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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利特·博伊夢尋記

2018-04-12 00:00:00凱濟·約翰遜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18年8期

致所有進入這個世界的人

在夢里,維利特·博伊看到上百萬只鳥兒在空蕩蕩的天上飛翔,那天空無形無質,只是一片蔚藍的虛空。一條黑漆漆的大路在她面前延伸,看上去仿佛滿是瀝青深潭。那群鳥兒猶如一片烏云,又像是不斷翻卷的濃霧,讓她想起在洛瑪沼澤見過的蚊蚋——它們在沼澤上空聚集成團,形成一根濃黑的柱子;她還想起了在奧瑞巴島周圍,在那清澈透亮的海水中,成群銀魚不停翻滾。還有那夢中的天空,只是一片虛空平鋪開來,看不出紋理和質地。在她身旁有一只體型碩大的野獸,看上去黑乎乎的,正在嚎叫,但聲音似乎被鳥兒蓋了過去。一只鳥兒發出甜美尖利的叫聲:“博伊教授!博伊教授!”

現實之感洶涌而至:她感覺到背上永不消退的疼痛,感覺到自己的臉正貼著床單,那床單進出學院洗衣房多次,現在已經如同緞子一般柔軟;她感覺到空氣中的涼意,感覺到月光透過窗扉,鉆進黑黝黝的臥室,在寬闊光潔的地板上慢慢踱步;她感到有個拳頭在不停地敲打,聽到一個尖細而有力的嗓音,一個學生在驚恐地叫喊:“博伊教授!快醒醒!上神啊!教授,快醒醒!”

維利特·博伊醒了過來,起身坐在窄窄的床鋪上,大喊:“稍等!”接著她披上搭在床腳的長袍,穿上拖鞋,跑去開門。

敲門的是德利斯克·奧爾——一個藥物學專業三年級學生。她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似乎還想再敲兩下。走廊里只有一盞煤氣噴燈,散發出微弱的光芒。借著煤氣噴燈的光線,維利特看到德利斯克面如死灰,她從未見過這個學生如此焦躁不安。德利斯克穿著一件睡衣——穿成這模樣就跑出來實在是有點過分,不過還好,她還披著一條頗具鄉村特色的披肩。她哭哭啼啼地說:“博伊教授,快!快來!不是我……是吉拉特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有一千種方法能使一個女子學院遭受滅頂之災:餐廳里發生食物中毒,丑聞,學生自殺……她所說的吉拉特全名科萊麗·吉拉特,也是三年級學生,在維利特的班上研習數學。維利特在烏撒大學①女子學院從教二十年,還沒見過像她這么優秀的。吉拉特是個美麗迷人的女孩,頭腦聰明,意志堅定,細長的眼睛中總是帶著笑意,喜歡把一頭烏黑的秀發編成沉甸甸的魚尾辮垂在背上。

“快帶我去看看。”維利特說。她跟著德利斯克·奧爾走下樓梯,后者還在啜泣。“吉拉特怎么啦?”維利特問道,“冷靜點,奧爾,不然我也要教訓教訓你了……女子學院的學生可不該如此行事。”

奧爾停了下來,用手掌揉揉眼睛:“我明白了,對不起,教授,您說得對……我正要回寢室睡覺,走過赫斯特她們寢室門口,赫斯特突然沖出來,大喊‘她走了!她跟他跑了!’后來麥特薇特跑去找院長,我就跑來找您了,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吉拉特在三個月內就要大考了,她哪有時間去和人幽會?”維利特問道。

奧爾繼續朝樓下走去,“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說。這個女孩在撒謊,說完她就不再出聲了。

她們走出教職員工樓,來到學院的天井。只看得到一扇窗戶透出亮光——那正是吉拉特寢室的窗戶。不錯,不管發生了什么事,在情況失控時醒著的人越少越好。月亮正遵照某個神祇的指令,在夜空中向南而行。夜晚的空氣透著絲絲涼意,彌漫著菊花香和初秋落葉的氣息,聞上去頗為刺鼻。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學院圍墻外有幾只貓在叫喚。一群貓聚在天井里,不知在做些什么,不過當維利特和奧爾走過時,它們停了下來,盯著著兩個人。一只通體黝黑的小貓走出來,跟著她們一直走到通往吉拉特宿舍的樓梯井。月亮落在了餐廳塔后面,滲進窗戶的冷光也隨之消失。現在唯一能為她們照亮的,是樓梯拐角的煤氣噴燈。噴燈的火焰不停搖曳,散發出微弱的琥珀色光芒。

幾個學生正擠在吉拉特寢室門前,她們披著浴袍、披肩或毯子——看來都是隨手抓了一件床頭的衣物就跑出來了。樓道里可不暖和,學院不會浪費錢在樓道里安裝什么供暖設備。這群女生看到維利特走過來,立刻七嘴八舌地說開了,尖細的嗓音中透出緊張和不安。維利特高聲說:“孩子們!”多年的從教經歷讓她自帶一種威嚴,女生們果然馬上噤聲,好像一群傀儡,不約而同地看向維利特。她們一臉睡容,面色焦急,看上去老了好幾歲,仿佛那個站在生命長河盡頭的老婦趁機在這青春的皮囊中探出了頭。

圍觀者離吉拉特寢室的門還有一段距離,沒有人愿意涉足這個禁區。雖說她們不知道吉拉特究竟犯了什么錯,想一探究竟,可還是與“案發地”保持著一定距離,不愿卷入其中。只有特蘭妮·安格利穿過禁區,抱緊萊芭·赫斯特,無聲地哭泣。赫斯特是一個粗壯的女孩子,平日里她的膚色是暖暖的褐色,在樓道微弱的光線中變成了死灰色。她是古薩那西亞研究專業的學生,也是吉拉特的室友。安格利、赫斯特和吉拉特是好友,她們被稱為“親密無間三人組”。

維利特對圍觀的女生說:“現在還是宵禁時期,快回房間去。不然一會兒院長來了就會記下你們的名字。不用我說你們也知道,烏撒大學女子學院的箴言是‘謹言慎行’。在真相大白之前,不要談論這件事,不要外傳,即使是在你們之間談論也不行!赫斯特小姐,你過來一下。”

維利特并沒有浪費時間督促這群女生遵從指示,而是把赫斯特從安格利的懷中拉過來,推進寢室,關上門。

吉拉特和赫斯特的宿舍一片凌亂:壁櫥的門半開,任何稍稍平整的地方都有隨處亂扔的衣物;一摞翻開幾頁的書堆在滿是紙屑的地上,搖搖欲墜;一個托盤躲在床底下,半邊露在外面——看來剛才有人想把它塞到床底卻沒來得及——托盤上放著幾個從酒水間拿來的臟兮兮的陶瓷杯子;兩張床都沒有收拾,床上凌亂不堪。墻上掛著一幅鑲框的風景畫,畫的是納拉克薩峽谷,看起來有二十多年的歷史了。不過在這間亂七八糟的寢室中,這幅畫也染上了一絲詭異。整間寢室仿佛剛剛遭遇了一場洗劫,不過現在的女學生就是這樣:在學業上循規蹈矩,在個人生活上卻崇尚這種凌亂自由的風格。

赫斯特還在啜泣,一屁股坐在一張放著坐墊的扶手椅上。憑借著年輕人特有的柔韌性,她漫不經心地蜷起身子,把兩個膝蓋抱在胸前。

兩張椅子上堆滿了發聲學舊課本,維利特把這些書挪開。這時突然響起清脆的敲門聲。一個小個子婦女走了進來,她頂著一頭灰白色的短發,眼睛又黑又亮,如同獵鷹一般犀利。這就是吉妮莎·佩特索,烏撒大學女子學院的院長。她披著柔軟的有些褪色的羊絨袍子,經過十年時光的打磨和無數次清洗,紅色越來越淡。她什么客套話都沒說,坐到維利特剛收拾好的椅子上,開門見山地說:“行了,赫斯特,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寶貴,快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赫斯特將一張折疊著的信紙遞給佩特索,說:“今晚我從圖書館回來,可是吉拉特不在寢室里……當時大概是九點吧。她并沒有告訴我她會晚歸,不過我想她大概去聽講座或參加讀書會,又或者是……”她臉紅了,看得出她并不想講真話。

佩特索院長抬起眼眸,給了赫斯特犀利的一瞥,“又或者是跟人跑了,是不是?赫斯特小姐,你不要再為他人的謊話打掩護了,這只會讓你自己丟臉。”

赫斯特垂下頭:“我在我的被子下面發現了這個……她知道我晚上會復習發聲學,拿得準我不會過早地發現這封信。”

佩特索院長把信遞給維利特。科萊麗·吉拉特是個美麗的女孩,她的書法也同樣優雅。信中寫道:

親愛的萊芭:

得知此事后你千萬別傷心。你看什么都一清二楚,我猜你已經知道那些傳言了,對不對?我要和史蒂芬一起離開。我知道這個消息很讓人震驚,不過細想,那個世界那么大,我待在這兒又怎能見識得到呢?史蒂芬說那個世界有上百萬顆星星,想想看,萊芭,上百萬顆吶!把這封信給特蘭妮看吧。很抱歉這么做會傷害一些人,可是我該怎么對博伊教授、院長或是我父親解釋這件事呢?我沒法解釋,他們肯定不會理解的。史蒂芬說要走就今晚走,否則就沒有機會了,我決定和他一起。這是一次偉大的歷險,對吧?為我感到開心吧。

愛你的,

科萊麗

接著赫斯特告訴了她們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四個星期前,“親密無間三人組”去參加學生會組織的一場辯論,碰到了史蒂芬·海勒。在學院大廳外邊,他和三個女孩搭話,又請她們去了克利維咖啡廳。他似乎被吉拉特迷住了,當然這也不奇怪……說到這兒赫斯特黯然神傷——她是“親密無間三人組”中長相最不出眾的一個。不過讓人驚訝的是吉拉特也覺得史蒂芬很帥很迷人。史蒂芬的確長得帥,他有一對烏黑的眼睛,牙齒也不錯,小麥色皮膚,個子很高……說到這兒赫斯特嘆了一口氣。他的迷人之處并不僅限于此,他身上還有一種很特別的東西。初次見面的第二天下午,史蒂芬又邀請赫斯特和吉拉特去喝茶。特蘭妮·安格利要上古代航海經濟史輔導課,所以沒去。之后便是史蒂芬和吉拉特兩人頻頻出去。日復一日,周復一周,兩人或是去喝下午茶和傍晚茶,或是一起吃中飯。他們在烏撒別致古雅的窄街小巷中漫步,到愛德爾河上泛舟。有時去某個小酒館喝一瓶餐后酒。當然,他們會選擇不那么八卦的店主,不會對某個年輕女孩問東問西,打探她究竟是學校里的學生還是老師。這段時間,吉拉特的學習并沒有受到影響——這并非她專心學習,而是因為她過人的聰明才智。

再后來……就發生了今晚的事。

聽完赫斯特的一番話,佩特索院長說:“在這件事鬧大之前,我們要把吉拉特找回來。這個男孩是學生嗎?”

赫斯特說他的年紀看上去比較大,應該不是學生。院長又問:“那這段時間他在哪兒落腳?赫斯特小姐,你是知道的,對吧?吉拉特肯定向你透露了什么。”

赫斯特猶豫了,她啃著自己指甲邊上的一塊皮屑,沒有說話。

這時維利特厲聲說道:“我知道你不想說。聽我說,你得告訴我們,這才是你應該做的事。我們必須找到吉拉特,你知道她父親是什么人嗎?”

“她從不和我們談論家庭,再說了,這和整件事有什么關系?”赫斯特垂下手,眼中閃過一絲叛逆的神色。

佩特索院長接過話:“她父親是女子學院的財務信托人,他有資格向校董會匯報。”

“那又怎樣?”赫斯特說:“吉拉特是成年人了,她墜入愛河,她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不是嗎?這有什么不對呢?”

維利特說:“這有什么不對?如果她父親讓女子學院關門大吉……”

赫斯特大吃一驚:“啊,不會吧!”

“……說不定他還能把女性從高等學府中統統趕出去,再也不許涉足,”維利特說,“所以當務之急是把她找回來。我再問你一遍:那小子住在哪兒?”

赫斯特咬咬嘴唇:“我只知道海勒之前在尖角雄鹿客棧落腳,他不是烏撒人。我剛才說過,這個人來歷不同尋常。他是從‘清醒境’來的,他說他要帶吉拉特到那兒去。”

佩特索院長打發赫斯特上床睡覺,然后和維利特走出寢室,走下樓梯。維利特在一瞥之間看到兩人上方似乎有一角披肩拂過——那是躲在樓梯上的安格利。無須管她,再說了,赫斯特和安格利都需要安慰。“親密無間三人組”現在已分崩離析,可能永遠走不到一塊兒了。而造成她們分離的原因卻是……

由于維利特的房間較近,兩人便來到她的房間。此時距剛才已經過了十分鐘,維利特點燃煤氣噴燈,狠狠地說了一句:“那個傻孩子!”

維利特為院長和自己倒了兩杯威士忌。在個人生活上,女子學院的員工必須節制自律,切不可像其他學院的員工一樣耽于享樂。不過邀人飲酒被視為一種表達敬意之舉,而非對清規戒律的違背,即使在平日也是如此。再說了,維利特覺得現在這種時候她和院長都應該好好來一杯。不過她幾乎沒怎么喝,而是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吉妮莎坐在一張破舊的繡緞長榻上,她抬眼看看維利特:“維利特,坐下。我們必須想想解決問題的法子,像你這樣可想不出什么好點子。”

維利特坐進正對著長榻的椅子里:“我明白……可是這實在是太氣人了!我以為我們是在教育這些女生學會理智地思考,可是現在這種私奔的行為……我們一直以身作則,難道她沒看到嗎?現在她來這么一出,說不定以后女性會被禁止進入高等學府學習……這都是為了什么?為了一時的意亂情迷?”維利特實在坐不住了,她又站起來踱步。

“是為了愛。”吉妮莎說。

維利特搖搖頭:“吉拉特那么聰明,她肯定能預見這件事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當然,對她來說或許不算什么,可是對其他人呢?有些女生終身不婚,有些女生別無選擇,對她們來說學院何等重要!吉拉特此舉實在是太自私了,她不應該這么做的。”

“年輕人墜入愛河時,不就是只為自己著想嗎?”吉妮莎說,“你年輕的時候又好得到哪里去?”

維利特回答:“至少我年輕時沒傷害過其他人,再說了,我雙親早亡……”她硬生生地截住話頭,深吸一口氣,片刻之后才開口:“我知道你的意思,吉妮莎,對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吉妮莎說,“首先,我們要弄清楚吉拉特信中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實……”

“吉拉特或許是個傻女孩,可她不會撒謊。”維利特說。

吉妮莎繼續說道:“那么,第二,我們要弄清他們是否已經離開了烏撒。如果已經走了……‘清醒境’……要怎么去‘清醒境’?”維利特張張嘴,可吉妮莎豎起一個指頭示意她噤聲:“因此,首先要做的是叫醒門房達克森,讓他去尖角雄鹿客棧跑一趟,看看他倆是否還在那兒……當然,這種可能性小得可憐……萬一真的還在,達克森有權把吉拉特抓回來,哪怕是揪著耳朵拎回來都成……這要在天亮前完成,等達克森出發去客棧之后,我們再來計劃下一步。”

“我去叫醒他,”維利特說,“正好活動一下。”

維利特在五分鐘之內急匆匆地走過天井,來到大門后頭的小房間,把門房達克森叫起來,并向他解釋了當前情勢。當維利特回到房間時,她發現吉妮莎已經坐到了書桌旁,書桌上原本堆成一堆的發聲學教程已經被推到一邊。

“好了,達克森從客棧回來后會馬上向我們報告的。”維利特對她說。吉妮莎一直伏在桌上寫寫畫畫,聽了這話她抬起頭。

吉妮莎點點頭:“好,如果達克森能把吉拉特帶回來,那么損害就能降到最小……當然,前提是這孩子沒有懷孕……如果她已經離開了,我的打算是這樣的……”說著她拿起面前的一張紙。

這是吉妮莎列出的一張表,一項一項念給維利特聽。她稍稍提高音量,好讓在臥室里更衣的維利特聽得到。要把女子學院的其他教職員工叫醒并集中起來,把這件事告訴他們——這意味著要先把學院總務叫醒,讓她去找其他人,還要叫醒學院糾察;之后要讓全體學生緊急集合,希望她們能對此事守口如瓶,當然這也是為她們好;這件事不可能長期隱瞞下去,所以最好抓住關鍵,擊中要害,盡快解決。盡管學院也有晨禱儀式,可是有不少學生經常缺席,因此集中學生這項任務必須在開始上課前完成。糾察必須把那些睡懶覺賴床的學生叫起來,并保證緊急集合時所有人到場。還有食堂員工也要通知。通常學生們都是陸陸續續到食堂去吃早餐,有的干脆連早餐都省了。可今天緊急集合之后,所有人會一起涌向食堂,因此食堂的人也要做好準備……

吉妮莎必須給吉拉特的父親戴威爾·吉拉特寫信,告訴他女子學院弄丟了他的女兒。吉妮莎陰陽怪氣地說:“我還要求他:‘哦,行行好吧,好心的先生,不要讓我們學院關門大吉!’”之后她還要寫信給其他財務信托人,告訴他們吉拉特被某個來自清醒境的人拐走了。吉妮莎不能在信中明目張膽地撒謊,不過她可以暗示這或許和某些仍未明了的巫術有關。如此一來學院需要為此事承擔的責任或許就稍稍減輕了。如果她們能謹慎處理,防止消息外泄,并保證以后不會再出現類似情況,說不定財務信托人們能開開恩,女子學院也不會被關閉。

維利特走進起居室,扣著外出裙裝上的紐扣,這時吉妮莎還在念叨:“最后一點,如果吉拉特和那個男子已經離開客棧,那么我們要想辦法找到她。這得假設那小子說的是真的,他是來自清醒境的‘造夢者’,而不是某個油嘴滑舌的索蘭人跑到這兒來誘拐女學生……”

維利特一邊系鞋帶一邊說:“我覺得他說的是真的。吉拉特在我的班上,我教她數學三年了。你知道,有時學生會向她們的導師透露一些信息。我知道她曾碰到一些很英俊的男子,可她根本正眼都不瞧一下。而這個什么史蒂芬聽起來還比不上那些人呢。赫斯特說史蒂芬很特別,我覺得她說的沒錯。從清醒境過來的人都有一種魅力,一種暗黑吸引力。和一個這樣的人待在一起一兩個小時,就會有明顯感覺,看來吉拉特是感受到了。”

吉妮莎放下筆,往后一靠,看向掛在書桌上方的埃雷姆風景畫。“真是那樣就太糟了。如果他只是一個花花公子,我們還能跟隨他的足跡,最后定能找到他。可是……維利特,如果他把吉拉特帶回自己的世界,那該怎么辦?造夢者可以從這個世界的任意地點消失不見,然后在他們在自己的世界醒過來。幾年前我曾見過一次,一個人走在杜布夫小巷里,突然憑空消失了。”

維利特說:“史蒂芬·海勒可以做到這一點,可吉拉特卻不行。吉拉特屬于這個世界,屬于幻夢境①,她是清醒的。我認為他們會穿過某扇門,去到他的世界。哈提格-科拉山②那兒就有這樣一扇門,造夢者將這扇門稱為‘深眠之門’。從我們這邊看起來非常普通,上面爬滿纏繞扭曲、長滿青苔的鐵枝。那扇門后面有一道階梯,一直通往供奉火焰神的神殿。神殿中還有另一扇門,門后是一道淺眠階梯,走上階梯就可以到達清醒境。”

吉妮莎驚訝地看著她。

維利特不情不愿地解釋道:“很久以前,我認識一個造夢者……我給你看樣東西,吉妮莎。”說完她走到山墻窗邊,拿起窗邊椅子上的一本《阿多凡迪論理論幾何》。她在這本學術巨著中翻找,最后拿出一樣東西遞給吉妮莎。

這是一張明信片,比她的手掌略大。上面畫著一個陌生小鎮廣場一景,看上去無比真實:用白石板建成的建筑,平板石鋪成的道路,雪白的傘,綠得耀眼的樹,一群群人穿著顏色鮮亮的服裝,本應是天幕的地方只是一片平板的藍色。

吉妮莎抬起頭:“這是卡卡頌城嗎?”

“這是他那個世界的卡卡頌城。看,這些建筑與眾不同,還有人們的衣服,各種顏色都有……這是清醒境。”維利特指指明信片底端的一行字:阿維尼翁的鐘樓廣場。

吉妮莎用小指輕觸明信片上方的藍色:“天幕在哪兒?”

“那片藍色的就是天幕。”維利特回答。

吉妮莎研究的領域是物質學,她對此很好奇:“那是由什么構成的?沒有花紋?沒有形質?”她把明信片翻過來,背面更加簡單。純白的底色上印著幾個藍黑色的字:開德牌明信片。底下還有一行清晰的字跡。那行字是從左到右書寫的,字跡的墨水原本是黑色的,現在已經褪成了陳舊的血色:

維萊妮,你總是想要證據,這就是。——R。

“維萊妮是誰?”

“就是我。”維利特回答。她端詳那張小小的明信片,看著上面那些身著絢麗服飾的女性們的小小身影,看著廣場石板上的紋路,以及那些鳥兒和殘破的石片。“當時他告訴我他們的天空是那樣子的,可我不相信他,因此他給了我這個,”維利特說,“吉妮莎,我要跟著吉拉特和史蒂芬·海勒的足跡,一直去到哈提格-科拉山。我知道這條路,我曾經穿過森林,也曾見過那扇門。”

吉妮莎皺皺眉頭,“這太危險了,我看還是讓達克森去吧。”

“我才是合適的人選。”

“不,不行,”吉妮莎說,“達克森比你年輕二十歲,而且他是個男人,這點不容忽視。要知道,西部還是蠻荒之地,維利特。”

維利特笑著說:“你是說斯凱平原?沒你想的那么落后!不,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你想想看,我和達克森誰更有可能把吉拉特帶回來?我是她的導師,也是她大考時的主考官。找到她之后,我們要讓她聽得進去話,知道這愚蠢之舉會帶來什么樣的危險。如果達克森在前往那扇門的路上找到他們,吉拉特是不會聽他的話的。硬拉吉拉特回來的話,就會引起旁人的非議。而且,假如他們已經走進了那扇門呢?到時達克森也沒有辦法。”

“那你有辦法嗎?”吉妮莎問道。

“我總比達克森更有辦法吧。相信我,吉妮莎,我能想出法子的。”

吉妮莎盯著煤氣噴燈的火焰:“你說得不錯,我同意了。不過你的動作夠快嗎?”

“這是必需的,不是嗎?”

這時傳來敲門聲,打斷了她們的談話。達克森從尖角雄鹿客棧回來了。他在那兒找到一個睡得迷迷糊糊的客棧守夜人,據那個人說,史蒂芬·海勒在當天下午離開了,和他一起走的還有一個特別美麗的女孩——顯而易見,那個女孩是吉拉特無疑。兩人還打探往西部該怎么走。

吉妮莎讓達克森離開后,對維利特說:“就這么定了,你當真愿意去嗎?”

“我愿不愿意很重要嗎?”維利特感覺到一股突如其來的疲憊,“這就是我的工作:教育年輕女孩不要當傻瓜。我在這里消磨了二十多年的人生,為那些在別處無法立足的女孩子們找到一個安身之所。我不能讓吉拉特把這一切毀了,不能讓她毀了別人的機會。”

“好吧,那你什么時候出發?”

“最好是立刻。泰恩斯學院的弗萊澤教授可以接手我的班,替我代課。對于那些有必要知道此事的人,可以拜托你轉告他們嗎?”維利特說。

“好。”說著吉妮莎提筆寫了幾個字,之后她站起來:“我會通知財務主管給你取些經費。把吉拉特帶回來吧,維利特,你自己也要保重。”說完吉妮莎擁抱了她——對吉妮莎而言,這的確是一個讓人吃驚的舉動。之后吉妮莎便離開了。

維利特并沒能馬上出發,不過這種速度也算快了。維利特從壁櫥深處的壁龕中拿出一個小小的皮質旅行包。旅行包松松垮垮地堆成一團,還散發出淡淡的氣味。那股氣味很好聞,讓人想起很久以前的雨水和遠方的土地。之后她又拿出旅行靴和一根長滿疙瘩的烏木手杖。

維利特·博伊在年輕的時候曾去過很遠的地方。她很能走遠路,去過六王國那一帶——來自清醒境的人把六王國稱為“夢鄉”。她還去過埃雷姆,那里是一片廢墟,只有一些柱子屹立不倒。在她書桌上方掛著一幅埃雷姆的風景畫,可是維利特明白那只是學院派畫家想象出來的。真實的埃雷姆更骯臟但也更有趣,世上所有地方都是如此。

維利特出生在一個叫作伽連的海港小鎮,冷冰冰的克薩利河從這里入海,注入塞利納里恩海北邊的一個海灣。她十九歲的時候離開家鄉,在接下來的幾年里四處旅行:穿過平原、森林和沼澤,爬上高山,穿過地下世界的腹地;乘坐奇形怪狀的船只,在低沉沉的天幕下越過陌生的海洋。她不停地漂泊,直到后來她明白這種生活雖然令人向往,可卻難以持久。時光最終會把她的力量和勇氣消磨殆盡。最終她停下腳步,申請就讀塞勒菲斯大學的女子學院,在學校宿舍區的一間小房間里安頓下來。她既聰明又自律,是一個完美的學生。她在那里獲得了數學專業的學位,之后又來到烏撒任教。她在烏撒教育女學生們,希望她們能以一種更為理性的方式來管束自己那顆騷動不已的心。她在此地漸漸老去,為年輕時的遠行畫上一個理智冷靜的句號。

打包行李于她而言仿佛是很自然的事。這種記憶并非源自她的腦海,而是深深地嵌入了她手掌的血肉之中。舊時的本事又回來了:她知道如何疊換洗襪子,知道裝著藥品的錫罐放在哪兒最合適;她往行囊中放進一件絨線衣、一件罩衫和一雙厚重的手套;錫水壺、梳子、牙刷、裝在小瓶子里的肥皂、磨刀石、火油、火柴……零零碎碎的東西在行囊中各就其位,仿佛它們早就知道自己的位置。她把手電筒也塞進行囊——三十年前,手電筒還是昂貴的奢侈品,是一種時好時壞的小玩意,于是她把以前的火絨盒也找了出來。她試了試打火石,手還沒有忘記那種感覺,知道如何用最小的力恰到好處地擊打出火花。她看著幾顆藍白色的火星濺到桌上筆記本的皮質封面,感覺很滿意。她把火絨盒放入行囊內袋,拎著背帶試了一下——感覺沒有以前那么重。以前她旅行時還要帶上繩索、鐵爪、毯子和一套迷你炊具。不過現在這個也夠重的了。

她把行囊扛到起居室,放在長榻上。以前旅行時隨身帶的砍刀她還留著。她打開一個抽屜,從深處拿出那把刀,插入刀鞘,刀把緊貼著袋口乖乖豎著。

不管怎么說,這不過是幾天的短途旅行。維利特要穿過斯凱平原,經過尼爾鎮和哈提格鎮——這兩個小鎮規模不大,但足夠開化。之后她要走進碎石沙漠的荒原,在那一帶總能找到路邊的小客棧歇歇腳。實在不行也可以找一家農戶,給主人幾個錢,能有一間廢棄不用或立馬騰空的房間住一晚。接著她要走進環繞哈提格-科拉山的森林,那里倒有幾分危險。這片森林是迷魅鼠①的棲息地,這種古怪的動物陰險狡詐,難以捉摸。不過不要緊,她以前也去過,而且在森林中行走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天。如果當真要走進清醒境,她也無法預知會發生什么樣的事,因此也沒什么好準備的。

她找出以前旅行時佩戴的一把匕首。二十五年來,這把匕首一直待在她的書桌上,躲在紙堆下,成為裁書頁或拆信的工具。她從鞘中拔出匕首,一聲細微的刮擦聲傳來,刀刃鋒利依舊。她又把匕首推入刀鞘,藏進外套下。

她穿上旅行靴,系緊鞋帶,站起身環顧四周:彎彎曲曲的山墻和傾斜的天花板浸沒在黑暗中,墻紙的圖案顯得擁擠雜沓,家具的線條卻很柔和。這是她二十五年來的窩,每樣東西她都很熟悉,就像對自己的鏡中映像一樣熟悉——不過話說回來,近年來她已經很少在銀鏡前流連了。

