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一
一八六六年,清廷派出使團訪問歐洲,這次使團由六十三歲的官員斌椿率領,十九歲的京師同文館英文館畢業生張德彝隨行出使。這是近代中國首次向西方派出官方使團,使團行跡遍及法國、英國、比利時、普魯士、沙俄等國。使團由三十一歲的英籍總稅務司鷺賓·赫德(Robert Hart)組織,赫德本人在倫敦等待使團到訪,二十五歲的中國海關英籍洋員包臘(Edward charles Macintosh Bowra,又譯包令)白中國出發,陪同使團出訪。此時歐洲正值舞臺藝術的鼎盛時期,中國使團在巴黎、倫敦觀看了多場戲劇,這是來自內地的中國人對近代西洋戲劇的首次接觸。
一八六六年五月七日,中國使團乘火車到達巴黎。第二天晚上,斌椿、張德彝就走進了劇場觀劇,這是中國使團在歐洲的第一次觀劇。斌椿記錄:
夜戌刻觀劇,至子正始散,扮演皆古時事。臺之大,可容二三百人。山水樓閣,頃刻變幻。衣著鮮明,光可奪目。女優登臺,多者五六十人,美麗居其半,率裸半身跳舞。劇中能作山水瀑布,日月光輝,倏而見佛像,或神女數十人自中降,祥光射人,奇妙不可思議。觀者千余人,咸拍掌稱賞。同日,張德彝的記述更加詳細,這位十九歲的年輕人仔細描寫了劇場內的陳設、售票員和售賣望遠鏡的小販等:
樓之四面高懸煤氣燈,中一燈一千百枝,燈頭千盞,緣泰西戲皆夜戲也。通宵只演一事,分四、五、六出。每出將終,垂簾少歇,則有賣扇、橘、酒水、新聞紙暨戲文者,亦有賃雙筒千里眼者,往來招呼;客人亦可出外乘冷吸煙飲酒,而出入亦有執照。演戲者男優扮男,女優扮女。看戲者男女咸集,皆手執千里眼,有戲看戲;止戲時則以之四面看人,不論遠近,羅列目前。少選,猛聽靜鞭數下,眾皆悄然,已卷簾開戲矣。其戲能分晝夜陰晴;日月電云,有光有影;風雷泉雨,有色有聲;山海車船,樓房閭巷,花樹園林,禽魚鳥獸,層層變化,極為可觀。演至妙處,則眾皆擊掌嘆賞,曰:“卜拉臥!卜拉臥!”
然而二人均未對劇場名稱、地址和劇情有任何記載。根據斌椿、張德彝二人的描述中,能分析出當日中國使團所觀戲劇的若干特點。演員眾多,觀眾群集,這顯然是一座大型劇場。張德彝所言“通宵只演一事,分四、五、六出”,是對西方多幕戲劇的描述,從這個敘述來看,張德彝當晚所看的是四幕以上的多幕大型戲劇。斌椿說“夜戌刻觀劇,至子正始散”,即午夜十二點才散場,是相當長的一部戲。劇中“神女數十人自中降,祥光射人”,顯然是一出具有神話色彩的戲劇,并有復雜的燈光舞美效果。
查考當時法國巴黎頗有影響力的藝術雜志《游吟詩人》(LeMenestrel)對巴黎劇院的相關報道,五月八日當晚巴黎皇家歌劇院(Theattre imperial de l'opera)上演了莫扎特的名劇《唐·璜》(Dan Juaan),完全符合斌椿、張德彝所述特征。皇家歌劇院即今天的國立巴黎歌劇院,劇院成立于一六六九年,在中國使團訪問之時已有近兩百年歷史,是巴黎最具影響力的劇院之一,陳設豪華。該劇為紈绔子弟放浪成性最終遭天譴、下地獄的神話故事,很符合懲惡勸善的宗教主題。該劇講述兩百多年前(“扮演皆古時事”)西班牙好色貴族唐·璜帶著男仆,潛入總督府邸(“樓房間巷,花樹園林”)調戲總督之女安娜,還一劍刺死了年邁的總督。逍遙法外的唐·璜又一日尋花問柳時,在郊外遇到了被他拋棄的另一位貴族小姐艾爾薇拉,急忙躲避,留下自己的男仆與小姐對峙。男仆同情艾爾薇拉的遭遇,坦陳了主人唐·璜的斑斑劣跡。唐·璜游蕩至鄉村酒店,恰逢農家婚禮。他巧言令色邀請大家到他的城堡做客,只留下新娘與自己獨處,并百般引誘。正在農家新娘即將上當之時,艾爾薇拉走了出來,揭發了唐·璜的行徑。與唐·璜有殺父之仇的總督女兒安娜也走上舞臺,三人準備聯手嚴懲唐·璜。她們戴上假面具進入城堡參加舞會(“女優登臺,多者五六十人,美麗居其半,率裸半身跳舞”),唐·璜還想再次引誘農家新娘,三位女性一齊扯下面具指認唐·璜為殺害總督的兇手,而唐·璜卻憑借武藝沖出人群。當天夜里,唐·璜走到教堂墓地,發現了一尊新造的高大石像,正是被他殺死的總督。