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德·維爾蒙,安德魯·派普爾 著;吳萬偉 譯
(1.美國弗吉尼亞大學德語系,弗吉尼亞夏洛茨維爾;2.加拿大麥基爾大學語言、文學、文化系,魁北克蒙特利爾;3.武漢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北武漢430081)
2007年,負責大學科研資助分配的英國政府機構“高等教育基金會”公布了科學研究卓越框架。該項目旨在評估英國高等教育機構的科研質量,制訂分配科研資金的依據——“科學研究卓越指標”,出臺可持續發展的研究框架,并推動“平等和多樣化”[1]。該機構量化考核了從2007年到2013年英國154所大學的191150項“研究成果”,并于2014年公布了研究結果。
雖然美國和加拿大的大學還沒有進行全國性的評估,但很多高校已經開始自我評估了。有些名牌大學使用了學術分析公司的數據。這家公司擁有美國國內外385所大學的博士點和院系的數據庫,它主要提供學術出版數據,如書籍、論文和引用情況等。該公司聲稱“客觀數據支持了大學的戰略決策制訂過程”[2]。
這種評估制度可以說是馬克斯·韋伯一百年前就描述過的現代性特征。文化的理性化表現為傳統世界觀的怯魅。就像其他現代機構一樣,大學現在使用技術手段控制“一切可計算的東西”[3]。就當今大學評估而言,機構和學者個人的相對價值和權威都將直接與“研究成果”掛鉤。尤其是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領域,出版成果已成為學術價值的終極標志。名望、地位、名氣、合法性和權威都不僅與話語的寫作和表達有關,而且與其在有序傳播渠道內的發表和出版有關。當今,學界的生活很少像學術出版這樣規范——既有數量期待(教授職稱等于一本書加若干論文),又有形式特征。
本文以四大著名人文期刊過去45年發表的5500篇論文為依據,試圖對當今人文學科出版模式進行量化分析,簡要描述出版實踐與現代研究型大學演化史的關系,揭示大學名望和贊助人體系如何塑造了思想空間,闡明這些影響是需要遵守的規范還是要解決的問題。在學界名望不平等分配的體系中,知識不平等的影響如何?學界如何塑造更具思想多樣性的學術交流空間?
大學內外的學者都要寫作。從15世紀的意大利到16世紀的伊拉斯謨及北歐同代人都源源不斷地寫出大量書信、百科全書、爭論、專著和隨筆。17世紀的圖賓根大學是早期現代大學口頭文化的堡壘,但它也同樣混合了寫作和出版文化②。
文藝復興和近代初期見證了教科書、評論和摘要出版的繁榮,這些作品在教授、學生和學者之間傳播[4-6]。在17世紀末和18世紀初的德國,大學教授出版和編輯包括詞匯表和參考書在內的各種文本。在《博學者的吹牛》(1715)中,萊比錫大學教授約翰·伯克哈特·門肯甚至嘲笑同行學者是思想騙子,指責他們出版太多“沒有任何意義”的書籍,包裝出學問淵博的假象[7]。
與當今大學不同,出版著作并非前往大學求職或職稱晉升的前提。至少在18世紀末之前,在授予教授職位時,德國大學考慮眾多能力。教授候選人上課時的口才流利程度、演講能力或家族紐帶等都是資格認定標準[8-10]。最近有學者描述早期現代大學是“家族大學”[11]。多個世紀以來,大學教授和教師崗位常常父子相傳(或傳給女婿),其學術傳承常常延續好幾代人。
早期現代大學教授的著作并非以專業論文和書籍為主。18世紀,大學領袖鼓勵教授出版能夠得到廣泛閱讀的文獻——布道文、百科全書、辯論和通俗文學作品。但是,從18世紀到19世紀,普魯士出現了從“家族大學”向“業績大學”緩慢轉變的趨向。教授發表“研究成果”不是展示或組織知識以彰顯學問淵博,而是創造知識的過程,是把從前的研究納入永不停歇的知識生產之中[12]。
轉變最初出現在18世紀初期的哥廷根大學,到了19世紀初被柏林大學進一步完善。哥廷根大學創建于1734年,是首批在招聘或晉升教授時系統強調寫作和出版的大學。哥廷根的創始校長格勞赫·馮·明希豪森部長執掌大學將近40年。明希豪森認為,大學就像礦山或森林,是需要培養和利用的經濟資源,要為國家經濟利益服務[13]。
