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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小富說,他只想要縣人大的電話號碼。我的手上正拿著一本各單位的通訊錄,縣人大排在第一頁。可我不想告訴他。
我在電話里跟他講得夠清楚了,縣人大不管投毒的事兒,無論是誰投的毒,也無論是把毒投給人還是老黃牛,這事兒都不歸人大管。萬丈高樓從地起,作為一個農民,有了事兒要先找組長,再找村長,再找政府,不要動不動就往縣里跑。就算你一步登天,抓到一個大領導,人家還是得一級一級安排下來,最后由組長或者村長來解決。所以說,投毒這事兒,得找村干部。
他壓根兒都聽不進去。他說,投毒的那個人是組長的親戚,組長又是村長的親戚。鎮領導每次來村里,都跟村干部在一起。他們在一起綁那么緊,怎么可能為一個外人說話,拿親戚開刀?你要是不相信,還講件事你聽。組長的親戚做雞圈,用的是鋼管。別人做豬圈,用的是木頭。你看看,是不是搞得不叫個名堂了。
那就找派出所,讓警察來調查。我說。
你莫提警察,易小富說,一提警察我就一肚子氣!
怎么啦?我問。
早都找過了,你猜人家怎么說?他說,你的牛吃過別人的草,過年的時候給人家砍幾斤牛肉送過去,關系自然就搞好了。有這么解決問題的嗎?要我提一砣肉去巴結別人,等下輩子吧。
易小富比我大幾歲,每次打電話,都喊我姐。很奇怪,被他這么一叫,我竟然耐著性子跟他講了半個小時,手機都發燙了。
我說,你為什么一定要找人大呢?
他說,這事兒想了幾天幾夜,所有的路子都想過了,只能找人大。本來也不想麻煩他們,但是現在不麻煩不行了。
我說,每個單位都有自己的職責分工,就好比說,你負責洗衣做飯,你哥負責打工掙錢。再比方說,牛負責耕田,貓負責抓老鼠,母雞下蛋,公雞喊早床,各管各的一行,不能亂套的。人大這個單位要做的事兒,與投毒根本沒有關系,你去找它做什么呢?你不想找派出所,可以去找公安局呀。我可以把公安局的電話告訴你。
他一口回絕了。除了人大,別的電話一概不要。話說到這個地步,我只好對著通訊錄,把那個號碼報給了他。
認識這個易小富,主要因為朋友老向。兩年前的一個深秋,本地迎來了第一場雪。幾個朋友挎了相機,去山上尋找野趣。行至半山腰,老向說附近有一個去處,不去看看甚是可惜。說話間,車已拐入一條小道。路仍是水泥路,兩邊的灌木都往路中間擠,向前望去,就像穿行在隧道里。路盤旋而下,直往山谷俯沖。樹上的雪越來越薄。在一山坳里,我們眼前突然呈現出一個金碧輝煌的世界。那是大片的銀杏樹林。無邊無際的黃葉子,在樹上燃著,在風里飛著,在地上鋪著,仿佛在舉辦一場盛大的喜宴。
老向幾年前曾在這里駐過點。這里總共有五戶人家,他還是其中一戶的救命恩人。我們正要他講講是如何當上恩人的,一條黑影呼嘯而來。
老向急呼:豁耳朵!
我們回過神來,才看到面前多出一條黑狗。它的左耳朵果然豁著,像是煮破了的包面皮。它大概認出了老向,豎著的尾巴慢慢軟了,搖起來。當年老向救下的,就是它的主人易小富。
銀杏葉子使我們心情大好,一路拍照,說笑,流連忘返。不知不覺,翻過一道小山崗,銀杏樹就只剩下零星幾棵了。其中一棵樹的旁邊,有一棟土房子。我們走進去的時候,易小富正在火爐邊洗衣服。
見到我們,他高興地尖叫了一聲:天哪!
