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創造者協會派給我第一個任務時,我已經很久沒有踏上旅程了。巴伐利亞的萊特納夫人來信說,需要我們進行一次小型修復。于是我從柏林出發,坐火車南下,中途換了兩次車,最后在線路的終點站下車,來到了坐落在群山之間的一座小鎮。等待我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駕著一輛馬車。我們借著路燈,沿著一條結冰的道路爬上陡坡,來到了一座年代久遠的小木屋前。
四周漆黑而寧靜。我跳下車,腳下積雪咯咯作響。我轉身向車夫道謝,他已經牽了馬,調轉車頭,一臉冷酷地無視了我。他朝我吐了一口黑痰,落在協會新發的靴子上,留下一塊淺淺的印跡。
我本不該感到驚訝,但每次都還是會:即便是創造者的身份也不能讓我幸免于難。我有著一頭卷發,額頭后傾,雙眼又黑又大,這使我很容易成為目標。我想對著車夫離開的背影大喊,我行為舉止并無不妥之處,一身素衣也不是要搞什么猶太人的陰謀。但和往常一樣,我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蹲下身,掏出手帕擦干凈靴子。
我來到木屋門前,車輪的嘎吱聲已經漸漸遠去了。
我上前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女人,有著敏銳而明亮的雙眼。“你是誰?”她用德語問道。
“萊特納夫人嗎?”我說,“協會派我過來的。”
她側身讓我進屋。門梁很低,我不得不彎腰從下面穿過。
“創造者先生,謝謝你過來。”她說道,聲音像沙礫般粗糙而沙啞。
“叫我赫茨爾先生就可以了。”我答道,示意她不必稱呼頭銜。“很抱歉這么晚拜訪,旅途花的時間比我想的要長。”
我邊說邊被她領進廚房。廚房不大,壁爐里的火堆快要熄滅了。里面燒的木頭看起來有點兒像椅子腿。我摘下圍巾和手套,身上穿著大衣保暖,將皮制工具箱放在了桌上,接著找了把椅子坐下。萊特納夫人彎腰從火堆上取下水壺,借著火光,我看清了她的模樣。這段回憶的細節——她的衣服是羊毛的還是棉質的、桌面的紋理是粗糙的還是光滑的——后來都隨著時間漸漸模糊;但我卻一直記得她的臉。或許這就是一個創造者的習慣吧,總能記清楚獨特的面孔。她幾乎沒有下顎,下嘴唇就要碰到脖頸,凹陷的兩頰表明短時間內體重大量減輕,灰發的數量蓋過了原本的金發,歲數也差不多是幾個孩子的母親。
我知道,最好不要打聽他們的情況。
她往兩個有缺口的杯子里倒上茶,坐下時,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她用一只顫抖的手遮住嘴,兩頰有些泛紅。我從椅子上起身,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她擺手示意我坐下。
“聽上去您身體不太好。”我說。
“經常這樣,一會兒就好了。”她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我清了清喉嚨,說道:“我知道已經很晚了,但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們應該討論下修復。我想知道有多少工作要做。那件要修復的物品是什么樣的?”
“他的名字叫安布魯瓦茲。”
“他是法國人?”
她猶豫了一下,呼吸尚有些急促。“是的,原本是的。”
“他怎么會成為您的所有物?”
“他很早之前就來到我們家了,是我的曾祖母把他領進來的,她幫他的畫作尋找買家。”
她小心地喝了一口茶,“他不大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現在是我幫他打點這些。”
我并不驚訝于這種安排——很多像安布魯瓦茲一樣的石魔像,都是通過充當陪伴者或者家庭教師,在一個家庭里安身立足的。“需要修復的地方很小嗎?”
她又咳起來,向別處望去。“他的眼睛損毀得厲害,已經不大能作畫了。”
喝完茶后,萊特納夫人將我帶上通往閣樓的樓梯。閣樓傾斜的天花板倒是足夠高,可以讓我舒服地站直身子,但窗戶上遮蓋著木板,我什么也看不見。我正準備上前一步,但萊特納夫人伸出手擋在我的腰間,攔住了我。“在這等一下。”她說著,用衣服遮住嘴巴擋住塵土,隨后就消失在了黑暗里。我聽到老舊木板的咔嚓聲,忽然間,星光從一扇巨大的窗戶傾瀉下來。萊特納夫人站在星光下,將一塊木板靠在墻上。屋子的中央,高踞在凳子上的,是我見過最大的一座石魔像。
星光下,安布魯瓦茲閃爍著怪異的光芒,仿佛是由雪花石膏雕刻而成的,而不是活潑巖①。每塊肌肉的線條都雕刻得飽滿、清晰而怪誕。像許多其他石魔像一樣,他的身上也有奇異的元素:一條長長的尾巴盤在身后,寬得像倒下的樹干一樣,一動不動;背上長有尖刺,眉毛上生出的兩只彎曲的公羊角讓他又高了兩英尺。在他的胸口和肩膀上,褪色的血管縱橫交錯,鎖骨的凹陷處以及下腹部都爬滿了青苔。再往下望去,是一根中等大小的陰莖。
“安布魯瓦茲,”萊特納夫人開口道,將目瞪口呆的我拉回了現實,“這是協會派過來的赫茨爾先生。他是來幫助你的。”
聽到萊特納的聲音,安布魯瓦茲歪了下頭。卷曲的長胡須下,一張已經失去形狀的嘴巴動了動。損壞的不止他的雙眼,時間也侵蝕了他的嘴巴。這種程度的損壞明顯要花幾個世紀,加上他的雕刻風格,讓我不禁問道:“他多少歲了?是誰雕刻的他?”