維利特一時興起,走進臥室,端詳穿衣鏡中的自己,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正和她對視:這是一位眼神嚴峻的女人,穿著花呢旅行裝,腳上是笨重的系帶靴,已經灰白的頭發梳到腦后,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維利特心想:這是一個強硬的老婦。想到這兒她忍不住暗自發笑:好吧,或許也沒那么老,也沒那么強硬。

一陣敲門聲響起,維利特不得不放下手頭的工作。來者是女子學院的財務主管,她身著海水綠的睡袍,外面披了件學院服,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發辮。她給維利特帶來了幾樣東西:信用證、一個抹過油的皮質小錢袋,里面塞滿錢幣;一小包刻著重量的菱形金塊;一本記賬用的筆記本。她只字未提維利特的任務,只是一臉嚴肅地強調每一筆支出都要記錄,以便學院財務部記賬銷賬,之后便匆忙地說了聲再見。財務主管離開后,一位睡眼惺忪的幫廚女傭送來了幾片三明治,這就是她此次遠行第一天的早餐——這是典型的吉妮莎做派,即使在一團忙亂中也不會忘了給她送早餐。

維利特·博伊離開女子學院,踏上旅程。她靜靜地走過天井,走到側門。達克森正在門房小屋里值班,看上去異常疲憊。她經過時達克森對她說:“祝您好運。”她回答:“不會有事的。”

維利特走出側門,沉重的門在身后關上。

她停下腳步,環顧四周。這是狹窄的提爾斯小巷,古老的棚屋和石墻擠在小巷兩旁,面街的墻上嵌著一扇扇黑乎乎的百葉窗,頭頂是黑黢黢的一線天。雖說這已經是在學院外,可維利特對這里的每間房舍和每條陋巷都十分熟悉。這些年來她經常在烏撒邊緣四處逛蕩,她穿過公園和年代久遠的綠地,穿過廣場,走過噴泉。她認識不少人,除了同事和朋友之外,還有許多關系不那么密切的相識:各個店鋪和客棧的店主、蓋爾薩倫餐館的女侍、帕特爾書店那個喜氣洋洋的送貨小子……這里是她的家,至少是和家很接近的地方。

腳邊有動靜,她馬上回過神來,只見一只黑貓在腳邊轉圈。或許這是那只和她一起走進吉拉特宿舍的小黑貓,至少看起來很像。側門上方有一盞燈,發出微弱的光芒。小黑貓在她腳邊打轉,抬頭看著她,它的雙眼被燈光映得閃閃發亮。

“我沒有東西給你吃,”維利特說,“回去吧,小東西。”

小黑貓并沒有走開。維利特繼續向前,走到小巷和大路交匯處,然后轉向西方。那只小黑貓一直跟著她。現在她來到烏撒的老城區:這里的建筑是半木質的,屋頂尖尖的,二層樓伸向路中央,不時還能看到用沉重的花崗巖建成的公共建筑或神龕。古老的霉味在空氣中彌漫,還夾雜著一絲新鮮植物的氣味——蕓香、羅勒、貓薄荷……每扇窗戶上都懸掛著一個籃子,里面盛著鮮亮的綠色植物,這種新鮮的氣味便來源于此。維利特走過阿弗勒爾街,看到新學院的哭泣塔上有一盞孤燈——或許某個學生為了大考正在挑燈夜讀。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吉拉特或許也像這個學生一樣在努力復習吧。

不久之后維利特走到魔丘區,一束光線從一家面包店敞開的后門滲出來,一股新鮮面包的氣味飄散開來。除此之外再無生命的跡象,即使是那些在烏撒鎮無處不在的貓也少了很多,余下的寥寥幾只正在黎明前的最后一刻干著它們的勾當。

維利特走過六拐角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畫了個舊印。從這里開始,大路變得寬闊,路旁有好幾個商業拱廊和市場,此處的味道也發生了變化。她聞到了剛剛收割的青草味和香料味,各種肉味也充斥著鼻孔:肉鋪門前掛著一排排豬肉和羊肉,仿佛一片片纏著亞麻布的粉色石板,還有野山雞也掛起來了。早晨已經到來。一個賣茶水的小販正在打開帆布店門,和維利特打招呼。此前維利特經常和她聊天,她們談論的話題不外乎是茶葉、天氣和旅行。可今天維利特只是和她揮揮手。如果一切順利,她很快就能回來,如若不然……當然現在還不到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

維利特走上尼爾大道,這里的房子不再挨在一塊兒,漸漸稀疏起來。不久后她看到了茅舍和花園。還沒長角的小山羊透過柳條籬笆的縫隙盯著她,她還聽到這些人家的后院傳來家禽的叫聲。她經過一棟爬滿常青藤的茅舍,一扇敞開的窗戶中傳出一陣歌聲。那是一個女子在唱:薩爾納斯、薩克蒙德、克漢姆和托爾蒂,記得要說‘謝謝’和‘先生,如您所愿’!

維利特爬上無麥山,走了長長的一段山路后,停下來喘氣。烏撒在她身后平鋪開來,玫瑰色的晨曦中,美得令人心痛:六山巒擠在一塊兒,看上去像一張皺巴巴的被單;紅色的尖房頂毫無章法地簇擁著,鐵質煙囪帽和避雷針散落其間,仿佛是這些房頂的裝飾物;屋頂間的那些黑色區域是道路和花園;神殿矗立在最高的山巒上,遠遠望去只見一座高塔,綠色的草地環繞四周,上面有星星點點的帳篷,三天后開場的羊市已經引來了第一批商人。烏撒大學的七個學院環繞著山腳:新學院、艾伯塔科學院、梅伊安斯學院……學院都是一些古老冷峻的帕拉蒂奧式建筑,但清晨的霞光給灰白的石塊染上了一絲櫻桃花的粉色。從遠處望去,原本規整的天井現在變成了不規則的四邊形。維利特還能看到星星點點的綠意——那或許是各個學院的花園吧。女子學院的建筑是所有學院中最新最低調的,只是幾棟擠在一起的樓房,與鎮上的房子無異。維利特貪戀地盯著女子學院,細細辨別鐘樓和新建餐廳的斜屋頂。

無麥山頂上有一個小神龕,只有一般人的膝蓋那么高,是用斑巖筑成的。因為年代久遠,現在也沒人說得清這里供奉的是哪個神祇——或許是夢境諸神,也可能是外神。此地的習俗是在離開烏撒之前要向這個神龕供奉一粒堅果,現在整個神龕已經有一半被埋在榛子、杏仁、核桃和橡子中。松鼠經常光顧,把地上的堅果翻撿一遍。維利特并沒有帶堅果,好在早在一百年前,一位思慮周詳的旅者在附近種下了一棵核桃樹。不一會兒,維利特就在草叢中撿到一顆掉落的核桃,放在了神龕周圍的堅果堆上。

除了堅果,人們還供奉其他物件。神龕前方污漬斑斑的石板是放其他供品的地方,那只從學院一路跟來的小黑貓坐在石板上,無比專注地清理自己的耳朵。一般來說,貓是不會進行這種旅行的,不過維利特也知道貓這種動物總會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今后的路會越來越難走。”維利特對小黑貓說。小黑貓從石板上跳了下來,往路上走去,仿佛在說:“別浪費時間了,上路吧。”

維利特走上橫跨斯凱河的大石橋,在橋頭付了過橋費。收費的是一個女孩,維利特問她昨晚是否見到兩個年輕人經過這兒。女孩不住搖頭,她說昨晚值班的是她哥哥,一個小時前才換成她。女孩頗為夸張地打個寒戰:“再說了,晚上人們不會過橋的,因為這里鬧鬼嘛!”接著她又講起了這座橋的鬼故事——橋基下邊埋著一個死人,那人是被活埋的!這個故事維利特早就聽過,她徑自過了橋。跟在她后邊的是一個趕牛人,不情不愿地聽著鬼故事。

維利特決定沿著羅斯科-哈提格大道走,繞過哈提格鎮。這條路在迷魅森林邊上繞個大彎,橫穿碎石沙漠,最后和大篷車道交會。目前她還在斯凱平原上,眼前所見的是開闊的鄉村,其中點綴著道道樹籬;美麗的莊稼地延綿起伏,晚夏時分的牧場呈現出灰蒙蒙的綠,白色的羊群散落其中。維利特找了一家小客棧吃過午飯,整理起了背包。在徒步四個小時后,背包里有些東西現在看來是可有可無,她決定清理一番,把不要的寄回學院。小黑貓興致盎然地看著她,等她收拾妥當重新背上時,小黑貓便輕松一躍,跳到背包頂上。如此一來維利特肩上的負擔和整理之前并無差別。小黑貓的鼻息拂過她的耳畔,維利特心想:這還不壞,有失必有得嘛。

下午的時光變得漫長。維利特向來很能走路,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之前在學院的時候,維利特曾說過要“理智地面對年齡問題”,此后的遠行便是到平緩的卡爾提亞丘陵爬爬山,或是在斯凱地區怡人的園林漫步。當時她并沒有努力的動力,而今天她的肌肉得到伸展,一股暖意傳遍全身。漸漸地,暖意變成了酸痛和麻木,讓她想起從前——旅行的第一天大多會有如此感覺。

她走過成熟的莊稼地,植物的花粉在空中彌漫,周圍變得朦朧。太陽把天幕染成了淡藍色,天幕那大起大伏的褶皺仿佛也漸漸淡去,只隱約能看出紋理和色調的不同。在走過一個山谷時,一種機械的隆隆聲傳入她的耳中。她看到綠地中的一輛拖拉機,紅色的車身尤為顯眼。而這種東西最近才引入此地,路上見得最多的還是牛或斑馬拉著大車或打谷機,趕車人跟在后面吆喝著“駕!駕!”

當晚,維利特在尼爾鎮外的一個路邊小客棧過夜,這家客棧叫“迷途羔羊”。這兒沒人見到過吉拉特和史蒂芬·海勒。她遇到的三個旅者都是年輕的商人,販賣產自遙遠歐奈的肉桂和檀香油。他們的目的地是索蘭,在那里有成百上千的澆釉尖頂建筑。他們身上也沾染了貨物的香氣,維利特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不過對于這幾個商人來說,他們看到的只是一位穿著笨重旅行靴的老婦,沒人和她搭話。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維利特覺得渾身關節酸痛。走完了最初這段旅程后,她想好好洗個熱水澡。她還想起了自己在大學圖書館里的專用書桌。毫無疑問,現在陽光肯定從一旁的側天窗透進來,灑滿了整張書桌。活動了一下筋骨,維利特身上的僵硬感漸漸消散,開始健步如飛,年輕時那個很在行的遠行者似乎又回來了。這天早晨無疑是美麗的,陽光如此明媚,天幕中翻滾洶涌的褶皺漸漸淡去,形成類似柳條筐的紋理。維利特離開平原,走進山區,開始攀爬。農莊和茅屋漸漸變得稀疏,房前屋后的籬笆看上去不僅想把外來者拒之門外,還想把里面的人關在屋內。形成樹籬的植物恣意生長,不時還能在樹籬交織紛繁的深處看到鮮亮的綠光一閃。

維利特爬上一道山脊,整片鄉村在她面前平鋪開來。羅斯科-哈提格大道已經變成一條細細的絲帶,在綠地和金色的田野之間蜿蜒;多道峰巒矗立在她眼前:北邊是雷利昂山,山坡上覆蓋著成片綠樹;蘇萊山矗立在西北邊,山頂覆蓋著皚皚白雪;西邊是巍峨的哈提格-科拉山,因為距離較遠,顯得影影綽綽。哈提格-科拉山似乎比她記憶中的更高更大,雪白的山峰漸漸隱入不斷變幻的天幕,因而她無法目測這座山的高度。

維利特經過一棟偏僻地帶的小屋,她在此處買了面包、土豆和幾片煙熏山羊肚。維利特向這里的人打聽吉拉特和史蒂芬·海勒,可那個農莊里的女人說她什么都沒看見。她板著一張臉,接過錢,走進屋里,緊緊關上門,仿佛是要將正午溫柔的微風拒之門外。

又走了一英里,一條石橋橫亙在波光粼粼的拉夫河上。維利特坐在石橋低矮的扶手上吃起了午餐。她知道這是一條臭名昭著的河,因而不會拿出錫水壺在這條河里取水。當小黑貓跑到河邊查探時,她還喚它回來。不久之后發生的一件事證明她的擔心并不是多余的。一棵柳樹垂到拉夫河的河面上,一只鳥兒在柳條上駐足,突然跌到水中——也不知道是被迷暈了還是已經死了。一條像野豬那么大的紅鯉魚從河流深處浮出頭來,將落在水中的鳥兒一口吞掉。

下午的旅程就沒有那么愉快了,炎熱逼人,塵土飛揚。行囊的帶子壓得她的肩膀生疼,兩條腿感覺火燒火燎。傍晚前她來到一所農莊,向屋主租了一間房過夜。這里的主人是一個不茍言笑的男人,他直截了當地回答維利特提出的問題,但不會提供更多的信息——沒錯,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就能去到哈提格;沒錯,今早上他曾經見到兩個年輕人經過,那女孩一頭黑發,男孩看上去很高;是的,那男孩或許是“造夢者”(屋主說著畫了個遠古之印①),看上去的確很像。不過他對此可不大關心,他還有很多事要做,不像有些人那樣閑著。當天晚上維利特在小小的閣樓里給吉妮莎·佩特索寫信,她在信的末尾寫道:我感覺松了一口氣。或許我弄錯了,或許吉拉特不過是打算乘坐獨桅帆船到斯凱一帶游玩,說不定她現在還有一半的海程就靠岸了。

在旅行的第三天,維利特感覺更糟了。渾身上下無處不痛,右腳踝的一個水泡破了,燒灼般的痛楚傳來——她從未有過這種感覺。最后她終于抵達哈提格鎮,在這里把信寄出了出去,又買了一些食物,但她并沒多做停留,很快又上路了。上午十點左右,又走了很遠的路,已經可以看到北邊天上飄浮著幾朵青綠色的云彩——迷魅森林里長滿了各種蕈類,它們閃爍著綠瑩瑩的光芒,把天上的云彩都染綠了。

離開哈提格之后,大路漸漸變成了羊腸小道。一路上不見人,也看不到路邊的房子或農莊。濃密的灌木矮木交織成網,花粉和昆蟲在牧場上方飛舞,遠遠望去迷蒙一片;大片荒地中點綴著火紅的花朵,那些開花的植物甚至比維利特還高。正午剛過,她爬上一座小山,天上的云彩綠得更加耀眼。這時她已經能看到迷魅森林的邊緣了。牧場和森林之間的界線整齊劃一,仿佛是舊神借助尺子畫出來似的。

維利特走上一條北向小徑。這條路比較寬,牛車可以通行,可早已荒廢了。維利特走了幾英里,來到小徑的盡頭。此處有一棟廢棄倒塌的農莊,原本的場院已經雜草叢生,以此為家的只剩下蜘蛛和塵土。她來到水井邊,一旁的蓄水池已經干涸。她看到一個銹跡斑斑的水泵,但沒有用塔汲水。在這一片死寂中,水泵發出的刺耳噪音必定大得驚人。探尋一番后,維利特找到一條通往森林的羊腸小道,沿著這條路繼續向前。

迷魅鼠體型不大,大多時候膽子也很小。除非拿得準自己能逃脫,否則它們不會輕易騷擾人類。不過維利特可不想測試這些動物的膽子。下午晚些時候,她在距離森林約半英里處停下腳步。這里有一道由密密實實的石塊砌成的環形高墻,墻頭比維利特還高,墻體很厚,大部分完好無損。看樣子以前是牧羊人的露天羊圈。墻上有一個狹窄的出口——或許牧羊人曾趕著他的羊從這里進出。維利特找到一處坍塌的墻垣,爬到圍場里,發現幾塊石板搭成的“椅子”。坐在這里可以俯瞰整個羊圈,看來這里是牧羊人的“寶座”。她用雨衣墊在石板上,把手電筒和砍刀放在觸手可及之處,安頓下來。讓她驚訝的是,這張“床”竟然十分舒適。

貓可以在幻夢境、月亮和清醒境之間自由來去,還能去其他不為人知的地方。不過跟著她的小黑貓并不傻,它一直寸步不離。當夜幕降臨時,它跳上維利特的膝蓋上,不愿下來。

“一開始你就應該考慮清楚的。”維利特對小貓說。她說話的聲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回想起來,早上十點以后她就沒有再聽見過人聲了。

維利特不知道這只貓是否能聽懂。在四處旅行的年輕時代,一位造夢者曾告訴她,他懂得貓咪的語言。烏撒是一個擠滿貓咪的小鎮,可那里的貓從沒和她說過話,她也沒聽說過其他人與貓對話的經歷。當時聲稱懂得貓咪語言的造夢者是一個正經嚴肅的家伙,并沒有吹牛的惡習。或許這是只在清醒境才會出現的情況吧。

時間慢慢流逝,云彩散去,深夜來臨。森林上方閃爍的綠色變得更加耀眼。當晚,維利特見到了幾十年來最深沉濃厚的夜幕。她看得清每顆星星和每個星座。她在記憶中搜索,默誦每顆星星的名字:大陵五,葉芽,大角,開陽——北極星拖曳著藍色的尾巴,金星披著綠色的斗篷;火星看上去仿佛一張火紅的大碟子,她朝夜空伸出拇指,恰好能把它蓋住。幻夢境的夜空中有六個星座共九十七顆星星。

科萊麗·吉拉特在信中寫道:他說那個世界有上百萬顆星星。維利特之前就聽說過,可她覺得難以置信。這么多星星都能擠進夜空嗎?在幻夢境,天空并不是無邊無際的。她能看到天幕那垂懸搖擺的巨大褶皺,不停變幻的圖案,以及一條條相互推擠的黑色條紋。如果每一顆星星上都有一位喜怒無常、躁動不安的神,要是他們相互爭斗,那清醒境會不會遭受滅頂之災?

維利特一直望著頭頂沒有月亮的厚重夜空,看向那些稀疏的星星,打算這一晚就這樣過了。夜里,維利特仿佛聽到一陣微弱的響動,如此細微,她甚至懷疑是幻聽。那聲響就像是長長的腳爪走過草叢,還伴隨著顫巍巍的輕聲細語。她打開手電筒,一束黃光射入羊圈周圍的草叢中。聲音突然消失了,沉寂再次成為主宰。不過這樣的情況當晚只發生了一次,之后再也沒什么東西來驚擾她了。

維利特并不想睡覺,但最后還是睡著了。醒來時,她看到日出時分的玫瑰色晨曦出現在天邊,整片天空閃閃發亮。維利特繼續循著那條羊腸小道前行,她能感覺到蹲伏在背包頂端的小黑貓用胡須拂過臉頰。每次回頭,她總能看到貓咪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閃著綠光。

森林邊緣有一道灌木叢形成的界墻,現在灌木叢已經變得稀疏,維利特感覺腳下是厚厚的腐殖質層。這片森林長滿了高大的橡樹,落下的葉子在地上日積月累形成腐殖質層,而稚嫩的小橡樹便扎根其中。除此之外還可見到大得驚人的蕨類植物和直徑幾英尺的白傘菇。橡樹的樹干上長滿了巨大的蕈類,看上去就像一片片云母,一直延伸到目所不及的高處。常春藤也攀爬在樹干上,它們的綠葉輕拂著蕈類植物。樹木的枝葉相互交織,形成厚實的穹頂。偶爾有一線陽光從枝葉的縫隙中滲進來,投下許多金黃的斑點。蕈類植物散發出亮閃閃的青綠色,照亮了密林深處。空氣中彌漫著腐朽的氣味,黏糊糊的。

最后維利特終于想起如何辨別蕈類的生長形態,并借此找到林中的小道。這種林中小道是迷魅鼠的專用道路,維利特想起很久以前學會的一句魔咒,據說可以防止迷魅鼠的侵擾。她的舌頭仿佛難以發出那一串顫音,再說了,她也不清楚這么多年之后這句魔咒是否還有效。盡管如此,她還是不時地念一遍。雖然沒見到迷魅鼠的身影,可是她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迷魅鼠仿佛一直躲在她的目力范圍之外。她能感覺到迷魅鼠窄窄的腳爪在蕨類植物上挪移,有時明明沒有風,卻能聽到一種類似風聲的簌簌聲。還有幾次她聽見了它們的低語。

小黑貓一直蹲伏在背包上,全身肌肉緊繃,一動不動。

維利特年輕的時候,迷魅鼠可嚇不倒她。可現在呢?她為什么要害怕?迷魅鼠還是迷魅鼠,雖說她老了二十幾歲,可從根本上并沒有變。或許隨著年歲漸長,還變得更理性明智了。

走了一陣后,維利特來到一個岔路口。她確認了一下自己的方向,選擇了右邊的那條岔道。最后,她來到一片林間空地,這里只有一塊巨大的平板石。這是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是遠古時期的古革巨人設下的。迷魅鼠害怕這塊石頭,不敢靠近。只要這塊石頭不突然升起來,就算是一個安全的落腳地。

在四處旅行的年輕時代,維利特也曾去過地下世界。在米納爾沼澤她不小心掉入一個洞里,嚇得半死。幸好當時還有一名旅伴同行,否則她絕無可能活著回到地面。他們碰到過食尸鬼——這種生物全身軟塌塌的,以尸體為食,長著一張狗臉。它們有某種秘密通道,可以去到各個世界。當時維利特的旅伴居然有一些食尸鬼朋友,在它們的幫助下,兩人找到了通往地面世界的路。途中那名旅伴還教了維利特一些食尸鬼的語言,聽起來就是一些“咪呯”和“咕呤”①的聲音。兩人沒走多遠就遭遇了妖鬼的襲擊。妖鬼是一種猥瑣的生物,它們弓腰駝背,外形和馬相仿,一張平平板板的臉上長著一雙不安分的眼睛,閃爍著狡詐的光芒。維利特當時和旅伴走散了。在一片黑暗之中,她摸索前行,來到一個古革巨人的城市。古革巨人是體型碩大的怪物,長著一身油膩膩的皮毛,有六個爪子。它們的嘴是豎著長的,遠遠望去就像臉上有一道豎直的豁口,豁口兩邊長著兩只閃閃發亮的紅眼睛。后來維利特遇見了一群食尸鬼,她用自己學會的幾句食尸鬼語言與它們交流,在它們的幫助下找到了旅伴。最后當兩人回到地面世界時,維利特感覺陽光是如此溫暖。算起來,他們在地下世界待了近一個月。

維利特在大石旁吃過東西,歇了一會兒,重新上路。她走到密林深處,樹木枝葉交疊,遮住了頭頂的天空,感覺就像在一條草木構成的隧道中行走。迷魅鼠再次跟上她的腳步,現在她發覺這些生物的確意有所圖。看來她的魔咒根本沒用。以前,這句魔咒或許還能激起迷魅鼠的敬畏,可現在它們早就對此不以為意了。它們跟著她,或是藏身于蕨類植物和蘑菇后,或是躲在樹上。維利特曾幾次感到令人生畏的爪子撓著她的腳踝和后背。即便她對迷魅鼠的叫聲并不熟悉,可她也聽得出那聲音中飽含興奮。

維利特拔出砍刀,覺得自己就跟傻瓜似的。她看上去根本不像刀客,那些迷魅鼠也沒有被嚇退。在樹木組成的穹頂之上,天空漸漸變暗。現在她已經走進了密林深處,即使想返回也來不及了。林中并非漆黑一團,蕈類植物發出的微弱綠光,就像點點鬼火,讓她感到很不舒服。手電筒里的電池熬不過整個晚上。她撿起一根落在地上的枯枝,從行囊中拿出一小瓶瀝青,開始制作火把。她發現自己并沒有把往日的技能忘個精光,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維利特繼續向前,迷魅鼠再次跟上來。她揮舞火把,把它們嚇退。她估計大概有幾十只迷魅鼠,不過看不清。她所見到的只是蕨類植物后面的褐色皮毛,一掃而過的柔軟尾巴,以及躲在隱秘處緊盯著她的黃色眼睛。她開始覺得手臂酸痛,小黑貓在她耳邊不停叫喚,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一只年輕的迷魅鼠比其他同伴更大膽,跑到她的腳邊,啃她的腳踝。維利特不假思索地揮舞砍刀,仿佛深埋在她肩膀和手臂中的某塊肌肉瞬間蘇醒。那只迷魅鼠趕緊后退,發出一聲驚叫,那聲音與迷魅鼠顫悠悠的日常語言完全不同。迷魅鼠往后退,維利特繼續向前。可不久之后它們擺脫了恐懼,再次跟了上來。

看來這些迷魅鼠是把她當成獵物了。

維利特跑起來。她發現盡管年歲漸長,眼下也精疲力竭,但她居然還能跑。一只迷魅鼠靠得太近,她把火把朝它扔去,之后轉身循著蕈類植物的綠光跑去。小黑貓也跳了下來向前狂奔,仿佛一道流動的黑影。維利特看到路邊有一塊古老的六角形巨石,上面穿著孔。她記起以前的旅行中見過這個路標,明白自己身在何處。她離目的地已經很近了。迷魅鼠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其中幾只跑到她前方的樹上潛伏著,等著撲到她身上。她大喊著“快滾開!”聲音憤怒而嘶啞。她已經跑到迷魅鼠潛伏處的正下方,拿起砍刀在頭頂揮舞。躲在樹上的迷魅鼠并沒有跳到她身上,而是落到地上,和后方的同伴一起展開追逐。

頭頂的枝葉變得稀疏,維利特跑到一片空地上。天上掛著四分之一個月亮,星星點綴在周圍,濃黑的夜幕襯出遠處陰森森的哈提格-科拉山。三塊布滿蒼苔的玄武巖巨石搭成一個門框,門框中央嵌著一扇黑鐵鑄成的門。維利特開始猶豫了。她只見過深眠之門一次,而且當時那門是半開半掩的。可現在,這扇門關得死死的,說不定還上了鎖。

在她身后,迷魅鼠已經涌入了空地。她第一次看清它們的樣貌:林中的憧憧黑影變成幾十只褐色動物,長著帶有關節的長肢,四腳著地,看上去只有正常人的膝蓋那么高。它們不斷向她逼近,眼里閃爍著黃色的光芒——那是一雙雙捕獵者的眼睛。

小黑貓從鐵門的縫隙中鉆進去。維利特跟在后面,一下子撞了上去。門發出低沉渾厚的響聲,仿佛有人敲響了如同一座小城鎮那么大的一面銅鑼。迷魅鼠聽到這刺耳的響聲,立即停下了腳步,發出恐懼的驚叫,紛紛后退,爬到樹上。門沒有鎖,維利特打開門沖了進去。

她面前是一道寬闊的石板階梯,蒼白的石板上覆蓋著綠苔。維利特一口氣跑到階梯的第一個拐角處,那些迷魅鼠并沒有跟來,或許現在安全了。

過了好一會兒,維利特才喘過氣來。她的心還在怦怦亂跳,冷汗在臉上、胸前和手臂上凝結。小黑貓蹲伏在她身旁,微微喘著氣。她拿出水壺,往壺蓋里倒了一點水。小黑貓把蓋子舔了個干凈,她則喝光了水壺里的水。她的右腳踝痛得厲害,身上還有多處樹枝造成的刮痕。沒想到自己還能跑那么快,她還以為自己跑不動了呢。年輕的時候身體強健,行動如風,看來當年的風采并沒有完全消失。

維利特回頭看了看。她只不過爬了一段階梯,迷魅森林卻已經從視野中消失,只能看到遠處的點點微光。從這一邊看,門框依然是大塊玄武巖,可門的模樣完全不同——并非用黑鐵鑄造,其中一扇仿佛是用一整根象牙雕成的,應該是某種龐然巨獸的牙齒;另一扇則由裁成片狀的半透明獸角拼接而成。

如果再次穿過這扇門,她會進入什么地方?或許,她會進入自己的夢鄉?女人也有自己的幻夢境嗎?在她漫長的旅途中,從沒見過來自清醒境的女人,也從未聽說過。她想起了那張印著“阿維尼翁的鐘樓廣場”的明信片,想起了那個小鎮廣場,想起了那些穿著鮮亮夏裝的婦女。明信片上的女人和男人一樣多,這真的可能嗎?

