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修智 秦婧
從河北定州市區(qū)向東,汽車在冬日的凜冽中穿行約20分鐘,來到一片果林。
我們來探望一棵核桃樹。
晴朗的高空下,這棵近百歲的老樹樹皮灰白,枝干光禿而虬曲。經歷了上一季的繁盛,它正在北方冬天的蕭瑟中養(yǎng)精蓄銳。待到春暖花開,綠色會姍姍重返,然后迎來又一輪的枝葉紛披,果實累累。
百年核桃樹并不稀奇。讓這棵核桃樹不同尋常的,是它的種植者——晏陽初,上個世紀上半葉中國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的先驅,蜚聲世界的平民教育家。
從1926年開始,懷揣耶魯與普林斯頓雙料常青藤文憑的晏陽初,與一批志同道合者一道,告別都市來到河北定縣東亭鎮(zhèn)翟城村開啟鄉(xiāng)村建設試驗,試驗持續(xù)11年,書寫了現代中國歷史上鄉(xiāng)村建設試驗傳奇的一章。
據學術界研究,11年中共有500余名知識分子先后參與了定縣鄉(xiāng)村建設試驗,其中有幾十名是畢業(yè)于歐美名校的博士,他們均為經濟學界、法學界、醫(yī)學界、文學界等領域的佼佼者。
百年滄桑,百年流變。不變的是人們對鄉(xiāng)村建設先行者的敬意。定州民間組織晏陽初研究會會長李志會,于1980年代末對健在的當年定縣鄉(xiāng)村建設時期的村民進行搶救性訪談留下了普通村民關于晏陽初的珍貴一手記憶。
在村民的記憶中,穿著灰色長袍的晏陽初“眼睛出奇的明亮”“說話時面帶微笑”“對窮人親”。
如今,晏陽初與當年的村民們俱己老成凋謝,惟余這棵核桃樹以及它所象征的先賢們振興鄉(xiāng)村的不滅理想,在新時代的輝光里迎風搖曳。
在法國為華工服務,埋下理想的種子
晏陽初從事平民教育、鄉(xiāng)村建設的種子萌發(fā)于第一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法國。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參戰(zhàn)國之—法國發(fā)生勞工荒,法國陸軍部經過比較研究認為中國北方各省水土氣候與法國大體相同,而中國勞工勤奮且工資低廉,遂于1916年春從中國招募15萬余名勞工到法國戰(zhàn)場后方各軍需廠做工。
當時在法的美軍也借用一部分中國勞工。由于語言不通,勞工與美軍軍官之間經常發(fā)生誤會。為了與勞工溝通,哈佛大學與耶魯大學的一些學生響應號召于大戰(zhàn)末期到法國的中國勞工營中從事服務工作。這些學生中,就有晏陽初。
當時的晏陽初,剛剛懷著無限的留戀從耶魯畢業(yè)。在這所常青藤學校,他留下了自己的逼人風華。他當選耶魯大學華人協會會長,并成為耶魯唱詩班中第一位華人成員。他的風度也令人印象深刻。“晏沉默寡言,言必有中;舉止嚴肅,饒有學者風度,在同學中有如鶴立雞群。”多年后,留美四川籍學生胡光庸在回憶錄中這樣寫道。
晏陽初于1918年明抵達法國北部的布朗,那里有5000名中國勞工,多來自華北,以山東為主。
這些勞工有的在工廠工作,有的裝卸食物有的修路有的挖掘戰(zhàn)壕,還有的埋葬尸體。晏陽初與勞工們打成一片,在翻譯、傳達之余間或說笑唱歌以鼓舞士氣。向勞工們講述有關中國的動態(tài)、歐戰(zhàn)的狀況,也是學生們服務的內容。