安布魯瓦茲的頭轉向我,但開口的卻是萊特納夫人。“是德·洛尼斯。”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
德·洛尼斯是17世紀的一位法國大師。安布魯瓦茲的確是典型的德·洛尼斯風格:體型碩大、雕琢精細的石像鬼②式怪物。但這不可能。他的作品都是無價之寶,裝點在歐洲各地華麗的教堂里,或是私人藏品中最昂貴的收藏。根據協會的說法,每一件的下落都有記載。這里怎么會冒出一件?而萊特納夫人想讓我—— 一個第一次踏上旅途的初學者——來修復它?這就好比讓一個學藝術的學生去修復達芬奇的作品一樣。
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萊特納夫人,”我說,“這項委托非比尋常……如果您說的是真的,那我不能……修復他需要一位大師才行。我可能會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他應該在一座博物館里,他是一件無價的藝術品——”
萊特納夫人溫暖的金色眼睛里閃過一絲寒意。“藝術品,”她打斷了我,“所有物。你談論他就像在談論一件東西一樣。”
我的確有些失態了。協會教導我將石魔像看作可以被創造出來、可以被修復的藝術品,然而對于萊特納夫人來說,安布魯瓦茲則是一位陪伴她一輩子的親密伙伴。我深吸了一口氣,向他們兩人鞠躬致歉。“很抱歉,我沒有資格完成這項任務。請原諒我。”
我踉蹌著走下樓梯,穿過前門,走入冰冷的夜色。來時的道路已被新雪覆蓋,但深深的車轍印依然清晰可見。我應該沿著它徑直走向火車站,打電話給柏林。但我的圍巾和工具箱落在了屋內,而且不論如何,我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我的雙腿在發抖。坐在屋前的臺階上,我點燃了一支煙,雪鉆進了我的大衣和褲子。頭頂上方又傳來萊特納夫人的咳嗽聲。
胸前口袋里的協會徽章變得異常沉重。我將它放在手上,棕色的銅牌只比我的手掌小一圈。我用大拇指輕輕撫摸上面鑿子、木槌和火星的圖案。我的這枚徽章來之不易,而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配擁有它。
一戰時的柏林就像地獄。食物短缺使我常以吃樹皮為生,吃的面包也只有四分之一是面粉——其余都是灰。這對任何人來說都難以果腹,更何況一個十四歲的男孩。其實我并非有志于成為一名創造者,但從小長大的居處被毀了,后來的收容所也沒了,我申請到協會當學徒,是因為施粥場外水溝里一張被踩過的廣告,上面承諾了熱騰騰的一日三餐,還有提供自來水的宿舍。
我和其他九名男孩一起,給創造者費林格先生當學徒。他留著典型的中分,自休戰協議簽訂后,對任何長得有一丁點兒像猶太人的人都懷有疑心。“你長了一張慘白的、病懨懨的臉。”在第一堂課上,他對著我冷嘲熱諷。
“難道猶太人不應該都是又矮又胖的嗎?”一個坐在教室后面的男孩喊道。他滿頭紅發、骨瘦如柴,門牙有些彎曲。其他男孩都哄堂大笑。
費林格逐漸將雕刻石魔像的主要材料活潑巖介紹給我們。我們用幾個月的時間觀察——也會上手實驗,但劑量很少——它如何通過虹吸作用,從一名創造者的身上吸取能量、獲得生命。
我們去參觀了一些展覽,并在展覽上聆聽著名的意大利大師們的演講。我們還通過閱讀新聞剪輯,了解了自由女神像是世界上最大的石魔像。她依然守護著紐約的海岸線,佇立在港口的深水之中,用早已逝去的法國創造者的聲音熱情地向新抵達的游客高呼:“歡迎你!”