印刷出版物是大學的主要商品之一。“公眾”要求用更準確、更具體和看得見的手段對大學及其教授問責,審視其活動以及對公共利益的貢獻。教授必須善于出產科研成果,而出版物則推動了大學地位的提高,也讓哥廷根能夠辨認或評價其他競爭院校的教授——偷獵冉冉升起的學界明星有著悠久的歷史。哥廷根幫助形成了以學術出版物作為現代研究型大學關鍵特征的規范體系和做法。
以出版作為衡量學術卓越與否的標準的轉向背后隱藏著若干認識論和倫理學假設。首先,新大學模式支持者認定,書面材料尤其是出版物的價值比口頭交流或其他公共媒介更高。特別是在現代研究型大學內,可看見、可理解、且更具公共能見度的知識的權威性越來越大。“作者和讀者的地位高于演講者和聽眾,在學術界,“我”作為有魅力的個人比學院的、社團的群體形象更為重要。”③[8]402
其次,知識分子和官僚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學術出版的獨特性、排他性和專有權。出版物反映了作者的學術能力、勤奮程度和個人天賦等。當然,個人主要依靠出版著作樹立公共形象的轉變不僅限于現代研究型大學。多個世紀以來,很多學者都依靠著作精心塑造其充滿魅力的公共形象,如早期現代人文主義者伊拉斯謨[14]。這些宣傳模式源于哥廷根大學,并被1810年創辦的柏林大學繼續完善,逐漸成為學者普遍采用和適應的規范做法。
教育部長和普魯士貴族洪堡不是首位頒布出版法令的官員,卻是嘗試將其制度化并使其成為大學規范的第一人。洪堡利用母校哥廷根的成功經驗,將招聘程序和管理機構制度化。在年度報告中,洪堡驕傲地告訴普魯士國王,哈雷語文學家沃爾夫已經獲得新大學的職位,“因為其語文學的淵博學問無人能及”[15]。報告還提到要在神學、法學和醫學尋找類似能人。在后來的報告中,洪堡顯然將院系美德和商業美德,如“教學水平高、多才多藝、社會和思想界認可、家族紐帶”,置于科研美德之下。在招聘實踐中,不僅強調潛在老師的“博學和口才流利”,而且強調其對特定學科領域的貢獻。柏林大學是首開先河。
歐美大學在19世紀和20世紀逐漸采用和修改出版模式。1876年,新成立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組建教師團隊時,吉爾曼特別強調候選人在“科學界和文學界的知名度”[16]。霍普金斯大學的最初幾十年,53位老師中幾乎人人都曾留學德國,13人在德國獲得博士學位。查爾斯·艾略特在當哈佛校長期間也逐漸采用了類似模式[17]。
在很多方面,研究型大學已經成為消費型現代官僚機構,其機構合法性和權威性建立在已出版知識的普遍“可計算性”之上[18]。官僚權威幫助放松了對從前贊助人體系和家族關系結構的控制。學術出版提供了能在大學內外傳播的“客觀的”、可計算的、非個體性的合法形式。當今的科研卓越框架不僅是新自由主義現代大學的重新發明,還是現代研究型大學的機構規范和實踐做法的最新進展[19]。
雖然現代研究型大學口口聲聲要將管理結構和官僚組織理性化,但它也是贊助人體系和家族紐帶根深蒂固之地,文化資本的傳播受到嚴格控制。出版本來是要打破不平等控制的,結果卻同樣維持了從前的不平等。
最近的若干研究顯示,大學招聘青睞的對象多集中在少數名牌大學。一項對歷史學院、商學院、計算機學院等將近19000名終身教授職位數據的研究發現,教師招聘“遵循共同的、嚴格的等級體系結構”,反映了“深刻的社會不平等”[20]。僅占總數25%的大學培養了71%~86%的終身教授。頂尖的10所大學培養的教授比第二批10所大學多1.6~3倍。針對美國政治科學的另一項研究發現,頂尖的5個博士點的學者占所有研究者的20%。這些研究表明,機構名氣和少數大學在學界招聘中占據支配地位。大學名望和文化資本在新教師被聘任之后是否繼續發揮作用?若果真如此,又如何發揮作用?在論文發表中,機構關系是否有可辨認的模式?學者的關系單位能否表明其在學術出版上的成功?