一雙手在褲腿上揩了揩,慌忙搬來幾把椅子,讓我們坐下烤火。我們都沒坐。老向站著問了些近況,都是些雞子狗子貓子的事情,末了還問了他哥的情況。易小富恭恭敬敬地站著,一一認真作答。看他們聊得差不多了,我們就轉身向外走。
易小富突然雙臂一張,說,不準走!就在這兒搞飯吃!
我們當然不會在這兒吃飯,都決然地往外走。他急了,把門一關,用后背抵著,說,要是不吃飯,哪個都別想走!不吃飯就走,人家要戳我的背脊骨的。向干部,你快點幫我留他們哪!
老向猶豫了一下,答應了他。
那頓飯做了很久。易小富端上來兩個火鍋,一壺糧食酒。其中一個火鍋里燉了兩只雞,啥都沒有墊,壘著像座山。面對純天然綠色食品,我們都拿出了愚公移山的精神,但終究未能吃完。依市場價,這桌飯菜至少得四百塊錢。按每次效游的慣例,我們每人一百塊。
易小富卻不要錢。
別說四百,就是三百,兩百,一百,他都不要。我們也是想盡了法子,把錢塞進他的口袋,摁到他的手里,放到抽屜里,桌上,椅子上,他一概不要。我們幾個人與他推來推去,從灶屋推到堂屋,又從堂屋推到稻場,嘴里都雜亂無章地喊著:你拿著!拿著!不要!這是必須的!我不要這個必須!幾只雞子,好大個了不起!不行!你聽我說!你莫犟!你們才犟!你們瞧不起人!幾張紅票子時而掉在地上,時而在空中飄飛。
那場面像是在打群架。豁耳朵突然狂吠起來,在人群里橫沖直撞。易小富大聲喊:滾一邊去!
豁耳朵卻奔向他,咬住他的褲腿,使勁扯一下,狂吠幾聲。再扯一下,狂吠幾聲。易小富飛起一腳,罵道,你還不得了了呢,敢咬我!
豁耳朵一屁股坐在地上,望著主人嗚嗚地喊,像個小孩在受了冤屈。老向笑道,算了,不推了,豁耳朵都在說應該把錢收下。
飯錢終究沒有收。
我很快就接到了縣人大辦公室的電話。對方問我是什么意思,我說沒什么意思,農民朋友熱愛人大,我攔不住!
剛說完,易小富的電話也來了。他問我,縣人大到底是干什么的?
這個問題把我難住了。我發現,要跟他解釋清楚人大的職能,是一項浩大的工程,我不一定說得清楚。就算說清楚了,他也不一定聽得明白。不過我也納悶,他為什么總是對人大情有獨鐘呢?
他說,人大的權力最大呀。
我笑道,你是怎么曉得的?
他說,在我心里,人大就好比村委會門口的那個石磙子,有什么解決不了的事兒,往那兒一擺,就都清楚了。
他的這個說法把我繞暈了。不過,我還是很快就反應過來,無論權力有多大,終究是術業有專攻的。我把之前說過的話,對他又講了一遍。
他還是一句都沒聽進去。在我說話的過程中,他見縫插針,大致表達了這些意思:
這個事兒就是張德高搞的。張德高是個笑面虎,他望著你笑,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派出所非得要我先把證據拿出來。我算老幾,拿得出證據?我要是拿得出證據,還找派出所做什么!
等,等,等,等到牛死了,人也死了,要個證據有屁用!我的牛這一次沒有中毒,哪個敢保證下一次不中毒?人家上一次把毒投在牛欄里,哪個敢保證下一次不是投在我的鍋里?