斌椿在劇中看到一尊雕塑,這位清朝老官僚將其誤認為“佛像”,實際上就是這尊總督雕像。唐·璜戲謔地邀請石像共進晚餐,石像居然點頭答應。當晚,走廊里響起沉重的腳步聲,石像真的走進了唐·璜的餐廳。頑石開口,命令唐·璜懺悔自己的罪孽,但唐·璜置之不理,還挽起石像的手請他入座。突然,唐·璜碰到石像的手變得冰冷,四肢也凍結了,一聲巨響,天降閃電(“日月電云,有光有影;風雷泉雨,有色有聲”)掀起了大火,地面裂開,地獄之火熊熊燃起,最終將唐·璜吞噬。從法國國家圖書館(BibliothSque nationale de France)保存的一八六六年巴黎皇家歌劇院演出《唐·璜》的版畫來看,唐·璜即將墜入地獄時,舞臺上浮現一片煙塵,眾多的身披淺色長袍的演員出現在半空,強光四射,似乎是在扮演地獄游魂。這雖然并非祥和景致,但其細節卻與斌椿筆下“神女數十人自中降,祥光射人”的描寫完全符合。可見,近代中國官員第一次看到的西洋戲就是這出《唐·璜》。
第二天,即五月九日(三月廿五),中國使團成員再次去劇場看戲。這一天中國使團在劇場見到了“法君”(法國皇帝)拿破侖三世,其人“年約五旬,隆準大頦,重眉八字,蒼白胡須,氣足神完,威顏凜凜”。根據陪同中國使團觀劇的英國人包臘的日記記載,五月九日晚上“廣英、德明(按:張德彝)、鳳儀在同一天晚上去了安比古劇院(Theatrede l'Ambigu),剛好坐在皇帝的包廂的正對面。斌椿也去了”,該劇院當天上演的歌劇是《食鐵者》(Le Mangeur de fer)。
斌椿、張德彝對西洋戲劇表現出極大興趣。在看了幾場戲后,斌椿、張德彝對包臘說,“要盡量多地去劇場看戲,越多越好”。隨后,他們又去了法蘭西喜劇院(Opera Comique)觀看了《教士草坪》(Le Preaux Clercs)。《教士草坪》由費迪南·埃羅爾德(Louis JosephFerdinand Herold)作曲,表現了一五八二年巴黎的一次宮廷陰謀,交織著天主教與新教的沖突、政治聯姻之間的矛盾以及貴族間的榮譽決斗,場景涉及塞納河畔的教士草坪及盧浮宮等。中國使團意猶未盡,在散場之后又去了沙杜萊劇院(Theattre du Chatelet)看幻燈片(LaLanterne magique)。這是當時歐洲剛剛興起的一種時尚,操作者通過 移動玻璃底版實現畫面的變幻。中國使團在巴黎、倫敦多次觀看幻燈片,一些前輩學者將張德彝一八六六年日記中的幻燈片解讀為“電影”,這并不準確(電影的問世要在數十年之后)。
一八六六年五月十五日,中國使團到達倫敦。斌椿、張德彝又跑去看了多場戲劇。斌椿覺得戲劇“可觀”,但要問他這出戲好在哪里,他只能說出“坐落寬大,扮演奇妙”八個字。張德彝則記載:“戌初,赫總稅務司約看戲,在‘端木司店后,園名‘昆音。戲有舞弄真刀,施放真槍者。”
張德彝稱園名“昆音”,是女王(Queen)一詞的音譯,該劇場名為女王陛下劇院(H.M.Theatre),赫德為中國使團訂下了包廂,觀看歌劇《雨格諾教徒》(Huguenots)。該劇又譯《法國新教徒》,系五幕六場歌劇,由賈科莫·梅耶貝爾(Giacomo Meyerbeer)作曲,以一五七二年巴黎針對新教雨格諾派的圣巴托洛繆大屠殺為背景,劇情為法國女王安排下一樁政治聯姻,讓一新教貴族迎娶天主教領袖之女,以期達到宗教和解,但該女子此前已許配他人,新教貴族拒絕了這樁聯姻。天主教勢力對此深為嫉恨,磨刀霍霍準備對新教大開殺戒。遭到退婚的天主教領袖之女不忍新教貴族蒙難,將這一計劃提前告知,并將他藏在府中,苦求貴族不要離開這一安全之地,因為離開這里就意味著死亡。鐘聲敲響,這是屠殺開始的信號,貴族為救新教教友,義無反顧地跳出了窗戶,最終落難,被張德彝筆下“舞弄真刀,施放真槍者”所殺害。
一路同行的英國人包臘也請斌椿、張德彝看了戲,身著中國官服的使團成員進入劇場,引發了當地媒體的矚目。包臘選擇了皇家奧林匹克劇院(Royal Olympic Theatre)的喜劇《金錢》(Money)。劇情為年輕貧困的阿爾弗雷德長期遭受其家族的鄙視,其遠房叔父維西爵士尤甚。一天,阿爾弗雷德突然獲得了一筆巨額遺產,于是那些往日從無來往的親朋突然上門獻殷勤,就連維西爵士也登門拜訪,還想把女兒許配給阿爾弗雷德,最終當然弄巧成拙。這出喜劇諷刺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愛慕虛榮的貴族生活。