疲憊席卷而來。這兩天她不停趕路,每天只睡一兩個小時。維利特沉沉睡去,不省人事。如果她曾經夢到什么,醒來后也全然不記得了。

她醒來時天已大亮。之前不停揮舞火把和砍刀,導致此時手臂酸痛,腳踝也腫起來。讓她驚奇的是,自己狀態非常好,已經很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她想起很久以前一個旅伴說過的話:絕處逢生最能讓人充滿活力。盡管現在很餓,可她并沒有吃東西。到達神殿之前是不可能找到水源的。

小黑貓在行囊旁邊蜷成一團,繼續呼呼大睡。一旁的階梯扶手上有幾個帶血的爪印,旁邊還有一團油膩邋遢的褐色皮毛——那是一只幼年的迷魅鼠。看來小黑貓已經自己解決了吃飯問題。之前維利特還覺得貓咪的個頭太小,不是迷魅鼠的對手,看來她想錯了。

維利特背起行囊,小黑貓被吵醒,長長地伸個懶腰,靈動的眼睛對著朝陽眨了眨。

“想讓我帶你一程嗎?”維利特彎下腰。可小黑貓并沒有跳上背包,而是沿著階梯扶手向上跑去。

維利特曾聽說,從深眠之門到火焰神殿的階梯一共有七百級,可數了一會兒她就糊涂了。階梯在樹木叢生的峭壁之間蜿蜒,感覺好像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對面的崖壁。階梯漸漸變成不規則的花崗巖石板,不時還要爬一段沒有梯級的陡坡。現在她已經爬到樹木線①以上,除了她和小貓之外沒有其他活物。小黑貓跟著她往高處攀爬,一舉一動仿佛胸有成竹,這簡直有違貓的本性。現在還看不到哈提格-科拉山的最高峰。頭上的天幕鼓鼓囊囊,一座座險峰峭壁拔地而起,峰頂融入天幕微淡的紋理之中。

維利特感覺全身的肌肉酸痛無比,每喘一口氣都覺得費勁。空氣變得稀薄,聞起來也大不一樣了。這種氣味讓她想起陌生的海洋,還有遙不可及之處的冰山。這會不會是清醒境的氣味,或是天幕本身的氣味?現在她還在自己的世界中嗎?她不得不時常停下來喘口氣,每次停下,都發現自己身處一片云海之中。云彩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刺得雙眼生疼。她還看到頭頂的天幕上有一道道淺淡閃亮的紋路。

這些階梯走起來感覺有幾千級,不過最終她還是爬到了頂。在攀爬過程中,維利特一直盯著自己的腳步,很少四處張望。她大汗淋漓,感覺自己要脫水了。汗珠蒸發之后,皮膚上留下了一層鹽漬。

突然間,階梯消失了。她抬起頭,發現自己站在一塊花崗巖石臺上。這個平整的石臺寬約二十步,長約四十步,看起來就像教室地板。石板中夾雜的石英不時反射出微光。石臺的一側,世界已經沉了下去,躲在她剛剛穿越的云海下方。頭頂的天幕布滿云紋,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另一側是一堵凹陷的石壁,上面排著許多門窗和一些渾然天成的小陽臺。頭頂約一百英尺處,石壁向外突出,形成一個頂棚,為石臺遮擋陽光。

維利特大口喘著氣,這時她看到上方一扇小窗戶里有個男人,那男人也看到她了。他離開窗前,出現在石頭陽臺上,接著又循著一道階梯走下來。他穿著帶花邊的軟鞋,披著紫色長袍。袍子層層疊疊,看似十分累贅,不過他卻能靈活地走下樓梯,不受半點阻礙。他對小黑貓倒很友好,但對維利特擺出了一副倨傲輕蔑的樣子。維利特知道他只是遵照神殿中的古老規矩行事,并無他意。男人把她帶到一個專為來客準備的巖洞中,讓人給她送來了水、酒和食物。維利特向他打聽造夢者史蒂芬·海勒和科萊麗·吉拉特:他們是否在此處停留?是否已經前往清醒境?又或是尚未到達此處?可那人什么都沒說。而對于維利特提出的面見神殿祭司的請求,他無法置之不理,但還是頗為無禮地聽她講完,就馬上離去了。

維利特不停喝水,直到大汗淋漓,然后開始吃東西。這個巖洞很冷,一面墻的高處開了一扇小窗,耀眼的光線從此處射進來。當晚她睡得很安穩,感覺像回到了烏撒的學院員工宿舍。

剛到此地的第一天,維利特便發現此處只有她一個外來客。接下來的兩天里,維利特能做的只有等待。她漸漸感到不安。一位臉色陰郁的祭司助手被派來為她服務,她不停地讓他給此處的大祭司納什特和卡馬坦捎話。只要看到穿紫色長袍的人——不管是祭司還是剛進來的見習教士——她都會拜托一番。除此之外她便無事可做了。她說出自己的名字,不過沒有提到學院,也沒有說自己是一名教授。她知道在校園之外,這個世界上許多人對受過教育的女性缺乏了解。

她設法消磨時間,便走到光滑的石臺上,觀察頭頂不斷變幻的天幕,看著點點奇異的光斑在天幕中洇開,化作片片奇形怪狀的葉子。天幕的褶皺擠在一起,形成許多布滿裂紋的小塊。一直以來她都想找出天幕變化的規律,即使是現在她也不時思考這個問題。她跑到神殿那貌似蜂巢的巖洞中探險,沒有人阻攔她。許多走廊和巖洞中都點著火把,散發出瀝青和松脂的香味。有時她去到深處的走廊,那里看似久無人跡。在這種地方,唯一的光源就是褐色地衣。那些地衣閃爍著冷冰冰的光芒,看上去了無生氣。還有一次,她眼前閃過一道粉色亮光,便立刻頭痛起來,過了好幾個小時才慢慢消退。

第一天傍晚,維利特發現了一個長長的巖洞房間,其中一面墻的高處開了一排窗戶。墻上掛著黑乎乎的畫作,放著鑲玻璃的櫥柜,高高的架子上擺著卷軸和書冊。她抽出一個小小的卷軸,上面的文字她倒認得。那是伊比文,看來這個卷軸來自遙不可及的過去①。她感覺到羊皮紙在她手指的輕觸下開裂,便小心地放回原處,拿起另一本書。這本冊子暗褐色的硬皮封面上寫著一串字:克魯索魯濱遜丹尼爾笛福②。對她而言這串字毫無意義,她意識到這是一本來自清醒境的書。她更為仔細地審視周遭的物品:許多書冊都很陌生,看樣子是來自其他世界;櫥柜里有一些奇怪的小玩意,材質或是銅鐵,或是一些明亮光滑之物,仿佛上過一層清漆。她重新翻開那本“克魯索魯濱遜丹尼爾笛福”,里面的文字恰好是她的母語,而封面的那串文字則是人名。她開始閱讀,這時一位穿著紫色長袍的老人走進來。他身上的袍子看上去很古舊,原本鮮亮的紫羅蘭色已經變成了黯淡的薰衣草色。這位老人大聲斥責她,說話的腔調讓維利特想起了女子學院圖書館的管理員烏內莎·博斯。盡管這兩人的年齡、性別和語言都各有不同,不過說話的口氣卻極為相似——所有圖書管理員都仿佛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

第二天,維利特四處亂逛時發現自己已經很接近供奉火焰神的巖洞了。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燒,那聲音既深沉又響亮。走道深處閃爍著忽強忽弱的紅色火光。可她還沒來得及一探究竟就被人推了出來。這是一個不茍言笑的男人,長著一臉紅色的絡腮胡,那胡子仿佛根根樹枝一般分出枝丫。他手上戴著厚重的大紅手套,上面還鑲著珠子,舉手投足之間透出一種威嚴。把維利特趕出來后,他剛轉身想走,便被維利特拽住了手臂:“求你幫幫我吧,我在找兩個人,其中一個是來自清醒境的‘造夢者’,另一個屬于我們這個世界,是來自烏撒的女孩。你至少可以告訴我他們是否經過此處吧?”

紅胡子祭司看著自己的手臂,似乎在猶豫是否要把她的手撥開。不過他還是什么都沒說。維利特繼續追問:“我是這個女孩的監護人,我對她負有責任。如果我不知道她是否來過這里,就沒辦法繼續找她了。對了,她的名字是科萊麗·吉拉特。”

維利特發覺紅胡子祭司在聽到這名字時悚然一驚。祭司說:“我只能告訴你,多年以來,沒有一個神殿的人打開過淺眠之門。”

維利特對這種模棱兩可的說辭并不陌生,她直截了當地追問:“那么就是有別的人開過啰?”

可紅胡子祭司只說了一句“神殿這片區域禁止進入”便轉身離開了。他的背挺得直直的,看上去頗為惱火。維利特望著他漸遠的背影,心想著要不要違抗祭司的禁令。如果她還年輕,肯定會這么做。那時的她總以為自己可以逃脫責罰,就算事情敗露,也拿得準那些祭司不會要她的命。可現在她老了,無法再依靠年輕和美貌擺脫困境。加之她被歲月磨礪得更為睿智,知道違抗的舉動沒什么意義。

于是,維利特沿著另一條走廊隨意漫步。她走進一個巖洞。此處的屋頂很高,與其說是巖洞,不如說是秘密花園。地板上長滿茵茵綠苔,宛如一片芳草地;綠苔中間夾雜著一片片真菌,就像一朵朵星形的白色花朵。真菌發出的柔和白光照亮了整個巖洞。還有一些長得很高的蘑菇,菌柄厚重,菌絲搖曳,仿佛柔美的柳枝參差披拂,蘑菇下方似乎生長著葉子閃亮的玉簪花。維利特走近一看——那不是玉簪,而是真菌。空氣中彌漫的氣味讓她想起了百合。這種氣味與百合的香味還是有區別的,不過挺好聞。

巖洞的中央有一根圓柱,柱身上開了一扇小鐵門。小門的鐵枝覆滿青苔,維利特無法分辨鐵門上的花紋,只知道那是某種動物的圖案。小門后方是一道白石砌成的螺旋階梯,階梯頂端隱入黑暗之中。小黑貓也一直跟著她進來了,她也弄不清這只小生靈為什么這么做。注意到柱子上的小門后,小貓從鐵枝的縫隙間擠了進去,朝樓梯上方跑去。維利特跟過去,雙手剛握上鐵枝,立刻退后幾步跳開——門上的鐵枝十分燙手,仿佛剛從烈火中取出來似的。

維利特回到自己的巖洞,一位穿著紫袍的男孩正在找她。男孩喘著粗氣,讓她想起三伏天的狗。他急切說:“納什特大祭司召你過去。”看他那樣子,簡直恨不能立刻拖著維利特去見大祭司。男孩跑在前面,維利特跟上他,心想自己終究是要被神殿的人趕出去了。男孩每跑幾英尺就要回頭望望,可維利特不愿跟著他跑。她可不想在面見納什特大祭司時大汗淋漓,氣喘吁吁。

他們來到一扇大門前。大門是用鐵條捆扎粗壯的白木制成的,門邊站著兩個祭司。男孩已經不見蹤影,守門的祭司打開門,維利特走了進去。里面是一個又窄又長的覲見廳,陳列著一些雕像,雕像的形狀和排列讓人心神不寧;安放在基座上的火把散發出微弱的光芒,火焰顯現出色調不一的紅色:深紅、大紅、胭脂紅……大廳的一端有一個高高的石臺,由打磨過的玄武巖制成。石臺一側有一段長長的階梯,石臺上方放著兩把富麗堂皇的大椅子,看上去就像國王的寶座。每張椅子上方都懸著一塊黑色的花崗巖石塊,在火把的映射下散發出微光。

左側的椅子是空的,右側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人。他長著黑色的絡腮胡,穿著青紫兩色的厚重長袍,頭上戴著一頂鑲著蛋白石的雙重冠冕。維利特朝他走去。

坐在高處的大祭司俯視著她,突然喊了一聲:“維萊妮!”他的聲音讓維利特感到熟悉,可她還是想不起來。

她驚奇地抬頭仰望大祭司:“我不叫維萊妮已經很多年了。我是來自烏撒的維利特·博伊,我想要打聽關于科萊麗·吉拉特的消息。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帶她回去。”

大祭司站起身,頭上的雙重冠冕碰到了椅子上方的花崗巖。他的一舉一動喚醒了維利特的記憶,她終于想起來了。

“是雷恩嗎?”她猶豫不決地問。

情勢發生了變化:她認出了眼前這個人。大祭司納什特——即原來的雷恩·阿特斯卡——帶著她離開被紅色火把照亮的覲見廳,從寶座后方的一扇小門出去,來到另一個巖洞中。這個巖洞很小,沒有窗戶,四面都是石墻,天花板很低,不過洞中的擺設布置卻出人意料地舒適。這件小房間與莊嚴肅穆的神殿格格不入,書架上堆滿田園詩集和小說,多盞鏤空燈在奢華的壁毯和堆滿靠墊的沙發上投下點點光斑。

雷恩拿出兩個杯子,倒上產自哈普的甜青酒。兩人對視良久。雷恩·阿特斯卡是索納-尼爾人,她記憶中的雷恩是個身材頎長的小伙子,眼里帶著笑意。他總是無憂無慮,無所畏懼。對于女人們來說,他沒什么吸引力。雷恩對維利特從來沒什么不切實際的期待,因而是一個很好相處的旅伴。維利特和雷恩走了一段之后,就在臭名昭著的魔鬼城撒拉倫分手,原因只能歸咎于年輕人那顆躁動的心。

這么多年來,維利特一直沒有聽到雷恩的消息,眼前的雷恩已經大變樣。他長胖了,上寬下尖的黑胡子幾乎蓋住了整張臉,她甚至看不清他的嘴在動。他以前腳步輕快,現在卻拖沓沉重,帶著一股威嚴。就連原先那詼諧輕松的嗓音都變得深沉渾厚。

納什特大祭司開口了:“我看到一個幻象……不過讓我先回答這兩天你不停追問的問題:三天前的黃昏,造夢者史蒂芬·海勒曾到過這兒,一個屬于我們這個世界的女子與他同行。不過海勒并沒有說出這名女子的名字。”

維利特猛地站起來:“我耽擱了那么久!你……”

大祭司打斷她:“聽我說……”他的聲音變得更為自然,“維萊妮,我看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沖動。對于造夢者來說,離開我們這個世界是很容易的,他們只要醒過來就行了。可海勒希望把他的同伴也帶過去。雖說他有一把可以打開淺眠之門的銀鑰匙,可我們世界的人無法輕易去到清醒境,我們不會讓他們過去。那天晚上,海勒向火焰神祈禱,后來我的同儕卡馬坦大祭司看到了一個幻象。那是某個舊神的指示,他要求我們讓那個女孩和海勒一起過去。因此我們只得讓步了。”

維利特不停踱步:“我本可以追上他們的!雷恩,你讓我浪費了好幾天時間!”

“維萊妮,坐下,你吵得我頭疼。”雷恩說。一瞬間,維利特感覺那個舊時的朋友又回來了——以前她焦躁不安地踱步時雷恩總會說上這么一句。原本許多傷人的話已經沖到嘴邊,她硬生生咽了回去。“我當時不知道有人在追她,”雷恩繼續說道,“但無論如何,我們不能違抗神祇的意志。今天下午,火焰神和我說話了,祂只帶來了一條訊息,簡直是晴天霹靂:科萊麗·吉拉特是某個神祇的外孫女……”

維利特拼命搖頭:“不會的,她父親是烏撒的居民,是羊毛市場的股東。她本人也在烏撒出生。”

“實際上,我看到她時就應該想到了,”雷恩繼續說,“她很像冷之高原那一帶的人。”

“傳說中的冷之高原嗎?”維利特從小到大聽說過許多這方面的傳說:在遙遠的北邊,卡達斯山的另一側有一片杳無人跡的冰原,那里有一群神祇,祂們癡愚盲目,嘟嘟囔囔,處于半夢半醒之間。周圍還有一群神祇獄卒惡狠狠地監視著祂們。

“那可不是傳說,”雷恩說,“我曾去過那兒,我們兒時聽過的故事中有幾分是真實的。有時這些神祇會逃出卡達斯山,變成人類的模樣,在冷鎮生活一段時間。期間,祂們的所思所想和常人無異,祂們會做夢,會戀愛,會喝酒,聽到笑話也會哈哈大笑,甚至會在酒館和人斗毆打架。科萊麗·吉拉特的外祖父曾經跑下山去,和當地的一個女人墜入愛河。一兩年之后祂回到卡達斯山,而祂的情人后來生下了一個女孩。”

“她被拋棄了。”維利特說。

“我想他不是有意的。沒有人能真正逃離卡達斯山,即使是神也做不到。那里的獄卒總會找到祂們,把祂們拖回去。回到卡達斯山后,祂們又會發瘋,忘記曾經發生的事……不過有時能隱約想起曾有過的自由,以及失落的愛情。如果條件允許,祂們會想辦法守護自己的兒孫。”

“吉拉特的情況也是如此,”維利特總結道,“那么是她的外祖父給你們啟示,讓你們放行的?”

雷恩皺皺眉頭:“不是,這正是困擾我們的問題。我知道許多神祇的下落和近況。據我所知,吉拉特的外祖父……那個舊神一直待在卡達斯山上,早已陷入癲狂,正躺在絲綢睡榻上做著迷夢——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多年了。”

維利特擦擦眼睛:“這么說是其他的神?其他神為什么要插手這件事?”

“假設吉拉特那位滿懷愛意的外祖父在醒來之后發現自己的外孫女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祂會怎樣?祂會不會大發雷霆,傾瀉復仇的怒火毀滅一切?我想,傳達第一個幻象的神祇正想得到這樣的結果。”

“祂會對烏撒展開報復。”維利特說。

幻夢境的神祇雖然微不足道,可是脾氣不小。祂們經常沒來由地傾瀉怒火,又或是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大開殺戒,把城鎮變為劇毒的焦土,把園林變成荒原。祂們想毀滅一切。在歷史上,這樣的故事實在是不勝枚舉。維利特在四處旅行時曾到過一個被神祇怒火摧毀的城鎮。廢墟中,她發現一個給小孩帶的金腳環。腳環繞在一根細細的腿骨上,骨頭已經焦黑,腳環也融化了一半。

維利特放下酒杯,她的手突然變得麻木無力。她想起了烏撒的窄街小巷和美麗的廣場,想起了那里的民居、大廳和神廟……這一切都將被神祇的怒火燒成焦土。她還想起了那里的人:學生、羊毛商人、小販、馬夫、裁縫……這些人最終會成為食腐動物和食尸鬼的美餐。

吉拉特的外祖父肯定會這樣做的。這里的神祇向來會做這樣的事:大開殺戒,毀滅一切。

雷恩沉默良久,仔細看著她臉上的表情。他說:“不僅僅是烏撒,還有尼爾和哈提格,甚至連斯凱河沿岸的所有平原地帶可能都會遭殃,誰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呢?說不定舊神們正在賭博,吉拉特不過是游戲中的一枚籌碼,而烏撒不過是運氣不好被犧牲了。或者,那不過是一群醉漢在打架,而烏撒和其他地方不過是醉漢腳下的螞蟻。或者,某個心懷恨意的神祇高興看到毀滅和苦難,因而想方設法地引發一場災難。維萊妮,我供奉這些神祇已經二十年了,我對祂們的了解總比你多一點。”

維利特苦笑一聲:“想想看,我們接受的教育還要求我們對這些神祇頂禮膜拜!我該怎么崇拜祂們?任何頭腦清醒的人都做不到!還是數學好,至少不會傷人。”

“你說頂禮膜拜?你以為這就是我們做的事?”雷恩弄翻了酒杯,燈光灑在四處漫溢的酒水上,“我們只是在安撫祂們。”他說。

“好吧。”維利特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微顫抖。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更為強硬的聲調說道:“好吧,我一定要追上吉拉特,把她帶回家。雷恩,你能讓我通過淺眠之門嗎?”

“那是被禁止的,”雷恩緩緩說道,“不過如果有辦法的話,我肯定會幫你。這些年來我一直無法離開哈提格-科拉山,可我并沒有忘記斯凱平原——那一片片莊稼地,陽光在麥田上跳舞,多美啊……可是只有小部分造夢者才有鑰匙。”

“這些鑰匙在哪兒?”

雷恩只知道其中五把鑰匙的下落:史蒂芬·海勒拿著一把,他已經回到清醒境了;另一個擁有鑰匙的造夢者要去傳說中的“圓柱之城”溫克探秘,沒人知道現在他身處何方,甚至沒人知道他是否還活著;還有一個從清醒境來的人有鑰匙,他對根特草上了癮,現在正在六王國一帶游蕩,如果他沒有當掉鑰匙換錢,那鑰匙應該還在他的口袋里;還有一把鑰匙遺落在偏僻的佐布納地區,它的主人艾德里安·富爾頓被夏塔克鳥拎到空中,當時他拼命尖叫,不知被這些兇禽帶去哪里了。

最后一把鑰匙的主人是倫道夫·卡特①,現在在偏遠之地埃萊克-瓦達當國王。

聽到這兒,維利特手中的酒杯差點掉在地上:“卡特?”

聽到她不同尋常的語氣,雷恩停頓片刻:“你認識他?”

“不錯。”維利特笑了起來,她的笑聲不僅使雷恩驚詫,她自己也吃了一驚,“卡特現在是國王?”維利特說,“沒錯,他總是雄心勃勃。我們曾一起旅行……就在你和我分開之后。”

雷恩微微抬頭,臉上露出探詢的神色。維利特只得干巴巴地加上一句:“沒錯,雷恩,就像你我之間一樣。”

“那么,這種關系會引發什么問題嗎?”雷恩問道,“愛情總會把問題變復雜。”

維利特回答說:“對我來說,這沒什么……好了,烏撒的命運排在第一位,我只能去找他了。我和他已經三十年沒見面了,過去的日子,早就回不去了……還有其他辦法去到清醒境嗎?”

“當然有,不過我對此并不了解,而且這些方法肯定都很危險。”

維利特揚起頭,聽到耳后傳來輕微的碎裂聲:“埃萊克-瓦達……就是它了。路途很遙遠,要走上幾個月。至于卡特……我已經沒得選了,不是嗎?我明天一早就離開。”

十一

當天晚上,雷恩又拿來許多酒。維利特每喝一杯,雷恩就能灌下三杯,可他看上去并沒有醉。或許,他以這種方式來說服自己服從命運的安排。之后他們一起進餐,像朋友一樣閑聊。沒錯,他們是朋友——很久以前就分開了,而現在又即將別離。他們談起以前的日子和現在的生活,話題在過去的記憶和當下的狀況之間轉換。以前的雷恩是個不安分的小伙子,腳步輕快,興致高昂,而維利特也和他差不多,兩人在一起時經常笑聲不斷。回想起當年橫穿薩拉布、帕格、扎爾和修拉的旅程時,兩人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過那趟旅行過后的那幾年他們卻較少提及。離開撒拉倫之后,維利特繼續旅程。一年后她碰到了倫道夫·卡特,和他結伴同行。兩年后他們分了手,維利特結束了漂泊不定的生活,申請就讀塞勒菲斯大學的女子學院,之后到烏撒任教職。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一個正確的選擇。可是與雷恩的交談讓她突然感到自己在烏撒度過的日子顯得很不真實。她從沒想過要搬出那間亂糟糟的員工宿舍,真正在烏撒城里安家落戶,或許她根本不在乎。她一直欺騙自己,直到連自己也相信烏撒就是她的家,可事實并非如此。

雷恩的故事比她的短得多。和維利特分別之后,雷恩乘船去了極北之地的海港城市利拉格-冷原,從那里登上冷之高原。“我聽說冷之高原附近一帶的人長得很美,”雷恩一臉凝重地舉起手中的酒杯,仿佛在無聲地祝酒,“可是那里很冷很黑,當地人都信不過我。他們很少見到外來的陌生人。偶爾有某個神從冷原上逃出來,混跡于他們之間,不過他們知道我肯定不是逃跑的神祇。有一家人待我倒很好,他們招待我,還給我吃的。這家人在我的飯菜中下了迷藥。我醒過來之后發現自己被捆住手腳,綁在一塊大石頭上。這家人要活活燒死我,把我當成祭品獻給舊神。但整件事并不像那家人想象的那樣,我沒有被燒死——舊神接納了我。再次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塊冒煙的玄武巖上,身上的衣物化為灰燼。這時我得到了神的指示,一個深沉陰郁的聲音在我的腦子里響起:雷恩·阿特斯卡已經死了,現在你是無名者,去哈提格-科拉山,成為納什特。那家人的田地和牲畜都被燒掉了……后來,我就到這兒來了。”

“那你的家人……”維利特輕聲說道。以前雷恩總能講出許多關于自己兄弟姐妹的有趣故事,有一次還帶上維利特回家過特菲利節。阿特斯卡一家人笑容滿面地歡迎他們,還端上了自家釀制的啤酒——那是充滿愛意和歡笑的一家子。

納什特大祭司的聲音變得空洞:“雷恩·阿特斯卡已經死了,希望他們能盡快忘了他。”當天晚上,他的臉上再也沒出現過笑容。

第二天清晨,納什特大祭司讓人為她準備旅途所需的肉和面包,微微嘆氣道:“真希望我也能……不過我現在身子變沉了,動作也慢了。”說著他拍拍自己的肚皮,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讓人感覺往日的雷恩·阿特斯卡又回來了,“我年復一年地待在同一個地方,和你一樣,可為什么你還能上路?我感覺身上都要長出荒草和青苔了。”

維利特出發之前,雷恩帶她來到圖書館。他從架子上拿下一個小物件。這件東西仿佛一個薄薄的方形匣子,只有她手掌那么大,表面似乎涂過黑釉,正面鑲著一塊黑色圓形寶石,邊沿有幾個銀色的突起。雷恩對著小盒子念了一段咒語,片片陰影在他眼眸中閃現。念完咒之后他顯得疲乏憔悴,一張臉在黑色絡腮胡的映襯下更顯蒼白。他把匣子遞給維利特:“拿著吧,等你到了清醒境,這個盒子會帶你找到科萊麗·吉拉特。”

維利特掂了一下,匣子的表面觸感生涼,出乎意料的沉重。她漫不經心地問:“清醒境是什么樣的?”