為回答這些問題,我們調查了四家人文期刊——《批判性探索》《新文學史》《現代語言學協會會刊》和《代表》45年左右的出版數據。數據來自JSTOR全文數據庫。它們提供四大期刊有關作者、書名和出版日期的元數據,我們用手工添加了2015年的其他數據④。我們提出本研究的“論文”定義,即六頁以上的文章,用以排除信件或書評。接著手工標記博士點學校的作者-文章配對關系、論文發表時的單位和作者性別。
總之,數據概況如下:總共有3373名作者,5259篇論文,331個博士授予單位,703個作者單位。《現代語言學協會會刊》的論文在數據中占三分之一;《批判性探索》《新文學史》各占四分之一稍多,《代表》占將近14%。《現代語言學協會會刊》最古老,創建于1884年,但我們將數據限制在1970-2015年。其他刊物的數據從第一期開始到現在:《新文學史》1969-2015年,《批判性探索》1974-2015年,《代表》1983-2015年。
如圖1和圖2所示,出版數據代表的博士授予單位存在明顯的不平等分配。頂尖的20%院校占文章的86%,頂尖的10個博士授予單位占機構的不足3%,卻占據發表文章的一半以上(51.3%)。我們在表1中看到,擁有耶魯、哈佛、伯克利、哥倫比亞、芝加哥、康奈爾、斯坦福、普林斯頓、霍普金斯和牛津大學博士學位的作者撰寫了5259篇論文中的2729篇。
從耶魯和哈佛獲得博士學位的作者占據了所有文章的五分之一(20.1%)。畢業于這兩所大學的作者在除《代表》之外的4本刊物中都排在最前兩位;《代表》雜志729篇文章中有98篇是擁有伯克利博士學位的學者發表的,有86篇和75篇分別是擁有哈佛和耶魯博士學位的作者發表的,位居第二和第三位。如果將單位集中程度比作收入不平等,我們將看到基尼系數是81.5。美國收入不平等的基尼系數也不過是45而已。

圖1 Top200大學的作者發文數量圖示

圖2 學術出版的不公平狀況的洛倫茲曲線(1970-2015)

表1 博士授予單位和作者單位的發表文章數
從1990年到現在,過去25年的出版數據表明結果沒有顯著的改變。從1990到2015年總共有2385名作者,3444篇論文,279個博士授予單位和593個作者單位。耶魯和哈佛的文章占總數的不足五分之一(17%)。此階段的基尼系數實際升高到81.7。
文章發表時的作者單位出現不同的特征(圖1-2)。雖然頂尖的20%院校仍然占據文章的近80%(79.9%),但是頂尖的10所院校現在只占文章的29.9%(對比博士授予單位的50%以上)。工作單位的分配不像博士授予單位的分配那么不平等,但不平等仍然顯著。我們再次發現其基尼系數高達74.3。
我們也測量特定年份各刊的機構異質性(圖3)。就本文而言,異質性指作者單位的總數除以特定年份的文章數。比如分值1意味著刊物在特定年份發表了22篇文章,作者代表22個不同單位。分值越高,說明單位異質性程度越高,分值越低,意味著單位同質性越高。這在本質上類似于詞匯豐富性的類符/型符比。計算單位異質性的目的是確認在期刊發表文章的作者屬于類似單位的程度,無論是出版時的工作單位還是博士學位授予單位⑤。

圖3 四大期刊的機構異質性狀況(1970-2015)
為了解釋期刊的規模大小,我們從每種期刊隨機選取100篇文章的1000個樣本,并計算出各刊的異質性平均值。依據這種測量法,《現代語言學協會會刊》的作者單位異質性平均值最高,達73%,意味著該刊所發文章中有大約四分之一的作者來自同樣的單位;《新文學史》的分值是69.6%,緊隨其后排名第二;《批判性探索》和《代表》都在54%左右,非常類似。方差分析顯示,我們看到有兩種獨特亞群在起作用(F3,3996=2530,p < 2e-16)。