必須承認,無論是食宿還是所學的技藝,都使我倍感振奮。我努力學習回旋鑿子和鋸齒鑿子的區別,學習如何去觸碰一座已經完成的石魔像,傾聽那些回蕩在他們身體里的聲音。即使費林格都不得不承認,我的表現不僅是“尚可”。然而,當我真的被允許使用原料活潑巖時,能非常明顯地看出我和費林格在創作風格上的分歧:他偏愛華麗的風格,而我卻對簡潔高效的樣式情有獨鐘。“你更喜歡穩定的線條。”在觀察我雕刻最近的一件作品時,他這樣評價道。從任何其他人嘴里說出來,這句話都算得上贊美。然而我再清楚不過了,對費林格來說,穩定意味著可以預料。而可以被預料,意味著乏味。
十名男孩中,只有我和另一位學徒——弗朗茨,長著紅頭發的那個——最后獲得了徽章。其他人都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有些人缺乏技巧,另一些則缺乏耐心。至少有兩名男孩在父母的勸告下,離開戰后暴力頻發的柏林,逃回了自己的祖國。一名男孩沒有聽費林格的警告,雕塑時從來不戴面具。一年之后,沉積在他肺中的活潑巖揚塵靠虹吸作用不知不覺奪走了他的生命。他死時只有17歲,身體虛弱,頭發像棉花般蒼白。
我很欣賞弗朗茨的作品,它們和他本人一樣帶有一種粗獷的優雅。那些作品都擁有淺褐色的四肢,被故意拉伸成不合常理的長度,但觀感卻十分優雅。如果不是由石頭雕刻而成,在現實中肯定是無法存在的。讓人又震驚又好笑的是當它們講話的時候:弗朗茨會說我知道的所有臟話,而他雕刻出來的石魔像,也都會講這些臟話。有一年夏天,費林格將我們的作品展示給協會大師們——“哈!你們這些愚蠢的老家伙!”——躲在門后的我們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打濕了兩頰。弗朗茨為此進行了單獨的虹吸管控課程,阻止這些東西轉移到自己的作品里。不過他的審美還是飽受贊譽的。
至于我,我不是一個藝術家。弗朗茨報名當學徒,是為了開發他與生俱來的天賦;而我卻只是想要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避難所。我那個夏天的作品——以及另外那些夏天的作品——和弗朗茨受到的熱情關注比起來,實在是反響甚微。
我不敢奢望可以媲美德·洛尼斯的技藝。一件三百年的隱世之作會毀在我手上的。
還有一個小問題是——我提醒自己——實際上,萊特納夫人試圖隱瞞修復這件藝術品的難度以少支付我們費用。過去五年的通貨膨脹使得協會經費緊張,需要靠其他方式來維持生計,比如購入再轉手石魔像、修補年久失修或被戰爭損壞的石魔像等。而在20世紀之前,沒有哪個德國人聽說過這些工作。
我手上的煙還沒有熄滅,背后突然傳來萊特納夫人劇烈的咳嗽聲。我將徽章放回口袋。
“他的畫賣得不太好。”她輕輕地說,“我知道,如果我在信里照實說了,協會會派一位大師過來。然而我知道你們的收費標準。我本打算自己修復他的,但我最后一次看的時候,你們好像不招女人。”她嘆了一口氣,和我一起坐在臺階上,朝我手上的煙點了點頭。“你還有嗎?”
我確實有,但猶豫了一下。“你不是在咳嗽嗎?”
萊特納夫人吸了吸鼻子。“還能死了不成?”
我用一支火柴點燃她的煙,雙手護住風中微弱的火苗。前幾口時,她嗆得直咳嗽,但執意要繼續。“這真不錯。”她說道,眼中充滿了水汽。我只好笑笑,她望著我的眼睛,也跟著笑了。她的樣貌算不上美麗,但她的五官,以及說話時挪動嘴巴露出牙齒的樣子,都讓人移不開眼。
“很抱歉。”她說,吐出一口煙。
“我理解,”我說,“世道艱難,每個人都不容易。”
她向雪地里彈了彈煙灰,“從我出生時起,他就一直陪伴著我。他將我的家人照顧得很好,現在我也想好好照顧他。我想確保等我走后,他也能過得很好。”似乎是為了強調她話里的深意,她用力地咳了兩聲,用手捂住嘴巴,聲音干澀而嘶啞。
“我們在柏林的協會會非常歡迎他的,”我告訴她,想著拍她的背會不會不禮貌,“隨時都歡迎他去。”
萊特納夫人搖了搖頭,吞了一口口水。“然后呢?余生就被所有人呆呆地盯著看嗎?聽著,和某些大師用來顯擺的垃圾不同,他對這些毫無興趣。你只需要在花費不太高的情況下盡你所能,雕出一雙眼睛和一張整潔利落的嘴巴就可以了。你可以做到的,對嗎?不然你怎么能獲得那枚徽章呢?”