我是飯桶一個,命也不值錢,多活幾天少活幾天,哪個都不在乎。但是我就是吞不下這口氣。要是我得個什么病,或者被蛇咬死,或者在崖上掉下來摔死,我都認了。憑什么要被毒死?我的命再不值錢,你也不能無緣無故地叫我去死啊。就算要我去死,總得給我一個說法啊。
這些話像旋風一樣裹挾著我,攪得我暈頭轉向。趁他喘氣的時候,我趕緊問,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他想請我幫忙,查出到底是誰投的毒。在他看來,我就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我若推辭,他就是死路一條了。
派出所所長姓陳,在電話里熱情地接待了我。說到投毒這個事兒,陳所長說只有一個詞語可以形容,那就是哭笑不得。
那天陳所長正在辦公室打電話,門呼的一下開了,一個黑影沖進來,大聲問:有人投毒,你們管不管?定睛看時,只見來者面色漆黑,懷里抱著一捆稻草。所長讓他坐下慢慢說,他不坐,把稻草往辦公桌上一放,說,你們到底管不管?
來者正是易小富,他說毒就是張德高投的,讓所長安排人把張德高抓起來。要是不趕快抓起來,就要出人命啦。
所長問:張德高是誰呀?易小富說,住在坎子上的那戶就是張德高。他是個結巴。易家畈只有他一個結巴。這事兒就是他搞的。
所長又問:那你是誰呀,伙計?
來者把稻草幾拍,說,我也是易家畈的,叫易小富,是個窮光蛋。
易小富又從荷包里掏出一個農藥瓶子,說是在張德高的山上撿到的。在他看來,一抱稻草,一個瓶子,已經足以定罪。完全沒有必要再廢話,直接抓人就得啦。
陳所長倒是沒有廢話,安排人取走了稻草。過了大概一頓飯的工夫,化驗結果出來了。
結果是草上沒有毒。這個消息像是晴天霹靂,易小富蹦起來,指著陳所長的鼻子說,這草,我摸過了,粘手。聞過了,香噴噴的。怎么可能沒有毒?
所長問,那你說說看,是什么毒藥?
易小富愣了一下,說名字忘了。
去易家畈的這天,我約了老向。
小雨一顆一顆地落,打得窗玻璃嘣嘣地響。路邊草木泛出的新綠,將早春的蕭索輕輕地掀到了一邊。遠山騰起薄霧,恍若少女筆下的水墨畫。
雨越下越大,霧也越來越濃。老向說,那個易小富也是個有故事的人呢。我懂得,他說的故事肯定不是一般的故事。
當年,易小富的母親托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那姑娘住在山頂上。自從見了第一面,易小富就魂不守舍,天天往山上跑。有時揣幾個雞蛋,有時提一只兔子,從來沒有空過手。跑了幾個月,正張羅著要娶人家進門的時候,姑娘不見了。每次去問人家的父母,得到的答復都是: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又拖了幾個月,有人告訴他:人家說不想住巖屋,嫁到鎮上去啦!
易小富當時就嗚嗚地哭起來,從山頂一直哭到山腳。回到巖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農藥。放在床下的一瓶百草枯,被他一口吞了。老娘見屋里散發著農藥味,小兒子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一時急火攻心,去了。
老向碰巧前來入戶走訪,見著了這一幕,組織人一邊安排后事,一邊送他到醫院。
做完緊急搶救后,醫生表示無能為力,因為從嘴唇到咽喉,到胃,到腸,都已嚴重腐蝕。老向把他弄回了家。
易小富還有一個哥哥,叫易小貴,長期在外打工。等他趕回來的時候,母親已經上山,兄弟躺在床上。老向安排他找土醫生弄些中藥,死馬當活馬醫吧。不能就這么等死呀。
土醫生很快找到了。灌藥的時候,易小富牙關咬得緊,只能用筷子輕輕地撬。好不容易撬開,一碰舌頭,掉了一塊肉,粘在筷子上,粘乎乎的。再撬,又掉。他的雙唇,舌頭,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掉了很長時間。
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他才完全活過來。活過來之后,哥哥易小貴就發誓要做一棟土房子。幾個鄰居都潑冷水,說,反正又結不了婚,何苦花這個冤枉錢呢?將就著在巖屋里混些年算了。老向也不支持他們馬上做屋,因為據說即將有建房補貼政策出臺,等政策來了再做也不遲。
易小貴望著鄰居慢條斯理地說,我們弄不到女人,連個土房子也不住啊?
