界的水是你的,但你把它盛起來了就是你的,因為你付出勞動了。
同時他也比較了洛克與斯密。大家知道,亞當·斯密認為,資本和地租的旨趣和勞動是一樣的,勞動是為了獲利,資本和地租也一樣,沒好處它不會活動的,資本和地租的逐利性,驅使它去追求最有效率的勞動,所以斯密認為這三者(勞動、地租和資本)都創造財富。
在這個問題上,斯密實際上是有些猶疑的。資本和地租是不是勞動創造的?他說資本和地租實際上是使勞動更有效率的一個辦法,就是說,沒有效率的勞動,不能創造資本和地租。馬克思敏銳地抓住了這個空檔,既然斯密承認資本和地租都是勞動創造的,那問題就產生了:分成的比例應該如何?如果資本和地租占據的份額太大,那勞動者就沒有積極性,因為是為別人而干活,勞動就被資本和地租異化了。異化,是一個黑格爾式的詞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就是這樣,構成了對德國古典哲學和英國經濟學的雙重批判,或叫一種“互文式的重讀”。
南風窗:在勞動、地租、資本這三種生產要素中,勞動事實上一直處于弱勢地位,尤其在馬克思所處的時代,所謂“自由勞動者”甚至處于一種半奴隸狀態,而到了馬克思手上,勞動就被作為最關鍵的一種要素予以分析,這和他關注人的解放和自由發展緊密相關。就像您在《一篇讀罷頭飛雪》里寫到的那樣,過往的理論家們可能基于自身利益考慮而有意地遮蔽某些問題,知識變成一種“共謀”,馬克思如何通過理論分析擺脫學者們的“共謀”慣性的呢?
韓毓海:還要往下走。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主要談到了對黑格爾提出的“市民社會”問題的理解,他們觀點不一致。黑格爾的思考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對法國大革命的反思基礎上,革命推翻了專制,但沒有帶來自由,隨之而來的是雅各賓暴亂。所以他認為,自由只能存在于國家和個人之間的一個領域,就是斯密所描述的市場或者市民社會領域,自由必須建立在人對物的支配基礎上,一無所有的人談不上自由。但黑格爾又認為,市民社會中的人是短視的,只能看到短期利益,人們的利益彼此對立,因此,要糾正市民社會的問題就需要國家。
如果資本和地租占據的份額太大,那勞動者就沒有積極性,因為是為別人而干活,勞動就被資本和地租異化了。
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態度并不是簡單否定,而是積極的揚棄,他認為市民社會解放了人的欲望,就是人的“Wants”,但市民社會混淆了社會需求與欲望,即“Needs”和“Wants”的區別,而馬克思把它們區分出來了。舉例來說,你想要間房子,就是“Needs”,這是社會需求,而想要一所聯排別墅,這叫“Wants”,這是無窮無盡的社會欲望。所以黑格爾說,英國人所謂的“舒服”是沒有盡頭的,很多欲望是工業本身制造出來的,是它為了追求利潤而給人灌輸的。
馬克思說市民社會不是不好,而是它太狹窄,一批人發財,是以另一批人淪為無產階級為前提的。所以它在制造財富的同時制造了貧困,制造欲望的同時也干擾著需求。市民社會內部是矛盾的,社會主義是對這個市民社會矛盾的積極揚棄。怎么揚棄呢?黑格爾說要靠國家調控,但馬克思對普魯士政治很失望,他認為這需要勞動者團結起來進行斗爭。
到了法國后,馬克思比較偏向于從經濟學的角度來描述德國原來那些抽象的范疇,比如對“勞動”、“異化”、“揚棄”的重新思考,盡管它們都是原來德國哲學里的概念,非常抽象,可一旦把它們放進經濟學中,就變得很有現實感了。
在法國他遇到了恩格斯。恩格斯接觸無產階級比較早,因為他家里本身有工廠,但恩格斯有一些比較機械的唯物主義觀點,馬克思不贊成。恩格斯相信達爾文關于人是從猴變來的觀點,他還把馬克思的貢獻與達爾文學說相提并論,但馬克思認為猴根本不能變成人,因為人有“本質力量”—思想的力量和欲求的意志,這種本質力量是動物根本不具備的。馬克思不僅認為人是自然的產物,更認為人是社會的產物,他不是把勞動簡單地理解為“自然的人化”和“人化自然”,而是把人的實踐活動理解為“本質力量的對象化”。
