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雷(媒體人)
深圳具有濃厚的創新文化氛圍,開放、包容,對于改革創新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追求。
有人說,喜歡比較,是人類的本能,因為不對比就沒法評估自己的價值。
城市,也時常成為人們比較的對象,特別是對于那些發展水平大體處于同一層級的城市。
一河之隔的深圳與香港,近年來總被人們拿來比來比去。而在今年,兩座城市的GDP對比還惹出點小爭議。
2月28日,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統計處發布2017年地區生產總值:26626.37億港元。當天下午,有媒體據此比較得出結論:2017年,深圳實現GDP22438.39億元人民幣,按當日匯率換算,深圳首次超過香港,成為粵港澳大灣區城市經濟總量第一的城市。不過,這個“粵港澳大灣區經濟總量第一城”的位子還未坐熱48小時,3月1日晚間,深圳市統計局就進行了回應,低調地表示深圳與香港的GDP尚差611億元人民幣。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變化,系匯率換算方法的差異,一個采用即時匯率,一個采用的是年均匯率。
暫且先不論深圳與香港誰超過誰,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是,1979年,深圳的GDP只有1.79億元人民幣,而當年香港的GDP高達225億美元,兩地差距巨大。而近40年后的今天,兩地GDP已相差無幾。
深圳,從當年偏居一隅的小漁村,搖身一變成為與香港并駕齊驅的國際化大都市,已成為一個奇跡。不過,常識告訴我們,奇跡從來不是憑空冒出來的,“深圳奇跡”的背后,肯定是做對了一些事。

位于深圳蛇口時間廣場的“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紀念牌。

萬科創始人王石
上世紀80年代以前,深圳還是廣東惠陽地區小縣寶安的一個小村莊。當時的寶安縣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寶安只有三件寶,蒼蠅、蚊子、沙井蠔。”
當年只有20多歲的王石,對這句話感受深刻。
1977年從蘭州鐵道學院給排水專業畢業后,王石被分配到廣州鐵路局工程五段做技術員。次年,他被安排參加深圳羅湖橋頭路段的沿線土建工程項目。
那時,王石對深圳的印象并不好:“(羅湖橋)路軌旁拋扔著死豬,綠頭蒼蠅嗡嗡起舞,空氣中彌漫著牲畜糞便和腐尸的混合臭氣。”
本想盡早結束工程遠離深圳的王石,卻被1979年深圳那個火熱的夏天所吸引。
那個夏天,深圳西部的蛇口,在招商局集團的主持下投入大規模開發。一時間,全國各地的精英云集海灣,開山炮驚天動地,推土機滾滾而來。
蛇口震天響的開山炮,撼動的不僅是土地,還有板結的體制、僵化的思想,并創造出震驚全國的“蛇口模式”,比如按經濟規律辦事、精簡機構、政企分開、官商分開……這些看起來很正常的觀點,在當時計劃經濟體制還占據壟斷地位的背景下,顯得十分另類。
這種另類,令王石感到新鮮刺激。
1980年8月26日,《廣東省經濟特區條例》獲批,深圳經濟特區正式成立。也是在同一年,王石脫離了鐵路系統,通過招聘進入廣東省外經委,做招商引資工作。1983年,王石作為廣東省外經委的派出人員,來到深圳與深圳特區發展公司合作做生意。
彼時,深圳在“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口號的引領下,已成為中國最具活力的地方。很快,王石就通過貿易在深圳掙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然而不久后,王石又覺得,深圳經濟特區雖然是全國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但體制機制還需更進一步創新。
事情源于1984年夏天,深圳特區發展公司決定興建高達165.3米的特區發展大廈,投資貸款來自一家日本銀行。當時,王石是深圳特區發展公司下屬單位展銷中心的經理。
一年后,該項目還款期到了,深圳特區發展公司總部財務上卻沒有多少外匯。怎么辦?總公司財務表示,展銷中心在中國銀行有800萬美元額度。
總公司領導找到王石,稱把那800萬美元額度先調撥給總公司,同時把王石調到總公司當副總。
“我要是不同意呢?”王石認為,當時正是展銷中心相當困難的時候,如果將800萬美元額度調走無疑是雪上加霜,就算自己“高升”離開,展銷中心估計也就玩完了。但總公司領導回答,如果不同意就把他調離。兩周后,一紙通知果然到了王石手中,通知他到深圳市委黨校學習。與此同時,展銷中心已經任命了新的經理。
雖然最終王石沒有被調走,但這件事對王石的刺激特別大,“你的抱負,你想做一番事業,不成,非常困難”。
王石的困惑,實際上是產權不清造成的障礙。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現代產權理論創始人科斯提出,政府只要把產權界定清晰,就可以利用市場機制進行產權交換并有效地解決經濟的外在性問題。