勞工們最需要的服務,是替他們寫家信。雖然信很簡單,只是報個平安,但每天晚上寫百余封信,還要代辦匯錢手續(xù),工作量也很大。晏陽初決定嘗試教勞工們認字。
他把勞工們召集到一起,向他們宣布:“從今天起,我不替你們寫信了,也不講時事了。”
臺下大笑,以為他在說笑話。晏陽初繼續(xù)說:“從今天起,我要教你們識字、寫信。”底下又大笑。晏陽初又說:“誰愿意跟我學,請舉手。”沒有聲音。過了一會,有40幾個人舉起了手,只舉一半。晏陽初說:“愿意學的人,今晚來找我。”然后宣布散會。
當天晚上,在公共食堂里幾個勞工和晏陽初圍坐在一張飯桌。晏陽初的面前,放著一張小石板、一枝石筆。他用石筆在石板上寫,幾個勞工用右手食指在大腿上畫,“那種認真而誠摯的樣子,縱是鐵石心腸者見了也會感動。”晏陽初后來回憶。
勞工們認字的熱情很快被激發(fā)起來。4個月后,最早跟晏陽初識字的40余人中有35位可以寫家信了。晏陽初特意請來一位美軍將軍主持畢業(yè)典禮,35個中國勞工———從將軍手中領得一張大紅紙寫的畢業(yè)證書。
識字運動很快風靡法國的中國勞工中,同時也帶來兩個問題:一是教科書,二是日常讀物。晏陽初自己動手,從—本中文字典和國內寄來的報章中選擇最常用的單字和復詞,再加上中國勞工的通俗口語和平常家信習用的詞句共約千余字,作為勞工識字的教材。
后來,晏陽初在國內推行平民教育,與專家們一起編寫《平民千字課》發(fā)行數百萬,其基礎理念可溯源于旅法時期。
晏陽初還創(chuàng)辦了《華工周報》,作為勞工們的課外讀物。《華工周報》有《華工近況》《祖國消息》《歐美近聞》《歐戰(zhàn)小史》《名人傳略》等欄目,辦得生動活潑,貼近勞工生活又富于知識性。
為了激勵勞工們學習,《華工周報》還舉辦征文比賽,征文題目有《華工在法與祖國的損益》《中國衰弱的原故》《民國若要教育普及,你看應當怎樣辦才好》,旨在激發(fā)勞工的思想,開放胸懷,熱心公益。獲獎的作品按名次給予獎金,第一名15法郎,第二名10法郎。
《華工周刊》深受勞工的喜愛。
根據社會學家陳達的研究,華工初到法國時識字的僅居20%左右,1920年底識字者增至38%左右。
獻身為最貧苦的文盲同胞服務
在法國的經歷,改變了晏陽初的一生。
從中國勞工身上,他有兩大發(fā)現:一是這些普通人不缺少智力與熱誠,他們缺少的只是受教育的機會而己;二是士大夫階層對貧苦大眾的無知。“表面上看我在教他們,實際上他們指點了我一生的方向。”晏陽初立志,回國后不做官不發(fā)財,把終身獻給勞苦的大眾。
在1919年4月于巴黎舉辦的主題為“旅法工作經驗與未來中國工人福利問題”的討論會上,晏陽初提出“平民教育運動”的議案。
著名歷史學家蔣廷黻也參加了這次會議,他見證了晏陽初平民教育思想的萌芽時刻。后來的歲月里,當晏陽初因推行平民教育與鄉(xiāng)村建設而遭受誤解甚至丑詆時,蔣廷黻挺身而出為晏陽初辯護。
1919年6月,晏陽初重返美國申請到普林斯頓大學政治研究所的獎學金。第二年夏天,他完成碩士學位并當選北美基督教中國學生會會長。同一年,晏陽初接到母親生病的消息決定提前回國。臨行前,他到紐約與北美基督教青年會副總干事福勒徹爾·柏克曼辭別。
后來,在《我發(fā)現東方》一書中柏克曼回憶,他對前來辭行的晏陽初說:“你具有書香世家和慈父教授中國經典的良好基礎,加上海外新教育,回國后當可迅速獲得領導地位,以為中國學人月艮務。”
但是,他得到的是晏陽初鄭重且決斷的答復:“不!我的未來早在法國為華工服務時就已經決定,有生之年獻身為最貧苦的文盲同胞服務,不為文人學士效力。”
平民教育為國固本