不過,若看作者的博士單位異質性平均值,就會發現它們作為群體有顯著下降。就期刊整體而言,作者單位異質性平均值是62.8%,而博士單位的平均值是43.8%。這說明在所選取的四大期刊隨機樣本中,一半以上的論文作者都來自同樣的博士單位。
若從四家期刊都存在的第一年即1983年開始,觀察隨時間變化的數據(圖4),發現雖然看到有相當程度的波動,但并沒有發現作者單位異質性或博士單位異質性的顯著線性增長或下降⑥。使用不同的測量方式如赫芬達爾-赫希曼指數(HHI),發現1983年以來情況稍微有些改善。如果只考慮20世紀90年代之后的話,這種情況就消失了。用我們的方法測量20世紀90年代之后,作者單位異質性稍有下降(博士單位異質性沒有下降)。這說明四家期刊的單位代表問題越來越嚴重。因為個別期刊以及期刊的規模可能影響這些發現,最安全的結論是,過去25年中,博士單位和作者單位過分集中的問題并沒有改善。

圖4 四大期刊的機構異質性隨時間的變化(1970-2015)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我們看到的影響中至少有一部分是其他研究報告的招聘名校生情結。就本文研究的名牌期刊而言,人們對少數大學的偏愛在發表論文時要比在招聘時表現得更為嚴重。請回顧一項研究,25%的單位培養了終身教授的71%到86%。而我們發現,25%的單位占發表文章總數的89%。另一項就業研究顯示,5家單位招聘的人員占總數的20%,我們的研究發現兩家機構占發表文章的將近20%。如果用基尼系數,就業研究報告的招聘不平等基尼系數在62~76之間,而作者單位和博士單位的出版不平等基尼系數分別達到74和81。
我們還探討了研究生院規模是否影響出版數量的問題。1990年以來的數據顯示,研究生院規模與發表文章數量的相關系數是0.541,它是根據兩個或多個隨機變量間的統計學關系測算而來。一半影響歸功于名牌大學的研究生院規模很大,但也有很多規模更大的研究生院發表文章并不顯著;在名牌期刊上發表文章最多的十大高校中有六所并不在十大研究生院之列。僅僅擁有更大的博士點并不能保證在名牌期刊上發表更多文章。本研究顯示,權力和名望的集中程度在發表文章時比在招聘時表現得更為嚴重。
四家期刊都有主要發表男作者文章的歷史(圖5)。家族關系和名望繼續維持密不可分的關系。1991年,《代表》成為第一家女作者超過一半的刊物。2004年之前,《代表》和《現代語言學協會會刊》都有兩年是女作者比男作者多的年份,《批判性探索》和《新文學史》只有一年出現過這種情況。

圖5 學術出版的性別差異(四大期刊發表女作者文章的比例)
2004年是一個轉折點,至少對《代表》和《現代語言學協會會刊》是如此。從2004年起,《代表》有四年至少一半的作者是女性;《現代語言學協會會刊》的變化更為顯著,12年中有9年至少一半的作者是女性。從2000年起,《現代語言學協會會刊》的女作者所占比例的總體平均值是50.9%,令人印象深刻。四大刊物的總體平均值只有38%。
為了檢驗更多期刊是否與當今人文出版中的性別變化有所不同,我們收集了另外16家期刊在過去五年的2828篇文章的作者性別數據。表2提供了期刊標題顯示的研究領域。從總體上看,過去5年里所有期刊女作者文章比例的平均值是42.4%,補充的16家期刊的平均值是43.2%,比最初四本期刊的平均值(38%)高出5.2個百分點。

表2 20家文科期刊2010-2015年女作者比例