雷恩仿佛在描述一個幻象:“那里充斥著各種奇異詭譎之物,天幕漫無涯際,夜空中有成萬上億顆星星,那里沒有神。”過了一會兒,他仿佛不記得自己說過什么了,維利特復述他的話時,他只是笑著說:“好吧,等你回來后,你可以告訴我那里究竟是什么樣。”

“當然,”維利特說,“我回來之后一定會告訴你。”

兩人道別之后,維利特回到自己的巖洞,給吉妮莎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打探到的消息,還有自己的計劃。維利特打算到埃萊克-瓦達去找卡特要鑰匙,然后避開火焰神巖洞的守護人,設法通過淺眠之門。當晚,她一直沒見到小黑貓,不過等到第一縷冰冷的紫色晨曦從高窗滲進來時,小黑貓又出現了。它的胡須上沾著血塊和肉屑——或許剛剛有某只小動物在它爪子下遭了殃。它心滿意足地梳洗,擦去臉上的污漬。小黑貓看上去比在烏撒時還要健壯:雖然體形依然很小,肌肉卻變得結實。它跟著維利特走到石臺上,沿著階梯朝山下走去。這次維利特不再勸它離開了。

他們在拂曉時分啟程。在四處旅行的日子里,維利特常常選擇在清晨出發,現在,她再次踏上旅途。

十二

下山和上山一樣累人,不過所用的時間沒那么長。那片亙古不變的云海仿佛一片片黃油堆積在一起,云海上方是陰沉沉的天幕,細小的貝殼狀花紋和閃亮的碎石狀圖案在天幕中形成一個漩渦。不久之后她就走進云海中,什么都看不到了。穿過云海向上望,原來那片漫卷漫舒的海洋不過是徘徊在哈提格-科拉山高處的一小片云彩。

在將近正午的時候,維利特跨過那扇由象牙和獸角制成的門。這次沒碰到迷魅鼠,但她不愿再冒險,找了一條捷徑,快速離開。走到森林邊緣時,一抹血色殘陽已經沉入西邊天的云海中。她繼續疾步向前,來到一片干燥的荒原。此處遍布著石子沙礫,其中夾雜著一叢叢荊棘和干草。這些植物會在旅者裸露的皮膚上留下道道血痕,讓人感覺陣陣刺痛。

在天黑之前維利特找到一處碎石廢墟,幾尊陰森森的雕像矗立其中,形態與常人迥然相異。此處應該是一處神殿的廢墟,曾經供奉著不知名的神祇。或許神殿所供奉的神滿懷嫉妒和惡意,把自己的神廟夷為平地;或許這個神祇的敵人施法讓這座神殿轟然崩塌;或許這座神殿由于時光流轉情勢有變而化作一堆碎石瓦礫,又或是某些巨獸讓這座神殿化為廢墟。維利特在廢墟的一角找到了一片鋪著石板的地面,旁邊已經坍塌的神龕壁為這個角落提供了遮蔽,是一個休息的好地方。維利特撿來干枯的荊棘枝條,燃起一堆篝火。那枝條很干燥,其中富含樹脂,燃起的火焰是亮綠色的,氣味也很好聞。維利特鋪好毯子,輕輕嘆了口氣。一想到要在這堅硬的石板上睡一晚,她全身的骨頭都痛了。不過她躺下來的時候卻又松了一口氣。哈提格-科拉山神殿的床更舒適,食物也更可口——看來那里的祭司都不是苦修派——不過這里的空氣好像更干凈。

維利特仰望天幕。月亮只露出大半個臉,低低地掛在天邊。眼前的景象讓她想起年輕時攀上諾頓峰頂看到的風光。看來今晚月亮也沒有事做,或許是懶得把整張臉露出來。但過了一會兒,月亮露出圓圓的臉龐,向東邊飄去。

她想起卡特。卡特長得不高,皮膚黝黑,相貌英俊,牙齒也很好看。他像所有造夢者一樣,都散發出一種特殊的魅力,而這魅力的本質卻是一種落落難合的冷漠。在旅行四方的日子里,維利特曾見過不少人,據她所知,其中有五個是來自清醒境的。在魅力和氣質上,這五個人和卡特都很相像。

她從未見過來自清醒境的女人,有一次她問卡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卡特輕蔑地回答:“女人不會擁有這種恢宏大氣的夢境。她們關心的都是些雞毛蒜皮,孩子啦家務啦什么的,她們夢境的格局太小。”

男人經常說些蠢話,看來清醒境的男人也不例外。聽了這話,維利特對卡特頗為失望。她自己的夢境就很恢宏,她曾經夢見過一英里長的火車,以及在星海中航行的船。她還夢到自己學會了八爪魚和苔蘚的語言,走過像小鎮那么大的棋盤。在那之后的幾年里,她經常想象還有另一處幻夢境,那個世界是強勢有力的女造夢者們用想象和夢境造出來的,或許那里沒有那么多神祇。維利特一邊思考,一邊看著月亮消失在地平線上。她沉浸在黑暗中,只有九十七顆星星和她做伴。

從此處到埃萊克-瓦達有幾條路可走。她可以從東北方繞道去北方,走到歐奈-希納拉篷車大道上;沿著這條大道一直向前,就能到達克薩利河源頭;之后再順流而下,在希納拉乘船前往塞利納里恩海;接著可以找一條向東行駛的船,搭船去微光之海,來到埃萊克-瓦達的冰晶峭壁腳下。這條路線是用時最短的,不過還有許多因素要考慮,比如天氣:現在是八月,秋天會在九月來臨,等到十月冬天就開始降臨在海上。最要命的是,在幻夢境中,距離是會一直變化的,其規律即使是最博學的地理學家也無法把握,一切都操縱在那些喜怒無常、無事生非的神祇手中。走完這段路可能要花上幾個星期,也可能花上幾個月。

她已經浪費那么多時間了,現在還要把大段時光浪費在路上——而且還不知道到底要多久。

她想著自己的計劃,慢慢睡著了。夜里她被遠處傳來的動物叫聲驚醒,接著她感覺到小黑貓的爪子在輕觸她的臉。沙漠里的夜晚寒冷刺骨,為了保暖她蜷成一團。她撩開毯子,開了一個小口,黑貓鉆了進來。它那冰冷的身軀緊緊靠著她,不一會兒就變暖了。她把手放在貓咪的皮毛上。

小黑貓散發出殺戮之氣,看來它剛剛去捕獵了。

十三

維利特走得更快了。每一天,她身上的疼痛都會變個花樣折磨她,可她越來越強健,以前在旅途中學會的本事又回來了。她知道走了一天的遠路之后該如何侍弄自己的雙腳;如何在沙質土地上弄出一個洞作為夜里的安身之所;如何利用游移不定的石塊和喳喳亂響的灌木建一道防御工事……她一路走著,感覺身上每一根骨頭都變輕了,其中一些本事隨著年歲漸長還有所提高。現在的她沉默寡言,這是二十五歲的她絕對做不到的。盡管帶有火柴、手電筒的電池還有電,可她每晚還是喜歡用打火石和火絨生起一堆篝火。

在五奧斯地區還未變成毒液橫溢的土地之前,篷車大道上總是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現在這條路卻變得冷清多了。不過維利特偶爾還是能看到騎駱駝的商隊,有一次她還看到一個前往歐奈的使者騎著斑馬疾馳而過,后面還跟著兩匹備用坐騎。城鎮居民總以為在荒野之中有許多大型野獸,但事實并非如此。維利特所見到的最大野獸不過是一只剛步入成年的巖貓,從它身軀的兩側還可看到幼年巖貓特有的斑點尚未完全褪去;有一回她聽到紅足怪的咳嗽聲,還有一次她聽到遠方有一群以沙漠為家的長腿灰狗在嚎叫。

從烏撒跟來的小黑貓變得更瘦更臟了。現在它總是自己捕食。正午時分維利特停下腳步,吃些鴨肉干,這時小黑貓也很樂意吃上幾口。它一半時間自己行走,一半時間待在維利特的背包頂端。

沙漠的景致也慢慢變了。沙質土壤和灌木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臟兮兮的白色沙海,偶爾能見到低矮肥碩的多肉植物,之后多肉植物又讓位給金紅色的巖石和齊腰高的山艾。維利特穿過林地和刺柏叢,最終來到克薩利河的源頭。一圈石英巖圍繞在河源周圍,在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河流奔流向北,化作一道道瀑布和急流。維利特沿著河流行走,在一片偏僻之地見到了第一戶農莊。傍晚時分她來到一個無名的小村莊,并在此地留宿。自從離開火焰神殿之后,這是她第一次在床上睡覺。幾百年前,這里的人們覺得舊神和收稅員無法找到沒起名字的小村莊。只要他們不給村莊起名字,這里就是安全的。可后來旁人都管此處叫作“無名村”,村民祖先們的打算也落空了。她在沙漠里走了一段之后已經變得沉默寡言了,而這里的人們卻很聒噪。她見到了說個不停地旅店主人、滔滔不絕的糕點師傅和喋喋不休的農夫。

維利特來到希納拉。克薩利河在此處化作最后一道波光閃閃的瀑布,流入納爾托斯峽谷。河面變得平和安詳,仿佛從躁動不安的青春期步入穩重的中年。她買了一張船票,打算在第二天早晨離開。這是一艘船身纖細的白色獨桅帆船,船老大告訴她從此處到克薩利河口的旅程是三至九天。他一臉陰郁,順手畫個舊印,說這取決于天氣和風向,取決于這段距離的變化,還取決于那些喜怒無常的神祇是否會注意到這條小船。

此時才剛到正午,維利特找了一間旅店,叫人送來澡盆和熱水。她脫下衣服,看著鏡中的陌生人。和烏撒員工宿舍里的鏡中女人相比,眼前的她更高更瘦,臉龐已經曬成古銅色,手臂曬得更黑,花白的頭發亂蓬蓬的,看上去就像一個瘋子。她仔細盯著鏡子:自己并沒有變年輕,可是卻變得更野性、更強壯。那個年輕時的維萊妮,那個雙目澄澈的維萊妮,那個曾去到納拉斯和雷納的維萊妮,仿佛又活了過來。她一臉哀傷地搖搖頭,開始洗澡。之后走到希納拉的主城區,想要找個地方清理衣裳和鋪蓋中的沙石塵土。她走進一家店鋪,店鋪里的女人幫她打理頭發。這個過程很費時,從店鋪里出來時已經是黃昏。現在,維利特的頭發變成無數銀灰色的細小發辮,在她臉龐周圍繞成一圈。看起來終于不像個瘋婆子了,這樣的發型在長途旅行期間也更好打理。

維利特在清晨乘坐的獨桅帆船出發。船上沒有其他女性乘客,船老大一臉不情愿地給她安排了一間單獨的艙房。這間艙房位于廚房后頭,船上的廚子是阿森吉哈人,最喜歡用洋蔥和大蒜做食材,整個廚房散發出一股辛辣味。船上的第一天,船老大曾試圖將小黑貓扔到岸上。維利特極力阻止,而小黑貓則跑到船內的隱秘處躲起來,仿佛憑空消失了,只剩下維利特獨自一人。白天,她只好在甲板上消磨時光,看著納爾托斯峽谷在她眼前慢慢舒展開來,此地明麗的風景美得醉人。

夏天已經接近尾聲。綠油油的園林中,銀杏樹已經披上了耀眼的黃色秋裝。這片地區安詳靜謐,沒什么大型野獸,大片田野和果園延綿不絕。空氣中彌漫著成熟水果和灌漿莊稼的香味,隨著微風飄散到船上。維利特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不過此地一些標志性的景物還是喚起了她的記憶:紅色瓦片的河畔小客棧、一段名為巴肯的長滿蘆葦的河曲、山坡上的果園、船塢、墻上銀光閃閃的神殿,還有一棵形狀奇特的橡樹,孤零零地立在一片鹽堿地中央,幾條鎖鏈緊緊地纏在樹干上。一些景物發生了變化:維利特看到一片土地化為焦土,其中還有一道道深藍色的印記——看來毀于神祇的怒火;一連好幾英里的河道里流淌著黑乎乎的水,仿佛是黑褐色的濃茶。

維利特對旅途長短十分關心,不過這段水路很快就走完了。第四天上午,獨桅帆船在塞達瑟里亞的河邊碼頭靠岸。下船的時候,小黑貓突然現身,仿佛是某個魔術師憑空變出的。它隨著維利特走下舷梯,得意地晃著尾巴,仿佛在向船老大告別。

十四

維利特馬上跑到塞達瑟里亞港務局打探消息。港務主管輕蔑地看著她,根本不愿搭理,打算先接待排在她身后的男人。維利特在大學講授拓撲學的時候也曾見過這種無禮的年輕人,知道如何對付。港務主管看上去十分惱怒,不過他還是稍稍收斂,為維利特提供了她想要的信息。他說話時的語速很快,把字詞末尾的輔音都省了。他說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克薩利河口一帶有幾艘船即將啟航;其中兩條將開往埃萊克-瓦達,途中還要停留。一條是來自南方的黑色三層多槳帆船,沒有名字;另一條是名為邁德吉-羅伊克號的三桅帆船。港務主管冷冷地加了一句:“或者您也可以等著,反正很快總會有船的。”現在正值納爾托斯一帶的果園豐收,許多買家蜂擁而至,許多船只在塞達瑟里亞港進進出出。

維利特走上碼頭棧橋,從這里即將出海的船只。一些船在花崗巖碼頭邊上忙碌,還有一些在河口拋錨,排隊等著駛入碼頭。陽光明媚,夾雜著鹽味的微風拂過她的臉龐。

沒有名字的三層多槳帆船正在碼頭裝貨。那是一條漆黑的獨桅船,維利特對這種船有所了解,知道不能上去。

她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邁德吉-羅伊克號。這艘船停在河口,已經卸下了貨物,吃水很淺。船體線條流暢,和鎖具形成完美的比例。如果早幾十年,她會不管不顧,登上這艘漂亮的船,不問它開往何方,哪怕是駛向世界盡頭的混亂深淵也毫不在意。真正的美有這樣的吸引力。

她在碼頭邊的一間辦公室里見到了邁德吉-羅伊克號的船長。她忐忑地排著隊:如果排在前面的人訂下了最后一個艙位,那可怎么辦?船長會不會找出某種理由不讓她登船?……最后她順利訂到了艙位,看來身上帶的錢還是有用。

“小貓也要上船嗎?”船長問。小黑貓一直跟著她,現在正專心致志地盯著辦公室的一角。“我們船上也有一只貓,你這只要學會和菲妮利歐好好相處,”船長說,“不過這艘船很大,應該沒什么問題。我們計劃明天晚上開進碼頭,開始裝貨。你最好住在紅狗客棧,到時我們會通知你的。”

這天剩下的時間里,維利特要去處理一些瑣事。她先是用兩張學院開出的信用證換了一些金子。想起財務主管的遠見,她心生感激。原本幾天的行程變成了為期幾個月的長途旅行,她在塞達瑟里亞上城區添置了一些必需品,然后來到當地的學士院,憑借自己的身份證明進入圖書館。她在圖書館給吉妮莎寫了信,之后找到了多年前曾經光顧的一間窄小的店鋪,在這里補充了新的筆和紙張。回到紅狗客棧已經是傍晚了。

第二天,她乘坐渡船穿越克薩利河口,去自己的家鄉伽連,想看看兒時的家。小鎮沒什么變化,仿佛是塞達瑟里亞的小型翻版,只不過一切景物都顯得更乏味無趣。這片海灣有幾處淺淺的沙洲,能夠越過沙洲行駛的船只停靠在花崗巖碼頭邊上。伽連下城區遍布著貨棧、商店和客棧,這些建筑物擠在一起,矗立在海邊玫瑰色的懸崖上。此處的道路彎彎曲曲,乘坐由斑馬拉動的纜車可以去到伽連上城區。海水的氣息彌漫四周。

維利特來到伽連上城區,沿著高街行走。她走過一家鞋店,想起以前母親總是來這里買她的鞋;她走過一間大商鋪,想起他們總是來這里購買牛奶、蔬菜和肉,只不過那時賣肉的屠夫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賣奶酪的,他出售的奶酪上布滿了綠色和藍色的紋路;甜品店還在,散發著熟悉的甜味、奶油味和烘焙的氣味。店里的布置沒有變,就連甜品擺放的次序也和以前一樣,不過店里的女人她卻認不得了。

她向右拐,走進利培巷。這里很窄,車子無法通行。在巷子的盡頭有一棵山楂樹,站在那里可以俯瞰伽連的碼頭。她曾經每天和哥哥來這里,用目光搜尋來自塞達瑟里亞的貨船,搜尋父親的身影。父親腰桿筆直,遠遠望去只是一個小黑點。他們算著時間,等著父親來到上城區,從纜車上下來。兩兄妹迎上去,把父親手中的書本和雜物拿回家。然后父親就會鄭重其事地給他們每人一分錢。

小時候,維利特和其他孩子一樣,幻想自己并非父母親生,一個睿智善良、長相英俊的神祇會在某一天出來認領她。等到父親死后她才發現,想象中那位“神祇父親”不過是父親的翻版。

母親的離去則更為離奇。嫁給父親后,她常常跑到船上幫工,只要能找到一條接納女性水手的船。這樣的機會并不多,能讓母親上去打工的大多是往來于塞達瑟里亞和海蘭里斯的小船,偶爾有一兩艘出海的三桅帆船。有一次母親逮到機會,登上了一艘出海的大船,便再也沒有回來——大船在航行中被海底某種饑餓的巨獸拖下了水。維利特在十六歲的夏天收到消息,父親讓她發誓永不出海。十九歲那年的冬天極其寒冷,父親染上肺炎去世了。葬禮結束后,維利特登上了她碰上的第一艘船——一條駛往薩克茅斯的多桅縱帆船。在薩克茅斯,她看到了黑沉沉的洛瑪沼澤一直延綿至塞利納里恩海漂滿浮冰的西海灣。洛瑪沼澤陰沉晦暗,在蓋瑪河口,天氣變得寒冷刺骨,大風肆虐,一片片雪花從天而降,散發著刺鼻的酸味。不過她認為這灰暗的一幕只是當時悲傷心情的映射。在那之后的五年內,她一直沒有回伽連。她哥哥和一個無趣的女人結了婚,變得嚴厲陰沉。現在哥哥也死了。

他們的房子還在。那是一棟高高的建筑,框架纖細,外墻涂著藍灰色的油漆。乍看上去好像并沒有變,不過原本綠色的百葉窗已經變成了銀朱色;窗臺下本來有一棵盆栽小松樹,現在已經被幾盆晚開花取代。

她往回走,穿過伽連城區,走回塞達瑟里亞,此時已是黃昏了。

回到紅狗客棧后,她發現有人給她留了一條訊息:邁德吉-羅伊克號現在海鰻碼頭,準備裝貨。請旅客們于上午到船邊報到。

十五

烏撒大學的女子學院每隔兩年便會在夏季學期舉辦一次戲劇表演。每逢這種時候,維利特通常要幫忙做些幕后工作。眼下她正在碼頭盡頭的海鰻客棧,站在樓上客廳的窗前向外張望。眼前的喧囂讓她想起了女子學院的戲劇節:水手和碼頭工人在甲板上來回奔忙,把最后一批貨物和補給品搬到船上;他們行走的路線相互交織,卻不會撞到一起。

旅客們在海鰻客棧集合,以免擋道礙事。維利特看看屋內:其他旅客們或是擠在窗前看熱鬧,或是在登船前的最后一刻抓緊時間寫信。旅客們大多是不太合群的男性,穿著毫不起眼,卻能看出是有經驗的旅者精心挑選出來的。不過也有例外:一群來自肯德的商人穿著光鮮的外套,不可一世地顯擺,一個使者模樣的人和幾個護衛穿著黃綠兩色的號服跟在后面。還有一個聒噪的男人向所有人介紹自己,他身上穿著短袍,襯里頗為華貴。他聲稱自己是從雷納過來的,可是維利特覺得他的穿著和口音都不像那里的人。她推斷這個人是經常在船上誆人的騙子,很驚訝為什么船長讓他登船——看來他一定出了一大筆錢吧。

其中一個沉默的男人看上去像一位遠行的旅者,從表情和姿態就可以看出來。在遠游的幾年里,她自己也曾有過類似的氣質,之后就學會了從他人身上辨別出來。或許這個人也發現了她?不,不對,她已經不再四處漂泊了。現在她是烏撒大學女子學院的數學教授,有朋友,有自己的房間,業余時喜歡研究植物。

小黑貓躲在一張椅子底下,盯著人們的腳,似乎正興致勃勃地評判這些人。維利特是旅客中唯一的女性,對此她早就習慣了。在四處旅行的日子里,維利特也曾見過幾名女性旅行者,不過她們通常是和“丈夫”同行的。這些“丈夫”有些是真的,有些只是情人,還有些根本什么也不是。對于單獨旅行的女性,大多數男人都會產生錯誤的想法。她和雷恩·阿特斯卡一起旅行時也會偶爾假扮夫妻,這樣很方便。和倫道夫·卡特同行時也是如此,不過她認為當時他們倆之間還有愛情。年輕時,她會在旅途中把頭發剪短,穿上寬松的衣服掩蓋自己的性別。她熟悉男人的種種行為,能看穿他們的心思。那段日子總共只遭遇了三次成功的搶劫和一次強暴。她渴望著遙遠的曠野、陌生的城市和新奇的海洋,對這些意外并不在意。

裝船和登船活動在下午晚些時候結束。維利特的艙房是一個方形小間,房頂只比她高一點,地板和墻壁都是柚木板;一張小床固定在墻上,墻上有掛衣服的釘子,還有一張可折疊的書桌;最讓她開心的是還有一扇舷窗,不過后來她發現無法打開。

維利特迅速打開行李,隨手把一條牦牛絨披肩扔在床上。小黑貓跟著她來到艙房,迅速跳上床,把披肩據為己有。“貓咪,那條披肩我還要用呢。”她說。可是小黑貓把身子蜷得更緊,眨了眨閃亮的眼睛。在后來的旅程中,那條披肩一直沒動。

船長專門為旅客們安排了兩個公共艙房。其中一間被用作餐廳,里面只有一張餐桌,而且顯然不夠大,十三名旅客無法全部坐下。后來維利特得知,旅客們也可以在主艙中單獨用餐。另一間較大的公共艙房是主艙,里面倒是有幾張桌子,來自肯德的商人們已經占據了其中一張,把骨牌擺了出來。根據經驗,維利特知道這種游戲有時要玩上好幾天。旁邊還有幾張桌椅、一套小型的弦樂器和一個書柜。書柜里的書是為了讓旅客們在漫長的旅途中消磨時間而備下的:冗長的傳記、登山者的游記和二十年前的暢銷小說,此外還有幾本經典作品,旅客們實在沒得選時才會偶爾翻看一下。

黃昏時分,邁德吉-羅伊克號離開碼頭,駛入河港。維利特站在甲板上,回望伽連和塞達瑟里亞的點點燈光。之后她回到艙房睡了一覺。窄小的床鋪隨著船只不停搖擺,可她卻睡得很香。

邁德吉-羅伊克號起錨出航,駛出河港。第一波洶涌的海浪拍打著船身時,維利特還在安睡,她沒有做夢。

十六

九月的天氣晴朗而涼爽,邁德吉-羅伊克號乘風而行。維利特常常待在后甲板上,欣賞不斷后撤的陸地景物,或是看著酒紅色的方形帆和三角帆,研究上面復雜的幾何圖案。有時她也仰望船帆之上的天幕,玩味天幕上的紋理。之前她曾看出旅客中有一人是長途旅者,現在她知道這人名叫提爾·拉什·溫特倫。他也喜歡在后甲板上靜靜地看風景,偶爾和她攀談幾句,有一回還把素有“云之城”美稱的塞拉尼安指給她看。它坐落在舷方遠處,高出海平面許多。只能隱約看到天邊高高疊起的積雨云襯出幾座粉紅色的大理石高塔。

有時邁德吉-羅伊克號會在岸邊短暫停靠,右舷方一直有陸地。他們經過了肯德密林。此處的樹葉即使在冬天也不會飄落,遠遠望去,一座座丘陵在亂石聳峙的海邊延綿,密密層層的綠樹將小山包裹得嚴實。從岸上吹來的微風夾雜著花和香料的香味,維利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夜里有時能看到岸上星星點點的火光——或許那是個用煤氣噴燈或電力照明的城鎮。

旅途初期,維利特會在擁擠的餐廳中吃飯。其他乘客談論的話題大多是生意和牌局,聽起來索然無味,他們也很少和她說話。后來她開始在主艙里用餐,在堆滿書本的書櫥里找書看。有時她什么也不干,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提爾·拉什·溫特倫等幾個人偶爾也會加入她的行列。除了溫特倫之外,那個最年輕的肯德商人也經常來。他用充滿敬畏和好奇的目光看著維利特,和她講話時似乎把她當成了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而非五十五歲的中年女人。有時他會談起一些久遠的事,仿佛以為她是這些歷史事件的見證。總之,這個年輕人和維利特相處時總是大聲說話,彬彬有禮,還故意放慢動作。

第四天,船繞過一個海角時,他們看見一座孤零零的輝長巖石峰,高出海平面大約一百英尺。在九月正午的陽光下,石峰反射一道道紫色、灰色和藍色,讓人想起紫擬椋鳥翅膀上的花紋。這個地方維利特來過幾次,眼前的景致漸漸被記憶中的一幕幕所覆蓋:在父親去世一年之后,她在某個正午經過此處。當時風雨大作,這座石峰散發著紫羅蘭色的光芒,仿佛來自巖心深處;一個夏日的下午,她看到那石峰通體染上一層薰衣草色;還有一天夜里,她和一個男子站在甲板上,石峰仿佛一根鉑金鑄成的長矛,刺向懸在半空中的滿月,不過讓她印象更為深刻的,是當時甲板上的一吻。

第八天清晨,邁德吉-羅伊克號在海蘭里斯港口靠岸。船只開始卸貨裝貨,旅客們有上有下。船長希望能盡快返回海上,繼續航行,他說:“你們只有二十四小時,時間一到我就開船,不等人。”

海蘭里斯是一個朝北的海港小鎮,和烏撒相似,不過看起來更為堅固。兩個城鎮之間交流頻繁,橫貫卡爾提亞丘陵的道路將它們緊密相連。維利特接受了烏撒大學的教職之后經常在暑期進行遠足,曾不止一次來到這里。她上了岸,麻利地買齊了后半截旅途所需的幾樣物品。她想到自己有好幾天時間吃不到綠色蔬菜,就在一家熟悉的小茶館吃了一頓午餐。她還要給吉妮莎寫信。最近幾封的內容都差不多,不外乎是“在路上,繼續向前”或“又走了整整一天”,寫信也變成了一項煩人的工作。但無論如何,還是要把動向告知吉妮莎和學院的人。除此之外,這也能讓她牢記自己的任務,記住自己的“家”。現在她越走越遠,烏撒已經成了偏僻之地的一個小鎮,仿佛是遙遠過去的一部分。

維利特朝港口走去,心里想著科萊麗·吉拉特。科萊麗此時是否也走在繁忙的大街上呢?她到底在哪兒?這時,突然有人撞了她一下。維利特不假思索地轉過身,抓住伸進她外套口袋的手。那只手是空的,手的主人趕緊后退幾步,轉身就跑。維利特只看到那是一個高個兒男人,臉色像冬天的稻草一樣蒼白。一陣戰栗席卷而來,維利特靠著一堵墻,讓自己平靜下來。還好,她還沒有退化成容易得手的獵物。盡管如此,她的心還是怦怦直跳了好一陣。

十七

一部分乘客下船了,只剩下維利特、提爾·拉什·溫特倫和四個肯德商人。新上船的五個乘客看上去不好相處:幾個要到埃萊克-瓦達送公文的使者,一個地方警官,他代表一個四處行商的人辦事。船上的水手們似乎也變得更加粗野了。之前還是在較為安全的水域行駛,從現在起,他們要駛向外海,一直去到東大陸。

邁德吉-羅伊克號即將駛離海蘭里斯的時候,兩個祭司被請上船。他們穿著層層疊疊的藍黑兩色羊絨長袍,長袍上還用銀絲線繡成繁復的花紋,臉仿佛都藏在一副銀光閃閃的網狀物后頭。兩人占了很大的空間,舉止笨拙。在柚木甲板上每走一步,船身似乎都會晃一晃,在船舷邊激起一朵朵水花。他們的祈福儀式是不允許陸上的人參與的。維利特發現自己除了睡覺的艙房哪兒也不能去。當她再次走上甲板的時候,邁德吉-羅伊克號已經駛入茫茫大海。

第二天早上,已經看不到陸地的影子了。

幻夢境的距離是變化不定的,海面的距離尤為如此。倫道夫·卡特曾在三天之內坐船從海蘭里斯去到塞勒菲斯——這簡直是可以寫一部傳奇。一般來說,走完海蘭里斯到塞勒菲斯之間的海程需要三周左右,不過走上六周的情況也不少。這艘船的目的地是奧格拉桑,比塞勒菲斯還要遠。如果一切順利,如果倫道夫肯把鑰匙給她,她還要坐船沿原路返回。她每天都在心里算著日子,這種計數游戲一點都不好玩。

女子學院還能將科萊麗·吉拉特失蹤一事掩蓋下去嗎?烏撒大學是否已經知曉?他們是不是已經暫停女子學院一切事務,又或是干脆把學院關閉了?科萊麗·吉拉特的外祖父——那個癡愚瘋癲的神祇——是否已經醒過來,發現外孫女失蹤了?烏撒是否已經變成了一片毒液橫流的焦土?盡管現在離烏撒有成百上千里格①,她還是忍不住時時看向南方的天空,搜尋大火和濃煙。

九月結束了,天氣漸漸變冷。維利特開始懷念那條被小黑貓據為己有的牦牛絨披肩。她不時走到甲板上,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只得仰望頭頂的船帆和天幕。被風吹鼓的船帆上印著復雜的圖案,主桅桿仿佛隨時會鉤住低垂的天幕。那天幕如同蓄滿雨水的帳篷頂,顯得鼓鼓囊囊的,讓人覺得上方的雨水隨時會擠破帳篷傾瀉而下。

除此之外就沒什么可看的了。現在邁德吉-羅伊克號要橫跨長達六十海里的海域,在此期間他們只碰到了另外一艘船。那是一艘輕快帆船,后來發現是海盜。當時海面上吹著微風,海盜船從容地追在他們后面,直到傍晚時分才放棄。有一天,他們看到遠處的海平線上有鯨魚掀起的白沫。還有一次維利特看到北邊幾英里之外,一個巨大的水泡在海面上漂浮,其長度與邁德吉-羅伊克號相仿。后來其他人告訴她,那是北海巨獸的狼牙棒緊貼著海面在水下漂過。

夜里,慢慢流逝的時光啃噬著維利特的心,她無法入睡。提爾·拉什·溫特倫和從海蘭里斯上船的小鎮警官經常下棋到深夜。維利特不時走到主艙室,加入他們的行列。論下棋,這兩個人都不是她的對手。而提爾·拉什·溫特倫讓她愈發不安。他經常直直地盯著她,問了無數問題,想了解她的過去,想知道她的目的地。如果維利特現在不是55歲,而是,20歲,她會認為這個人或是對她有意思,或者想試探她,看看自己有幾分機會,又或是沉浸在自己臆想的愛情之中。可他們之間的年齡差了25歲,所以絕不可能出于這些原因。或許他只是好奇?無論如何,維利特盡量避開這個人,如果實在避不開,她就擺出一副冰冷而有禮的姿態,說些不咸不淡的話——這可是她練就多年的本事。

許多個夜晚,維利特獨自走到甲板上,聽著值夜水手的低聲交談,看著天邊柔和的晨曦漸漸變亮。月亮經常不見蹤影,她只能欣賞那不斷涌動的天幕和九十七顆星星。白天的蔚藍色已經被上千種不同色調的黑所取代:紅黑色、黑褐色,還有帶點綠的黑色——那抹綠色如此微弱,幾乎難以覺察。那種黑中帶綠的顏色讓人聯想起毒藥,整片天空仿佛一口倒扣的大鍋,盛滿了冒著泡的魔藥。

維利特年輕的時候視力更好。倫道夫曾告訴她,清醒境的天不是這樣的。那時,他們從歐奈出發,沿著通往哈提格鎮的商道走了三天,正在伊姆普蘭地區怪石嶙峋的山上宿營。夜里他們并沒有生火,倫道夫對她說:“那里的天是空的,沒有變換的圖案,只有云彩和一天之內光線的變化。”

她搖搖頭,有點不耐煩:“我知道,你已經給我看過那張照片了。可是在所謂的‘大氣層’……在空氣的后面又是什么呢?”