歸國后的晏陽初,走上了平民教育之路。
1890年,晏陽初出生于四川巴中一個書香之家。自小他就從父親那里接受傳統(tǒng)文化教育,10歲時被父母送到新式學堂學習。學堂的老師為英籍牧師,晏陽初因此學得一口流利的英語,又因經常為英籍教師當眾做翻譯而練就了公開表達的能力,這種能力使他終生受益。
上學的路途中需要徒步翻山越嶺,中間與苦力們在一個盆里燙腳,讓晏陽初感受到普通人堅韌中的詼諧。這些早年經歷與在法國時同中國勞工近距離相處的體驗疊加在一起,培育了晏陽初的平民情結,而在美國的留學經歷則讓他認識到大眾教育對國家、民族的重要。
“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是晏陽初很小的時候就會背誦的一句話,但他說只有了解了世界和自己的國家后,這句話才成為自己內心的信仰。
他認為,中國人對于讀書觀念常有一根本謬誤,以為讀書是讀書人的專業(yè),其他的人可不必讀書。結果全國四萬萬人中有三萬萬以上的文盲,名為20世紀共和國的主人翁,實為中世紀專制國家老愚民。當今世界為民族智識的戰(zhàn)場,以目不識丁的民族和飽受教育的民族相競爭,盲人斗不過明眼人是何等明顯的事理。
他痛感:“舉國之人,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戰(zhàn),輕視公義而重視私情,其團結力公共心如何更不待言。以如是的國民來建設20世紀的共和國家,無論采用何種主義施行何種政策,一若植樹木于波濤之上,如何可以安定得根!”
他認為,中國的問題雖然復雜但必須先從發(fā)生問題的“人”上去求:因為社會的各種問題不自發(fā)生自“人”而生,發(fā)生問題的是“人”,解決問題的也是“人”,故遇著有問題不能解決的時候,其障礙不在問題的自身,而在惹出此問題的人。
1923年,晏陽初發(fā)起成立了中華平民教育促進總會(簡稱平教總會)。平教總會的董事長為熊朱其慧,晏陽初任總干事。執(zhí)行董事共9人,包括張伯苓、蔣夢麟、陶行知、張訓欽、陳寶泉、周作民等。
平教總會的“平民文學委員會”則由胡適、錢玄同、林語堂、趙元任等組成,顯示了晏陽初推動的平民教育運動的號召力。
為了推行平民教育,晏陽初與同道一起編寫了《農民千字課》《士兵千字課》《市民千字課》等教材,奔走南北開展平民教育,讓成千上萬的人不再是文盲。
數年之后,他的努力得到了反響。
1928年5月,在南京舉行的第二次全國教育會議上,與會的大學院院長蔡元培與各省市教育廳長及專家學者70余人采納平教總會提出的計劃,擬定了在全國分期施行民眾教育草案。
平教總會經過數年摸索,將平民教育的內容分為文藝教育、生計教育與公民教育三端;實施步驟分三期:縣試驗期,省實驗期,全國推行期。這一計劃完全被第二次全國教育會議在提案中所采納。
南京會議上的消息傳來時,晏陽初正在從天津赴橫濱轉往美國的途中。晏陽初在中國的平民教育實踐,爭取到美國主流社會的關注。他在美國舉行了數十場演講介紹中國的平民教育運動。他的演講被譽為“驚人的美好”,加深了美國社會對中國普通民眾的認識。是次美國之行,令平教總會募集到巨額捐助,這讓晏陽初篳路藍縷的平民教育及鄉(xiāng)村建設事業(yè)在很長時間里免除了資金之憂。
光耀史冊的定縣試驗
1926年10月,幾個穿藍布長衫的人來到定縣翟城村,他們找到當時的村長米老吉,拿出該村開明鄉(xiāng)紳米迪剛從北京寫來的介紹信與米老吉相商:晏陽初領導的中華平民教育促進總會想在翟城村做平民教育與農場試驗,希望得到村里的支持。