數據顯示,學術期刊的性別平等在逐漸朝著平分秋色的方向發展,雖然在不同領域趨勢不同,但至少旗艦期刊和補充數據中的若干期刊已經實現真正的男女平等。這說明在包容女性方面,學術出版的進步比其他公共領域如書評更快。“維達”(致力于揭示當代文學文化中性別模式的志愿者組織——譯注)的計算顯示,雖然某些書評已經更加重視男女平等,但很多還沒有做到[21]。2015年,在英國和美國最重要的十大書評平臺上,女作者總體比例是32.5%,遠遠落后于學術期刊的數據。
研究顯示,少數名牌大學的霸權持續存在,且遠遠超過從研究生院畢業到獲得終身教授工作的招聘領域。名牌大學的影響力和權力還延伸到學術出版界,延伸到更直接的知識創造和傳播領域。如果少數名牌大學畢業生占據出版著作的過高比例,其著作在學科領域擁有更大影響力也就順理成章。
研究大學教師招聘模式的學者已經得出非常尖銳的結論。克勞塞特等人指出,出版模式“對觀點的自由交流產生深遠影響。學者的研究興趣、合作關系、學界規范常常是在讀博期間定型的。因此,名牌大學教授崗位的集中趨勢及其緊密聯系能通過博士生配置對學科的研究議題、研究團隊和院系常態等產生實質性影響力。”[22]
克勞塞特等人將學界招聘納入思想平等的框架之內,并提出既引人入勝又令人困惑和擔憂的問題:知識平等是什么?它是值得追求的目標嗎?
當今學界的很多人覺得,知識不平等肯定比經濟不平等更加令人厭惡。知識是關鍵的資本形式,它能令權力固定下來。有人可能認為大學或許類似于機構型搜索引擎;他們生產知識生產者,其認知影響是幫助組織和整理知識,雖然可能不夠民主。如果平等對待所有鏈接,谷歌也就沒有任何用途了。按照這種思維邏輯,知識集中在名牌大學未必是系統失敗的標志;反而可能是系統健康的標志。文化資本和贊助人體系的權力旨在將小麥和糠秕區分開來。
但是,我們怎么能確定這種想象的知識質量不遭受影響力和贊助人體系的污染呢?哈佛、耶魯和其他名牌大學當然培養出才華洋溢的高水平學者(本文作者也算出身名校,分別畢業于伯克利和哥倫比亞大學,我們對同學和老師的聰明、智慧和才華都極其珍視和尊重)但是,假定名牌大學在過濾知識方面比其他大學都要好得多,未免過于天真幼稚。
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曾經指出,在評價質量、價值和功德時,“學術生活的各個階段總會受到在機構性等級體系中占據地位的知識的污染”[23-24]。本研究發現,有關質量和卓越的聲明未必如價值中立的捍衛者竭力讓我們相信的那樣價值中立。
我們的數據和其他類似研究清楚說明,名牌大學仍然是定義現代學術知識的實踐、技巧、美德和價值的核心。學術機構通過學術勞工(人員)或觀點(出版物)的形式傳播這些內容,不斷從中央核心向更廣泛的邊緣撒播。
在人文學者看來,科研卓越框架和谷歌學者等運算機制體現了韋伯式理性化過程,正是這種過程造成了當今學術評估體系的種種弊端。他們認為,只要強調人文研究實踐和研究對象的“不可計算性”或不可言喻性本質,就能永遠維持思想探索的健康發展⑦。但是,本文概括的學術出版史卻顯示:從管理上說,求助于科研卓越框架這種可計算性的做法根本不是什么創新,而是其長期努力的組成部分,都是旨在顛覆隱蔽的贊助人體系,改變向名校傾斜和放松對文化資本進行管制的嘗試。計算出版數量的評估是本著透明和思想開放性的精神實施的,但迄今為止,求助于不可計算性反而導致管理者找到高效的手段,來維持等級體系和文化資本越來越集中的趨勢。
過去靠印刷品和現在靠數字出版體系顛覆贊助人體系和文化資本影響力的嘗試全都失敗。從最初的近代文人圈子到家族大學,再到當今學術界,權力和名望越來越多地集中在少數精英圈子的趨勢仍然持續。“觀點的自由交流”要求媒介——事物、概念、技術、實踐、機構——干預和卷入。任何傳播和交流體系都不可能免于斡旋和調解過程。