數日之后,中國使團赴曼徹斯特,又在當地的曼徹斯特皇家劇院(Theatre Royal Manchester)看戲。當天皇家劇院上演歌劇《浮士德與瑪格麗特》(Faust and Marguerite)。該劇在當時有夏爾·古諾(Charles-Franqois Gounod)和邁爾·魯茨(Meyer Lutz)兩種版本,均根據歌德名作改編,劇情大同小異。大致為恐懼衰老的浮士德與魔鬼簽訂契約,出賣靈魂換取青春。返老還童的浮士德遇到年輕的瑪格麗特,但始亂終棄,拋棄了懷孕的愛人,還借助魔鬼之力在決斗中刺死了瑪格麗特的哥哥。瑪格麗特悲痛得發了瘋,掐死了自己的孩子,被關進監獄,奄奄一息,可憐的女子臨死前向上帝祈求寬恕。魔鬼出現,獰笑著要收取罪人的靈魂。天使下凡,瑪格麗特的懺悔感動了上帝,她最終得到了救贖,升入天堂。散場后,使團隨后坐上了夕發朝至返回倫敦的火車。斌椿感覺“演劇頗佳”,在火車上詩興大發,連夜吟詩一首,興致勃勃地描寫了飛馳的火車:“初聞風嘯聲,俄頃似飛箭;前車如兔脫,后乘亦魚貫……有時過村鎮,燈火似奔電……瞬息六百程,飛仙應我羨。”
作為使團領隊的斌椿在中文史料中評價并不算高,但他作為“中土西來第一人”,在此次出訪中給歐洲人留下了不錯的印象,英法媒體咸稱這位老成持重的“斌大人”為中國紳士之典范。斌椿、張德彝都是愛戲之人,曾直接要求陪同的外國人多安排觀劇活動,可實際上,這兩位清朝官員雖然一直樂在其中,但對西洋戲劇卻并不能理解。斌椿等清朝官吏首次出訪歐洲,對歐洲的戲劇并沒能看出門道,正如錢鍾書先生言:晚清外交官看西洋戲,“也像看馬戲、魔術把戲那樣,只‘熱鬧熱鬧眼睛,并不當作文藝來欣賞”。
張德彝作為同文館畢業生,在出訪時為斌椿做翻譯,有一定外語基礎。然而,張德彝也沒能看懂劇情,語言的隔閡當然是一項重要原因。這一次斌椿、張德彝所觀看的西洋戲劇,以法國歌劇為主,就連到了倫敦,赫德仍然帶他們看了法國歌劇《雨格諾教徒》。張德彝是京師同文館英文館畢業生,并不懂法文。更兼之歌劇唱詞對外文聽力水平有更高要求,對這位初次出國的十九歲青年而言確實無法聽懂,故也僅僅能留下對舞臺、布景的直觀記錄。
此外,雖然張德彝在國內就愛聽戲,但一八六六年初次出洋時的他并不懂西洋戲劇文學。錢鍾書對張德彝的評價是“他的確事無大小,什么都談,就只絕口不談文學,簡直像一談文學,‘舌頭上要生碗大疔瘡似的”。考察張德彝的歷次出訪日記不難發現,他對西方戲劇文學的欣賞水平已經遠遠超過大部分駐外使節,但盡管如此,初次出洋時的張德彝對西洋戲劇幾乎一無所知。張德彝此后長期擔任駐外公使,經常觀看西洋戲劇,并在日記中留下大量的觀劇感想。通過考證不難發現,張德彝后來日記中提到的幾部戲劇其實在一八六六年時已經看過(如《唐·璜》與《浮士德》),但他卻毫無印象,這足以表明張德彝初次訪歐時,尚不能達到欣賞劇情的水平。
斌椿老成迂訥,張德彝縱然敏求好學,卻受阻于語言、文化隔膜,這兩位中國官員一八六六年的歐洲觀劇之旅終究只是一場“熱鬧眼睛”的膚淺體驗,但足以反映當年新老兩派官員對西洋戲劇不同的認識程度與欣賞方式。相對而言,斌椿常會記載在觀劇前和誰吃了晚飯、哪位洋人陪同去的劇場之類的信息,顯然他對迎來送往的人情世故更加在意。進入劇場后,斌椿的注意力往往集中在舞臺上的布景、燈光,對舞美效果的記錄比較翔實。而年輕人張德彝的目光則更加發散,對西洋劇場進行了全景式的觀察,他對劇場的細節布置記載要比斌椿的記載詳細得多,用詞也更加正面,字里行間充滿羨慕之情。誠然,斌椿、張德彝受制于時代局限,不能對戲劇有更深一步的理解,但他們在一八六六年暮春的歐洲之行,畢竟是內地的中國人對歐洲戲劇的初次接觸,在中國戲劇史上當有破題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