米老吉早就對晏陽初與平教總會有所耳聞,加之有米迪剛的介紹,同意拿出村西頭的40畝地、一口井供平教總會使用。
中國現代歷史上轟轟烈烈的定縣鄉(xiāng)村建設試驗就這樣拉開序幕。
定縣位于河北省西部,距北京西南約500里,在保定與石家莊之間。翟城村位于定西東部,當時共有368戶2186人,其中米姓占多數。
清末民初,鄉(xiāng)紳米鑒三在村中興辦高等小學與女子學校,一切費用均由米家提供。其子米迪剛游學日本回來后,有意學習日本鄉(xiāng)村開展鄉(xiāng)村自治。因內戰(zhàn)迭起而計劃告吹,米迪剛失意之下,移居北京不問國事。
不過,米家父子十幾年前的實踐卻吸引了晏陽初的注意。推行平民教育近10年,他與平教總會的同事們已經認識到,教農民識字只是很初級的一步。農村要振興必須進行整個的改造。在米迪剛的推薦下,晏陽初決定到翟城村,以其作為鄉(xiāng)村建設的試驗場。
從1926年起到1936年,在晏陽初的帶領下先后有500多人從北京移居定縣,從事鄉(xiāng)村建設試驗工作。其中有三分之一的人,或因不耐艱苦或因自感不會與農民打交道,相繼中途離開。
晏陽初一家7口于1929年從北京搬到定縣。住到翟城村的平教總會人員與村民混居在一處,為的是如晏陽初所說,避免在翟城村弄出一個“小北京”。
500余人中有許多是留洋歸來的碩士與博士、著名學者、作家。如許多的知識分子,匯聚在一個村莊,所為何來?
當時,不要說翟城村,就是定縣縣城內也是塵土飛揚。住到翟城村的平教總會人員連洗澡都需要回到縣城內。至于報酬,普遍比北京的大學教授少三分之一。平教總會的會歌,或許唯—可以為這種選擇做出解釋:茫茫海宇尋同志,歷盡了風塵,結合了同仁。共事業(yè),勵精神,并肩作長城。力惡不己出,一心為平民。
定縣11年,晏陽初與他的戰(zhàn)友們留下了一份這樣的成績單:從事棉作改良,成功育成“四號中棉”及“平教棉”,后者能抵御當地為害最烈的卷葉蟲的侵害極受棉農歡迎,栽種面積不斷擴大;改良白菜與梨樹,改良后的兩者均增產25%左右。
引進波支改良豬,改良雞舍,推廣力行雞及紅洛島雞,同時輔以信用、運銷、購買等合作社的功用,使得定縣農民收入普遍增加一倍;建立農村衛(wèi)生保健制度,設立村、聯村到縣的醫(yī)療體系,從平教總會的平民學校中挑選優(yōu)秀學生訓練為保健員,教授種牛痘、水井改良、運用保健藥箱等簡單方法,做到了小病不出村,大病能及時到縣里治療。在全縣開展布種牛痘工作,將種痘區(qū)域推廣到全縣430余村,控制了天花的流行。
平教總會還在定縣開展公民教育,進行農村自治試驗。抗戰(zhàn)爆發(fā)后,河北省成為我國國防前線,平教總會立即編印國難教育叢刊,以講演、故事、小說、詩歌、戲劇、圖畫等體裁砥礪國人,進行愛國主義教育。
1937年,日寇大舉入侵下,平教總會被迫撤離定縣,到大后方繼續(xù)從事鄉(xiāng)村建設工作。
《劍橋中華民國史》在談到民國時期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時如是評論:“從總體上看,各種鄉(xiāng)村建設試驗最終都未得正果,日本的入侵使它們迅速煙消云散。保留下來的只是人們對鄉(xiāng)村社會是國家建設的根本這一見解的廣泛興趣。”
而時間已經證明,晏陽初們的精神遺產并未煙消云散。(資料來源:《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