騰訊公司董事會主席兼首席執行官馬化騰
界定清晰的產權,正是王石的期盼。
很快,處于改革前沿的深圳,又作出一項對中國有著深遠意義的改革舉措——1986年10月,深圳市政府頒布了《深圳經濟特區國營企業股份化試點暫行規定》,鼓勵深圳大型國營企業進行股份制改造。
王石自然是股改的積極擁護者之一。1988年11月21日,深圳市政府批準了股份制改造方案,展銷中心更名為深圳萬科企業股份有限公司,王石出任董事長兼總經理,萬科成為當時國企股份制改造的代表性公司。
伴隨著股改的成功,萬科的業務也節節攀升。1991年,萬科成為了中國最早的上市公司之一。后來,王石在多個場合表示,1988年的股改,對萬科的意義非常重大,因為從產權上確定了公司的所有人,公司才能走到今天。
如果說深圳經濟特區對王石最深遠的影響是體制機制創新的話,那么對另一位重量級企業家馬化騰最深遠的影響,則是“開放、包容,鼓勵創新”的創業氛圍。
與王石類似,當13歲的少年馬化騰隨父母來深圳定居時,深圳最吸引他的也是“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招牌,“在那個時代,能直接談時間是金錢的只有深圳”。
馬化騰喜歡深圳這種充滿激情的創業氛圍。1989年,馬化騰參加高考,當年他的高考分數達到739分(滿分900分),高出重點線100多分,這個成績本可以進清華大學或復旦大學,但馬化騰選擇了創校才6年歷史的深圳大學計算機專業。
在那個很多人連計算機長啥樣都不清楚的年代,還在讀大學的馬化騰已是一名優秀的計算機人才。
1992年,讀大三的馬化騰,面臨著畢業是找工作還是創業的選擇。恰恰在那一年,鄧小平發表“南巡講話”,提出“改革開放膽子要大一些,看準了的,就大膽地試、大膽地闖”。這種鼓勵創新的氛圍,也感染了深圳的大學生們。
畢業后,馬化騰選擇在一家傳呼公司當軟件工程師,但在深圳那種鼓勵創業的城市DNA中,他的業余時間仍在鼓搗著創業的事兒,只是還找沒到合適的方向。
互聯網的世界變化太快了。昨天還在玩BBS,今天又開始流行ICQ。在接觸ICQ軟件后,馬化騰認為,傳呼業已是夕陽行業,而互聯網即時通訊才有未來。
創業方向基本定下來了,但馬化騰覺得“還欠點兒東風”。
1995年,“東風”來了。
當年,深圳召開全市科技大會,提出“科技立市”戰略,把推進高新技術產業發展作為今后的中心工作,明確了信息產業、新材料、生物技術為今后發展的三大支柱產業。
事實上,在此之前,深圳經濟特區的發展紅利是建立在“貿易立市”的基礎上的。王石在深圳掙得第一桶金的時代,深圳的經貿活動極為活躍,以“三來一補”為代表的貿易和初級加工業,可視作當時深圳的兩大支柱產業。
但到了上世紀90年代,深圳的主政者開始意識到,隨著深圳發展的逐漸積累,以及全球科技浪潮的興起,“三來一補”的紅利必將消弱,產業結構調整是必然趨勢。當時,深圳就啟動了向高新技術產業升級的進程。
這種戰略思想的調整,更增添了馬化騰自主創業的信心。
1998年,馬化騰向傳呼公司遞交了辭職信,正式開始了創業之旅。之后的故事大家都清楚了,馬化騰由此開創了“企鵝帝國”。
“我很慶幸自己在深圳創業,深圳具有濃厚的創新文化氛圍,開放、包容,對于改革創新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追求。”很多年以后,馬化騰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騰訊能發展到今天,正是得益于深圳這樣一種濃厚的創新創業生態。
毫無疑問,馬化騰的成功源于創新。但對于馬化騰式的創新,業界也存在不同看法。
多年來,騰訊一直被詬病“模仿大王”,比如騰訊QQ模仿ICQ、騰訊TM模仿MSN、QQ游戲大廳模仿聯眾、QQ對戰平臺模仿浩方對戰平臺、QQ團隊語音模仿UCTalk……
不過,騰訊最強大的地方在于,騰訊在模仿之后往往能迅速超越對方,被網友稱為“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對此,馬化騰回應稱,模仿是最穩妥的創新。
關于技術創新,經濟學家林毅夫認為,發達國家要進行技術創新,必須依靠自己的新發明。而發展中國家的技術創新,既可以靠發明來取得,也可以用引進技術的方式,包括購買專利、模仿等來獲得。
騰訊在創業之初,中國在互聯網技術上仍落后于發達國家,有些產品走的就是模仿路線。而在當下,在某些領域,中國已經有了屬于自己的原創研發了。
深圳市大疆創新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大疆)就是自主創新的典范。
大疆的創始人汪滔是杭州人,出生于1980年。那一年,深圳經濟特區正式成立。