我揉了揉自己的臉。長途跋涉,我有些疲倦了。“我需要在白天有光的時候看他。”我說,盡力安撫她的情緒。然而在內心的某個地方,我卻因為她對費林格所偏愛的華麗風格的排斥,而暗中感到雀躍。我把煙掐掉,站起身,在雪面上尋找著來時的車轍印。“我去找間旅館投宿,明天一早再來拜訪。”
我正準備返回屋中,取回我放在廚房的工具箱時,萊特納夫人輕輕說道:“沒有旅館會接待你的。”
我頓了頓,胸中生起一股怒火。最近,德國各地的店鋪窗戶和旅館走廊里都貼上了標語——“狗不得入內”,而下一行,就像補充似的,寫道,“猶太人也不能入內”。看來在德國,不受歡迎的猶太人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
最后,萊特納夫人緩緩吐出一口煙,輕彈掉手中的煙頭。
“你可以睡客廳。睡沙發應該還算舒服。”
睡沙發并不舒服。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疼。我來到閣樓,把工具箱放到角落里,旁邊是十幾幅油畫。我用手指一一掠過它們。這些畫有些奇怪:光和影并沒有突出明確的主題,在顏料最濃厚的地方,個別筆刷的痕跡粗得像化石。畫的背后標著名字,比如盛開的花園和里克,12歲。看著它們,我感覺自己似乎闖入了一個未經整理的私人角落。
我轉過身,走近安布魯瓦茲。清晨的日光對他來說有些刺眼。
“里克?”他說道,渾厚的聲音帶著一絲困惑。
“我在這兒,”萊特納夫人站在門口說道,“別害怕,安布魯瓦茲。赫茨爾先生需要就近觀察一下。”
他比我高很多,很難看清他的面部細節。“你可以彎一下腰嗎,安布魯瓦茲?”
他照做了,像座龐大的山丘一樣壓下來,直到他的脊椎再彎不動。現在他的臉和我位于同一水平線上了。可以看出他的雙眼經過精心雕琢,德·洛尼斯仔細雕刻了虹膜上的每一根肌纖維,而周圍的鞏膜則光滑平整。不過它們現在都有些模糊不清了,需要用砂紙磨掉,留出一雙空白的眼窩重新刻畫。
他嘴部的破損也可以看清楚了。有人曾試圖將嘴擴大,但做得并不好,留下了多處劃痕和螺絲刀的痕跡。我望向萊特納夫人,后者正視著我的目光。如果這是她做的,我希望當時她捂好了臉——不過我已經聽到她肺部的情況了。
我又將注意力轉回手上的工作。安布魯瓦茲的嘴唇覆蓋在亂糟糟的胡子下,想要塑造它,必須從頭做起,占據他大半張面孔的胡須都要清除掉。我的目光又被那些深色的血管所吸引,沒有哪個配得上自己徽章的創造者會忽視它們的存在。如果不加以修復,它們只會每況愈下,到時候修復起來就更棘手了。
我的額頭滑下一滴汗。
我伸出自己赤裸的雙手。想要修復安布魯瓦茲,終究還是要觸碰他。我現在已經不那么震驚了。我將手按在他的胸膛上,接著就被卷入其中翻攪著的十余個人的意識。它們在雕刻的過程中被吸進來,至今仍涌動著生命力、創造力還有怒火。其間還包括腰背酸痛、指尖沾滿活潑巖的揚塵、到處是大小不合適的二手口罩,以及永無休止的咳嗽聲。同時保留下來的,還有較為私人的記憶:閣樓上那張由粗布衣和干草堆成的床榻、腹股溝間的酸痛和那里散發出的類似蘋果的氣味、妻子雙腿間的潮濕。兩名年幼的孩子和一個渾身青紫的死胎;陰沉潮濕的日子和晴空萬里的日子。上億件可以被用來描繪、書寫、雕刻、創作的事物,全都聚集在一具正在損毀的身體里。隔著安布魯瓦茲的皮膚感覺到終于有一位兄弟前來解救它們,這些意識立馬朝著我洶涌而來:“你是誰?”一個驕傲的聲音——或許是德·洛尼斯本人?——帶著紅光閃過我的腦海:“不要搞砸了我的作品,小子,否則的話……”
我彈開雙手,聲音戛然而止。
“你還好嗎?”