易小貴又望著老向慢條斯理地說,要是這個政策拖個十年八年不出來,我是不是這輩子就不住土房子了?
幾句話問得大家都閉了嘴。
在他下定決心的第二天,就提斧頭上山,去準備做房子的材料。真可謂屋漏偏遭連夜雨,只忙活了兩天,他就受了重傷,也住進了醫院。
當時的情況是,倒掉的樹砸在另一棵樹上,折斷的樹枝撞在他的腰上。腎被撞壞了。老向說,他見過那個壞了的腎,軟耷耷的,就像一個熟透了的柿子。
拖了一年多,房子終于做起來了,恰好與補貼政策擦肩而過。
豁耳朵全身水淋淋的,迎著我們跑來。老向喊它,它高興得蹦了起來,汪汪幾聲,就轉身通風報信去了。
車一直開到了易小富的稻場。他在門口望著我們呵呵笑,一雙手血淋淋的。我們都以為他受了傷,他卻笑著說,在殺雞。
和上次一樣,他又做了一個山一樣的雞子火鍋,炒了幾盤肥肉,滿桌子葷菜。火鍋支在爐子上,我們圍爐而坐。端起酒杯,都沒提投毒這件事。你敬我,我敬你,幾番規定動作完成后,外面的雨停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易小富跑前跑后地收拾碗筷,他哥則帶我們去看現場。
所謂現場,是山上的一片竹林,易小貴經常放牛的地方。某個下午,他隨著自家的三頭黃牛來到這個地方,突然聞到一股特殊的香味。在這荒效野嶺,哪來的香味呢?他伸長了脖子,使勁地聞,很快發現香味來自一片雞窩草。伸手一摸,粘人。他馬上意識到,這草打了藥,便把牛趕走了。回家以后,越想越不對勁。
把農藥打到山上做什么呢?
睡到半夜,他突然想到那山是張德高的。這么一想,就打了個冷噤。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床,在竹林附近的灌木叢里,翻到了一個農藥瓶子。
老向說,你們抱到派出所的不是一捆稻草嗎?怎么又是雞窩草了?
易小貴說,你聽我慢慢講。
我說,人家在自己的山上打農藥,跟你有什么關系呢?
那怎么沒有關系呢?易小貴反問,他明知我經常在他山上放牛,打農藥怎么不跟我說一聲呢?
我說,你為什么要在他山上放牛呢?
他說,自古以來,喝水不問井,放牛不問山。
過了幾天,易小富在牛欄里也聞到了香味。一摸稻草,粘手,連忙給哥打電話,他哥讓他把牛牽出來,拴到稻場邊的柱子上,守著,哪兒也別去。其它的事,等他回家以后再說。
這一次,他越發堅定了自己的判斷。為什么早不下毒,晚不下毒,恰恰等自己一出門就下呢?而這次出門,除了自家兄弟,只有張德高曉得。
我說,你講了半天,始終沒說這個張德高到底是個什么人。
易小貴的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慢吞吞地摸出一根煙,又摸出一盒火柴,挑出一根劃燃,看著那個一跳一跳的小小的火焰,說,我跟德高沒有世仇,早幾年關系還不錯。
既然是這樣,怎么會發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呢?
