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眾的反叛

西班牙學者何塞·奧爾特加·加塞特（Jose Orcegay Gasset），寫過一本《大眾的反叛》。他說：“世界和生活為一般民眾敞開了大門，但另一方面，他們的靈魂和心靈卻走向了自我封閉。所以，所謂‘大眾的反叛就是在于普通民眾心靈的閉塞，并由此構成了人類面臨的重大危機。”這本幾十年前的舊書，對今天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提供了一個觀察的視角。

他所說的“心靈的閉塞”，是一種典型的智識上的冥頑不化：“這類人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巨大的思想寶庫之中，他們對此洋洋得意，并以為自己在智力上已臻于完美至善之境。由于感到自身之外已無任何欠缺，于是他們索性在這一精神儲藏中心心安理得地定居下來，這就是自我封閉的機制。”

是不是很眼熟？互聯(lián)網(wǎng)最擅長給我們制造一種全知全能的認知幻覺，讓你覺得一切值得知道的東西你都已經(jīng)知道了，或者隨時可以在網(wǎng)上查到。如果奧爾特加生活在今天，他會怎么評論我們這個時代呢？他在書中譏諷一個女人聲稱自己“無法忍受一個少于800人的舞會”，那么，他對于我們動輒億萬人共賞的病毒視頻會作何感想？他會如何評價真人秀節(jié)目里的大眾評委？以及Twitter上140個字的政治評論？他會從今天的網(wǎng)絡評論中聽出與他那個時代相似的憤怒、暴戾和審判姿態(tài)嗎？他會如何解釋大眾的評論比美食家的評論更受歡迎、藝術評論正在變成生活方式報道、專業(yè)雜志避免談論任何技術細節(jié)、而一個樂評人對音樂的結構了解越少越容易成功？

在奧爾特加看來，這些大概都應該歸入我們?yōu)椤按蟊娨庖姷尼绕稹彼冻龅拇鷥r。簡單來說，大眾痛恨專家。如果必須在學識淵博者和像他們一樣的普通人之間做一個選擇，他們寧可選擇后者。

奧爾特加是一個有著強烈的精英主義情結的人。他對此也毫不避諱，事實上，他的洞見之一就在于，以心智上的自我要求區(qū)分精英與大眾的沖突，并認為其重要性不亞于“左/右”的意識形態(tài)沖突。這種新的沖突不在于“社會等級的高低”，百萬富翁可以是大眾的一員，而一個窮光蛋卻可以代表精英：“這個世界存在兩種類型的人：一種人對自己提出嚴格的要求，并賦予自己重大的責任與使命;另一種人則放任自流——尤其是對自己，在他們看來，生活總是在既定的狀態(tài)之中，沒有必要做出任何改善的努力：他們就像水流中漂動的浮標，游移不定，隨遇而安。”

按照奧爾特加的觀點，一個精英會認識到所謂全知全能的虛幻性，即使是被自負蒙蔽了雙眼，他們也不會相信自己真的完美無缺。但另一方面，大眾卻絲毫不懷疑這種完美。心靈的冥頑封閉阻礙了他們獲得必要的條件來發(fā)現(xiàn)自身的缺陷和不足。這一必要條件就是與他人進行對比，對比意味著暫時走出封閉的自我，將自己轉(zhuǎn)化為他人。此外，奧爾特加說，我們還面臨智者和愚人的永恒劃分：明智之士總是感到自己有淪為愚人的可能，因此竭力逃避這種稍微疏忽就會降臨的愚蠢;而愚頑之人則從不懷疑自己，他們對自己的愚蠢安之若素，怡然自得。

這并不是說大眾就是愚蠢的人，恰恰相反，今天的大眾比以前任何一個時代的民眾都要聰明，但這種能力對他毫無用處。因為這種認為自己更聰明的良好感覺反而使他更封閉，并妨礙他實際運用這種能力。“今天，智識上的平庸之輩對公共生活的把持與控制或許是當前時局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方面，也是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現(xiàn)象……這些人擁有信仰、傳統(tǒng)、經(jīng)驗、箴言、心靈的習慣，卻從未奢望對事物的實然或應然狀態(tài)持有什么理論上的觀點，比如說對政治或文學。另一方面，今天的普通大眾對世界上已經(jīng)發(fā)生的和即將發(fā)生的一切，都擁有最精確的‘思想。如果他們已經(jīng)掌握一切必要的知識，又何必再洗耳傾聽呢？”

苗煒專欄作家Columnist讀書，寫字，旅游，鍛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