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等
1945年出生的南仁東,一生極富傳奇色彩。從清華大學無線電系畢業后,他在東北一家無線電廠一干就是10年。改革開放后,他代表中國天文學界的專家,在國外著名大學當過客座教授、做過訪問學者,還參加過10國大射電望遠鏡計劃。這位馳騁于國際天文學界的科學家,曾得到美國、日本天文學界的青睞,卻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毅然舍棄高薪,回國就任中國科學院北京天文臺副臺長。

南仁東
南仁東留八字胡,個子不高,嗓音渾厚,精神頭十足,總是特別有氣場。尋找外星生命,在別人眼中當不得真,這位世界知名的天文學家,卻在電腦里存了好幾個G的資料,能把專業人士都說得著了迷。自從建“中國天眼”的念頭從心里生出來,南仁東就像上緊了發條一樣。
選址、論證、立項、建設,哪一步都不容易。有人告訴他,貴州的喀斯特洼地多,能選出性價比最高的“天眼”臺址,南仁東就立馬踏上從北京開往貴州的火車。綠皮火車咣當咣當地走了近50個小時,他來來回回地坐著,不覺間車輪就滾過了10年。從1994年到2005年,南仁東走遍了貴州大山里的上百個窩凼。在亂石密布的喀斯特石山里,不少地方連路都沒有,只能從石頭縫間的灌木叢中深一腳、淺一腳地挪過去。1998年夏天,南仁東下窩凼時,瓢潑大雨從天而降,山洪裹著沙石,能連人帶樹一起沖走。南仁東往嘴里塞了救心丸,連滾帶爬地回到埡口。時任貴州平塘縣副縣長的王佐培,負責聯絡望遠鏡選址,第一次見到這位天文學家,不由得贊嘆他太能吃苦。人走在七八十度的陡坡上,就像掛在山腰間,要是抓不住石頭或樹枝,一不留神就會摔下去。
建“天眼”之艱,不只有選址,還有工程預算。有那么幾年時間,南仁東成了一名“推銷員”,無論大會小會、國內國外,逢人就推銷“天眼”項目。
“天眼”成了南仁東傾注心血的孩子。他不再有時間打牌、唱歌,說話變得開門見山。審核“天眼”方案時,不懂巖土工程的南仁東,用了1個月埋頭學習,對每一張圖紙都仔細審核、反復計算。
“20多年來他只做這一件事。”南仁東病逝的消息傳來,國家天文臺臺長嚴俊把自己關在屋里哭了一場,“‘天眼項目就像為南仁東而生,也燃燒了他最后20多年的人生。”
“天眼”曾是一項大膽到有些突兀的計劃。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最大的射電望遠鏡口徑不到30米。與美國搜尋地外文明研究所的“鳳凰計劃”相比,口徑500米的“中國天眼”,可將類太陽星巡視目標至少擴大5倍。這個世界獨一無二的項目,不僅有關天文學,還將叩問人類、自然和宇宙的亙古之謎。在不少人看來,這簡直是空中樓閣。“一項野心勃勃的計劃。”國外同行這樣評價。

世界最大單口徑射電望遠鏡
中國人為什么不能做?南仁東骨子里不服。“對他而言,中國需要這樣一個望遠鏡,他扛起這個責任,就有了一種使命感。”“天眼”工程副經理張蜀新與南仁東的接觸越多,就越理解他。
“天眼”是一項龐大的系統工程,對于涉及的每一個領域,專家都會提各種意見,南仁東必須做出決策。這位首席科學家、總工程師,自認為是一個“戰術型的老工人”。對于每個細節,南仁東都要百分之百肯定的結果。如果沒有解決,就一直盯著,任何瑕疵在他那里都不會被放過去。工程伊始,要建一個水窖。施工方送來設計圖紙,他迅速標出幾處錯誤,并打了回去。施工方驚訝極了:“這個搞天文的科學家還懂土建?”
“天眼”總工藝師王啟明說,科學要求精度,精度越高,性能越好;可對工程建設來說,精度提高一點,施工難度就可能成倍增加。南仁東要在二者之間求得平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有一次跟張蜀新說:“你以為我天生什么都懂嗎?其實我每天都在學。”
2010年,因為索網(“天眼”反射面的支撐體——編者注)的疲勞問題,“天眼”經歷了一場災難性的風險。時年65歲的南仁東寢食不安,天天在現場與技術人員溝通。對于工藝、材料,“天眼”的要求是現有國家標準的20倍以上,哪有現成的技術可以依賴?南仁東和其他工作人員日夜奮戰700多天,經歷近百次失敗,方才化險為夷。大窩凼施工現場,工棚是3棟呈C形擺放的鋼板房,一眼就能看出工地上的生活極其儉樸。每個房間住4個人,浴室、廁所是公用的,食堂里做的是大鍋飯。大家說,南老師也過著這樣的集體生活。
2015年,已經70歲的南仁東被查出患有肺癌,接受了第一次手術。之后,家人讓他住到郊區的一個小院靜養身體。一次,他的學生、國家天文臺研究員蘇彥去看他。蘇彥寬慰南仁東,說他終于可以過清閑日子了。往日里健談的南仁東,過了半晌,才說了一句“像坐牢一樣”。身邊的人都說,為了“天眼”這個世界獨一無二的項目,他一直在跟自己較勁。
面容滄桑、皮膚黝黑,這位外貌粗獷的科學家,對世界卻有一顆柔軟的心。
“天眼”饋源支撐塔施工期間,南仁東得知施工人員大部分來自云南的貧困山區,生活非常艱難,便悄悄打電話給“天眼”工程現場的工程師雷政,請他了解工人們的身高、腰圍等情況。當南仁東第二次來到工地時,隨身帶了一個大箱子。當晚他和雷政提著箱子去了工人的宿舍,打開箱子,里面都是他為工人們買的T恤、休閑褲和鞋子。南仁東說:“這是我跟老伴兒去市場挑的,大伙兒別嫌棄……”回來的路上,南仁東對雷政說:“他們都太不容易了。”
第一次去大窩凼,爬到埡口的時候,南仁東遇到了放學的孩子們。他們那單薄的衣衫、可愛的笑容,觸動了南仁東的心。回到北京,南仁東就給縣干部張智勇寄去一封信。“打開信封,里面裝著500元。南老師囑托我,把錢給卡羅小學最貧困的孩子。他連著寄了四五年,資助了七八個學生。”張智勇說。
在南仁東的學生們眼中,他就像一個既嚴厲又和藹的父親。2013年,南仁東和他的助理姜鵬經常從北京跑到柳州做實驗,有時幾個月內要跑五六趟,目的是解決一個10年都未解決的難題。后來,這個問題終于解決了。“我太高興了,以至于有些得意忘形。當我第三次說‘我太高興了時,他猛澆了我一盆冷水,提醒我作為科學工作者,一定要保持冷靜。”姜鵬說。
2017年4月底,南仁東的病情加重,進入人生倒計時階段。當時,他的學生甘恒謙正在醫院接受一個腳部小手術。一天,甘恒謙發現老師南仁東和夫人拎著慰問品來病房看他,這讓他既驚訝又感動。
有幾句詩,是南仁東寫給自己和這個世界的:
美麗的宇宙太空以它的神秘和絢麗,
召喚我們踏過平庸,
進入它無垠的廣袤。
(張曉瑪摘自新華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