易小貴把煙點上,蹲下來,慢慢地吸,隔會兒吐個煙圈兒。遠遠看去,就像一個樹疙瘩在悶悶地冒煙。燒第三根煙的時候,他開口了。
要說呢,還得從頭開始說。原來兩家的關系好得很,簡直可以說親如一家人。你有事我去幫,我有事你來幫,從來不計較誰做多了,誰做少了。幾年前做房子,就是他幫我下的決心。有一天下雨,他到我家里玩。巖屋里稀答答的,他說,你就打算死在這個巖屋里啊?我說,不死在這兒,還能死到別處去?他說,你們兩兄弟趁著年輕,還可以撐一棟土房子起來。再過些年,想做也做不起來啦。我一想也是,就決心做屋。后來差錢,他還主動借給我幾千塊。
要說事情的變化呢,就在兩年前的那個冬天。他的媽病了,我去醫院看望。回來的時候,遠遠地看到他的屋旁邊有個火星子,還在冒煙,我以為在燒糞,就沒當回事,直接回家了。沒想到那個火星子變成了一場大火,把他的屋燒了一半。后來別人跟他說,某人親眼看到你的房屋失火,都不幫忙潑一瓢水啊!
從那以后,蠻多事情都出來了。先是我的貓中毒,差點死了。后來狗又中毒,也是差點死了。有一回,他們一家人躲在屋里吃豬獾子,一個鄰居都沒有喊,過后他也沒有跟我吭一聲,哪怕就是逛面子的話也沒有說一句。這些事我都不計較。后來為攔路的事,他是真正地傷了我的心。
我的田邊上有幾個坑,一下雨就灌得像個堰塘。我去田里不好走,德高去山上也不好走。我就搬了幾個石頭填在里面。那石頭蠻大,我正打算拿個大錘來砸平,德高來了,說,你怎么把路攔到了?我一聽就火了,說,哪個在攔路啊?他二話不說,拿出手機咔咔咔地拍照,我越發惱火了,說,既然你都拍照留證據了,那我就是攔了,我攔的就是你!
回家后,我越想越氣,干脆又砍了一根樹,剁成幾截堆在路上。從那起,兩家就不說話了,就算撞上了也不說。
大概是蹲的時間久了,易小貴站起來的時候,身子晃了幾下,差點栽倒。老向連忙扶住他,他站穩之后,就把老向的手推開了。他穿的藍色滌卡褂子,有一顆金屬扣子,跟別的不一樣。老向指著問,自己縫的?他低頭看了一眼,搖搖頭,說是弟弟縫的。
這么多年的鄰居,多可惜啊!
或許只是一場誤會。
我們一邊議論,一邊往回走。易小富已將碗筷收拾停當,正在屋檐下洗衣服。一雙手凍得通紅。我問,怎么不用熱水呢?他笑道:又不是千金大小姐,用什么熱水啊?
見我們進門,他連忙抱來幾根干柴,把爐子加滿了。
外面又下起了雨。易小富把衣服端進來,坐在門口搓。他哥突然吼道,滾!易小富咕噥了一句,把盆子又端到了外面。
爐子里的柴燃上了勁,噼噼剝剝地響。易小貴拿來拖把,拖地上的水漬。地是水泥地,很快就拖干凈了。等他忙完,我們讓兩兄弟都坐到爐子邊,一起來說說投毒事件。
他們同意遠親不如近鄰的說法,也同意張德高本質并不壞,還同意人一輩子很短暫,最后同意把平靜的日子過下去,沒有猜忌,沒有沖突,跟從前一樣。我大喜過望,建議他們先把路上的石頭和樹撤掉,算是達成和解的一點誠意。
易小貴一驚,投毒的查出來了?
我說,沒有啊。
易小貴說,那憑什么撤?
我說,要是一直查不出來呢?
易小貴問,你們的意思是,不查了?
我說,也不是不管。
易小貴說,也就是嘴上說管,實際上不管?
我們反復解釋說,就目前的情形看,確實很難查到證據。再說,畢竟也沒有造成經濟損失,人家派出所不可能抓人。我們只能主動去把心里的疙瘩解開,而不能火上澆油。所以說,我們不能今天懷疑這個,明天懷疑那個,搞得所有人都緊張兮兮的。就算懷疑誰,也不能在嘴上喊,喊得全世界都曉得。
兩兄弟聽得很認真,還不停地點頭。我進一步說道,人家張德高還算是寬宏大量的,不然的話,你們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老說人家投毒,人家要是告你誹謗,說那草上的東西是你自己倒的,你還真說不清楚呢!
