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雪花

時磊英

寒 風糾纏著二九的夕陽，落日的余暉斜灑 著鄉村的屋頂，給房屋鑲嵌了一道金色的邊框，使千家萬戶都沐浴在夕照里。一輛機動三輪車迎著夕陽突突地開進村里。

機動三輪車在村干部和鄉親們迎候的街頭停了下來，車上拉著烈士紀念碑——這是民政部門為建國前的一批英烈制作的烈士紀念碑，以此來慰藉那些為國捐軀的英烈們的靈魂。

鄉親們在民政局工作人員的指揮下，抬下一塊烈士碑。望著烈士紀念碑上的名字，鄉親們紛紛議論，有不少人發出疑問：“這塊烈士碑應該不是我們村的吧？我們村沒有叫石碑上名字的人。”不足二百人的小村，對于成年人來說，五代以內，誰是誰家的祖先，誰又是誰家的后人都十分清楚，村里沒有叫石碑上名字的人。然而，民政部門的工作人員卻十分肯定這塊碑就是我們村的。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對照碑文上的出生年月及犧牲時間，幾經摸排推敲，最終認定這塊墓碑是與碑上名字只有一字之差的我曾祖父的。于是，這塊墓碑就被我們家認領了下來。按當地的習俗，立碑不過午，也不能將石碑抬入家中，這塊墓碑就暫時安放在父母生前的家的大門口。

我給老姑媽打電話求證曾祖父的名字。老姑媽告訴我，她曾聽我曾祖母說起過曾祖父還有一個別名，與墓碑上的名字同音。于是，我們也就認定那塊墓碑確實就是我曾祖父的。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在丈夫疑惑的注視下，禁不住熱淚長流——不為這莫名而來的榮耀，只為我的曾祖母——她從二十一歲就開始了孤獨的守望，不知道曾有多少個清風明月的夜晚，她都在倚門望月想著心事，碾碎了紅塵，揉碎了相思。如今，漫長的一個世紀即將過去了，她依舊是孤孤單單一個人頭枕著黃土，保持著千年不變的守望姿態，就這么癡心地等啊等、盼啊盼，卻始終沒有等來她的丈夫，也沒盼來她丈夫的尸骨。我想，也許，就這么一塊小小的墓碑也足以安撫曾祖母那孤獨的靈魂，讓老人家長達近百年的守望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一塊墓碑被認領下來，立刻成為我們家一件熱議的頭等大事。我興奮地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將這個能安撫曾祖母靈魂的消息轉告給我的每一位親人，就連曾祖母的娘家侄孫子——我的表叔，我也給他打了電話。聽到這個消息，表叔和我們一樣激動，一樣興奮，一樣想著快些擇日立碑，以安撫他歷盡人生坎坷又苦苦守望一生的老姑奶奶。

我一連打了二十多個電話之后，不知不覺中，已是晚上十點多了，窗外的暮色一片蒼茫。不遠處的路燈照著夜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天空飄起了雪花，一朵一朵的雪花仿佛留戀云間的寒意，在空中起起伏伏地不愿落下來，屋頂上、道路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城市的燈光把天空和白雪都映照成亮紅的顏色。

望著雪花飄舞的天空，我又一次撥通家里的電話，告訴弟媳婦下雪了，問她是否將墓碑安放妥當。當她告訴我她已用棉被和雨衣蓋好墓碑的時候，我的淚水再一次禁不住流淌而出。我曾看過曾祖父的戰友給家里報喪的來信，那封遺失了長達八十多年的信，是2005年春節過后，老祖父過世之后，我們在收拾老房子時找到的。信中說曾祖父在一次戰斗中犧牲，身上僅有的兩塊大洋是他一生的積蓄，都用在了辦理他的后事上，葬在了“江西省順花門外左邊”。當我們按照那封失而復得的信里所說的“江西省順花門外左邊”，幾經周折，找到葬身曾祖父的那個地方，那里早已是高樓林立。而如今，他的墓碑就安放在老家的大門口，想必他的靈魂也勢必千里迢迢地趕回老家了吧！老祖宗既然來了，怎么能讓他老人家頂風冒雪呢？作為時家的后人，我從內心感激唯一留守在家里的弟媳婦為我的祖先遮風擋雪。