答案既非返回到不可計算的理想也非相信自由知識的威力。使用新數字技術和方法更好地理解學術機構未必讓人成為“新自由主義”大學的幫兇,也未必導致“數字人文‘富人’和主流人文學科‘窮人’的不平等日趨惡化”[25]。如果使用得當,技術和方法能幫助揭示貧富差距懸殊是多么頑固、多么長久和多么難以追蹤。我們需要做的不是減少量化而是增加量化,不是減少斡旋干預而是采取不同種類的干預。僅僅要求思想多樣性并假定它會帶來好處是不夠的。
洪堡和其他大學改革者認為,印刷出版物是破解困擾19世紀新舊交替時德國大學贊助人體系的良方。今天,新工具允許我們開發出評估學術成果重要性的替代性方法,而不僅僅是計算論文數量或引用數量等影響因子。內容分析和文化分析領域取得的巨大進步讓我們有能力重新設計評估影響力的方法,以便考慮多樣性和新穎性而不僅僅是權力和名望。現在到了該采取行動的時候了。歷史一再證明,改革的第一步是承認存在的問題。
致謝
感謝加拿大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委員會的項目資助,也感謝艾斯特·維納洛夫、紹沙納·施瓦布和安妮·馬納舍等人的數據收集和準備工作。本項目的所有數據和語碼可以參閱:https://doi.org/10.6084/m9.figshare.4558072.v3。
注釋
①本文的英文版2017年7月21日最初發表在《批判性探索》,2017年10月2日做了數據更新。此文發表后引起熱烈反響,僅《美國高等教育記事》就在10月12日和17日接連發表兩篇評論。密歇根大學博士候選人阿爾瓦雷茨在《學界的名望問題》中認為,少數名牌大學擁有“認定知識標準”的壟斷權并非現有學術體系令人遺憾的副作用——恰恰是該體系在當下該做之事。變革的希望應該寄托在學界外面的反叛者如開放性出版(OA),一旦學人集體尋求做學術研究和傳播學術成果對其他更公平的方式,就會渴望更多的公平。哈佛大學博士后研究員古金和威斯理安大學英語客座副教授法倫在《大學不是技術》中認為,該文的要點不是在論文發表方面名牌大學的名望不平等分配問題——而是它們對知識產生的破壞性影響。但是,數字并不能告訴我們什么解釋更重要,算法也無法讓學者擺脫困境,人們還沒有準備好將批判性想象力外包給機器人。這些學者關心的學術出版問題在中國也不同程度地存在,相信該文能給讀者帶來不少的啟發。限于篇幅,譯文做了適當的刪減,感謝作者的翻譯授權和修改建議。——譯者
②有關中世紀和早期現代大學的口頭演講問題,請參閱:ONG W.Agonistic Structures in Academia:Past to Present[J].Daedalus,1974(103):227-238;CLARK W.Academic Charisma and the Origins of the Modern Research University[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6:68-92;以下簡稱AC.有關口頭實踐持續存在直到19世紀的情況,請參閱:FRANZEL S.Connected by the Ear:The Media,Pedagogy,and Politics of the Romantic Lecture[M].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2013:Ⅲ.