萊特納夫人望著我,眉毛擰成一團。對于從未受過訓練的她而言,安布魯瓦茲只是一座冰冷的石像,她感受不到他皮膚下和每一座石魔像一樣洶涌的騷動。“沒事,”我有些顫抖地說,“雕刻他花了不少力氣……這座石魔像,蠻喧鬧的。”
到底是什么讓老一輩的傳統大師如此憤憤不平?我甚至都有些等不及想要修復安布魯瓦茲了,只為了和他的創造者作對。我能想象當我長途跋涉回到柏林后,費林格聽到我承認自己第一次任務就以失敗告終,會露出怎樣得意的笑容。我攥緊了拳頭,過去十年的嘲笑、挖苦和白眼,都是為了什么?難道剛遇到困難,我就灰溜溜地滾回家,好證明他是對的嗎?
我向萊特納夫人和安布魯瓦茲解釋了我所能做的事非常有限。讓我松了一口氣的是,他們兩人都對安布魯瓦茲的面部要做大變動沒有異議。“他的臉需要洗干凈。可以幫我燒點熱水嗎?你有多余的肥皂嗎?”
我幫安布魯瓦茲清洗掉身上的污垢和青苔,拒絕了萊特納夫人的幫忙:她的身體狀況已經夠糟了。一開始,安布魯瓦茲不讓我碰他的手,但在萊特納夫人的勸說下,最終同意了。幾百年來握筆作畫,他的雙手變形得厲害,就像無數行人踩過后凹陷、光亮的石階。我爬上他的尾巴,沒有理會手掌下傳來的德·洛尼斯的陣陣怒氣,以背上的尖刺作為落腳點,夠到他頭上的雙角。兩邊肩胛骨上,德·洛尼斯式的鱗片依然清晰可見,復雜程度令人咋舌。
安布魯瓦茲一動不動,任由我為他清洗。還沒洗凈到令我滿意的程度,桶中水汽就已經朦朧。由于我用了帶來的唯一一副口罩,所以我堅持讓萊特納夫人一下午都待在樓下休息。她離開后,我對安布魯瓦茲說明了接下來要進行的的步驟。
一條深色的縫合線橫亙在他的胸前和肩膀處,是該處的活潑巖失去了能量——換句話說,就是死掉了。石魔像是靠活潑巖聚集的能量才得以生存的,除非再次將能量補滿,不然他遲早會因耗盡能量而死。盡管據我推算,已經三百歲的安布魯瓦茲壽命還很長,但死掉的活潑巖必須換下來,重新用油灰補滿,以防止衰退蔓延。
“感覺可能會很糟,但為了你的健康著想,不得不這樣做。”
不知道安布魯瓦茲有沒有聽懂我的話,反正他聽到之后沒有做出任何回應。我戴上口罩,準備好刮除那些變暗了的活潑巖所要用的工具。
一開始,它們像塵土一樣散開。因為雙手沒有穩住,一塊拇指大小的地方被我碰掉了。安布魯瓦茲對我低吼了一聲。“抱歉。”我喃喃道。虹吸作用已經正式開始了。這是一種微妙的平衡,我需要以最低程度地消耗自己,來完成手上的工作。我自己的記憶和情感在腦中紛亂地閃現:一只鞋底快要掉的鞋,以及我露出來的蒼白腳趾;我對德·洛尼斯的恐懼,他在我的想象中和費林格長得差不多;還有弗朗茨,有著彎曲牙齒、一頭油膩紅發的弗朗茨。弗朗茨。
1923年,我和弗朗茨十九歲。那天,我和他領了當天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金額經過修正后的薪水。這似乎已經成了常事兒:早上發的工資,基本上很難維持到午飯。通貨膨脹意味著我們的口袋里裝滿了一捆又一捆印著巨額數字的鈔票,比我這輩子見過的錢都要多;然而我們所能買到的,不過是一瓶兌了水的杜松子酒。我們在一條潮濕的小巷里把酒喝完,直到天色變暗,而我們頭腦發昏到錯過了附近波茨坦大街的有軌電車。聽人說,有個電影放映員會悄悄從影院后門放人進去,人們無須花高價購買電影票。于是我和弗朗茨便蹣跚著找到傳說中的電影院。弗朗茨向那個放映員貢獻了他私藏的煙草。
放映室又小又熱,我們只能從墻上一條一英寸寬的縫隙中偷看。我們的臉湊得很近。銀幕上的畫質很差,影片曝光不足。一個年輕女子站在床旁,正緩緩褪去睡袍。我感到臉頰有些發燙。銀幕上放了什么,對我來說其實并不重要——管他放映的是什么東西——但是弗朗茨壓著我的身體,我們之間因為酒精而模糊的界限,放映機咔嚓咔嚓的響聲,后排座位觀眾沉重的呻吟聲,還有弗朗茨那雙時不時被白光照亮的眼睛——這一切,突然都變得重要起來。弗朗茨的喘息加重,我也感到自己下身的變化。“白癡。”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
