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瑾：無為才能無不為

◎ 劉軒鴻

無為

諸葛亮的哥哥諸葛瑾一生沒有辦成一件大事，卻步步高升，善始善終，堪稱傳奇。他26歲逃避戰亂時與家人走散，同繼母一起來到江東，遇到了孫權的姐夫。孫權的姐夫對諸葛瑾的才學感到驚奇，向小舅子強烈推薦。剛剛執掌江東的孫權正值用人之際，把諸葛瑾留作門客，先讓他做秘書長（長史），后讓他做參謀長（中司馬）。

當時的諸葛瑾是個無背景、無財產、無工作經驗的難民，不可能憑關系、憑賄賂上位，要說他憑才學，也沒見他像諸葛亮那樣談天下大勢、提合理化建議。而且從這一年到他40歲，江東集團經歷了赤壁之戰等一系列大事，可以說是捷報頻傳、連戰連勝，而諸葛瑾在15年里竟然沒獻出過一個載入史冊的計策，沒有領導過一次戰斗，甚至連一次外交任務都沒有，簡直愧對孫權對他的重用。

他41歲那年，為了慶祝劉備占領蜀地，同時也為了催促劉備趕緊把從孫吳借去的荊州還回來，他終于有了重要任務—出使成都。談判期間，諸葛瑾與闊別多年的弟弟諸葛亮只在公開場合談公事，私下從不見面，兄弟二人公私分明的風格傳為美談。但要說這次談判有什么成果，這個真沒有。荊州當然不是那么容易要回來的，但是作為又占理又有實力的孫吳派出的代表，諸葛瑾連一點兒好處都沒找回來，怎么說都有辱使命，可諸葛瑾回去后竟然沒有受到領導、同事的一句指責。

過了幾年，諸葛瑾跟呂蒙一起討伐關羽，奪回了荊州。這次諸葛瑾還是沒有什么作為，但是這么大的功勞，來者有份，他就白撿了宣城侯的爵位—諸葛亮是在劉備死后才被劉禪封為武鄉侯的。為江東集團立下不世奇功的呂蒙得到了南郡太守、駐守公安（今屬湖北荊州）的職務，誰知呂蒙剛上任就去世了，諸葛瑾就這么不費吹灰之力地接替了呂蒙的職務。

一年后，聽說劉備要傾蜀國之力討伐孫吳，孫權想求和。諸葛瑾就給劉備寫信：“老劉啊，我們不就是奪回荊州、殺了關羽嗎？你非覺得跟我們是深仇大恨、不肯和我們講和，真是小人之心啊……我問你，是關羽重要還是皇上（漢獻帝）重要？你是要荊州還是要天下？我們只不過殺了關羽，曹魏可是廢了皇上啊！兩家都和你有仇，你應該先找誰報仇？你動腦子想想，這不明擺著的事嗎？”

這是勸和還是挑釁？理雖不粗，但話也太粗了吧？假如劉備原本還有點兒猶豫，看完這封信也要立馬殺過來了。

有人跟孫權告狀：諸葛瑾這時候聯系劉備是要賣國求榮！孫權說，諸葛瑾絕不會做對不起自己的事，就像自己絕不會做對不起諸葛瑾的事一樣。告狀的人真傻，也不想想諸葛瑾給劉備寫信敢背著孫權嗎？而且這樣挑釁的一封信過去，諸葛瑾等于自絕于蜀國了。

孫權稱王后，諸葛瑾被提拔為左將軍、督公安，假節，封宛陵侯。他剛升官就趕上曹丕伐吳，總體上來說這一仗是孫吳贏了，具體到諸葛瑾這兒卻是打了個敗仗，但他照樣沒有遭到任何處罰，沒有受到一句批評。

四年后，諸葛瑾和孫權兵分兩路攻打曹魏重鎮襄陽（今湖北襄陽），兩路都戰敗了。諸葛瑾不僅沒有受到處罰，還升官了，從左將軍升為驃騎將軍，比張飛生前在蜀國的車騎將軍職位還高，真是人比人得死啊。