“什么都沒有,”倫道夫答道,“穿過地球的大氣層,你就會進入太空。我不是宇航員,只知道那里是真空的……當然,有許多星星,大概幾十億顆吧,還有星云毒氣云什么的,漂在一片空曠無際的虛空之中……”

“那么多星星啊,”維萊妮若有所思,“每顆星星上都有神嗎?祂們不會互相殘殺嗎?”

“真實世界和幻夢境是不同的。”他口中的‘真實世界’就是地球。

她試圖想象那幅景象:“如果那里的天是無邊無際的,天上還有那么多顆星星,你為什么要上這兒來?”

倫道夫回答:“那里的天幕沒有條紋和褶皺,也沒有黑暗的詩歌。我們無法去那些星星上,即使是月亮也離我們有成千上萬英里。那么多星星對我們又有什么意義呢?”

“星星要有什么意義?”維萊妮問道。這時倫道夫湊過來,吻了她,談話就此中斷了。他們之間的許多談話都是以親吻告終。

維利特想起科萊麗·吉拉特的信:史蒂芬說那個世界有上百萬顆星星。現在科萊麗應該在所謂的地球上吧——和她那來自清醒境的愛人待在一起,仰望那個世界的天空。或許史蒂芬把她帶回了自己的家。在幻夢境,史蒂芬·海勒是個有名的造夢者。或許在他自己的世界,他也是個有權勢的人,說不定有一座宮殿,或是一棟大房子。而科萊麗是神祇的外孫女,魅力四射,史蒂芬肯定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說不定他會娶科萊麗為妻,那么她就成了他家的女主人,過著富裕的生活,討人喜歡,受人尊敬。

真可惜她不能留在那兒。

有時,維利特也會想起科萊麗的父親戴威爾·吉拉特。她經常見到吉拉特先生,烏撒大學女子學院的財產信托投資人要出席學院的各種活動:新生入學式、畢業典禮、節日晚餐會、學院年度報告會、校友辯論……戴威爾一直認真履行自己的職責。維利特剛到烏撒任教的時候,戴威爾的妻子已經去世了。不過在畢業典禮或節慶上她倒是聽到了一些傳言——據說科萊麗的母親是個大美人。用吉妮莎的話來說,那“就像林特羅的雕塑作品一樣美艷”。吉妮莎品味高雅,總喜歡扯到雕塑上。有的人很好奇為什么這兩個人會結婚——戴威爾長得并不好看,五短身材,下巴歪歪扭扭,鼻孔朝天,不過自有一種耀眼的特殊魅力。即使是受到喪妻的打擊,即使后來隨著年歲漸長慢慢發胖,這種魅力依然沒有消失。維利特在新生入學式上曾見過吉拉特父女在一起。父親看到自己的女兒第一次穿上學士袍時,他的臉色相當復雜:愛、自豪、還有一種溫柔的恐懼……他流露的感情過于強烈,維利特只得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現在戴威爾·吉拉特肯定無比難受吧。

如果烏撒還沒有被毀滅……維利特發現思緒又回到了原處,心亂如麻。每到這時,她就會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看看天幕中閃閃發亮的紋理漸漸變成濃重的黑色,或是望著船舷之外海底深處那些發光的神秘碟形物體。

十八

那些碟形物體引起了維利特的興趣。她一連幾個晚上站在船舷邊,盯著那些塊狀的微弱熒光。它們大多接近圓形,看上去還沒有她的手掌大。她開始以為那不過是一群水母,后來她向一個水手打聽,那人并沒有解開謎團,而是畫了一個遠古之印,往船舷外吐一口唾沫。當她在后甲板游蕩時,船長跑過來,明令禁止她再談論“那些東西”。她從沒見過船長這么嚴厲的人,和水手說話時也是如此。她只得乖乖聽從,不再和人談論,自己觀察那些碟子如何移動,如何變大變小、相互交疊、吞噬對方。

第十九天的夜里,天上懸著半個月亮,船已經駛入深海。維利特站在船邊,盯著水里那些閃亮的碟形物體。只見它們四散奔逃,仿佛在躲避某樣東西,但維利特還看不見捕獵者。其中一個碟子越變越大,她這才發現那些碟子實際并不小,只是位于水下幾百噚的深處。冬天的海水澄澈明凈,能清楚地看到那碟子慢慢上升,仿佛一片不停旋轉的硅藻。隨著它接近水面,表面的復雜結構也越來越清晰。漸漸地,碟子變成一棟房子那么大,一條大帆船那么大,一座城鎮那么大……最后,它占據了目光所及的海面。現在維利特能清楚地看到碟子表面的細微結構,那上面似乎有些沒有窗戶的高塔,還有一些五角形的盆子一樣的東西,閃爍著冷冷的熒光。碟子上有許多從中心向外輻射的線條,那些線條越變越粗,她還能看到有東西沿著那些線條狂奔。那感覺就像用顯微鏡觀察紅細胞在毛細血管中活動一樣。或者,那是一群人在一條擁擠的街道上狂奔?

眼看邁德吉-羅伊克號就要撞上那碟子,撞到那些在線條上移動的奇怪東西,一場海難就要發生。有一個小鎮那么大的碟子突然移到船的右舷,向遠離船只的方向漂去,在移動的過程中繼續變大。那東西在距離邁德吉-羅伊克號幾英里之外升到空中,隨之而來的巨響仿佛是一陣颶風。它快速旋轉著升入空中,越飛越高,幾乎能覆蓋大半個月亮。暴露在空氣中之后,碟子原本散發出的熒光消失了,在上面移動的奇異生物也不見了。

不久之后碟子又重重地摔在水面上——單憑重力根本不可能下落那么快。這時維利特才想起,這片如同硅藻的物體仿佛在逃避什么東西,看來它還是未能逃脫。一只肉眼看不見的巨獸——一頭無比龐大、饑腸轆轆的怪物,把那巨大的碟子吸到水中,吞進了肚子。維利特不由得想起旅行剛開始的時候,拉夫河里一條巨大的鯉魚張開鮮紅的嘴,把一只昏死的小鳥吞入腹中。

幸好他們的船距離碟子落水處較遠,過了好幾分鐘,濺起的水花才波及到邁德吉-羅伊克號。船長和船員有足夠的時間掌舵轉向,避開那巨大的浪頭。十五分鐘之后,海面才恢復平靜。

維利特面對平息的海浪思索著。她想起母親的遭遇——那到底是真的,還是父親自己臆想出來的?

十九

一天,維利特從睡夢中醒來,聽到甲板上傳來歡呼聲和歌聲,原來綠油油的海岸出現在右舷。雖然距離還很遠,但他們終于見到東大陸了。塔納利亞丘陵延綿不絕,丘陵之上矗立著綠中帶灰的阿闌山,峰頂已經被初秋的新雪所覆蓋。邁德吉-羅伊克號在二十三天內走完了這段水路,并沒有遭受任何損失。船員們要舉行長達一天的歡慶活動。他們吹響笛子和喇叭,拉響小提琴,打開錄音機,敲起鼓;所有人都穿上最體面的衣服,跳起舞步輕快的號角舞和搖搖擺擺的吉格舞。維利特在一旁喝著摻水的格洛格酒,看著慶典,偶爾還唱上一支歌。當天人與人之間的隔閡蕩然無存。原本在航行中守在前桅桿下方的水手把一頭灰白的頭發梳成齊腰長的小辮子,頭頂剃得光光的。他邀請維利特和她一起跳昌普林舞,維利特欣然接受。這種舞步精巧復雜,舞者跳起來很容易摔倒。維利特年輕時在前往米納爾的旅行中學會了這種舞步,她發現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她在眾船員面前露了一手,讓他們大吃一驚。在最后的航行中,所有船員都待她很好,表現出的愛護之情讓她感到很舒坦。她感覺自己仿佛一只被船員們帶上船的寵物,后來成為了這艘船的吉祥物。維利特心想,如果她早點在他們面前展露自己的昌普林舞技就好了。

在那之后的旅程中,船上的人一直都能看到陸地。這段海程在邁德吉-羅伊克號前方緩緩鋪開,海面的距離沒有發生驚人的變化。三天之后,這艘船在奧格拉桑的軟玉碼頭靠岸。

這個海港和別處沒什么不同——有碼頭和客棧,人們高聲大喊,繩索和木頭嘎吱作響,空氣中夾雜著死魚、木焦油和鹽的氣味。奧格拉桑威嚴地矗立在一個海岬上,巨大的城墻拱衛著主城區,將大海和大海里的生物拒之門外。不過在過去的幾百年里奧格拉桑并未受到什么威脅,整個城鎮開始向外擴展,延伸到城墻外綠油油的鄉間。厚厚的城墻被鉆出無數個小洞和無數條隧道,甚至還有人在城墻上建造了一些沒有窗戶的小房間。人們小心翼翼地把一塊塊石頭挖出來,厚重的城墻仿佛并未受到太大的影響。不過城墻不時發出一聲轟鳴,在人們意想不到的地方會出現一堆碎石沙土。假以時日,這堵城墻最終會塌陷,而奧格拉桑就會被城墻的巨石掩埋。

這一天乘客們可以上岸游玩,大家分頭行動。維利特沿著一段寬闊的街道向上行走,在街道兩旁,本應是樓梯的地方卻是一個個陽臺。維利特漸漸接近主城區,兩旁的建筑也變得更為奢華。她想找到與船上伙食最為不同的食物來打打牙祭,于是在早餐時吃了一份牦牛奶配漿果。她曾聽說過奧格拉桑的蜂巢墻,打算去看看。她走進城鎮的中心地帶,周圍的街巷變得更加狹窄,道路不時被一堆堆垃圾所堵塞,周圍的房子也變得更加骯臟。后來房子干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貧民窟,幾家晦暗的酒店遍布其間。一臉陰郁的男人們坐在翻倒在地的石頭上抽煙,他們的煙草中混雜著根特草。

她看到一個抽根特草的癮君子。那人躺在一條小巷地上的泥潭里,油膩膩的腦袋挨著一旁污漬斑斑的巨大石墻,看上去糟透了。盡管如此,維利特還是發現了他身上的某種特質,推測出他是一個來自清醒境的造夢者。維利特想向他打探消息,可那人只是把她推開,仿佛變成了一種沒有骨頭的軟體動物,蜷起身子對著膝蓋嘔吐。

就在此時,維利特似乎看到提爾·拉什·溫特倫躲在一個拱門下方,她是從那個身影所穿的外套認出他來的——在船上待了那么長時間,她對溫特倫所穿的衣物非常熟悉。可是,溫特倫為什么不能上這兒來呢?她不知道這人意欲何為,可心里卻為此惴惴不安。維利特趕緊沿原路返回。回到船上的時候,她聽說溫特倫已經下船了,不禁松了一口氣。現在溫特倫的艙位已經被另一個人占據。那人收到壞消息,要趕緊回到埃萊克-瓦達,在父親臨死前和他見上一面。

第二天,邁德吉-羅伊克號離開了奧格拉桑繼續前行,海祖斯-克拉格、奧森漢和哈普山依次出現在船的右舷。維利特從來沒有來過東部地區的這片區域,眼前每一幕景致對她來說都是如此新奇。現在,他們的船漸漸駛入“微光之地”,暮色為天幕蒙上了一層薄紗,太陽變成了一個琥珀色的碟子,柔和得可以直視了。大海的顏色變得更深,海水也更加澄澈。她看向影影綽綽的海水深處,看到了城墻、道路和移動的東西。她感覺自己正在現實的邊緣游移,心里愈發不安。

看到埃萊克-瓦達的冰晶懸崖時,她不禁松了一口氣,幾乎要喜極而泣。

二十

維利特和小黑貓依依不舍地下了船——至少維利特本人很舍不得。她在港口附近找到了一間小旅館安頓下來,之后立即給埃萊克-瓦達的國王——造夢者倫道夫·卡特寫信。她希望倫道夫能記起他們兩人是多年前的舊相識,希望能見上他一面。這封信很不好寫,他們曾經是情侶,現在她卻不知道倫道夫心里會怎么想。因此在禮儀許可的范圍內,她盡可能把這封信寫得很短。客棧的主人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兒,那女孩腳步輕快,整天都閑不住,讓維利特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她雇這個女孩給她跑腿,讓她把這封信送到王宮里。女孩必須沿著大路爬上陡峭的懸崖,大概要花上一個多小時。如果倫道夫有所回復的話,她還要等著把回信帶回來。如此一來就要花上更多的時間。

這樣也好,維利特心想。她還有其他的事要做。

她并沒有帶覲見國王時穿的衣服,她要找個裁縫,為她做一件適合在這種場合的。她仔細考慮布料和樣式,不時暗暗地嘲笑自己。她知道自己之所以如此費心,并不是因為要和國王見面,也不是為了討好一個以前的戀人,而是出于虛榮心。自從當年維利特離開倫道夫,兩人有三十年沒見過面了。她不能衣衫襤褸地去見他——這會讓人誤以為分手之后的這段人生有所缺憾。維利特并不后悔當初的選擇,正是這選擇讓她得以在古老而偉大的烏撒大學落腳,成為一名員工和教授。

女裁縫通常都很聰明,懂得察言觀色,維利特找的這個也不例外。她只把一部分想法說了出來,而女裁縫已經能隱約猜到那些沒說出口的故事。“這條裙裝最好是華貴的鴉黑色,就像教授的長袍,不過比那更奢華,”女裁縫說,“樣式最好是方領窄袖,身后拖上層層疊疊的長裙裾——這是在埃萊克-瓦達貴族階層中最流行的樣式。給人感覺雖然裙子的主人已不年輕,但卻是一個強勢、聰明和優雅的女人。”女裁縫繼續說:“如果你今晚能過來試一下,大概明天中午就能做好。如果你的貓咪也要覲見國王,我可以在它的脖子上系一根絲帶,和裙裝顏色相配……哦,不,這樣的話就顯得太過分了,讓我再想想……”

“那不是我的貓。”維利特說,不過她并未多加分辯。裙子要價之高讓維利特頗為震驚,不過她還是二話沒說就給錢了。她再次因學院財務主管的遠見卓識而心懷感激。除此之外,她還要打理自己的頭發,還要買一雙鞋,以及一條可以充作披肩的圍巾。

維利特和小黑貓回到客棧時,已經是午餐時分了。覲見的請求得到回復,她看著那封回信,信上寫道:

倫道夫·卡特——埃萊克-瓦達、納拉斯、托拉伯恩、奧特維雅、馬泰(后面還有一長串地名)……的國王和統治者,向維利特·博伊教授——塞勒菲斯大學的理學博士、古老而榮耀的烏撒大學的教授及員工——表示敬意,并請她于明日下午五點入宮。

維利特早早上床睡覺。夜里,她感到小黑貓用爪子無聲地拍打她的臉,便伸手推開。可小貓不屈不撓,繼續撓著。維利特頗為惱火,從床上坐起來。現在她已經完全清醒了,聽到房門傳來細細簌簌的聲音——有人在撬門!

她從枕頭底下拿出隨身匕首,跳下床。起身時小黑貓跳到地板上,發出一聲悶響。門口細碎的聲音戛然而止。維利特幾步走到門口,把門拉開——太晚了,門外是一段短短的走廊,空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

維利特用微微顫抖的手點燃煤氣噴燈。是什么人?又是為了什么?她知道那人肯定不是普通的小賊,也不是想來強暴她的惡徒。他想干什么?綁架她嗎?這是否和那些神祇有關?是否和科萊麗·吉拉特一事有關?

她想起了提爾·拉什·溫特倫,想起他總是盯著她看的樣子,以及他總是不遺余力地打探與她相關的消息。可能溫特倫是一個探子,他的主子是誰?他在奧格拉桑下了船,無論那人收到什么信息,都不可能趕在邁德吉-羅伊克號之前傳到埃萊克-瓦達。如果真有一群探子在打探她,這對烏撒而言意味著什么?

或許,這只是與國王有關的政治斗爭,和維利特根本沒關系?

她滿腦子想著這些問題,看來今晚是不可能再睡著了。不過維利特以前在旅途中積累了足夠的經驗,而漸長的年歲又使她更為睿智。最后,她成功地把那縈繞不去的思緒和恐懼拋在腦后,一覺睡到天亮。小黑貓一直沒有睡,伏在她的腳邊一動不動,仿佛是掛在墻上的一幅畫,只是偶爾轉動耳朵和胡子,眨一眨綠瑩瑩的眼睛。

二十一

維利特的新衣做好了,放在一個淡藍色的硬紙盒中,包在一層銀紙里。除了出發時帶著的背包之外,維利特還在路上買了一個小旅行包,專門用來放置旅途中新增的衣物。旅店主人的女兒為她趕車,用斑馬拉的大車送了她一程。下午兩點左右,維利特下了車,她把背包和旅行包重新整理了一番,便沿著陡峭的道路向上攀爬,徒步走上埃萊克-瓦達的冰晶峭壁。頭頂是暮光閃爍的奇異天幕,小黑貓一直跟在她身旁。

冰晶懸崖經過狂風的侵蝕,呈現出柔和的白色,仿佛由層層寒霜堆積而成。不過那些最近才形成的裂口看起來卻明亮如鏡。維利特覺得自己似乎能看到裂口深處,看到高坡的陰影和大路的倒影投在裂口的冰面上,以及冰晶深處的巖洞、巖洞的紋理和缺口。她不時停下來喘口氣,回頭望望大海。從這個高度可以清晰地看到海港之外的水底迷宮,以及一根孤零零的紅色“木條”斜斜地越過港口——那是邁德吉-羅伊克號,從陸上吹來的風吹鼓了船帆,它正朝陽光之地駛去。

到了下午三點,維利特已經累得有些喘氣了。宮殿附近有一個遍布著角樓的小鎮,她在此處找到一間客棧,定下一間房稍作休息。她要為覲見做準備,還要費盡心思找一隊隨從——在埃萊克-瓦達的上城區,任何人都要有一隊隨從跟著才能在大街小巷中行走,還要根據場合和相應的禮儀來考慮隨從的人選和數量。維利特沐浴更衣之后還有將近一個小時才到約定的時間。

女裁縫的確是一名大師,她的手藝如同國王的建筑師一樣精湛。整件裙裝正合維利特心意:莊重、睿智、美麗。維利特沒有帶珠寶。她把頭發編成許多小辮,轉頭的時候,幾條散發著金屬光澤的細小發辮拂過臉龐。她比以前老了,臉上也出現了皺紋,不過她認為自己的眼睛還和年輕時一樣。女裁縫認為給貓咪系上與裙裝相配的絲帶過于招搖了,不過她倒是給貓咪做了一個細細的項圈。這個項圈是藍色的,上面還用銀線繡著花。小黑貓任由她把項圈套在自己脖子上,這讓維利特頗為吃驚。過后黑貓坐在房間的鏡子前,仔細審視著鏡中的自己。

現在,她要見一個已經成為國王的舊日戀人。可以想見,他肯定會拿眼前的維利特·博伊和以前的維萊妮做比較。

她并不愛倫道夫·卡特。他和所有男人一樣,總是沉醉在自己的故事中,對周圍的人和事熟視無睹,除非有東西能為自己的故事增色添輝。帕格、肯德、索納-尼爾的黑人以及托拉伯恩、奧菲爾和雷納的金人對倫道夫而言算不上稀奇,女人更是如同空氣一般。只有在她們端上飲品或出售食物時,他才會注意到她們的存在。于倫道夫而言,他才是舞臺上的主角,其余人不過是會走路的布景,有的甚至只是墻上的壁紙。

不過倫道夫愛她——或者以為自己愛她,伶牙俐齒的維萊妮拼盡全力,終于在倫道夫以自我為中心的世界中占據了一席之地。在某段時間里,造夢者自身特有的魅力吸引著她,而倫道夫澎湃的激情也打動了她的心,不過她最終還是離開了——她不愿終其一生在他人的故事中小心翼翼地涉水而行。

她頗為沮喪地打量著鏡中的女人。她認為自己現在也不會愛他,不過這有什么用呢?歲月和年紀已經剝奪了她選擇的權力,這令人悲傷。

她召喚小黑貓,小黑貓聽到之后馬上轉過頭來,瞇著眼看她。她對小貓說:“走吧,我們要去見一個國王。”

二十二

埃萊克-瓦達的國王覲見廳是一間一百平米的大廳。中間點綴著黑色蛋白石裝飾,斑斕的亮光讓人想起蝴蝶的翅膀和叢林鳥兒鮮亮的羽毛。天花板高到看不見,隱藏在一盞盞白色電光的吊燈之上。王座是用一塊巨大的金色蛋白石制成的,和大廳一樣氣派。旁邊放著幾盞永不熄滅的藍色落地燈。整個大廳彌漫著一種柔和的色彩,讓人想到飄在碧霄中的鳥羽。

維利特被帶進大廳,發現國王并沒有坐在王座上。一旁的地上鋪著一張大而華美的達理納尼斯地毯,上面放著一張沉香木圓桌,周圍是一個略矮的主座和幾張椅子。這里非常開闊,幾乎看不見墻壁。天花板上垂下許多長長的鏈條,末端掛著燈,仿佛鐘擺般微微搖晃。看到她走過來,一個穿著猩紅長袍的男人站了起來。

她第一眼就認出倫道夫了,不過現在才記起,倫道夫并不比她高多少——之前她似乎把這一細節忘了。

“維萊妮?”他并沒有馬上認出她,聲音中透著一絲震驚,頓了一會兒才確定下來:“維萊妮。”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看上去比他老多了,倫道夫肯定沒想到時光會把她變成這個樣子。這時維利特才發現倫道夫的外貌并沒有太大變化——和以前相比頂多老了一兩歲。

倫道夫拉起她的手,片刻難以覺察的猶豫之后,他親吻了她的臉頰。國王的衛兵和維利特的隨從都退下了,大廳中只剩他們兩人。

現在不用拘泥于禮節了。倫道夫拉著她一起坐在一張矮沙發上,倒了一杯產自薩拉布的美酒。當那淡黃色的液體流入口中,維利特感覺自己是在品味陽光,這種味道讓她想起自己的“家”——女子學院的地窖里堆滿了薩拉布美酒。接著她跟倫道夫講述了自己的旅行、此行的目的以及將來的計劃。

倫道夫一言不發地看著她,過了好一陣才說:“四天前,納拉斯大神殿的祭司看到一個幻象,偷偷跑來告訴我。此事與一個神祇有關,那個愚笨癲狂的神現在還未醒來,祂的外孫女已經從幻夢境中消失了。祭司還帶來一則神諭:如果這個神醒過來并發覺外孫女失蹤,從雷利昂山到薩拉布再到卡爾提亞丘陵——整片斯凱谷地都會陷入火海,甚至連迷魅森林都無法幸免。”

維利特感到一陣眩暈,她低頭捂住自己的臉。

倫道夫安慰道:“這只是一個神諭,不是預言,不一定會發生的。神諭中所說的災難尚未降臨。不過那祭司在幻象中還看到另外一些無事生非的神祇,有的在那個神的耳邊喃喃細語,有的撓祂的腳板,想讓祂醒過來。現在那個神已經在床上不安地翻來覆去了。啊,還有,祭司在幻象中還看到了警示:一部分神祇對那個神不感興趣,不過如果有人要把祂的外孫女尋回來,祂們就會極力阻止。”說到這倫道夫嘆了一口氣:“那么多神祇,那么多派系和紛爭,那么多雞毛蒜皮的仇怨……要找到那個女孩,你肯定會成為他們的獵物。”

維利特把旅途中的一些怪事告訴他:在船上遇見的提爾·拉什·溫特倫、晚上有人撬她的房門……她說:“這些事原本不合常理,現在看來都是由此引起的了。”

倫道夫斬釘截鐵地說:“今晚你就住在這里。”接著他叫來一個隨從,下了幾道命令。之后心滿意足地對她說:“只要在我的屋檐下,我保證即使是神祇的手下也不敢傷害你。”

“謝謝你,”維利特前傾身子,“你現在知道我的處境了,能借給我那把淺眠之門的銀鑰匙嗎?你也知道,它是關鍵。過后我會讓人捎還給你,或是親自送來。”

可是倫道夫搖著頭,臉上流露出和重逢時截然不同的哀傷:“鑰匙已經不在我這兒了,我不知道它在哪兒……或許是被人偷了,或許我為了防賊把它藏了起來,但是記不得的地方了,又或是……我一直感到現實世界在召喚我,就像懸空之人感受到下墜的重力。可能有一天我會放棄抗爭,跌回清醒境。可現在沒有鑰匙,我只能困在這里。”

倫道夫捏捏自己的鼻梁。盡管他的外貌和聲音都沒有變,可這個小動作更能讓維利特感覺到,那個熟悉的倫道夫又回來了。如果是在三十年前,她會走上前去撫平他緊皺的眉頭,然后親吻他。即使是現在她也感受到一股沖動,不過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考慮。

“這么說來烏撒是在劫難逃了?”過往的一切在她眼前閃過。烏撒,尼爾,哈提格;吉妮莎,財務主管,德利斯克·奧爾;沿途的客棧和農莊,牧羊人和趕牛人,橋上收費的女孩,以及她念叨的活人獻祭的恐怖故事……她還想起了愛德爾湖邊出租平底船的人,想起了艾伯塔科學院的同事們精心準備的聚會,還有那個經常在羊毛市場出現的女孩,她教會自己的猴子向旁人行禮致敬,以此換來幾個銅板……還有那么多的人——男人、女人、小孩——現在將要面臨滅頂之災。

維利特深吸一口氣:“一定還有其他辦法。”

仆人又拿來了美酒,還有糕點和棗子。此外還有小肉卷,吃起來意外地鮮嫩。維利特和倫道夫一邊心不在焉地吃東西,一邊繼續討論。

倫道夫還知道六條通往清醒境的路——每一條都十分危險,根本無須用鎖頭來阻止闖入者。

第一條位于塞勒菲斯后面的塔納利亞丘陵。這里原本是綠油油的山坡,漸漸被干旱的荒地取代,與東部大沙漠連成一片。通道的入口是丘陵深處一個巖洞,不過當地有一條古老的神諭,禁止人們涉足此處。此地的國王庫拉尼斯曾經是倫道夫的同盟兼朋友,可是他年事已高,絕不會做出有違古老禁令之事①。如果維利特要走這條路的話,她一定要偷偷潛入山里。

如果有足夠金錢,也不怕半道被人出賣,她還可以嘗試第二種方法——租一條三層多槳獨桅船。這種通體黝黑的船只可以劃到月亮上。據說只要能沖破月亮表面支離破碎的風化層,就能到達清醒境。可是倫道夫也不清楚其中細節。即使到了清醒境,又如何從月球下到地球上呢?倫道夫并不知道。

據說躲在卡達斯山陰影中的冷之高原跨越了各個世界的疆界,不過兩人并沒有多做討論。他們都知道這是所有通道中最糟糕的。

第四條通道位于遙遠的雷納城,在城里集市附近的一個根特草煙館中。想要進到那里,必須走進一條無名小巷,對著某扇門上一個星形小孔說一句暗語。說對了,門就會打開。煙館里面彌漫著煙草、麻迪草、大麻和根特草的煙霧,僅僅只是橫穿煙館都會讓人上癮。靠墻有一排小隔間,隔間的門口掛著門簾,門簾背后會出現各種奇異詭譎的景象,不過一般人都認為那是癮君子眼中的幻象。“其實他們都想錯了,”倫道夫說,“從左邊數過來第四個隔間就是通往現實世界的通道。”

“聽起來并不危險啊。”維利特說。

“或許我說得不夠清楚。”倫道夫說,“看一眼門簾后的奇異景象,你整個人都會垮掉。”

“我可沒那么脆弱。”維利特生氣地反駁。

“維萊妮,心志堅毅是沒有用的。其中一些隔間通往星星之間的太空,還有,外神們②肯定會發現你的。”

維利特嘆了一口氣:“還有其他的法子嗎?”