③但是,機器中仍然存在熱衷演講的幽靈(ghost in the machine源自牛津的行為主義精神哲學家賴爾(Gilbert Ryle)的《心的概念》(The Concept of Mind,1949)——譯者)。有關演講在18世紀末期和整個19世紀越來越大和越來越復雜的角色,請參閱:FRANZEL,The Romantic Lecture as Literary,Scholarly,and Political Form around 1800[M].Ithaca,N.Y.:[s.n.],2008.
④JSTOR數據庫選擇的只是五頁及以上的研究論文。我們手工添加的內容旨在包括論文而非書評,但這可能包括諸如批評性回應的更短文章。我們的目標是弄清期刊盡可能廣泛的投稿者范圍。我們去掉了編輯介紹和采訪記,也自動去掉題目中包含“編輯”“采訪”“聲明”等字眼的文件,這是過濾掉非論文的方法。
⑤這里能使用的另一個衡量標準是赫芬達爾-赫希曼指數(HHI)。它主要用來測量特定經濟領域開放性或單一性的程度。整個市場份額越多地被少數行動者支配,它似乎就越集中。在我們的案例中,期刊將被視為產業,大學被視為公司。期刊被少數公司(大學)支配得越多,它就變得越來越集中,異質性越來越少。這種測量的價值是它能解釋扭曲;我們的測量并不能解釋機構在這一年比另一年發表更多論文的事實,只是解釋機構的總體發文量。赫芬達爾-赫希曼指數用更敏感的方式揭示這種不平等分配。但是,這種測量的問題是它將行動者的集中視為具有內在優越性的方式。比如10篇論文來自10所大學,這就是說赫芬達爾-赫希曼指數是0.1(1就等于是絕對壟斷)。如果5篇論文來自5所大學——對我們來說是文章和機構平等比的同樣場景,或異質性數值為1——赫芬達爾-赫希曼指數將升到0.2或者剛才數值的兩倍。赫芬達爾-赫希曼指數與文章數量形成負相關關系,就像異質性數值一樣,意味著發表文章多和內在多樣性更大的期刊更占優勢。總體上,數值顯示與年發表文章總數的相關性不高。重要的是,哪個數值都不能解釋整個問題,每個數值都抓住了問題的某個方面卻忽略了其他方面。非常感謝司各特·甘茨和約旦·布洛爾提醒我們注意到該數值是觀察問題的另一重要方式。
⑥使用線性回歸模型預測經過一段時間的異質性,我們看到1983-2016這個階段的作者單位(F1,31=0.9531,adjusted R2=-0.0015,p=0.337)或者博士單位 (F1,31=0.0077,adjusted R2=-0.032,p=0.931)都無顯著變化。使用二次模型途徑計算兩種情況下的顯著性 (分別為F1,31=2.757,adjusted R2=0.099,p=0.079和 F1,31=3.782,adjusted R2=0.1481,p=0.034)說明我們見證了多樣性的上升隨后是下降。使用模式選擇的貝葉斯信息準則(BIC)顯示,二次模型途徑的吻合度稍微好些 (作者單位和博士單位分別是-76.59、-77.67和-102.86、-106.77)。我們使用線性回歸模型發現,作者單位在1990-2016年這個階段有顯著下降(F1,24=7.963,adjusted R2=0.218,p=0.009),但是博士單位則無顯著變化(F1,24=2.009,adjusted R2=0.038,p=0.169)。
⑦對于人文學科計算化的最廣泛批評之一,請參閱一期特刊:In the Shadows of the Digital Humanities[J].Differences,2014,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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