孫權稱帝后，諸葛瑾被封為大將軍、左都護，領豫州（今河南大部分）牧—天下十三州中的豫州并不在孫吳手里，那是曹魏的地盤，與孫吳接壤。孫權給諸葛瑾這個職務的潛臺詞是：老哥，好好干，打下這塊地盤都給你！

諸葛瑾62歲那年，孫權再次北征，派陸遜和諸葛瑾攻打襄陽。

陸遜派他的一個親戚懷揣奏疏上報朝廷，返回途中被魏軍抓獲。諸葛瑾聽后十分恐慌，寫信給陸遜說：“皇上（孫權）親自帶的人馬都回去了，就剩下咱們；敵人抓了你的親戚，我們的虛實敵人都知道了。而且現在河水也快干了，趁著船還沒擱淺，咱們趕緊撤吧！”陸遜沒理他，只是催促手下去種蔬菜，自己就和眾將領下棋、玩游戲。諸葛瑾知道后認為陸遜足智多謀，這樣做一定有道理，于是親自來見陸遜。陸遜分析道：“敵人知道皇上已經回去了，肯定專心對付我們。現在敵人知道了虛實，我們更要鎮定自若、穩住部隊，然后再巧施計謀，退出此地。如果今天就讓敵人看出來我們要走，敵人就知道我們害怕了，肯定來追殺，那我們才真叫危險了。”

最后，由諸葛瑾在船隊里坐鎮—基本就是老老實實坐著，陸遜率領全部兵馬向襄陽進發。敵人震懾于陸遜的威名，立即退回城中。諸葛瑾便引船而出—他要做的就是下一道開船的命令，陸遜慢慢整頓好隊伍，大張旗鼓地走上船。敵人不知底細，反而不敢追擊，于是陸遜和諸葛瑾全軍安然退出。

出了事，諸葛瑾表現得很驚慌；有了主心骨，諸葛瑾就負責安坐。他唯一值得稱道的是聽人勸、吃飽飯，別人讓他干什么他干什么。對比兩年前去世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諸葛亮，不知道諸葛瑾是否感到汗顏呢？

諸葛瑾67歲那年，孫權兵分四路伐魏，諸葛瑾和長子各率領一路。曹魏派出了司馬懿，將四路吳軍全部擊敗。這一年，諸葛瑾去世，臨終囑咐辦喪事不要多花錢。

他的一生就這么結束了？當然沒有，他看似無為，其實是無不為。

無不為

諸葛瑾參加工作41年，要么不做事，要么不成事，在不平凡的崗位上干出了平凡的業績：他是漢末三國失敗次數最多的紀錄保持者。可他從領導那里得到的信任比他那個天縱英才的弟弟還要多。

這說明孫權很有愛嗎？恰恰相反，孫權是一個刻薄寡恩的君主。他的哥哥孫策替他打下了江山，他稱帝之后卻只追封孫策為王，連個皇帝的名譽都不舍得給；他拿妹妹的婚姻作為政治籌碼，造成妹妹一生的不幸，也從未對妹妹有所補償；他對兒子們也很刻薄，廢了太子、賜死了魯王；對孫吳四大功臣—周瑜、魯肅、呂蒙、陸遜，孫權也沒有重用他們的后人，卻對諸葛瑾悉心關照、對諸葛瑾的長子疼愛有加，臨終前更是全權委任諸葛瑾的長子做顧命大臣之首。可以說，孫權對諸葛瑾的好超過了對其他所有人的總和。

諸葛瑾值得孫權對他這么好。他同孫權無論談話、勸諫從不直說，只是大略道出自己的意圖，點到為止。如果孫權有不愛聽的苗頭，諸葛瑾就放棄正在討論的話題而轉向其他話題，漸漸地再借其他事情從頭開始，以對同類事情的看法求得孫權的贊同，于是孫權的思想也往往得到開通。