或許,貓咪可以幫她。帶著藍色項圈的小黑貓和維利特一起覲見國王,為此它獲得了豐厚的回報。倫道夫對它一直尊敬有加,仿佛它是貓咪中的某個顯貴。他還讓人端上貓咪喜歡的食物:山中清澈的泉水、老鼠肉泥,還有一條活蹦亂跳的小魚。現在小黑貓正蹲伏在倫道夫的膝蓋上,享受他的愛撫。沒錯,倫道夫對貓咪很有一套。在他心中,貓咪的地位高于所有動物,甚至高于許多男人和大多數女人。倫道夫說:“貓咪有它們自己的秘密通道,它們曾經救過我的命。”

“那么它會幫我嗎?”維利特轉向小黑貓:“小家伙,你能幫我嗎?”

倫道夫詢問小黑貓——看來關于他通曉貓咪語言的傳言是真的——然后搖搖頭:“它很樂意幫你,可是它告訴我,幻夢境的男人是無法以這種方式去到清醒境的……當然,女人也不行。”維利特年輕的時候曾做過一個魯莽的決定——攀登尼格拉涅克山,其原因不過是當地有句俗語,“任何男人都無法爬上尼格拉涅克山并保持神志清醒”。或許倫道夫想起了這件往事,特地加了一句③。

現在只剩下一條路了——食尸鬼的秘密通道。倫道夫和維利特對這種異獸都稍有了解。它們成群住在暗無天日的地下世界,藏身于腐朽的坑洞中,使得這里長年積聚著濕漉漉、黏糊糊的腐液。坑洞連接多條隧道,通往各個世界的墳墓、萬人坑和亂葬崗。倫道夫曾是它們的朋友,不過在多年前的一次探險中,他尋求它們的幫助,卻導致無數食尸鬼為此喪命。倫道夫苦笑著說:“別跟它們說是我讓你去的。實在要提起我的名字,也得弄清楚‘倫道夫·卡特’對它們而言究竟意味著友誼還是屠殺。”

二十三

天色還不算晚,兩人繼續閑聊。倫道夫帶維利特爬上埃萊克-瓦達的一座蛋白石高塔,來到他的私人房間。房間里生著火,一個巨大的鐵火盆擺在中央,直徑甚至超過了一個正常人的身高。火盆中燃著一種永不熄滅、不會冒煙的火,可房間還是冷冰冰的。他們一起用過晚餐,喝了更多的酒。維利特品嘗著這柔滑的紅色液體,感覺仿佛無數個秋天在她舌頭上滑過。倫道夫告訴她,這種酒叫作博若萊紅酒,來自清醒境一個叫作法國的地方。小黑貓在倫道夫身旁蜷成一團,不時在睡夢中發出喵喵聲。

三十多年前,倫道夫和維利特在閃亮之城塞勒菲斯相遇。當時他們站在城中的大理石街道上,兩人還沒說上一句話就吻上了。維利特那時還叫維萊妮,全身上下收拾得整整齊齊,光芒四射,而倫道夫·卡特是著名的造夢者,身上散發著造夢者獨有的魅力。親吻之后,他們開始交談,之后一起踏上旅途,同行了將近兩年。他們曾登上一艘帆船,在薩拉布和迪蘭-林恩停靠;之后去了瑪塔爾島、多瑟島和阿泰爾島,在棧橋上漫步,看著海浪拍打小島的礁岸;他們曾花上好幾個星期,徒步深入魔鬼城撒拉倫和城市后頭的叢林;他們曾登上一艘貨運駁船,漂過索納-尼爾和歐奈,接著走了很長一段陸路,到達特羅斯和羅斯科;還曾登上一條帕特船,前往剎拉,接著登上另一條扁梁阿巴里船,沿著艾河溯游而上,最后去到米納爾沼澤——這趟倒霉的旅程以他們落入地下世界告終。

兩個人沉默良久,最后倫道夫開口:“你的世界真是一個黑暗的地方……”他舉起酒杯,透過酒看向火盆中的火焰。仆人已經離開了,房間里很安靜。

“清醒境又有什么不同嗎?”維利特問道。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倫道夫說。多年前的一個晚上,倫道夫曾提出要帶維萊妮回到清醒境,不過當時兩人都沒有提出這是被禁止的。維萊妮當時拒絕了,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說了“不”。

現在她明白了:她并不是向清醒境說“不”,而是向倫道夫說“不”。

“不,不行。”維利特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疲憊。在倫道夫年輕的臉上,她看出那種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迷醉表情,看來他的靈魂也病得不輕。他喜歡的是他自己——倫道夫·卡特,著名的造夢者和探險家。對他而言,維利特是路上的風景,是一座他要征服的懸崖峭壁,只不過這座峭壁長了一張人臉,還會說話。在男人的宏篇巨著中,女人只能作為注腳占據一席之地。

“維萊妮,那時的你多美啊!美麗動人,聰慧勇敢。”倫道夫說。

在光線黯淡的房間里,維利特感到倫道夫正在用目光抹去她臉上的皺紋。她看清了倫道夫的表情,心里五味雜陳——柔情和遺憾中夾雜著一種輕蔑。盡管兩人看上去年紀相差很大,她還是認為倫道夫會不管不顧地吻她,或許他只是想親吻記憶中的維萊妮。她借口說自己累了,離開了倫道夫。

二十四

倫道夫命人為她打點行裝,還派出一隊隨從跟她上路,出發的時間定在黎明時分。維利特不由得暗暗嘆了一口氣——她總是在黎明時分上路。臨走之前,她把雷恩從火焰神殿圖書館里取出來的黑色扁匣拿給他看,可倫道夫也不知道這是什么。他說或許這物件來自未來的清醒境,還說清醒境和幻夢境的時間并不是同步的,說完便把匣子還給她了。他的手上沒有一絲皺紋,而她的手骨節腫大,看上去非常蒼老——倫道夫說得沒錯,這兩個世界的時間確實是不同步的,說不定時間還會逆向流動呢?

倫道夫送給維利特兩樣珍貴的禮物:首先是一句暗語。這暗語不僅能讓維利特在見到食尸鬼時不受傷害,還能借此獲得所有食尸鬼的幫助;其二是一枚經過雕琢的紅色貓眼石,懸掛在一根精致的黑色鏈子上,可以幫助她看清黑暗的地下世界。

倫道夫并沒有跟隨維利特踏上旅程。如果是年輕的時候,他絕不會放過這個探險的好機會。看來他確實變了,已經不再年輕。他站在埃萊克-瓦達黑色蛋白石宮殿前的臺階上給維利特送行,穿著紅底繡銀的國王長袍,頭上戴著一個巨大的金質王冠。王冠每個尖角上插著一只銀色的小老鼠——倫道夫的敵人管他叫作“伯勞鳥①”,這些裝飾與他的綽號正好相配。倫道夫的臉上沒有皺紋,頭發也沒有變白,可是和頭發花白、眼神堅毅的維利特比起來,他顯得更老。昔日的倫道夫·卡特已經不在了——想到這兒,維利特不禁悲從中來。

從烏撒跟來的小黑貓陪著維利特,走完了之前那段累人的遠路,現在它也要和她道別了。小黑貓依然帶著那藍色的項圈,坐在倫道夫身旁,那氣派仿佛某位高官顯要。維利特跪下來,最后一次輕撫它柔軟的后腦:“小家伙,要乖哦!”它還是留在這里比較好,腐朽骯臟的地下世界是貓咪無法忍受的,況且它也絕無可能活著回到地面。貓咪的體型太小,很容易被地下的異獸吃掉,或是遇到比被吃更可怕的厄運。盡管如此,維利特還是忍不住為離開小黑貓而落淚。她轉過身,用厚重的手套抹去眼淚。

倫道夫派出了二十人的隨從隊伍跟維利特上路,他們正騎著牦牛和斑馬在懸崖腳下等著。倫道夫又精心挑選了一份送給食尸鬼的禮物,那是一個以紅蠟封緘的烏檀木小匣子,匣面上刻著如尼文。

距離此地最近的地下世界入口位于八峰鎮后頭的山上。那個巖洞原本通向一個銀礦,銀礦最深的礦井經常傳來奇怪的響聲。盡管如此,這里出產的白銀品質很好,不會氧化,幾百年來人們一直在這兒開采。直到有一天,一塊巨石突然塌陷,一群肆無忌憚的食尸鬼從缺口處蜂擁而出,瞬間占據了整個礦坑。許多礦工死于非命,還有一些尖叫著被食尸鬼拖走了,沒人知道他們的結局。這個銀礦就此廢棄了,說起來也實在可惜。

去銀礦坑入口的旅程大概只需要幾天的時間——當然還要考慮到天氣和變幻不定的距離。倫道夫說這是旅行的好天氣,不過語氣中透出一絲歉疚。他送給維利特的裝備中還有一頂絲質小帳篷。在前往銀礦的路上,只要停下來休息一會,這頂帳篷就會被支起來,里面擺上火盆,烤得暖烘烘的,供她一人使用。倫道夫還為她準備了酒和腌肉,還有配上蜜糖和新雪食用的雪沫奶油。每當這些食物酒水擺到維利特面前時,她都忍不住暗自發笑:以前的倫道夫——她所認識的倫道夫必定會對這種奢侈的享受嗤之以鼻。

盡管如此,這并不是一段舒適的旅程,路上危險重重。即使是在夏天,即使沒有神祇橫加干預,帕里斯山也絕不是安全之地。十月的夜晚十分寒冷,清晨出發時,維利特踩在結滿寒霜的巖石上,留下一個個黑色的腳印。他們在任何時候都能看到一些巨大的陰影在遠處的冰川雪原上飄浮游移,還能聽到類似雷聲的巨響在冰原盆地中回響。在這段旅途中,月亮從未露過臉。或許是被千里之外某些尋歡作樂的神祇召去照明,又或是某位神祇想讓這片大山一直沉浸在黑暗之中。

第三天下午時分,隨從隊長命令所有人停下來,在一條河邊宿營。這條河的河床里布滿瑪瑙石,宿營地是河邊的一塊草地。現在距離礦坑入口還有約一小時的路程,不過天色已晚,他們不可能在今天之內進入坑口,找到食尸鬼的密道,進入地下世界,更來不及從坑洞中全身而退。在這種地方,誰知道夜里會冒出什么怪物?會發生什么恐怖的事情?

隨從隊長是一個精明謹慎、好發脾氣的男人,他長著兩顆玉色的眼珠,眼神也如同玉石一般堅毅冰冷。維利特想,如果自己還是二十來歲,她會試圖親吻他,看看能不能融化那冰冷的眼神。不過這只是想想而已,并沒有付諸實施。她明白隊長的怒氣并不是沖著她的,而是沖著這趟任務——把一個老婦留在這種地方的確是有違常理。

盡管隊長很小心,他們還是遭遇了意外的突襲。每晚有兩個人徹夜不眠,為大家站崗放哨,提防山中的猛獸和從坑洞中跳出的食尸鬼。可他們沒想到危險會從天而降。襲擊者是可怕的夏塔克鳥①,它們揮舞著油膩的翅膀,無聲無息地靠近。事發當時維利特正在小帳篷中,她無法入睡,不停地翻查背包行囊。帳篷外突然響起尖叫聲,隨之而來的是巨爪刺入鎧甲和血肉的聲音,還有肉體從粉身碎骨的高處落到巖石上的沉悶響聲。

維利特馬上拎起背包,從帳篷中跑出來。她剛離開帳篷,一只夏塔克鳥就沖過去,把帳篷撕得粉碎。那只怪鳥離維利特如此之近,她能聞到它身上散發的腐肉味,還能感覺到那令人作嘔的油膩翅膀打在她的臉上。

維利特一直把那塊可作為夜視鏡的紅色貓眼石掛在脖子上。現在,她可以透過石頭看清周圍的環境。情勢已經無可挽回:隨從隊長變成了尸塊,散落在她腳邊不遠的地方,那雙玉色眼睛依然睜著,怒視著夜空;其他隨從要么已經死去,要么瀕臨死亡,他們無法在夜間視物,看不見敵人。維利特什么忙都幫不上,況且她的任務比二十條人命更為重要。盡管如此,她還是流淚了。她一邊悲泣一邊沿著一條羊腸小道狂奔,想遠離這恐怖的景象,遠離那凄慘恐怖的叫聲。

昨晚,隨從隊長曾把這條小道指給她看。現在她正沿著這條路靠近銀礦的坑口。她估計自己已經走完了一半,這時身后的嘈雜聲變得更響亮、更恐怖。夏塔克鳥翻檢了營地的殘余物后并沒有發現維利特,它們拍打著翅膀飛到空中,搜尋她的身影。維利特聽到翅膀撲扇的聲音,還聽到它們相互交流時的鳴叫。透過紅色貓眼石,維利特看到沸騰的黑色天幕襯出一團不斷涌動的紅色影子——那是離她最近的夏塔克鳥。此時,一片銀光落在山頂上——月亮出來了!或許指使夏塔克鳥襲擊維利特一行人的神祇把月亮召了來,讓祂的爪牙更好地完成任務。過不了多久月光就會照亮整片山區,維利特也不可能繼續在陰影中爬行了。

最后這段時間簡直就像貓鼠游戲,只不過“貓”是十幾只猛禽,每一只都有大象那么大;而“老鼠”只有一只,不僅失去了藏身之所,還被嚇得六神無主。現在維利特或是躲在突出的巖石下方,或是藏身于巨石后面,只能趁夏塔克鳥朝遠方飛去,或是飛到她視野之外時挪動幾步。她的目標是一段通向銀礦坑口的碎石坡。月亮已經把最近的山巒照得透亮,月光灑向山谷深處。在冷冷的白光中,碎石坡的表面一覽無余,每一顆碎石子都清晰可辨。當維利特攀上碎石坡時,她成了一個顯眼的目標。夏塔克鳥終于發現她了,張開翅膀向下俯沖。維利特撒腿狂奔,跨過架著低矮橫梁的礦坑入口,鉆進坑洞。伴隨著幾聲沉悶的響聲,夏塔克鳥已經撲到了礦坑外的平地上。她回過頭,看見其中一只將巨大的鳥喙伸進洞中。碎石坡在這時突然崩塌,一聲雷鳴般的巨響過后,那只夏塔克鳥倒向一邊,發出凄厲的慘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視野中。山崩形成的碎屑煙塵飄在空氣中,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夜幕和山巒隨之隱入一片朦朧。夏塔克鳥開始用巨爪掏挖礦坑口。維利特不敢再看,趕緊逃命。

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幻夢境翻涌的天幕。

二十五

主礦洞很開闊,平整的地面緩緩向下傾斜。在食尸鬼首次從地下深處沖出來的那次災難中,只有一個人逃脫了。他畫了一張粗糙的地圖,后來存入埃萊克-瓦達的檔案中。維利特拿到了這份地圖,跟隨指示慢慢朝下走。爬下金屬扶梯時,路旁還能見到一堆堆碎石和早已廢棄的舊機器。坑洞深處滲出一絲銀光,那光亮如此純凈,仿佛是正在融化的銀子。周圍的空氣似乎也變暖和了。有那么一會兒,她聽到潺潺流水聲從遠處傳來,除此之外,洞中一片死寂。現在維利特心中涌起一股新的焦慮:坑洞深處的食尸鬼入口是不是被封起來了?

入口并沒有被封起來。這是一個入口呈鋸齒形的無底洞,剛容得下一只身體柔軟的食尸鬼。維利特貓著腰鉆了進去,發現自己身處一條洞壁崎嶇的隧道中,隧道連接著一連串逐漸增大的洞穴。最后一個高幾百英尺、寬一英里,洞穴遠端一直延伸到目所不及之處。

維利特感覺腳下是一片荒地,長滿了斑駁的地衣,散發著藍色、綠色和橙色的光芒。透過脖子上的紅色貓眼石,維利特看到的景象都是扁平的,讓她回想起殘夏時分的景致。活物——或類似活物的東西全都微微發著紅光,連頭頂的夜魘亦是如此。這些怪物撲扇著蝙蝠般的翅膀,在洞穴上方無聲地飛來飛去。

她覺得自己還沒有擺脫當獵物的命運。

維利特一直走著,只有累得跌跌撞撞、行動不便時才停下來休息一下。水壺里的水是溫熱的,嘗起來有一種甜味。想到在此處很難找到水源,這水嘗起來愈發甘甜。她會碰到一些溪流,可流動的不一定是水,即使是水也無法保證安全。在找到食尸鬼之前,維利特唯一的食物就是身上帶的干肉餅。雖然她不能吃食尸鬼的東西,但它們至少會告訴她哪些地衣和蕈類是無毒的。

維利特對食尸鬼的習性稍有了解。一些食尸鬼用詭計或智慧奪取了妖鬼和古革巨人的城市,和同伴在那里住下;一些以游牧部族的方式生活,還有一些則是獨居——不過獨居的食尸鬼通常活不久。食尸鬼可以前往各個世界,連接各個世界的通道出口是它們的食物來源地。食尸鬼的游牧部族經常在這些邊緣地帶游走。如果她能找到這樣一個部族,就能縮短行程。與此同時,她還要避開那些正在巡邏的夜魘和其他異獸。她知道總有一些食尸鬼、妖鬼、古革巨人或其他生物會出賣她的,必須小心。

地面繼續向下傾斜,隧道也漸漸開闊。最后,維利特發現自己身處一片地下空地。這里如此寬廣,她很好奇缺乏洞壁和巖柱支撐的洞頂為什么沒有塌陷——頭頂的巨石和巖層會不會掉下來,埋葬洞中的一切?當她發現洞頂在不停滴水時,她意識自己正處于微光之海下方,心中的擔憂進一步膨脹。她回想起乘坐邁德吉-羅伊克號的那段旅程——紅色的船帆,不斷變幻的藍色天幕,海鹽的味道……眼前的洞穴散發出惡臭,透過紅貓眼石看到的扁平景象令人作嘔,海上航行的記憶和周圍的一切比起來美得不真實,仿佛根本沒發生過。

維利特向下走去,荒地似乎變成了林地——只不過沒有樹木,只有各種蕈類。這些植物菌柄厚重,四處飄散的孢子團有小老鼠那么大,落在她的頭上和手臂上。當蕈類森林漸漸稀疏,維利特發現自己來到一片由石筍構成的迷宮中。石筍和石筍之間形成一個個小隔間,這是生物居住的跡象。她發現了一塊七邊形的扁平石塊,有好幾英尺寬,與她的膝蓋一般高。石塊表面長滿了猩紅色的地衣,其中間雜著小小的蕈類植物,仿佛一條巨大的田鼠舌頭。維利特感到一股冰冷的恐懼襲遍全身,她跪了下來,不停嘔吐,惡心感一陣陣往上涌。她兩眼發黑,手腳并用地爬了一段,便失去了知覺。

羽毛的摩擦聲把她驚醒了。維利特發現一只瞎眼的怪鳥站在離她的臉只有幾英寸的地方,正用彎曲的鳥喙拉扯著維利特頭上的小發辮。維利特尖叫一聲躲開,怪鳥聽見了,伸展翅膀飛到空中。

維利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過靠近七邊形石塊時的惡心感已經消失了。她吃了些東西,喝了點水。如果好好計劃,食物夠吃五天,可水只夠兩天的了。沒了水之后,她會不會渴到忍無可忍,只要看見黑色的溪流就上前痛飲一番?維利特在洞穴中見到一些多足生物聚集在潮濕之處,如果連食物都吃完了,她會不會抓那些東西來吃?又或是抓些更大的?

維利特背上背包,繼續向前走。石筍漸漸變得稀疏,展現在她面前的是另一片蕈類森林。此處的蕈類長得很高,菌柄更厚,菌絲如同柳樹的枝條,在空中飄舞。她漸漸對周圍的異象毫不在意。這段洞穴聞起來仿佛敞開的墓穴,散發出腐肉和腐朽蕈類的氣味。維利特開始對周圍斷斷續續的滴水聲聽而不聞,現在她能聽到的只有自己的腳步聲和喘氣聲。

蕈類植物突然消失了,維利特這才發覺,她已經來到森林邊緣。前方是一片黑色的沼澤,沼澤對面是一大片地衣。細長的葉子糾結成團,仿佛一片齊腰深的草地。光線昏暗,透過貓眼石能看清四周,但卻沒有景深了。在她左邊,微弱的藍光映在崎嶇不平的洞頂上,那里應該是妖鬼的聚居地——食尸鬼討厭那些發光蕈類的氣味,而古革巨人本來就討厭光。右邊是一堵巖壁,巖壁上有陡坡和石階,看上去應該是食尸鬼的領地。維利特只希望石階不要過于陡峭。她年輕時是一個優秀的登山者,可那已經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

沼澤的表面泛著浮沫,中央有一叢蘆葦,發出嘶嘶響聲。維利特可不想觸碰這潭詭異的黑水。正在猶豫該怎么走,一只食尸鬼的叫聲突然響起——聽起來像“咪呯”——似乎因過于恐懼或絕望而難以抑制。接著傳來爪子擊打水花的聲音——看來它已經跑到淺灘了。緊接著是一陣低沉恐怖的尖嘯。維利特拿起她的砍刀,甩了一下手腕,躲到一棵蕈類植物后面。

她看到一只年輕的食尸鬼,身體軟塌塌、皺巴巴的,突起的臉和長長的下巴上寫滿了恐懼。它已經跑到浮著黑沫的沼澤里,黑水沒過了向前彎曲的腳踝,接著漲到了大腿。至此,它不敢繼續向前了,轉身回到岸上。

尖嘯聲突然響起,透著勝利的喜悅。十幾只妖鬼從蕈類森林中沖出來,它們的手像蹄子一樣長在前肢末端,手中抓著一根長矛。長矛頂端裝有倒刺,但倒刺過于細小,不可能殺死食尸鬼,只能讓它們失去行動能力。維利特知道自己救不了它,但這時沼澤表面突然涌動,掀起高高的黑浪頭。食尸鬼和妖鬼們瘋狂地掙扎逃命,最終無一幸免,消失在那片蘆葦之下。

之后維利特找到了另一條路,到達了沼澤那邊覆蓋著地衣的空地。

維利特踩著地衣走了一段,不久就來到一道峭壁前。峭壁上有一塊突出的巨巖,她在巨巖下方發現了食尸鬼營地的痕跡,見到了被啃咬了幾口的死人骨頭和器官——看來食尸鬼是想等食物腐爛變軟后再食用;一堆支離破碎的尸體周圍散落著從死人身上奪取的紀念品——衣物、女性死者的長發……這里應該是食尸鬼的巢穴,看起來剛離開不久。維利特念出倫道夫教她的那句暗語,再加上一些“咕呤”聲,想告訴食尸鬼:她為食尸鬼長老帶來了一件禮物,請求它們的幫助。

一只,五只,十幾只……幾十只食尸鬼從藏身之處冒出來,簇擁在她周圍。透過貓眼石看到的景象十分詭異,仿佛是噩夢最深處的可怕形象,維利特甚至希望自己沒有這塊可以充當夜視鏡的貓眼石。它們的身形與人相仿,可又不足以使其成為人類;它們的膝蓋向內彎曲,腳踝卻向外拐;它們的手指有多個指節,癱軟如泥的身軀上覆蓋著一層沾滿泥濘的皮毛。最可怕的是眼睛:它們臉上的肉如同腐物,看起來如同一張張狗臉,一雙雙小眼睛透出精明的目光。

食尸鬼慢慢靠近。其中最年幼的食尸鬼靠得最近,它們摸摸維利特的衣服和皮膚,維利特感覺到一只只冰冷的爪子在她身上游移,那種觸覺讓她想起了橡皮泥。她回過神來,再重復一遍自己的請求。

最后食尸鬼長老終于出現了。維利特直覺認為這是一個雌性食尸鬼,她把卡特給的黑匣子拿出來。食尸鬼長老一把從維利特手中搶過匣子,緊緊抱在胸前,緊貼著它那對空洞下垂的乳房。食尸鬼長老離開了一會兒,等它回來的時候,它身上散發出強烈的惡臭,手里拿著一條東西津津有味地吃著,仿佛在回味記憶中的美味。之后它命令所有食尸鬼要以食尸鬼的最高禮節來對待維利特這個客人。

食尸鬼們拿出自己最好的食物和飲品招待維利特。維利特禮貌地拒絕了,她暗示說它們的美味對她而言是毒藥,不過她倒是想喝一些清水。食尸鬼們覺得維利特過于挑剔,顯然有些不滿,不過還是為她弄來了清水,接著便對著自己的“美食”大快朵頤起來。

維利特借此機會表達了想進入清醒境的意圖,不過沒有解釋緣由。它們并不關心烏撒和斯凱谷地的命運,不過,要是想到這場災難能帶來一大堆尸體,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維利特可不想勾起它們的食欲。

食尸鬼本來就是容易頭腦發熱的生物,維利特的請求讓它們興奮不已。經過一番討論之后,一群年輕的食尸鬼宣布愿意和維利特一起去——它們曾經聽過許多關于清醒境墓地的故事,想去那兒嘗嘗鮮。對此食尸鬼長老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最后指派了一個年長的雌性食尸鬼帶隊。或許它是擔心那些年紀輕輕的家伙干蠢事,讓它們的客人身陷險境;又或者是擔心這些毛小子忘了那句暗語的神圣力量,最后干脆把維利特吃了。

二十六

維利特出發的時候,跟隨她的食尸鬼已經增加到了二十多只。為首的是一只老年食尸鬼,不情不愿地接受了這項任務。隊伍中還有幾只中年食尸鬼,不過最多的是年輕人,而且大多數是雌性。一道崎嶇的山巒將冷之高原和塞利納里恩海隔開,山巒外圍坐落著一座海港小鎮。它們的目的地就是小鎮上的某個地下室。沿著一道只有食尸鬼知曉的階梯,就能鉆進一家老客棧的厚壁煙囪,爬到煙囪最高處,就能到達清醒境的一片墳地。一百年來,這個部族中沒有一個食尸鬼走過這條路,它們也不清楚是否還暢通。

維利特對清醒境知之甚少,她只希望進入清醒境之后能離科萊麗·吉拉特近一些。

食尸鬼行走的速度超出了她的想象,它們快速爬上洞壁,穿過一扇巨石形成的天然拱門,鉆進一連串窄小的洞穴和隧道之中。每只食尸鬼手上都拿著東西:一根當零食啃咬的死人胯骨、用古革巨人的尺骨做成的巨大棍棒、一塊長滿厚厚苔蘚的墓碑……它們不知疲倦地大步飛奔,遇到流水時,就把手里的東西舉過頭頂涉水而行。維利特只得跟著它們走進水里——她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那些年輕的雌性食尸鬼像過節一樣興高采烈,精力充沛得令人恐懼。看著它們,一種詭異的熟悉感涌上維利特心頭——她想起了烏撒大學女子學院的女孩們:萊芭·赫斯特、德利斯克·奧爾、特蘭妮·安格利……那些成年食尸鬼和女子學院的教職員工一樣,一路忍受著這群年輕好動的家伙。它們對交由自己管束的年輕食尸鬼大多淡淡的,只有過于喧鬧時才稍加約束。維利特在心里暗加比較,恐懼也漸漸消散了。后來,幾個年輕的家伙因發現了一些“零食”而興奮不已,維利特這才意識到它們啃食的是死人骨頭,恐懼再次膨脹。

可這有什么關系呢?反正死人又用不到那些骨頭。

妖鬼和古革巨人體型更大,可對維利特來說,它們都不似食尸鬼那么恐怖。它們的身形與人類截然不同,怪異的眼睛里也不會閃現出與人類相似的精明和狡詐。跟著這隊食尸鬼,維利特仿佛看到自己退化成了它們中的一員——或許她與它們的區別只在于腿部關節。她不時摸摸自己的臉,看有沒有向前突起,或者是下巴變長變窄、嘴邊長出獠牙。

食尸鬼們一直沒有歇腳,而維利特也不知道它們的計劃,只能盡量跟上腳步。到后來她已經頭昏眼花,突然發現自己這么能走。最后食尸鬼們總算停下來休息了,維利特一屁股坐在地上,甚至還來不及找堵石墻靠著,就暈睡過去。