沒想到,“誹謗”這個詞闖了禍。兩兄弟像被搗的馬蜂窩,突然發作了:
誹謗?你們下來調查,看我說的有沒有半句假話!
說我們誹謗,那你叫別人也在自己的牛圈里倒一瓶毒藥試試?
跟派出所是一路貨。
搞了半天,竟然說我們誹謗,幾個雞子火鍋算是白吃了。
老向道:你們該不會認為我們跟張德高是一伙的吧?
兩兄弟一臉怒火,不說話了。屋里安靜得可怕。我和老向也想不出一個辦法來。正在這個時候,派出所來電,說是近期將到易家畈開展一次普法活動,如果有時間,希望我們一起前往。
接完電話,我們就借機走了。
很不湊巧,普法宣傳的那一天,我沒去成。據老向后來講,當時民警剛講完相關法律知識,易小富就站起來,指著坐在人群里的張德高,問,你都聽到了沒有?人家說的就是你。
易小貴也站起來,提起椅子,在空中晃了幾下,指著著張德高說,我告訴你,前幾天縣里來人了,來調查投毒的事兒了。你莫以為那些事兒別人都不曉得。
兩兄弟就你一折,我一折,檢舉出張德高過去怎樣吃假藥裝自殺,嚇唬老丈人把閨女嫁給自己,又是怎樣半夜里偷偷摸摸去村里堰塘。民警幾次攔他們的話,他們都把民警推到了一邊。
張德高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一會兒看看天上,一會兒看看地下。最后才慢吞吞說了一句話,我發誓,我沒有投毒。
對于他的這個態度,兩兄弟氣得跳腳,易小富說,若不是你投的毒,為什么我的狗子只咬你的雞子?有時它躺在地上睡覺,我的雞在它身上跳上跳下,有時還嚇它一跳,它都不咬,為什么你的雞子一來就咬呢?你解釋一下,這是怎么回事?
張德高把臉扭到一邊,懶得搭理。易小貴又問派出所,你們看,你們看,怎么辦?
怎么辦?一個民警想到了一個辦法。那就是給易家弟兄安裝兩個探頭,一個照著他的牛欄,一個照著他的土房子,二十四小時監控。費用嘛,由派出所來想辦法。
易小富不放心,探頭又不會說話,人家要是偷偷地溜進屋,怎么辦?
易小貴也不放心,要是人家把藥投到野外,怎么辦?
怎么辦!怎么辦!陳所長終于忍無可忍了,只會問個怎么辦!我走在路上,還怕被風吹跑了呢,你們說怎么辦?我吃飯還怕噎死了呢,你們說怎么辦?
兩兄弟面面相覷,愣了一會兒,易小富指著張德高問,你說不是你搞的,你敢不敢賭咒?
憑什么不敢?張德高說,我可以把磙子豎起來賭!“把磙子豎起來賭!”就是發血咒,村民信這個。
易家畈早已沒有石磙子,整個村子里也沒有石磙子。他們選中了易小貴攔在路上的那個大石頭。一行二十幾人,浩浩蕩蕩地來到目的地。
石頭被雜草和樹枝掩蓋著。兩兄弟把幾截樹干搬開,把雜草扒拉掉,石頭很快就露了出來。張德高問,我怎么咒呢?
易小貴說,你自己看著辦。
張德高想了一下,說,還是你們說吧,你們怎么說,我就怎么咒。
兩兄弟互相望了一眼,易小富說,你就摸著良心說,說什么都行。
張德高對著石頭一膝蓋跪下,正要說話,兩兄弟讓圍觀的人都回去。
警察都走了很遠了,易小富又攆上來說,那個監控就不要了。

邱安鳳,女,生于1970年代。在《福建文學》《青海湖》《長江叢刊》《廣州文藝》等刊物發表小說多篇。現供職于遠安縣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