吳郡太守朱治在孫權除了是孫策的弟弟什么都不是的時候推薦孫權出來做官，孫權平時對他很敬重，即使有不滿意的地方也不好開口說他，心里十分憋屈。諸葛瑾揣摩到了領導的心思，又不敢公開明白地說出口，就寫了封信，內容是雜七雜八的一堆思想分析。孫權看后很高興，笑著說：“我心里的疙瘩都讓你解開了。孔子的弟子顏回能協調好別人的關系，讓大家更親近，你和顏回一樣了不起！”

孫權手下的一個校尉惹孫權不痛快了，孫權打算整死他。很多大臣為那個校尉求情，孫權更加憤怒，與求情的大臣們反復爭論，只有諸葛瑾一聲不吭。孫權問他怎么不說話，諸葛瑾說：“我和那個校尉一樣是逃難來到江東，都是要什么沒什么的窮光蛋，全靠皇上您的恩情才有了今天。我們不能互相監督、互相敦促，以報答您萬分之一的恩德，致使他辜負皇上的恩惠，犯下罪過。我認罪還來不及，實在不敢說什么。”孫權聽后很傷感，表示要特地看在諸葛瑾的面子上赦免那個校尉。

一個官員因為狂放直率被流放，只有諸葛瑾多次替他說情。那個官員在給親友的信中感慨諸葛瑾是個厚道人，多虧他仗義執言才保全了自己的名分。

孫權提拔起來的一個權臣見誰咬誰，陸遜等多位重臣跟孫權說過很多次這個人不行，孫權都不聽。可這樣一個猖狂的人從來不咬諸葛瑾，其被處死以后，孫權才唯一一次責備諸葛瑾：“咱們是什么關系啊，我用錯了這個人，你應該指出來的。”

所以，諸葛瑾一生的言行確實是可貴的。

在具體事務上，他雖然不做事、不成事，可是從不惹事。肯做事、能成事固然好，但最重要的是絕對不能惹事。一個人做成了事，如果得到的回報少了，會有怨氣；得到的回報多了，會有傲氣。怨氣和傲氣都會使人想惹事，而不做事、不成事、不惹事的人無功受祿，最心懷感激、最忠誠。

諸葛瑾揣摩領導意圖，動機上是出于對孫權的感激，加上他委婉的表達，要真心有真心，要方法有方法，他達到了“拍馬屁”的最高境界—發自內心地去關心一個人，說出對方最想聽的話。他不是做事的人，他的意義在于陪伴。所以在孫權的心中，諸葛瑾不是手下，而是朋友。

能為孫權建功立業的人很多，諸葛瑾卻是無可取代的。別人給孫權的都是身外之物，只有諸葛瑾能夠關心孫權內心的感受，讓他舒心。諸葛瑾從孫權18歲執掌江東開始就一直陪伴著他，在長達41年的陪伴里，沒有一次惹孫權不高興過……

與領導關系鐵到這個程度的人寥寥無幾，即使有，也往往會去爭權奪利、引起眾怒，于是黨同伐異、鏟除異己，最后身敗名裂。諸葛瑾卻從來沒有利用領導的信任作威作福，反倒一次次幫助同事免于災禍，不爭、不搶、不斗、不說是非。

縱然他的弟弟諸葛亮人格高尚、智計無雙，但內有政敵、外有宿敵司馬懿。諸葛瑾則詮釋了什么叫仁者無敵。漢末三國群雄并起、將星云集，除了諸葛瑾，還有誰可以做到這一點？

三國時期，絕大部分人都有征服世界、戰勝別人的英雄事跡，唯有諸葛瑾的故事是一部征服自己的私心雜念、用一生去幫助別人的反英雄主義的傳奇。這也是他打動孫權的地方，難怪孫權一輩子寵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