有一次她被驚醒了,感覺一只表面如同膠皮的爪子握住了她的腳踝。若是完全清醒時碰到這樣的情況,她肯定會先問一聲,可她此時還在半夢半醒之間,本能地舉起砍刀揮了一下——似乎砍到了什么東西。接著是一聲慘叫,一只受傷的年輕食尸鬼從她身邊逃開,地上有一根齊肘切斷的食尸鬼手臂。維利特在震驚中認出了那只食尸鬼,它曾讓她想起女子學院的伊琳——伊琳是實用政治學專業的二年級學生,和那只食尸鬼一樣,思考問題時總是微微昂著頭。在接下來的旅途中,它失去了一根手臂,動作變慢了,只能跟在隊列最后。后來他們在路上碰到了兩只獵食回來的食尸鬼,捧著新鮮的人骨咂嘴流口水。在那之后,維利特就再也沒聽到過受傷的食尸鬼的叫聲了。

沿途的洞穴中出現了更多生物居住的痕跡。經過妖鬼的領地時,他們十分小心地沿著邊緣行走。妖鬼會殺死食尸鬼,有時也把它們抓起來當成牲畜喂養。最年輕的雌性食尸鬼似乎很關心維利特,它們不時拍拍她的手,摸摸她的衣裳。這讓她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置身女子學院,被學生簇擁。她并不討厭這種“關心”:籠罩在食尸鬼癡迷的目光中,就不用擔心猝不及防的偷襲。

最大的巖洞中央有一個通往下方的豎井,井口約四分之一英里寬,散發著灼熱的臭氣。沿著豎井走下去,他們來到一堵石壁的頂部,低頭就可以看到下方的情景:那是一個雕琢在石壁上的城市,有寬闊的坡道和方形開闊地。維利特看出這是一個古革巨人的城市,心中稍感寬慰。

古革巨人是可怕的生物,它們有大象那么大,身上長著油膩膩的皮毛和好幾只爪子。它們的眼睛長在兩個酷似觸手的眼柄中,眼睛中間有一道豎直的大口,口中長滿黃牙。不過在地下世界,維利特最不害怕的就是古革巨人。古革巨人的城市可能會讓人害怕,但絕不會驚慌失措。之前那次落入地下世界的旅行中,她曾救過一個古革巨人的嬰兒,跟著它去了一座它們的城市。維利特在那兒生活了一段時間,那些市民沒有待她特別好,但也沒有殺死她。

那些年輕的雌性食尸鬼看到城市,立刻興奮起來,嚷嚷著要去抓一頭古革巨人。食尸鬼憎恨古革巨人,只要在數量上占了優勢,它們就會對古革巨人大開殺戒。領頭的食尸鬼很有經驗,知道如何在年輕食尸鬼沖動時加以約束。它搖搖酷似狗頭的油膩腦袋,對它們說,抓到古革巨人當然能美餐一頓,但如果能到清醒境的墓地嘗嘗鮮,不是更好嗎?古革巨人什么時候都可以抓,清醒境的墓地卻不是經常能碰上的,它們一定要牢記目標才行。

聽了這話,大伙兒依依不舍地放棄了攻打古革巨人的打算,不過很快就把這件事拋在腦后了。某種生物曾經從高處墜落,摔死在腳下的路上。聞到氣味后,它們撲在地上,開始用靈巧的舌頭舔舐濺在石壁上的肉泥。

盡管十分警惕,伏擊者還是出現了——但不是古革巨人,而是妖鬼。食尸鬼們正不知疲倦地沿著一條長滿青苔的狹徑奔跑,跑到出口時,大量妖鬼突然從某個隱秘的洞中沖了出來,戰斗開始了。維利特來不及拿出砍刀,只得用匕首搏斗,但匕首不一會兒就被打落了。這些妖鬼的體型與馬相仿,大多四腳著地。它們用寬厚的肩膀撞擊她,用貌似前蹄的“手”捏住她,對待食尸鬼就沒這么仁慈了。食尸鬼的尖叫聲不絕于耳。一只年輕的雌性食尸鬼剛才還宣稱自己是維利特的守護者,現在卻被最大的一只妖鬼踩在蹄下。

妖鬼們并沒有傷害維利特,它們把她推開,遠離正在進行的屠殺。最后,維利特完全聽不到食尸鬼的叫聲了。

妖鬼一般會弄殘獵物,使之失去行動能力。但它們沒有對維利特這么做,也沒有把她綁起來,只是不斷推她,擠她。最后她發現自己半靠在一只妖鬼的背上。她試圖跳下去,但其他妖鬼立刻湊上來,把她推回去。最后,體型最大的一只妖鬼發出一聲尖嘯,他們便帶著她離開了血跡斑斑的狹徑。

妖鬼悄無聲息地跳躍行走,速度很快,中途也不曾停下。維利特覺得有點像在騎馬。不過馬的皮毛不會滲出一股死亡的氣息,鬃毛也不是糾結成團的細短肉絲。不久之后,維利特就昏昏沉沉,陷入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直到妖鬼們回到自己的城市才清醒過來。它們帶著維利特走進一段寬敞的向下延伸的斜坡,兩邊的墻角藏在黑暗之中。

維利特發現,妖鬼的城市和剛才看到的古革巨人的城市在同一個巖坑之中,古革巨人的石拱門和隧道看起來近在咫尺。維利特高聲呼救——自己曾經救過一個古革巨人嬰兒,說不定它已經長大,就在對面,能聽到她的呼聲。但這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妖鬼們不斷用它們難看的腦袋撞擊她,讓她噤聲,最后她能做的只有喘著粗氣苦苦支撐,以免摔到地上。

妖鬼們終于停了下來。維利特從臟兮兮的坐騎上滑下來,被推進巖壁上的一個小缺口中。一扇門在她身后關上了,接著響起“砰”的一聲—— 一只妖鬼靠著門外側坐下來。維利特逃不掉了。

二十七

維利特感到絕望。妖鬼們并沒有把她弄殘,也沒有把她扔到牲畜群中,它們對維利特另有打算。她推斷妖鬼們是從夜魘那兒得了消息,知道有某些神祇正在找她。它們會把她交給神祇,或是交給伏行之混沌①,或是遭受某種更直接的折磨。也許妖鬼們不會馬上把她交出去,而是攥在手里,當成謀取好處的籌碼。它們一向擅長做交易,而且只敬重級別最高的外神,對地面世界那些鉤心斗角的愚蠢神祇向來嗤之以鼻。

維利特所在的巖洞很小,是個邊長約六英尺的方形空間。她想起了邁德吉-羅伊克號艙房中的柚木壁櫥——眼前的小房間就跟那個壁櫥一樣大。這里只可能是一個囚室,因為它對于妖鬼來說太小了,頂多容得下一個腦袋和一雙前肢。透過貓眼石,維利特看到了平整的墻和關死的門,還有兩個從巖壁上掏空的通風口,一上一下。一條和她手掌一樣長的百足蟲從上面的開口爬進來,在囚室里轉了一圈,又從底部的開口爬出去。不久之后,又有一條百足蟲從下面進來,從上面出去。這是同一只嗎?隨后,維利特看到了許多百足蟲爬來爬去——看來這條路線是百足蟲的活動要道。

維利特的匕首已經被奪走了,妖鬼還搶走了她的背包。所剩的只是一些隨身物品:紅色貓眼石吊墜、裝滿水的水壺(在被偷襲之前不久正好碰到一個水源,維利特裝滿水之后沒有把水壺放進背包,而是掛在了肩上)、一塊干肉餅、裝著金塊和硬幣的皮質錢袋、用剩下的信用證、學院財務主管給的記賬用小冊子——已經是污漬斑斑了、納什特大祭司給她的來自清醒境的黑色扁匣,還有一盒裝在防水盒子里的火柴。這些東西現在能做什么呢?用賬本生一堆火嚇唬那些妖鬼嗎?

維利特絕望地哭了。

就算科萊麗·吉拉特的外祖父——那個癡愚瘋癲的神祇還沒有醒來,烏撒也遲早遭受滅頂之災。現在科萊麗進入了清醒境,不知去了哪里,那些陪伴維利特走了那么遠的食尸鬼們或是被殺死,或是被妖鬼們活捉。維利特想起了那只年輕的食尸鬼,它之前還愚蠢地宣布為維利特而戰。而維利特呢,她甚至無法保住自己的小命。

淚水落在地上,落在百足蟲的秘密小徑上。百足蟲爬過這些淚珠,身上也沾了一星。它們爬出囚室,沿著無數條秘密小徑,把維利特的淚水帶到妖鬼城市的各個角落,甚至帶到了同一個巖坑中古革巨人的城市。

幻夢境有許多神祇,像阿撒托斯、灰胡子的諾登斯以及伏行之混沌。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次神,祂們溫順而瘋癲,不敢暴露自己所愛,以免外神設計出種種殘忍的方法來折磨祂們。哈提格-科拉山的峰頂覆蓋著白雪,一些次神曾經住在此處的山坡上。現在已經被趕到了冰冷的卡達斯,在奈亞拉托提普冷酷的目光下繼續存活。不過祂們沒有忘記以前的家園,沒有忘記美麗的斯凱河谷。

還有一些更小的神明居住在烏撒鎮供奉舊神的神殿中,享受著那里的供奉和香火,滿懷慈愛地看著小鎮的市場、民居、噴泉、廣場……看著烏撒鎮的大學——古老的艾伯塔科學院、有許多大廳的梅伊安斯學院、新學院、塞倫學院、泰恩斯學院、斯坦-迪克學院以及七學院中最低調的女子學院——含含糊糊地表示贊同。

次神們無法與更高一級的神祇抗爭,不過祂們有自己的辦法。幻夢境是由造夢者和好斗的神祇們造出來的,這里沒有固定的規則,可也不是完全混沌。很久以前,維利特曾救過一個處于嬰兒期的古革巨人。這個嬰兒落入陷阱,身體被竹簽刺穿。它有一只成年狼狗那么大,看上去又矮又丑,渾身散發著惡臭,絕無半分新生兒的可愛。當時維利特孤身被困在地下世界,周圍的環境和生物讓她無比害怕,連靈魂都感到惡心。只有身邊這個被竹簽刺穿、無法行動的生物沒有讓她感受到此種恐懼。

當時,維利特借著地衣散發的微光爬了過去,把嬰兒從陷阱中解救出來。在此過程中,它肯定感到了劇烈的疼痛,但并沒有掙扎,也沒有咬維利特一口。它只是保持不動,臉上豎著咧開嘴距離維利特的肩膀僅有幾英寸。它張著嘴喘著氣,口中散發出惡臭。最后維利特站起來,對它說:“好了,你可以走了。”聽到她的聲音,古革巨人嬰兒張開六個爪子,跳出陷阱。

這時維利特才看到遠處有一群成年的古革巨人,身形巨大,詭異嚇人。它們一直在那里盯著,如果她剛才傷害了嬰兒,它們就會沖上來把她撕得粉碎。嬰兒從它們的下肢之間穿過,繼續往前跑,不一會兒就看不到了。成年古革巨人跟著嬰兒,維利特則跟著它們——除此之外她也沒有更好的打算了。

忙碌的百足蟲沿著秘密路徑行走,帶著維利特的眼淚,前往古革巨人城市的各個角落。有個古革巨人就住在這個城市,它已經長大,每只爪子之間的間隔足有一碼。以前它并不住在這兒,嬰兒時期的家在千里之外一個堆滿肉屑的深洞之中。百足蟲帶來了維利特的眼淚,它張開六只爪子奔跑,爬上一段陡坡,踏上一道寬闊的階梯,跨過連接古革巨人城市和妖鬼城市的高高的石拱門。它跑進妖鬼的領地,擋在路上的障礙物統統被粉碎。它追隨著一種在嬰兒時期聞到過的熟悉氣味,向前奔跑。

古革巨人永遠不會遺忘。

門外傳來妖鬼們驚慌的尖嘯聲,維利特發覺事情有轉機。她聽到了血肉之軀在巨大的牙齒之間被擠壓咬碎的可怕聲音。囚室的門被撞開了,石頭的碎屑在小小的空間里飛濺。接著一只爪子伸了進來,在地板上拍了拍,又縮了回去。維利特已經身處絕境,某些神祇想阻止她尋回科萊麗。被交到這些神祇手中還不如馬上受死來得痛快。她現在還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維利特爬出囚室,站了起來。一個古革巨人側著腦袋俯視著她,一雙眼睛深不可測。原本看守維利特的妖鬼已經不見了,一團血肉粘在古革巨人的肚皮上。維利特突然明白了整件事的因由。

“現在怎么辦?”維利特大聲問道。

透過紅色貓眼石,維利特看到妖鬼們縮作一團,躲在古革巨人的攻擊范圍之外。聽到維利特的聲音,它們開始大叫。古革巨人無聲地轉過身,走過妖鬼的城市。妖鬼們紛紛后退,但還是跟在古革巨人和維利特身后。

維利特和古革巨人并肩走著,她的一只手放在古革巨人的身側——那里有一條很久以前形成的傷痕。

二十八

維利特跟著古革巨人回到之前那個洞頂低矮的寬闊巖洞,一路尖嘯的妖鬼已經放棄了追逐。讓維利特驚訝的是,古革巨人并沒有離開她。過了好一陣她才明白,在她離開地下世界之前,它是不會丟下她不管的。古革巨人不會說話,好像也沒有耳朵,可維利特還是用食尸鬼的語言說明了她的目的地——利拉格-冷原下方的一個地下室。如果此路不通,就要找另一條路去清醒境。古革巨人并沒有露出聽懂的跡象,但它還是站起來,仿佛接到命令似的繼續往前走,維利特跟著它。

對時間的概念已經漸漸淡去。維利特和古革巨人走得很快,古革巨人毫不猶豫地穿過開闊地,小心避開獨眼巨人的領地。它仿佛不知道疲憊,不用睡覺,也不用吃東西。當維利特累得走不動時,她便癱在地沉沉睡去,睡前總是擔心發生最糟糕的事。不過每次醒來,她都發現自己沒有受到任何傷害。蹲伏在一旁的古革巨人猶如一只巨大的六爪貓,守護著她。食尸鬼之前介紹過哪些植物可以食用,她從石壁上摘下一片片茂密的無毒地衣,邊走邊吃。水壺喝空之后,她便舔舐沿著石壁流下的水。

維利特本來就很瘦,現在更加憔悴了。她覺得自己變得十分蒼老,仿佛已經不再是人,而是某種詭異的未知生物。烏撒已經變成了一個遙遠抽象的概念,一個很久以前聽說的地名,陽光、草地、人的聲音和穿著光鮮的人群也變得漸漸模糊。

途經一個巖洞,維利特看見幾只妖鬼正在看守一群生物。那些生物似乎看不見,拖著腳步行走。維利特認出那是一群人—— 一群不像人的人,幾乎變得和他們的看守者一樣詭異。她請求古革巨人去救救他們,可古革巨人繼續向前,根本沒有放慢腳步。

他們來到一片湖泊邊上,湖水微微發光。古革巨人在湖邊跪下來,維利特意識到它是要背著她涉水。她爬了上去,臉離那張豎著的大嘴巴只有幾英寸。

不久之后,維利特發現一小群食尸鬼在跟蹤他們。她設下圈套,抓住了其中一只。這是一只中年雌性,看上去十分狡詐。和它的同類相比,它的小眼睛閃爍著更為狡黠的目光。維利特問它問題,它拒絕回答。于是古革巨人用一只前爪捏住它的胸,用力擠壓。

食尸鬼大聲尖叫,發出一連串短暫而無力的慘叫,夾雜著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它說不止一個好斗的神祇在找維利特,每個神祇都有自己的理由:有些純粹是為了搗亂,因此想破壞她的任務;有些是科萊麗·吉拉特外祖父的仇敵,只要有機會,總要想法折磨祂;還有一些已經把維利特當成了眼中釘。神祇可以無緣無故地恨某個人,現在祂們已經將維利特視為傾瀉惡意的對象。

食尸鬼繼續說著,嘴邊出現一條細細的血線,聲音中也多了一種冒泡似的咕嚕聲。它說有一個力量最強大的神祇開出賞格,給任何抓到維利特的地下生物豐厚的報酬—— 一個堆滿新鮮尸體的村莊。它和它的同伴想試試運氣,于是跟到了這兒。

維利特問是否有什么安全的逃脫路徑。食尸鬼咯咯一笑,說維利特一進入地面世界就會被抓起來。古革巨人繼續用力,它大口喘氣,結結巴巴地透露了一條信息:或許她可以先到薩克曼德地下古老的食尸鬼城市,那里有一條路直接從地下世界通往清醒境,不用回到地面。

維利特還想多問幾句,但古革巨人已經把食尸鬼的腦袋扯了下來。鮮血和腦漿濺在長滿地衣的石壁上,維利特不由得后退一步,一種惡心的感覺翻涌上來。不過等她定睛一看,她發現面前只剩下一堆骨頭和幾處血跡。一群顏色黯淡的軟殼甲蟲從石縫中鉆出來,聚集在血跡上。不久之后連血跡也消失不見了。

這樣也好,維利特想。免得這只食尸鬼胡亂帶路,把她帶到危險的地方。

一股恐懼和感激混合的奇異感覺涌上來,不過還是感激占了上風。卡特教給她的食尸鬼暗語已經失效了,而身旁這個不可捉摸的古革巨人是她唯一的盟友。她原本打算前往利拉格-冷原。如果走了這條路,那些不懷好意的神祇(或是祂們那些刻薄的信使)肯定會在路上抓住她,尋找吉拉特的旅程將就此終止。

抓住這只食尸鬼還帶來了一樣好處。他們從食尸鬼身上搜到一根鋒利的黑曜石,和維利特的手掌一樣長,正好插入匕首的刀鞘,藏在外套底下。她舒了一口氣,幾乎喜極而泣:終于又有武器了。

又向前走了很久之后,他們來到一連串高大寬闊的長廊中。不知是何種生物用它們巨大的前肢修建的。所有長廊都是一個樣式的:長約幾百碼,寬五十碼,內部還有一些還未完工的結構,堆著圓石、磚頭和木化石。地上,一些冰冷惡臭的水積成水洼。只有高高的天花板上刻著各不相同的華麗圖案:細節精致的連環鎖形花紋,不規則排列的地毯織紋和連枝花紋,還有仿佛由一條條蟲子交織而成的網狀紋。維利特意識到它們全是天幕。長廊的建造者很可能從未見過天幕變換的圖案,按照聽來的故事和自己的想象,繪制了這些奇異的花紋。

這不是古革巨人的城市,不過身邊的古革巨人似乎對這里很熟悉。走進第七條長廊時,古革巨人在石壁上找到一個豁口——這是個天然的巖石裂口,地上用碎石鋪成了一條整潔的路。他們走了進去,開始是一段向上的斜坡,接著道路變成了螺旋形,越往上越是狹窄,不時會出現幾級階梯。最后,路變成了一段長長的旋梯,繞著一根巨大的圓柱,古革巨人跟在維利特身后,龐大的身軀幾乎堵住了整個樓梯間。

旋梯上走著走著就會出現一個圓形房間,直徑約二十碼,位置毫無規律,房頂很矮。維利特伸手就可以碰到天花板,古革巨人只能貓著腰,笨拙地爬過去。房間有兩扇門,連著前后兩端的階梯;還有七扇窗,窗子之間的間隔相等。走上旋梯不久之后,維利特發現透過窗戶可以俯視薩克曼德市,但紅色貓眼石只能幫助她看清室內,無法穿透窗外的黑暗。大概這塊石頭在她自己的世界——或者說人類世界——是無效的。

他們不斷攀爬,階梯,房間,階梯……不知道走過了多少個開著七扇窗的圓形房間,維利特只知道自己永遠在向左,向上。她的大腦開始麻木,只覺得肌肉火燒火燎,膝蓋軟骨不停地摩擦,肺部沉重地一張一縮。她感到精力已經干涸,意志力也漸漸消散。后來她只能靠著外側的墻,閉著眼睛往上蹭——這樣似乎輕松一點。只有穿堂風迎面吹來時她才會睜眼——穿堂風意味著進入了一個房間。現在她已經不往窗外望了。

走進第五十個或是第七十個房間時,維利特抬起眼皮,突然感到雙眼刺痛。她驚叫一聲,后退幾步,雙手擋在眼前。古革巨人和她一樣忙著后退。片刻之后她才意識到,這是照進窗戶的亮光刺激了早已適應黑暗的她。

如同陽光般刺眼的白光從七扇窗戶中傾瀉進來,維利特將紅貓眼石取下來,攥在手里。除了她和古革巨人之外,房間里還有別的東西。

一個人形出現了,看起來很年輕,明顯是個男性;他的臉很長,皮膚是琥珀色的,兩道向上揚起的眉毛仿佛兩扇翅膀;他的嘴唇輪廓清晰,微微上翹的嘴角流露出厭惡和驚奇,還帶著一絲神祇特有的難以描述的厭倦感。他穿著層層疊疊的長袍,頭冠時而出現在亮光之中,時而隱入黑暗,因此維利特也看不清他戴的是什么。他讓維利特想起了某個學生——如果換上花呢大衣和絲質學士袍,還真有點像維利特班上的一個小伙子。不過眼前這“人”的眼睛是紫色的,透著一股純粹的瘋狂。維利特突然明白了:這是一個神的使者。

“你無法阻止我。”維利特說。

房間過于低矮,維利特身旁的古革巨人只得趴下來,但如此一來它四只前爪就自由了,隨時可以展開攻擊。它低著頭,眼柄上的兩只眼睛躲避著刺眼的亮光,同時充滿警惕。

“當真?”使者笑道。他的嗓音像音樂一樣動聽,笑聲卻十分刺耳,讓人聯想到雷電擊中了高塔、鉆入地下。“墻壁很薄,你那渺小的世界和這個房間也只隔著……”他說,“好吧,或許你說的沒錯,我無法阻止你。不過如果你夠聰明,你還是會停下來聽我幾句。”

“說吧,我聽著。”維利特感到自己說得很無禮,不過她想現在還是少說為妙,免得不小心犯下致命錯誤。

“不要再往上走了,也不要想著找回那個女孩——她的祖父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神祇。維利特·博伊,你的追尋將一無所獲。烏撒已經被毀了,斯凱平原已經成了一片新的荒原。回到你的世界去,撿拾舊日生活的碎片吧。”

維利特對謊言還不至于全無經驗,無論面對人還是神的使者。她搖搖頭:“你撒謊。”

使者的眼神有些傷感,但紫色瞳孔的深處卻保留著一絲永恒不變的嘲諷。“你不相信?”他說,“把你的手給我,我讓你看看。”

“我不信。”維利特向前一步,身邊的古革巨人也跟著逼近幾寸。使者沒有移動,只是歪著腦袋,用瘋狂的紫色眼睛盯著她。

“我知道了,你根本就不能阻止我,”維利特說,“如果可以的話,我現在已經沒命了,整個房間也會化為灰燼。如果烏撒已經遭到了滅頂之災,你就會給我看到小鎮毀滅時的景象,還會給我帶些遺物。你不過是個影子而已,根本沒有任何力量。”

使者笑得無比惡毒:“也許吧。又或者我只是不想臟了手,其他東西會來要你命的……說不定現在我就應該去親手毀了你的小鎮!”

說完他就消失了,隨他一同消失的還有那道白光。窗戶立刻暗了下來,維利特被濃重的黑暗包圍,四周響起了“咕呤”聲——那是食尸鬼發起進攻的叫聲。她趕緊帶上貓眼石,看到無數團扁平黯淡的暗紅影子猶如跳動的火焰,擠滿了整個圓形房間。古革巨人被夾在房頂和地板之間狹小的空間里,用粗壯的前臂將一群食尸鬼掃到一邊。維利特拿出那根黑曜石,開始戰斗。

如果只是維利特一人的話,她早就敗了。幸好身邊還有一只強壯的巨人,盡管被擠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它的動作還是很快。不一會兒就用前爪殺出一條通往上方階梯的血路。維利特立刻向前跑,一只食尸鬼跳下來擋住去路。黑曜石在打斗中折成了幾塊,她用手里殘存的碎片朝食尸鬼的臉上戳去,那張酷似犬科動物的臉上寫滿了驚懼。維利特繼續奔跑,通向上方的樓梯間越來越窄,古革巨人是不可能跟著她繼續走的了。

維利特在階梯前停下來,轉過身。古革巨人正被一群食尸鬼圍攻。只要它轉過身去,背后的食尸鬼就用鋒利的石器和骨頭做成的大棒展開襲擊。低矮的房頂讓它施展不開,血污橫流的地面讓它腳步不穩,想轉個身都很難。古革巨人抓住了一個食尸鬼,正準備低頭咬下它的頭。這時,另一只食尸鬼跳起來,手里拿著一塊削尖的死人胯骨,對著古革巨人的一只眼睛狠戳過去。

“不要!”維利特往前沖了一步。古革巨人聽到她的聲音,試圖站直身子,七扇窗戶的圓形房間被那巨大身軀撐得咯咯作響,磚石發出呻吟,開始松動。最后只聽一聲巨響,墻體在古革巨人的肩上變成無數飛濺的石塊。陽光滲入裂縫的瞬間,維利特看到了一片片白色的大理石、四處滾落的灰色砂石,以及生銹的鐵質橫梁。

維利特大叫起來。古革巨人掙脫了困境。有什么東西砸中了她。

失去意識的那一刻,一個毫無意義的詞浮現在她腦海中:威斯康星。

二十九

威斯康星,地名,美國的一個州,維利特所處的地方。現在是六月,一年的中點。她還知道這是哪一年,知道那四個數字代表什么。威斯康星州謝爾湖,現在是下午三四點左右。

新的信息涌入大腦。她感到一陣陣頭痛,仿佛受到了重擊(她記得確實有這么一回事),又像是腦回路在調整重置……新的詞匯和概念源源不斷地出現。她無法睜開眼,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心跳和呼吸。一股暖意拂過她的臉,她感到自己正平躺在一個粗糙堅硬的平面上,不禁松了一口氣:無論是死是活,這具皮囊還是屬于她的。

不遠處傳來一陣低沉的轟鳴,音調沒有起伏,也沒有停頓,發出聲音的東西似乎用不著停下來喘氣。我是在做夢嗎?維利特想。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現在最不可能的事就是做夢。她睜開眼睛。

維利特發現自己躺在一條小徑上,路面有道道裂痕,凹凸不平。一個詞浮現在腦海中——瀝青。小徑穿過一片洼地,通往一片荒廢已久的墓地。墓地旁有一座小神殿——不,那是教堂。教堂由褐色磚石砌成,看上去樸實無華—— 一個路德教教堂。參天大樹遮住了頭上的天空,維利特認出了橡樹,還有一種葉子有五個尖角的……楓樹。身旁是一片久未修剪的草地,蘭草、馬塘草、繁縷草、牛毛草……路邊有一個小小的陵墓,大理石門柱覆滿蒼苔,門梁有了裂縫,一扇生銹的鐵門搖搖晃晃,半開半合。

持續不斷的轟鳴聲來自跟著她的古革巨人——現在已經變成了另一樣東西。幾個詞出現在維利特的腦子里:別克牌,里維艾拉——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有個海濱度假勝地也叫這個名字……對了,那是在法國。1971——這是出廠年份,將近五十年前。更多的信息洶涌而至:內燃機工作原理、點火鑰匙的用處、雨刮的使用方法……威斯康星州的氣候比較寒冷,要用5W-40號混合汽油、R44TS號火花塞,火花塞間隙約為0.8毫米……各種數字和名字在她的腦中迅速就位,她發覺自己知道有關汽車的許多知識,就像曾經開過汽車一樣:先打火,然后調節配氣閥門……

她明白了,清醒境容不下一個古革巨人。于是,跟著她來到這片小型墓地的古革巨人就變成了一樣存在于清醒境的東西——汽車。前面突出的部分是車頭,最前方還安裝著金屬絲網;車篷微微傾斜,上窄下寬的長條形玻璃嵌在車子后窗的窗框中;車后有一條歪歪斜斜的保險杠……整輛車覆蓋著金灰色的灰塵,似乎剛剛跑完一段崎嶇的遠路。

維利特站了起來,她感覺自己微微發抖,渾身疼痛,惡心欲吐——這是“腎上腺素”在起作用,這種東西隨著血液游走,成為一種毒素。她下身穿著牛仔褲—— 一種這里許多女人都穿的棉布褲——腳上踩了一雙皮靴,上身套一件黑色T恤。她舉起手,看著自己——紅色貓眼石還掛在脖子上,不過她已經不需要了。不可思議的是,她全身上下都很整潔,頭發也扎得很緊,她伸手把一根辮子捋到前面——依然是花白的。清醒境或許容不下一個古革巨人,但絕對能容得下一個老婦人。

她感到清醒境的一切在她身邊各就其位,她知道這個世界如何看待自己這個年紀和類型的女人。和幻夢境相比,這里其實更讓她自在。

維利特靠在汽車的頂棚上,感受老式發動機持續不斷的轟鳴。保險杠左側彎曲處曾經斷裂,斷口處已經重新焊在一起,不過并沒有涂漆,看上去很顯眼——這是古革巨人小時候落入食尸鬼陷阱形成的傷痕。現在的它感覺如何呢?它被鋼鐵包裹著,失去了牙齒和爪子,再也嘗不到鮮肉的滋味。它會不會為此感到絕望?也許它很享受汽油的滋味,正為這身“鋼鐵肌肉”帶來的速度而欣喜?也許它知道一雙雙溫暖干凈的手會撫平它的病痛,愈合它的傷痕,并因此而心滿意足?