走出影院后,我們在雨里站了許久。我和弗朗茨靠著彼此的頭,共享一根香煙。煙在我倆手上來回傳遞,而我們的嘴唇總是落在濾嘴的同一位置上。
我后退兩步。安布魯瓦茲身上變暗的活潑巖已經去除掉了,我的心也狂跳不止。雙手有些失去知覺了,我于是用力甩了甩手。安布魯瓦茲輕輕地按了按被我刨出來的空隙。“最好不要碰它們,”我說,“如果你不希望傷口擴大的話。”
石青色的油灰裝成了一條一條的,需要按用量來拆開取用。我取出一些豌豆大小的油灰粒捏軟,用來填補縫隙。它們會在上面固定,然后慢慢凝固。
接著,我用一支小號的銼子銼去了德·洛尼斯雕刻的虹膜。費林格要是知道我這么干,非被我氣得暈過去不可。活潑巖的灰塵落到臉上,我仿佛聽到德·洛尼斯本人怒氣沖沖的指責。虹膜平滑之后,我開始重新刻畫安布魯瓦茲雙眼的紋路。我又想起了弗朗茨,無數次,我見到他在最終完成自己的作品時,衣服被汗水浸透,貼在肩頭。我的記憶仿佛失去了色彩和實質,手上的活兒卻一刻也不停歇。某一瞬間,我突然連弗朗茨的頭發到底是什么顏色都想不起了。我的頭腦忙不迭地想要找尋一些其他瑣事喂給活潑巖。閣樓漸漸暗下來,我的手肘也開始發麻。終于,安布魯瓦茲的眼睛大功告成了。我后退幾步。它們在他的眼窩里靈活地轉動著,像蘋果一樣大,直直地望向我。
我猶豫了下,問道:“你覺得怎么樣?”
安布魯瓦茲環視著被星光點亮的閣樓,目光落在了堆放著的油畫上。我剛從他的尾巴上跳下來,他就向它們飛撲過去。他撿起最上面的一幅——盛開的花園——凝視許久。他的肩膀開始顫抖,接著發出雷鳴般的低吼聲,用尾巴拍打著地面,頭上的角撞到了一處低矮的天花板。“里克!里克!”他叫喊道。
樓梯上傳來萊特納夫人急匆匆的腳步聲。她手扶欄桿,站在樓梯的頂端大口喘著氣。安布魯瓦茲緩緩走向她,在她面前蹲下。他們不敢置信地打量著彼此。安布魯瓦茲伸出一只手,指尖穿過萊特納夫人的發梢。“灰色的。”
萊特納夫人笑了。“是,灰色的。我在你看不見的時候變老了,對不對?”
那一晚,我在廚房抽了一支煙,獨自一人享用晚餐。我的身體就像一顆被榨干了的水果。費林格和其他大師經常被派去修復石魔像,每次他們回來時,都形容憔悴。我終于明白是為什么了。
我向客廳瞥去。萊特納夫人正從壁爐上取下一張泛黃的照片,上面是兩名穿制服的年輕男子。安布魯瓦茲接過了它。
透過相框的邊緣,萊特納夫人的目光與我相遇。謝謝,他們說道,謝謝。
我的木槌已經敲打了好一會兒了,安布魯瓦茲用他的新眼睛盯著我,還有我不斷搖晃的手臂。和雕刻虹膜相比,去掉臉部的一大部分是個不小的工程,我必須時刻將注意力集中在落在他鼻子下方手中的鑿子上。而要做到這一點,我不得不多貢獻出一部分自己給活潑巖。我想要的就是這個形狀,幫我實現這種效果吧。
木槌落下,安布魯瓦茲的整塊胡須隨即掉落,砸在地上。我和安布魯瓦茲看著它在地板上越滾越遠,直至靜止不動。我轉過頭,看到安布魯瓦茲挑了下眉。“你第一次刮胡子。”我說道。他無聲地笑了,雙眼瞇成了兩道彎彎的弧線。
我需要重新在一塊凌亂的新空間里塑造出下巴和嘴。我手上的動作很快,并盡力抵抗著活潑巖的虹吸作用——不,我想,你從我這里拿走的能量夠多了——但它顯然不這么認為。
拿到徽章那天,我和弗朗茨來到一家酒吧,痛飲杜松子酒。我們舉起酒杯向那位死于塵肺病的男孩致敬,也為我們的未來干杯,還向老費林格致敬,盡管我倆都有些恨他。常年搬運石磚、揮動斧鑿,弗朗茨的身體發生了很大變化:那個骨瘦如柴的男孩如今已經長成一名精瘦的男人,有著強壯的臂膀和一雙長滿老繭的手。他依然會用舌頭去舔自己彎曲的牙齒,依然會將頭發梳到腦后。從很多方面來講,他依然是過去的那個弗朗茨。然而那一晚,他和平時有些不同。他看上去很受傷。自從放映室的事發生后,就有什么東西橫亙在我倆之間——就像一種急需宣泄的悸動——但我倆都不愿打破這層僅僅只是友誼的幻象。
我和弗朗茨坐得很近,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一群納粹沖鋒隊員搖搖晃晃地朝我們的桌子走來,臉上滿是啤酒漬。
“嘿,基佬!”