模糊的淚光里，一片片飛舞的雪花也仿佛都變成了紅色的，如同一個個蛻變岀繭的蝴蝶，又似一個個美麗的仙女在夜色里翩翩起舞。那一片片的紅雪花，讓我覺得那紅色是被曾祖母在百年守望里凝練而成的相思染紅的，一如相思豆的顏色。雙手攏成碗形伸至窗外，任憑一片片紅雪花落在掌心化為清水從指縫里溜走，我知道，那是曾祖母的眼淚在盡情流淌。那一個個美麗的仙女便是曾祖母的化身，聽著曾祖母苦難的故事長大，我從小就把她勾畫成了心中的仙女。

閉眼的恍惚里，我仿佛置身我老家的大門口，紅雪花在石碑前飄舞，就像美麗的仙女在空中翩翩起舞，想必是曾祖母以特殊的方式在迎接她的丈夫回歸故里。紅雪花飄啊飄，總落不到碑上，他們中間隔著一道屏障——一層棉被與一件雨衣的遮擋。紅雪花穿過千年的憂傷悠悠飄落，用純潔的白將石碑覆蓋。面對那塊冰冷的墓碑，我想象著曾祖父的模樣，曾不止一次地從老人們的道聽途說里得知，曾祖父走的時候，穿著一件因曾祖母挽留他而撕扯掉大襟的長衫。閉著眼睛想象著一個穿著沒有大襟的長衫的高大背影，邊走邊泣，越走越遠，慢慢消失在村南的羊腸小道上。不知道他的五官該是怎樣的模樣？我把老祖父、父親和兩個弟弟的形象都疊加在一起，在取舍里反反復復地填充勾畫。我努力地想啊想，畫啊畫，卻始終都想象不出他究竟有一副怎樣的模樣。何止是我想不出啊，就連我的老祖父也未曾見過他的父親一眼。或許，老祖父在他八十八年的生命長河里，靜下來的時候，就在一直不停地勾畫著他父親的形象，想必他也會如此時的我一樣，不管怎樣努力去思維，去想象，結果都會如此時的我一樣茫然。按照推理，如今的曾祖父應該一百一十四歲，一百多歲的老人應該是白頭發、白胡須、彎腰、駝背、眼花、耳聾、滿臉皺紋縱橫的老人。可他離開家的時候，曾祖母懷著祖父還不到三個月，他也只有十九歲。死的時候也不過二十幾歲。我不知道該把他想象成一個一百多歲的老人，還是該把他想象成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而近一個世紀之前的年輕的曾祖父平常又該會是怎樣的一身裝束？總不會常常是他離家時的那一襲長衫吧？——我無法想象。我身上繼承著曾祖父的血統，如若穿越了時空，即使和他擦肩而過或是面對而立，我想彼此都會把對方視為陌路人。

“姐，我早晨去墓碑那里掃雪時發現墓碑不見了，雪地上還留下一道隱約的三輪車轍痕。我問過村干部才知道，那碑不是咱家的，被民政部門的人又拉走了。”弟媳婦電話的聲調里帶著些許的顫音，我不知道她是因為冷而說話哆嗦，還是遺憾墓碑的移主？話語間流露出無奈。

“既然墓碑不是咱家的，拉走就拉走吧！”回著弟媳婦的電話，看似輕松，心里卻有說不出的遺憾，不為失去烈士后代的榮耀，只為無以安撫曾祖母的百年孤獨。

送錯的墓碑是要拉走的，沒想到這么快就悄無聲息地拉走了，一如曾祖父當初離開家、離開曾祖母一樣，將一去不再復返，可憐的曾祖母只有在孤獨里守望千年萬年……

雪后初晴，昨日的紅雪花被陽光蒸發掉了所有的紅色，聽著檐下“滴答滴答”的融雪聲，像是聽著曾祖母隔世的幽咽，那流淌的融雪水，是曾祖母思夫的眼淚在不停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