維利特透過車窗,看到車內放著一件外套。不用看也知道,外套口袋中裝著之前的隨身物品:雷恩·阿特斯卡給的黑色扁匣、火柴、學院財務主管給她的金塊和硬幣。在這個世界,她是否也有一個家、一份工作、一段過往?她是否有戀人和前任戀人?是否在某個高等學府中任職?她的腦海中唰唰出現一長串名字:哈佛大學,耶魯大學,華盛頓大學,密蘇里大學,明尼蘇達大學,威斯康星大學,貝克大學,牛津大學,劍橋大學,索爾本神學院……似乎有一雙手在快速翻閱一疊索引卡片。她在這里能找到大夫嗎?哦,不,應該叫做基礎醫療機構和藥物。

盡管如此,她感覺自己并未嚴絲合縫地融入這個世界。她現在擁有古革巨人變成的汽車、自己的隨身物品、這個世界的各種知識,以及自己的身體。倫道夫·卡特曾說,他第一次進入幻夢境時年紀還小——原話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卻在一瞬間獲得了在幻夢境所需的所有知識。現在維利特正是這種體驗,但她仍然覺得自己并沒有完全融入。

維利特舒展腰肢——這具皮囊感覺還和以前一樣。她走到荒草地中,查看距離最近的幾個名字:華勒、艾克斯曼、哈伯森、約翰遜、安德森……她用指尖觸摸寫著“安德森”的墓碑,觸摸那個花體字母“A”。填滿字母縫隙的蒼苔摸上去又干又脆,仿佛陳舊的紙片。

她突然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七十億。在如此廣闊的世界上,她該如何在這么多人中找到科萊麗·吉拉特?這個問題剛冒出來,答案已經明了。在哈提格-科拉山上的火焰神殿,雷恩給了她一個奇特的黑色扁匣。現在她知道,這是一部智能手機,或許是某個造夢者留在幻夢境的,現在已經是她的手機了。想到這兒,維利特探進車窗把外套拿出來,同時又有一連串新的信息鉆進腦子:手機密碼、全球定位、移動應用程序……

她按下開機,手機活了過來。前主人沒有留下任何使用痕跡,通訊錄中只有一個名字:科萊麗·吉拉特。她按住這個名字,手機在手中震了一下。她又打開搜索頁面,笨手笨腳地輸入吉拉特的名字,一張地圖跳了出來,地圖上有一個藍點,上方標著:科萊麗·吉拉特,789英里。

在這個世界,距離是恒定的——對維利特而言這又是一種新的體驗。

她鉆進別克汽車,換擋、踩油門——古革巨人發出的轟鳴變了一種聲調,音量也變了。她對這一切仿佛爛熟于心,知道該如何換擋、減速、打方向燈,以及如何排氣,如何搖下車窗。面前的瀝青車道漸漸變成一條曲折的小路,從墓園年代最為久遠的區域通向正門,一路上樹蔭斑駁。

維利特來到教堂墓園外的街上,突然停了下來。

墓園里的大樹遮天蔽日,維利特一路上只能看到小塊天空。此時,頭頂一片蔚藍,漫無涯際。沒有不停變幻的精巧花紋,沒有像沸水一樣不斷翻涌的巨大褶皺;沒有形狀,也沒有重量。近處,一只鳥兒飛離一棵楓樹的樹枝,沿著街道飛了一段,落在一棵榆樹上。維利特極目遠眺,似乎看到了一團細小的微塵。等微塵漸漸靠近,她才發現那是一群椋鳥。鳥群在空中轉變方向,讓她想起夢境中的滾滾迷霧、莽莽蚊蚋和成群游動的鯡魚。

在鳥群的上空還是一片蔚藍,沒有紋理和褶皺,空空蕩蕩,單調而寂靜。

她盯著頭頂的天空,不知看了多久,直到一輛皮卡按著喇叭超了她的車,她才回過神來。

三十

從地圖上看,吉拉特在蒙大拿州的邁爾斯市。手機顯示了幾條路線,維利特選擇了能在最短時間到達的。路邊的景致在窗外掠過:點綴著綠樹的草地、陽光下的田野……這讓她想起了塞勒菲斯附近的鄉間,不同之處在于這里看不到高山,只有延綿不絕的低矮丘陵,丘陵上方只有空曠的天空和幾朵云彩。

汽車開過一個個小鎮,鎮上全是些平平無奇、毫無年代感的建筑。主路兩旁的低矮房屋全部用磚塊和玻璃砌成,煙囪上沒有裝飾物,山墻上開著許多大窗,墻板單薄。還有一些寬闊的大路,路旁有許多水泥和鋼筋制成的大匣子,匣子里擺滿了亮閃閃的待售汽車。

黑的,白的,各種顏色的標識牌隨處可見,無論是在高速路上還是在鎮上。有些是街牌,有些是店招,還有打折海報、警告、廣告……幻夢境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這么多的標示。那里的街上沒有街牌,店鋪頂多在面街的櫥窗上掛一塊小牌子,即使是客棧招牌,也只有圖案而沒有文字。標牌意味著承諾,意味著某樣東西就在此處,而且一直都在。只要牌子上的油墨沒有褪去,這個承諾就一直有效。

這個世界并不受制于喜怒無常的神祇和刻薄的神祇獄卒。

這里根本沒有神,維利特感覺到了,就像她能感覺到那片空曠的天空。六月的青草和新雨的氣息在空中彌漫,天上只有飛鳥和飛機的尾跡。維利特感到自在,仿佛連重力都減輕了。但重力其實沒有變,之所以有這種感覺,是因為此處沒有神祇。兩相對比,在幻夢境的日子仿佛一直披著一層厚重的皮毛拖沓而行,而現在她終于擺脫了的負擔。

維利特向西行駛,高速公路越來越寬,出現了多個車道。各種顏色的車并排而行,讓她想起肯德叢林中五顏六色的鳥兒。她在一個中等大小的城鎮停下,用金幣換了幾張紙錢。她為汽車加油,喝了冷茶,還吃了雞肉——這又是一次新體驗,幻夢境是沒有雞這種動物的。

古格巨人變成的引擎繼續轟鳴,途經無數店鋪、無數綠樹環繞的郊區和擁擠的街區。臨近傍晚,她來到一個燈火通明的大城市,這里的建筑仿佛高山崖壁,散發出水晶和金屬的光澤。維利特穿城而過,朝著落日進發。眼前是一片樹木茂盛的起伏平原,大片卷云被夕陽染紅。太陽落入地平線后不久,星星便陸續亮起:金星、軒轅十四、獅子座β星……成千上萬顆,數量超出了維利特的想象。她無法專心開車了,只得停下來,凝望著頭頂的繁星。沒錯,有上百萬顆,有幾十億顆!

維利特在一家汽車旅館過夜。旅館外面沒有院墻,室內也沒有碎碎念的客棧主人和聚在前廳喝酒的本地人。她沒有換洗的衣物,需要買一些。前臺站著一個穿灰色套裝的年輕姑娘,看上去很和氣。維利特向她打聽,得知附近有一個大水泥匣子——也就是一家商場。那晚,她睡在一個長方形房間的一張大床上。床頭掛著一幅黑白照片,似乎是什么地方的峽谷風景。

維利特夢到自己站在一個高高的大理石陽臺上,俯瞰夕陽下的一個城鎮。她認出這個安靜的地方就是烏撒——毫發無損,并沒有遭災。看來之前那名使者真的是騙她的。接著,她看到一道由斑巖和碧玉砌成的漫長階梯,最底端連著一扇門,門那邊是哈提格-科拉山火焰神殿的地下花園。但門是鎖著的。維利特甩了甩頭,醒了過來。她朝窗外望去,月光皎潔,一輪平坦的滿月在夜空中移動,速度慢得幾乎難以察覺。這里的月亮不受神祇的差遣,它所遵循的是物理法則,讓它移動的是引力。

除此之外,還有萬億顆星星。

第二天早上,維利特查看手機,發現目前距離科萊麗·吉拉特還有467英里。她再次上路,走了整整一天。到了傍晚,維利特發現路邊的景色已經發生了改變。綠樹不見了,地勢更為平緩,不過,夕陽下的綠色草地依然綿延不絕。平原上偶爾會出現一條溝渠,密集棉白楊樹沿著溝渠兩旁排開。靠近高速路路口的地方,可以看到綠樹、擠在一起的建筑和標識牌。更多的時候,眼前只有曠野,如同一片綠色的沙漠在風的撥弄下活了過來。

維利特繼續駕車前行,天已經全黑。幾個小時后,太陽再次出現,慢慢爬過她的頭頂。她覺得車上應該有一副太陽鏡,接著真的在放工具的小箱子里找到了。古革巨人變成的汽車沒有空調,她打開車窗,裸露的手臂感受到陣陣熱浪。空氣中夾雜著混凝土和汽油的味道,還有花粉、塵埃和陽光的氣味。

兩旁的景致越來越崎嶇荒涼,不時能看到一片荒漠。大塊破碎的巨石平躺在大地上,以各種奇怪的角度堆在一起,仿佛某個神祇一時沖動,把巨石搬來之后又突然沒了了興致,胡亂扔了一地——啊,不,這里沒有神,創造這種地貌的是火山運動、風雨侵蝕和漫長的時光。荒漠的線條漸漸柔和,巖層露出地面,綿延的丘陵上出現了零星的干草和灌木,牛和叉角羚的身影映入眼簾。

維利特停下來加油,停下來上廁所,停下來喝水吃東西……有時候,她停下來只是為了聆聽無言的風聲,看看頭頂空空蕩蕩的藍天。

科萊麗·吉拉特,217英里。

科萊麗·吉拉特,84英里。

科萊麗·吉拉特,12英里。

……

三十一

維利特在一個名為“共同地帶”的咖啡店里見到了科萊麗。那是一棟用磚石和烏木建成的房子,室內彌漫著烘焙糕點和現煮咖啡的香味。科萊麗就站在鋼質柜臺后方,她在門前猶豫了一下。

在烏撒的時候,科萊麗總是穿裙裝和學校的學士袍,腳上踩一雙方跟鞋,光滑的黑發梳成整潔的魚尾辮。這種細心而低調的裝扮很適合上大學的女孩。而且,旁人依然能透過這身樸實的打扮感覺到一股魅力。科萊麗才來這里多久?眼前的她可是大變樣了:她剪了頭發,參差凌亂的黑發從后腦勺伸出來,堆在脖子后方,耳垂上還掛了一個銀色耳環;她穿著緊身牛仔褲,腳上是柔軟的帆布鞋,上身套了一件短袖T恤,腰間扎著一條黑色的小圍裙——那是咖啡店服務生的服飾;除此之外,她的左臂上新添了一處刺青,從手腕處一直延伸到袖口。

柜臺后方有一面鏡子,維利特看到鏡子中科萊麗的背影,看到自己的臉出現在科萊麗的肩上。她和科萊麗一樣,樣子十分陌生。她看到一個滿頭細小發辮的老婦,黑色T恤,V領如同烏鴉翅膀,在鎖骨下方張開。在清醒境,她和科萊麗都變了。

科萊麗抬起頭,臉上掛著微笑,富含樂感的嗓音還是那么熟悉:“請問我能為您……”她突然停下,“教授?博伊教授?”

“吉拉特,你好。”維利特回答。她叫出科萊麗的名字,仿佛期待已久的甘霖終于落在臉上——她終于來到了這段旅程的終點。

“您怎么在這兒?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我父親……”

“是的,出事了,”維利特坦白,“不是你父親,但的確出事了,我們必須談談。”

叮鈴一聲,咖啡店的門開了,兩個女人推著嬰兒手推車走了進來。一同來的還有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穿著一身亮眼的青紫的衣服。孩童從兩個女人腳邊沖進店里,大喊大叫。“我現在脫不開身,”科萊麗說,“七點您再過來,也就是一個半小時之后。”

維利特走出咖啡店,在邁爾斯城中逛蕩。這個可愛的城鎮并不大,她很快就走完了一圈。到處是濃密的綠樹、繁茂的草地和一片片蔭涼。這就是科萊麗·吉拉特在清醒境選擇的家。這里也有學校,學校的建筑大多是低矮的磚石房子,外面還有操場,操場上有滑梯、秋千和可供孩子們攀爬的設施——此處的人們竟然允許他們的孩子玩耍嗎?到處都能見到人,其中一半是女人。此處的教堂沒有神祇,聞不到鮮血干涸后的氣味,寧靜的祭壇上也沒有可怕的污漬,仿佛一直在靜默中沉睡。

維利特在七點回到咖啡店,科萊麗帶她回了自己的家。那是一棟小房子,墻壁是藍白色的,盥洗室里貼著綠色瓷磚。臥室很小,只比里面的床稍大一點。此外還有一個廚房、一個餐廳、一間客廳和門廊。科萊麗一邊閑聊,一邊為她倒上冰鎮的黑醋栗茶。看得出她對眼前的一切頗為得意。小巧的房子、廚房里的木桌和與之相配的椅子、還有上周剛買來的小型筆記本電腦,都讓她十分滿足。“這東西能做任何事!” 她指著筆記本,鄭重地說,說完就把自己逗笑了。房間中央擺著一個廉價梳妝臺,下面墊著報紙,她最近正在網上搜索視頻,學習如何修補翻新。沒有男人拜訪過的跡象。科萊麗向維利特展示了她所有的家當,維利特什么都沒說,在心里為科萊麗難過。

最后科萊麗說:“叫個披薩吧?這樣就不用出門了,我們可以在廚房里吃,我這兒還有啤酒。”

“好啊,”維利特回答,“我在開車的時候突然想到‘加拿大熏肉’,可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許與披薩有關?”

科萊麗露出燦爛的微笑,明媚得就像日出:“您說的沒錯,我醒來的時候就明白了許多東西,感覺還沒有親身體驗就一清二楚了。”

她叫了披薩,又從冰箱里拿出兩瓶啤酒。維利特嘗了一口——冒泡的液體,有點苦味。她肯定不由自主地做了鬼臉,科萊麗抱歉地說:“不如申特那兒的黑啤,對吧?就我目前喝過的來看,清醒境的啤酒都不怎么好喝……那么,博伊教授,您是怎么來的?出了什么事?”

“叫我‘維利特’就好,”維利特說,“把你帶到這兒的那個男人呢?”

科萊麗微微嘆了一口氣:“您說史蒂芬?他沒有把我帶到這兒來。他的家在西邊的密蘇拉,那里到處是大山和松樹,我們是從那兒進入清醒境的。后來我們分手了。我就到東邊來了。那是四個月之前的事了……啊,漫長的四個月!”

“我感到難過。”她知道這種場合該這么說。

科萊麗露出幾分哀傷,但最后聳了聳肩:“是我的問題。來到清醒境,史蒂芬和周圍的一切比起來就無足輕重了。以前的事說不定都是我的臆想,以為自己愛上了他,可到這兒之后發現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她搖搖頭:“這一點很奇怪,人們分分合合,但誰也不知道為什么。”

維利特說:“這么說來你愛的并不是他,而是這一切……”她朝各處指了指,表示包括房間、邁爾斯市以及整個清醒境。她愛的是歷險。

科萊麗點頭,“沒錯,我發現這里的人好像不明白。我在咖啡店打工,對他們來說這是一份乏味的工作。可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和我打招呼,這些人鮮活而生動,由無數的元素組成:計劃、恐懼、愛戀、焦慮以及我也搞不清、解釋不了的東西。看似很隨意,卻自有其意義,美不勝收……你可能覺得我在說胡話。”她有些叛逆地笑了笑。

“我明白,”維利特說,“我昨天才到,是從威斯康星進入這個世界的,所以這兩天一直在開車……沒有誰告訴這兒的人們其自身的意義,或是這個世界的意義。”

科萊麗撕扯著啤酒瓶上的標簽:“這里到處都能看到女人,人們的膚色各不相同,太奇妙了。還有科學,地理……您知道嗎?在這個世界上,數學是有意義的。我給您看……”說著她伸出手臂,讓維利特看上面的刺青。那是一長串數字,從手腕開始,一只延伸到短袖下面:

3.141592653589793……

“這是圓周率,永遠不會改變。這里的所有規則都是這樣,教授……啊,不,維利特。這里的物理有著嚴格的因果邏輯,這里的月亮按照一定的周期和軌道繞著地球轉,他們還能算出未來的星象。”

維利特在等待。二三十年的從教生涯讓她學會了等待,而科萊麗是她最優秀的學生,她能等到科萊麗主動談到那件事。

科萊麗繼續說:“教授……維利特,你知道嗎?這里到處都有大學和學院,我可以在這里學習數學或任何其他的專業,有些學科我們聽都沒聽過。”

維利特還在等待。

最后科萊麗終于說道:“你這次來是為了把我帶回烏撒吧?我不會回去的。”

“我很抱歉。”維利特說,之后她給科萊麗講了前因后果:科萊麗的外祖父—— 一個渺小的神祇正在睡榻上輾轉反側,如果醒來之后發現科萊麗離開了幻夢境,祂會毀了烏撒和斯凱河谷。

“真是荒唐透頂!”科萊麗叫道,“我在那兒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個大學三年級女生。”

維利特把科萊麗拉到梳妝臺的鏡子前,目光越過科萊麗的肩膀。鏡中的女孩眼睛細長,鼻梁狹窄,煥發出美麗迷人的光芒。“科萊麗,你和其他人不一樣,”維利特說,“你自己也明白,只不過你沒有用這一點來為自己謀取好處。你是神祇的后代。”

科萊麗拼命搖頭:“不,世上本沒有神。”

“這個世界沒有,”維利特說,“但幻夢境有很多神,祂們雖然渺小,但都喜怒無常,還擁有強大的力量。你的外祖父就是其中之一。”

“操!去他的!”科萊麗大叫,這個不雅的詞語從一個大學女生嘴里吐出來顯得十分刺耳,“他對我來說算個屁!操!都去死吧!我不回去!”

維利特繼續等待。以前科萊麗在課堂上碰到難題時,臉上會露出一種發自內心的專注,現在這種表情又出現了。維利特等著她做出決定,烏撒大學女子學院的全體師生——特蘭妮·安格利、萊芭·赫斯特、德利斯克·奧爾、伊琳·麥特薇特、吉妮莎·佩特索、財務主管……以及烏撒大學其他學院、她的父親,還有烏撒鎮的所有人都在等她;同時等待的還有尼爾、哈提格和綠油油的斯凱河谷。

長久的沉默之后,科萊麗開口了:“這大概就是生活吧,”她的聲音中夾雜著憤恨和沮喪,“你總得做一些不想做的事。我以為來到這里之后,我的生活會很不一樣,可以做一些讓人刮目相看的大事。”

“科萊麗……”

三聲短促的蜂鳴。

“有人按門鈴,”科萊麗說,“送披薩的來了。”這時她突然哭了起來,哭了很久。

最后是維利特去應的門,并付錢給送披薩的人。

三十二

維利特和科萊麗吃了披薩,喝了難喝的啤酒。她們坐了很久,不過不怎么說話。科萊麗滿腦子都是陰沉沮喪的想法,維利特也好不到哪兒去,她開始憎恨自己,憎恨這趟旅行。

最后科萊麗放下啤酒瓶,露出一抹扭曲的微笑:“好吧,我回去。我早就該說出這句話,對不對?烏撒大學女子學院的女人就該這樣,對吧?做該做的事……不過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維利特緩緩地說:“從這邊進入幻夢境并不難,只要你睡一覺就行了。我認為你身上的神祇血統會帶你回去的。”

“你和我一起回去吧。”科萊麗說。聽她的口氣,與其說是一個問題,不如說是一句論斷。

維利特站起來,走到窗邊,看向落日時分的天空。她的汽車停在街邊,旁邊是科萊麗那輛銹跡斑斑的豐田車。她說:“不,我回不去了。”

科萊麗憤怒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什么?為什么我要回去,你卻不用?”

“不是‘不用’,而是回不去了。我沒法回去,”維利特說,“早在哈提格-科拉山上的時候我就知道了,當時我希望那不是真的。可當我來到這個世界,事情就很清楚了。一旦回去,我就沒命了——就是這么簡單。或者,祂們會留我一口氣,讓我看看烏撒如何遭遇滅頂之災。”

維利特轉過身:“我在烏撒住了那么多年,之前一直沒有把那里當成家園。只是因為不想一直在路上漂泊,我停了下來,停下的地方恰好是烏撒——烏撒不過是我漫長旅途的終點。現在我回不去了,它對我來說卻成了真正的家。”維利特吐出一口氣,默默苦笑一聲。

兩人相對無言,維利特盯著窗外的樹影。

不知過了多久,科萊麗突然說:“不!”

維利特轉過身,她發覺科萊麗的聲音變了,聽上去就像鋼鐵一樣堅硬。科萊麗走到窗邊,兩人看著窗外的車子、樹影和整個邁爾斯市。

“不,事情并非你所說的那樣,”科萊麗說,“召我回去的不是什么神祇血統。有些人生來就是改變世界的;而另一些人出生,則是為了改變那些能改變世界的人。我是一個神,對吧?那我就可以救烏撒。”

她轉過頭,全神貫注地看著維利特。在這有力的目光下,維利特感到陣陣眩暈。她拼盡全力才沒讓自己昏過去。

科萊麗繼續說:“我看到了這個沒有神的世界,我覺得這樣更美好。你留在這里,過沒有神的生活;我回去改造我的世界。總有辦法對付那些家伙的。我自己就是祂們中的一員,我要抗爭。我能做到的。”她笑了起來。一瞬間,整棟房屋仿佛充斥著隆隆雷鳴,大地也開始震顫。

維利特不由后退幾步。

科萊麗轉過身,眼睛在廚房燈光的映射下仿佛兩團火焰:“你覺得我做不到嗎?”

“不,”維利特回答,“你能做到。”

三十三

她們終于躺下來。科萊麗睡在小臥室的床上,維利特則睡在沙發上,裹了一條從廉價商店買來的針織毛毯。入夢之后,維利特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大理石陽臺上,外面一片漆黑。陽臺上擺著幾只甕罐,里面放滿了黑色的玫瑰,散發出塵土的氣息。維利特讀懂了這些兆示。

科萊麗在她身邊,美麗而堅定,光芒四射。祂細長的眼睛里充滿狂野,頭發如同一頂閃亮的冠冕。兩人一起走下七十級階梯,來到一扇鐵門前。維利特透過鐵枝縫隙往外望去,看到了火焰神殿巖洞中的秘密花園:巨大的蕈類植物如同柳樹,茵茵綠苔如同一片草地。其間有一條細石鑲嵌的小路。一個穿著紫色長袍的男人站在小路上,上寬下尖的黑色絡腮胡遮住了半張臉。那是從前的雷恩·阿特斯卡、現在的納什特大祭司。

鐵門是鎖著的,鎖頭閃閃發亮,仿佛用黃金鑄成。她們沒有鑰匙,科萊麗用神祇的聲音說:“我要進去。”門開了。祂回頭面向維利特:“要過沒有神的人生。”然后轉身走上銀色的小徑。

“等等!”維利特突然記起了一件事。她趕緊從口袋里掏出財務主管給的線裝記賬小冊子,里面記滿了這趟旅行的各項支出。“有機會的話,把這個帶回去給吉妮莎吧。”維利特從鐵枝的縫隙中伸出手,把賬本遞過去。她感覺自己的手臂浸沒在幻夢境中,皮膚發出嘶嘶響聲。

科萊麗接過賬本,朝跪在地上的納什特大祭司走去。

科萊麗的聲音如同驚雷,如同大地裂開、星辰誕生:“不要下跪,不會再有神了。”

三十四

維利特大叫著醒了過來。她發現自己還在科萊麗的沙發上,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人了。

她站起來,感覺到陣陣腰痛——看來她已經太老了,不適合在沙發上睡覺。啤酒瓶在舊梳妝臺上留下一個白圈,梳妝臺的鏡子在她們睡著時已經粉碎,玻璃碎片灑了一地。維利特仿佛看到一塊碎片中有東西在動,后來發現那不過是她自己走動時的身影。

科萊麗已經走了,整間房子空空蕩蕩,了無生氣,仿佛被封存在年代久遠的琥珀深處。人們會不會發覺科萊麗不再回短信?咖啡店會不會發現科萊麗不再上班?本地的失蹤人口會不會多一條記錄?她的豐田車會不會繼續生銹,直到最后被拖走?或者,清醒境會自動填滿科萊麗留下的缺口,把她的所有痕跡都抹掉?

維利特走出門外,驚起了幾只躲在門口灌木叢的鳥兒。當她走下門前階梯時,這些鳥兒飛到空中,飛過街道。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從隔壁家的車道上空飄來。鄰居正拿著一個紅色汽油桶往除草機中加油,看到維利特走出來,他朝她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頭上的天空無形無質,沒有神祇居住其中,街道、綠樹、草地、房子……萬物在明媚的藍天下熠熠生輝。她的灰色別克車在路邊一棵橡樹下安睡。維利特覺得變身汽車的古革巨人形體矯健,竟然是如此之美。一只小黑貓宛如雕像,蹲伏在別克車頂上,尾巴在腳邊繞成一圈。看到維利特時,它喵了一聲,之后弓腰、伸爪、搖尾,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最后把自己的小腦袋塞到維利特微攏的掌心中。

“你也來嗎?”維利特大聲問道,小黑貓喵喵回應。

在無限遙遠的地方,科萊麗正走下七百級深眠階梯,進入幻夢境,準備改變自己的世界。維利特抱起小貓,坐在別克車頂篷上,“好了,就我們三個了,下面該做什么呢?”

【責任編輯:鐘睿一】

①烏撒(Ulthar)這個名字原本是H.P.洛夫克拉夫特在《烏撒的貓》等作品中虛構的一個幻夢境小鎮,該地以其法令“不許殺貓”而聞名。

①H.P.洛夫克拉夫特在《夢尋秘境卡達斯》《銀鑰匙》《塞勒菲斯》等作品中構建的一個異世界,可看作由潛意識和想象力構成的平行空間。

②哈提格-科拉山是地面神祇最早的駐留地之一,參見洛夫克拉夫特短篇小說《外神》。

①原文為“zoog”,是洛夫·克拉夫特虛構的一種幻夢境生物,為褐色的嚙齒類。一些幻夢境作品譯本將其音譯為“祖各”,本文將其譯為“迷魅鼠”。

①克蘇魯神話中用來抵御邪惡力量的一種手印,最早出現于洛夫克拉夫特的中篇小說《夢尋未知卡達斯》中。

①洛夫克拉夫特在其作品中造出兩個新詞“meep”和“glibber”來形容食尸鬼的叫聲,此處沿用幻夢境系列作品已有譯本的譯法,將其譯為“咪呯”和“咕呤”。

①或稱“森林界限”。指分隔植物因氣候、環境等因素而能否生長的界線。在該線以內,植物可如常生長;越過該線,大部分植物會因風力、水源、土壤活其他自然原因而無法生長。

①伊比文明誕生于至少一萬年前,參見洛夫克拉夫特的短篇小說《薩納斯的末日》。

②即丹尼爾·笛福所作的《魯濱遜漂流記》。

①倫道夫·卡特:H.P.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夢尋秘境卡達斯》和《銀鑰匙》中的主人公。

①里格:長度單位,約為三英里或三海里。

①倫道夫與庫拉尼之間的故事見《夢尋未知卡達斯》。

②又譯“外神”,克蘇魯神話中的一類神祇,比舊日支配者更強大、更神秘。

③英語“人(men)”和“男人(men)”是同一個詞,倫道夫和維利特先后兩次開玩笑,故意把“人”理解成男人。

①伯勞鳥:一種生性兇猛的食肉鳥類,喜歡將捕捉到的獵物掛在荊棘上。

①克蘇魯神話中一種猛獸,體型和大象相仿,皮膚滑膩,翅膀像蝙蝠,效忠于外神的使者奈亞拉托提普,見《夢尋未知卡達斯》。

①伏行之混沌:即外神的使者奈亞拉托提普的化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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