弗朗茨用力地揮出一拳,打歪了帶頭鬧事那個人的下巴。接下來的混戰中,我被打掉了兩顆臼齒,吧臺上擺放的高檔酒也全部被打翻。不出十分鐘,酒店老板就把我們都轟出去了。
我和弗朗茨離開還倒在人行道上呻吟的沖鋒隊員,一路安全逃回我們的宿舍。我倆相互搭著肩,因為喝得太醉有些站不直腰。“那些該死的法西斯主義混球,”他咧嘴對我笑,牙上還帶著血,“我們把他們揍得夠嗆,對不對?”中途我們路過一副臟兮兮的海報,上面畫著沖鋒隊的宣傳,海報掛在高高的圍墻上,被風吹得直響。回到房間后,我找來了一件干凈的衣服和一小瓶碘酒,幫弗朗茨輕敷眼圈上的瘀青。我將他的頭倒向一側,好幫他處理面頰上的傷口。透過半睜的雙眼,他望向我。我的拇指輕撫過他的嘴唇。
安布魯瓦茲的嘴唇。
我眨了眨眼,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我給了安布魯瓦茲我最好的朋友的下巴和嘴唇。像丘比特之箭式的弓形下巴和一張下唇飽滿的嘴唇。我沉浸在回憶中,伸出雙手去觸摸了他的面龐,而他也將頭朝我手上偏了偏。
安布魯瓦茲似乎有些緊張起來,就像那晚弗朗茨緊繃的手臂。我向后跳了一步,等著他給我一拳。但他只是大吼了一聲,震得整間屋子都在晃動。塵土——真正的塵土,摻雜著孢子、碎貝殼和沙子的塵土——落在我們肩膀上,將我的頭發染成了灰色。接著吼聲停止,轉而變成洪亮的大笑。安布魯瓦茲高聲背誦起被禁的英格蘭詩歌、傳統的繞口令、意大利情歌,以及古希臘和古羅馬的經典——這些他心中壓抑了數十年的事物,最終全都得以釋放。
我向后退了幾步,見證了他的喜悅。
修復完成后,我需要休息幾天。而與此同時,弗里德里克——萊特納夫人堅持我以名字叫她——的情況卻越來越糟。她開始整夜整夜地咳嗽。安布魯瓦茲不再獨自一人待在閣樓,而是來到樓下照顧我們倆。但屋子實在太擠,他只好將小件家具推到墻邊,好為他又長又重的尾巴騰出地方。地板上到處是被他的尾巴砸出的坑。
我和安布魯瓦茲有了更多的時間待在一起。這感覺很奇特:學徒期間,我曾雕刻過不少石魔像,但從未坐下來和他們講過話。我覺得這讓人分神。對我而言,安布魯瓦茲帶有我的影子,但又不是我:他的身上依稀能辨認得出我的性格和脾性;他說的德語有些難懂,受到多種方言和外語的影響;他的聲音像濃咖啡一樣飽滿醇厚。“這么多年來,里克一直在騙我,”這是他最開始對我說的話之一,“我的畫糟透了。”
“我喜歡它們,”我說,“它們看起來……很有現代感。”
他搖了搖碩大的頭,表示懷疑。“就那么在帆布上隨便點幾筆嗎?”
安布魯瓦茲證實了德·洛尼斯就是他的創造者,據他描述,那是個不太討喜的人。“我是他早期的作品之一,”他告訴躺在床上休息的我,“我性格形成的那段時期,是在魯昂的教堂里度過的,每天早晨負責敲鐘,注視著前來禱告的信徒。但我沒有像不幸的石像鬼一樣被困在一個角落,后來更是違背德·洛尼斯的意愿,離開了教堂。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想了解一下人們口中經常提到的上帝。”
“所以你了解到了什么?”我問道。
安布魯瓦茲頓了頓,說:“如果你活得像我這么久,你就會覺得,宗教與宗教之間其實差不多。”他歪了歪頭,問道,“你呢?里克告訴我你是猶太人,但……我覺得不像。”
屋中氣氛突然變得凝重起來。天色漸晚,我的臉色也變得陰沉。我閉上眼,腦中浮現出費林格嘲諷的笑,還有車夫朝我鞋上吐痰的樣子。“我的父母——不管他們是誰——在我還是嬰兒時,把我送給了一家孤兒院。我從小信奉天主教。”
最近幾年,人們不僅通過宗教信仰,也會根據血統來鑒別猶太人。不論我是否去猶太教堂做禮拜、佩戴無邊圓帽,也不論我的父母是否真的是猶太人——孤兒院幾年前就弄丟了他們的文件,我無從考證——我的父母給我取了一個聽起來足夠猶太的名字,而我恰好又長了一張典型的猶太面孔。
安布魯瓦茲看著我,沒有說話。毫無疑問,他也和我想到了同樣的事。
“我很抱歉。”他說。
我望向窗外。“無論如何,一個創造者都不該被宗教信仰所左右。我創造生命,沒有什么比這更褻瀆神靈的了。”
安布魯瓦茲笑了,五官都擠在了一起。“男人和女人一直都在創造新的生命。”
我不置可否。
他望著我的眼睛,問道:“擁有某個未曾謀面的人的記憶,這種感覺非常奇怪。那個紅頭發的人是誰?”
