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芃

“羅馬:1950 ~1965藝術展”展覽現場
榮宅位于陜西北路186號,上海的繁華地段,意大利Prada基金會用了6年時間修繕這座老宅,2017年10月開始對公眾開放。上幾級老派的木質臺階,穿過新古典風格的門廊,進入宅子主人曾經的起居室,展覽開始。
出現在眼前的第一件作品是一件抽象的綜合材料架上作品,來自意大利起源派(Gruppo Origine)成員阿爾貝托·布里(Alberto Burri)。畫布上拼貼著各種麻布碎片,還留有白膠的痕跡。如果在1930年的榮宅里放上這樣一件“作品”,會不會被人理解?這是兩個格格不入的文化形態下的產物。這次展覽的布展對策展團隊而言,的確是很大的挑戰。將這些抽象、前衛的作品放置在一個本身有內容的空間中展示,而這個空間本身又是一件精致的建筑藝術作品,如何不造成視覺上的突兀感?這一點很難。
最終,策展人看似用竹子解決了這個難題。榮宅的墻壁不能打洞掛畫,于是布展采用了大面積的竹展板,由一根根竹子拼接而成,以屏風形式直立在房間內,上面再懸掛作品。“你在看畫的同時,或許還可以透過竹子之間的縫隙,去看榮宅墻面上華美的圖案,與這些作品形成極大的視覺反差,這或許也是一種有趣的體驗。”Prada基金會展覽項目總監阿斯特麗德·韋爾特(Astrid Welter)說。
展覽從起源派開始。“Origine”這個名字最早出現在1950年11月的《AZ》雜志的一篇文章里,相當于這個藝術團體的成立宣言,作者馬里奧·巴洛科認為當時的抽象主義“是一個已經解決、結束了的藝術問題”,并且越來越傾向裝飾性而違背了初衷,他打算重新開始,就起了“起源”這個名字。這個團體曾在1951年1月舉辦過一次群展,把他們當時最前衛的藝術理念放到作品中,比如通過材料的選擇,來傳達從生到死的過程,又用從工業殘骸中提取出來的材料,來傳達對工業化大生產的反思。可惜,起源派團體成立不過半年,巴洛科就在轉年4月的《AZ》雜志上宣布團體解散了,或許是由于團隊意見不合,又或許是他們自己對當初的宣言產生了質疑。
走過起源派的展廳,進入形式派(Forma)和八人小組(Gruppo Degli Otto)展區。形式派的規模比起源派大,他們自己就創辦了一本雜志《Forma 1》,來發表藝術主張和刊登作品。他們不太在乎藝術創作的材料,而是更在乎色彩、構圖、筆觸這些形式本身的元素。形式派的作品中透著意大利未來主義和俄羅斯構成主義的特點,作品的面貌都是圖形體塊和色彩的無限變幻,這種純形式的探索也很快走到盡頭,最終成為羅馬戰后藝術的一段記憶。
在上世紀50年代的羅馬,這類小型的藝術團體很多都是曇花一現,帶著一股創造新藝術的沖勁和叛逆心,卻最終還是用游戲的態度走向下一個階段。每一個不同的藝術團體,雖然不足以影響整個藝術史發展的走向,但他們同時涌現,辦展覽、發表宣言、試驗創作,足以讓人看到一個時代充滿生氣的藝術面貌。
展覽中數十位藝術家沒有一個是名聲大噪的,甚至都很難出現在一部世界藝術史的書寫中。羅馬的1950至1965年就是這樣一個時代,很多年輕人異常活躍,他們留下過非常多的思想痕跡和藝術作品,共同構成一個文化整體。他們中很多人還在世,展覽的總策展人杰曼諾·賽朗(Germano Celant)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意大利當代最著名的藝術史家、藝術評論家,也曾是上世紀70年代意大利“貧窮藝術運動”的發起人。
論及意大利戰后藝術,自然是“貧窮藝術”和超前衛畫派的“3C”[山德羅·基亞(Sandro Chia)、弗朗西斯科·克萊門特(Francesco Clemente)和恩佐·庫奇(Enzo Cucchi)三位藝術家,簡稱3C]更有影響力。那么,為什么此次展覽要選擇1950至1965這15年的羅馬藝術呢?展覽項目總監韋爾特認為,這是一個想令觀眾“出其不意”的選擇。“我們想做的這個展覽很特殊,我們要關注戰后第一批活躍的藝術家,他們是意大利當代藝術的源頭。”

上海榮宅,原是清末民國初企業家榮敬宗私宅,2017年10月經6年修繕后面向公眾開放
他們也是羅馬文化生活的一部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羅馬,文化氛圍格外活躍,相比于冷僻的當代藝術領域,電影的繁榮更有代表性。當時,有不少好萊塢的電影在羅馬拍攝,因為便宜,也因為活躍的氣氛。韋爾特說,那時的羅馬就是一個巨大的電影生產工廠,大明星、攝影、導演,他們時常出沒在羅馬的大街小巷。除了美國電影,1958至1968年,也是意大利電影的黃金時代。“二戰”創傷逐漸淡化,取而代之的是經濟復蘇后生機勃勃的資本主義和現代流行文化,意大利人開始學會消費電視、汽車,外出就餐,去海濱度假。富裕后的羅馬變得比從前更為慵懶。50年代后期,教會的權威也比從前衰落了,狂歡的氣氛開始在這座城市的夜生活中彌漫。賽朗在評價這個時代的文章中寫道:“羅馬從戰爭的廢墟中迅速發展成為一個集美麗與痛苦、沉淪與虔誠、感官享受與輝煌為一體的城市,如費里尼在電影《甜蜜的生活》中所描繪的所有矛盾一樣。”
電影的發展如此蓬勃,并不意味著前衛藝術也能走向主流。大眾所能接受的意大利藝術始終是文藝復興時期定下的基調,端莊的、古典的、具象的,通過畫面可以講述故事和情感的,但很明顯,起源派、形式派都不符合這些特質,但這并不妨礙這些前衛藝術在小范圍內的影響力。韋爾特向我講述了一段小故事:1957年,米蘭某畫廊辦了一個伊夫·克萊因(Yves Klein)畫展,首次展出他的藍色系列。在此之前,克萊因畫了《橙色》,但沒人懂他,畫也賣不出去。但在米蘭的這個展覽讓克萊因幾乎一夜爆紅,就連當時已躋身大師行列的意大利畫家方塔納(Lucio Fontana)也買了他的畫,這讓他開始有了國際聲譽。但這樣的名聲只限于藝術圈,有一個喜歡前衛藝術的律師看展覽時買了三幅克萊因的作品,帶回去給朋友們看,朋友們都感到震驚:“你瘋了嗎?你買的這些都是什么東西?!”
現在,這三幅作品早已價值連城。但在當時,連克萊因也受到如此對待,羅馬幾個年輕藝術團體的影響力也就可想而知了。前衛藝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不被大眾所認可的,甚至大眾都看不見,但這些團體的存在,豐富了那個時代的文化形態,也成為意大利20世紀藝術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