這種本質力量,就是我們中國哲學里所說的人之初心,這個初心,和馬克思出身于哪一個階級沒有關系。盡管人會受到所屬階級的限制,都追求自己的快樂和利益,但馬克思17歲時就指出,這種利益還有大利小利之分。為他人而工作是最大的快樂,這是大利益,因為你不但不會失去什么,還會得到他人的褒獎,還能發現超越自己的那一面。
南風窗:馬克思的思想能夠在后世引起人們的靈魂震動,是不是和其中包含了鮮明的理想主義因素有關?他的博士論文是獻給未來的岳父威斯特華倫男爵的,他說男爵“深懷著令人堅信不疑的、光明燦爛的理想主義,唯有這種理想主義,才知道那能喚起世界上一切心靈的真理”。
韓毓海:馬克思所設想的社會,在當時還找不到樣本,但也不能說他是理想化的,我認為馬克思是一個現實的樂觀主義者。
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不是簡單地認為人不是猴變的,因為它更強調人有“本質力量”。這種專屬于人的能力,哲學家有時候抽象地稱之為思想的能力、意志的能力,但馬克思認為它最根本的表現是生產的能力,即生產力。這樣就很實際了,就在歷史辯證發展中真正把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了。
馬克思對人的生產能力、發展能力的擴張是充滿信心的。他認為,人類歷史的發展不僅僅是人的能力的發展,更不僅僅是個人能力的發展,因為每個人對他人還有需求,而且需求方式在不斷變遷,因此就構成了人類社會及其發展。人們根據需求方式的不同進行社會分工,但是社會分工和社會關系一旦固化,并被政治和文化習俗強化,就會反過來限制和束縛生產能力的發展。比如在眼前的社會,人們會認為一個人天生就是干這個的,干不了別的,馬克思說那可不一定,門口攤煎餅那個老溥,說不定是溥儀的后代,那個大企業的領導者,說不定祖上是個掏糞工,你怎么能說某個人天生只能做什么呢?現在最熟悉的說法就是,生產力的發展會受到生產關系的限制—這個時候就需要社會革命了。
馬克思說我們生活在一個資本時代,最大的限制是,資本本身會限制資本。比如說,信貸資本會限制產業資本的發展,今天看來,當然如此。所以我們看到了經濟危機的不斷發生,生產好的時候過度投資,生產一出現壞的苗頭馬上資金緊縮,這不就是信貸資本反對產業資本、資本反對資本嗎?
所以他說,重要的不是取消資本,那樣就要退回野蠻狀態去了,社會主義要反對的是資本主義,即反對資本壟斷在極少數人手里,反對資本只為少數人的利潤服務。

這種本質力量,就是我們中國哲學里所說的人之初心,這個初心,和馬克思出身于哪一個階級沒有關系。
馬克思的思想是建立在非常冷靜的分析上的。一方面,他對人的能力的發展是非常樂觀的,馬克思認為生產力是難以阻擋的,人會變得越來越有能力。但是,人借助來發展自我能力的物—在資本時代,最有力量的物就是資本—會反過來限制人的能力發展。如果馬克思是個理想主義者,他可能就會認為這個限制不對,應該取消它。但馬克思沒有要取消資本,而是說勞動者要掌握資本,要會利用資本。如果你不能掌握資本,那就像巴黎公社這幫起義者,在法蘭西銀行面前只能畢恭畢敬,無論剝奪多少資本家的財富,你都無法剝奪剝奪者,因為你根本不懂金融,怎么剝奪?所以他說,無產階級只能用資本來反對資本。
因此說,他是一個清醒、現實的樂觀主義者。
南風窗:您說到資本反對資本的問題,信貸資本會限制產業資本。我們現在說的經濟上的“脫實向虛”是不是就是這樣一個問題?而且,事實上很多企業是死在銀行手上,因為經濟一旦出現變壞的苗頭它們就收緊流動性,如果緩一緩,企業很可能就撐過去了。這是否意味著,100多年來人類社會在馬克思指明的方向上,還是道阻且長?