大疆創始人汪滔試飛無人機。
汪滔從小喜歡航模,一直有一個關于飛行的夢想。2005年,在香港科技大學電子及計算機工程學系就讀的汪滔,把直升機自主懸停技術作為本科畢業設計課題。學校給了1.8萬港元作為課題的啟動經費,但最終在演示時,飛機卻掉了下來。
畢業作品的失敗,反而激起了汪滔的斗志。他一個人跑到深圳,經過幾個月沒日沒夜地鉆研,終于在2006年1月做出了第一臺樣品,得到航模愛好者的認可。
2006年,汪滔在導師支持下,拉上當年一起做畢業課題的兩位同學,在深圳創立大疆。經過幾年打拼,到2015年時,大疆已成長為一家有3000多名員工、客戶遍布全球100多個國家和地區、占有國際市場份額近七成的高科技公司,成為消費級無人機市場絕對的全球龍頭企業。
大疆出名后,在網上有關“汪滔是杭州人,為何要把大疆建在深圳”的討論逐漸熱了起來,有人認為長三角以傳統經濟聞名,而珠三角高科技更發達,類似無人機這種高科技創業選擇深圳更合適。
在汪滔的導師、香港科技大學教授李澤湘看來,“香港的高等教育資源+深圳‘硬件硅谷’的優勢”,是大疆起飛的重要原因之一。
打造“硬件硅谷”,是深圳經濟發展方式再次轉型的選擇。
在“以高新技術產業為先導”戰略思想的推動下,近30年來,深圳電子工業相當發達,其中尤以華強北為甚。
華強北,原本是深圳市福田區一條再普通不過的街,全長不過1000米。隨著深圳創新創業的蓬勃發展,華強北逐漸發展成為中國乃至全球有影響的電子商業街。在華強北最繁榮的時期,日客流量可達70萬人次,一度成為中國電子行業的“風向標”和“晴雨表”。
不過,普通民眾對華強北更深刻的印象,則是“山寨一條街”。這里曾云集了2000多家與手機相關的商鋪,通過低成本模仿主流手機產品的外觀或部分功能,制造出大量廉價低端手機,銷往國內乃至出口世界各地。

重新開街后的深圳華強北賽格電子市場。
對于“山寨”經濟的興起,深圳也意識到此模式不可能長久。2010年,《深圳市委市政府關于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決定》發布,要求從“深圳速度”向“深圳質量”轉變。
果不其然,2012年前后,受知識產權保護意識增強及人們消費品牌化的影響,“山寨”手機廠紛紛倒閉,華強北電子商業街開始出現“空鋪潮”。
轉型刻不容緩。2013年起,深圳對華強北“封街”升級改造,結合原有的電子優勢,準備將華強北改造為“世界級的智能硬件研發中心”。
這一定位正在變為現實。2017年1月,“封街”4年的華強北重新開街。如今,華強北的電子元器件種類齊全,已成為智能硬件創客眼中的“硬件硅谷”。來自全國甚至全球各地的創客不斷涌向深圳,正成為華強北轉型中一個非常突出的亮點。
“電子元器件的生產,是專業化分工的結果。”有創客表示,在華強北,商戶和工廠的溝通非常緊密,客戶只要有與硬件相關的需求,商戶就知道哪里能找到工廠,也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配件和模具,可以迅速地為客戶找到供應商配單。
華強北的變遷,是深圳產業結構再次轉型升級的縮影。而這種轉型升級,為以大疆為代表的技術創新類公司提供了起飛的土壤。
可以看出,從王石到馬化騰,再到汪滔,從模仿式創新到自主研發,從“山寨一條街”到“硬件硅谷”,深圳走了一條“體制機制創新—科技立市—產業結構不斷升級”的融合創新之路,而這3個方面的創新探索,即便是在改革開放40周年后的今天,對很多城市來說,仍具有極強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