安布魯瓦茲身上帶有我的印記——這無法避免。但除此之外,我還在他身體里遺留了一樣東西:一直以來像巨石一樣壓在我心底、無時無刻不折磨著我的愛。他的余生都將與之相伴。我沒有勇氣將真相告訴他:弗朗茨已經去世一年多了。
他和一群共產主義者試圖擾亂一場納粹沖鋒隊集會,不久就遭到了后者的反擊。混亂逐漸蔓延到街上,有人掏出了刀。
學徒雕刻的石魔像很少出售,但弗朗茨高超的技藝讓協會決定破例。在他們被賣往歐洲各地的前一天晚上,我去看了最后一眼。這些石魔像都帶著弗朗茨的一部分。我穿梭其間時,他們同一種風格的腦袋也在隨著我轉動。那回憶就像煙霧一樣虛無縹緲。除了他的臟話藝術外,弗朗茨還教會了他們什么?有沒有那么一點點可能,他們身上也承載了弗朗茨對我的愛呢?我永遠不會再見到他們,也不會再有機會觸碰他們了。我多想伸出雙手,感受他們的內心世界,目睹弗朗茨的回憶、傾聽他的心聲,以及那些留給我的未吐之言。
不,這樣做并不會帶給我解脫,只會讓我更痛苦。
安布魯瓦茲還在等著我回答他。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痛苦,我真羨慕他。
“弗朗茨,”我輕輕地說,“弗朗茨·邁耶。”
安布魯瓦茲用弗朗茨的嘴唇默念著他的名字。
走廊傳來一陣干咳聲。安布魯瓦茲嘆了一口氣,說:“要是你能像雕刻新眼睛那樣,為她雕刻新的肺就好了。”
我是第二天早上離開的。離開前,我將頭靠在弗里德里克臥室的門把手上聽了一下。再有一個小時,我的火車就要啟程了,而穿越風雪走到火車站,還要不少時間。我希望她還睡著,但她非常警醒,抱著枕頭坐了起來。清晨的陽光灑在鴨絨被上,她眼中的金色就像融化的黃油。弗里德里克招呼我過去,示意我坐在她身旁。
我在她身旁的床沿坐下。我離開后不久,她就是在這張床上去世的。
我回去后不到一個月,支付修復費用的支票、一封信和幾個包裹就寄到了我的宿舍。信中,安布魯瓦茲描述了弗里德里克最后的日子,然后他還告訴我,他想回到自己的出生地魯昂去緬懷。包裹中是他的幾幅油畫,在與我在柏林重逢前,他希望我能幫忙保管他們。油畫中有一幅他的新作品,也是同樣的現代風格。構圖更加精致,選取的顏色也更為明艷——如今,他可以正確地取用顏料了。畫的名字叫“致紅頭發的男人”。
1944年,魯昂幾乎被夷為平地。安布魯瓦茲——以及我對弗朗茨的回憶——都在炮火中化為灰燼。
這些都是之后的事了。但在此時此刻,我在巴伐利亞之旅的最后一天,弗里德里克·萊特納將她那溫暖的、尚有生命力的手放在我的手上,用敏銳的雙眼望著我,說:“我給你做了件東西。”她從床頭柜中取出我不知何時弄丟的徽章,將徽章翻過來,背面是新加上去的別針。我坐直身體,弗里德里克用顫抖的手指將它戴在我衣服的翻領上,胸口的正上方。
“創造者先生,這么重要的物品還是不要放在口袋里的好。”她說,“不要再把它藏起來了。”
平日里晦暗的青銅徽章,在清晨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責任編輯:吳玲玉】
①原文為Queckstein,作者虛構的一種用于雕刻石魔像的巖石。
②石像鬼,又叫滴水嘴獸,歐洲中世紀建筑中用來裝飾屋檐的排水管的一種怪獸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