韓毓海:先說第一個問題。你說到的這個現象,本身就說明馬克思說的是對的,而且馬克思早在100多年前就指出了這個問題。
馬克思對資本的理解是由三個部分構成,信貸資本,商業資本,產業資本及其相互關系。信貸資本就是我們今天說的金融?!顿Y本論》的第一卷基本上在討論產業資本和剩余價值的關系,第二卷是講商業資本,講流通領域,第三卷才是講信貸資本。我們看《資本論》都是從第一卷開始看,很多人第一卷沒看完就已經歇菜了,所以后面最重要的部分就沒有接觸。
對今天的中國而言,很重要的一個問題就是金融資本和產業資本、商業資本之間的關系,國家也很關注這個問題。我們的許多戰略部署,比如說,現代世界發展“不充分、不平衡、不協調”的根源,就是信貸資本與產業資本之間的矛盾,這個就是馬克思本人在《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寫的。
后面這個問題呢,習近平講過一句話,他說沒有18世紀西方哲學的發展,就不會有馬克思主義。的確如此,沒有亞當·斯密、大衛·李嘉圖,沒有黑格爾、康德、盧梭,那不可能有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是西方哲學發展的高峰,但這個高峰過去以后,西方哲學就進入了低谷。后面也出了很多人,但沒有一個人能像馬克思一樣,總結前面的體系并創造一個新體系。他們或許對馬克思的體系不滿,但沒有做出什么了不得的成績,多數時候是在某個領域發展馬克思,或者試圖修正馬克思。
如果18、19世紀最重大的事情是西方崛起和資本主義體系誕生,從而鑄就了馬克思主義,那么,20世紀到21世紀最重大的事情就是中國由衰落走向復興。中國是從長期的領先變成了積貧積弱,又從積貧積弱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這真是數千未有之大變局。這是中國共產黨在馬克思主義指導下取得的巨大成就。
社會主義要反對的是資本主義,即反對資本壟斷在極少數人手里,反對資本只為少數人的利潤服務。
中國的復興過程,是一個需要理論和產生理論的時代,首先是毛澤東的創見發展了馬克思主義。馬克思說,在戰爭和商業基礎上產生了歐洲的市民社會,它是以城市為主體,在市民社會基礎上產生了資本主義。你要消滅資本主義,要跟這個模式對抗,除非能以武裝的農村去包圍武裝的城市,這也是《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里論述到的。讀到這一部分的時候,我就突然想起了毛澤東提出的“農村包圍城市”。這不但是一個理論貢獻,還是一個實踐樣本,而且它真正成功了。
鄧小平也發展了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張對市民社會進行積極揚棄,但怎么做在他那個時代沒有看到一個樣本。鄧小平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提供了一種對市場也就是“市民社會”進行積極揚棄的方式。40年改革開放,鄧小平說要發揮市場的長處,抑制市場的壞處,這套邏輯、這個實踐,還真的成功了,如果把里面這些具體措施梳理出來,真正地講好,讓世界接受,當然也是一個了不起的理論。
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這個過程叫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新時代,我們面臨的問題是什么?當然就是富而不強、大而不強,這是一個現實問題,也是一個歷史問題。我們在歷史上,就是陷入這樣一個大而不強、富而不強的陷阱里去的。
習近平說:“理論創新只能從問題開始?!闭驗榱暯阶プ×酥腥A民族復興路上的關鍵問題,所以,他就能夠提出創新的理論和思想。我們現在主導的亞投行和所倡議的“一帶一路”,實際上它是創造了世界資本中心和生產中心第一次重合的可能性。馬克思指出的不平衡、不協調、不充分的基本矛盾,實際上就是信貸資本和產業資本處于矛盾狀態,過去的歷史上,所有的資本中心都是和生產中心分離的。先是葡萄牙西班牙,他們通過掌握美洲白銀把中國變成一個生產中心;然后是荷蘭,當時葡萄牙、西班牙投資于荷蘭的海盜業;之后荷蘭的阿姆斯特丹銀行又投資英國的工業革命;以后是英格蘭銀行投資美國,都是分離的。而現在亞洲是生產中心,要和資本中心合在一起。這是一帶一路和亞投行的戰略意義。
所以,從世界歷史和中國歷史的大脈絡來看,我們還是在馬克思告訴我們的方向上不斷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