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亞豪
說到蕎麥,突然記起白居易《村夜》一詩:“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獨出門前望野田,月明蕎麥花如雪”。我不知白樂天在詩中所描寫的是何地的蕎麥。我卻從未見過故鄉蕎麥花開的景象。記憶中,在我的故鄉,只有零星分布于田埂間的野生苦蕎才會偶爾開出些許伶仃的慘白的小花。至于田間的蕎麥,少見抽穗開花的時候。
苦蕎,又稱韃靼蕎麥。是我故鄉的一種主產作物。我的故鄉屬于高寒山區,農作物品種稀少。這兒僅能種植幾種耐寒耐旱的高原作物,苦蕎即為其一。苦蕎的莖筆直中空,脆而有節,宛若竹枝。初呈翠色,秋后轉黃。其葉薄若蟬翼,間有丹紋。從遠望去,綠光閃爍,仿佛粼粼碧波。苦蕎種子呈金字塔狀,頂尖而尾部敦實。研磨之后素白如雪。口感細滑酥軟,別有風味。在我過去的生命的流年中,總有苦蕎的蹤影。它伴我走過了整整四分之一個世紀。
我們幼年時,物質條件還相對落后,苦蕎嫩葉便成了我們難得的菜品。苦蕎初長的時節,母親常常上麥地里擷上一籃苦蕎嫩葉,給我們煮上滿滿一鍋。偶爾做點額外的配料,蘸著下飯,清爽可口。那滋味令人久久難忘。成年后,有時心血來潮,想回味兒時吃苦蕎嫩葉的滋味,于是自己下地,采上些許試口。或許是自己手藝不精,亦或是心境變了,再也吃不出兒時那般爽口的滋味了。關于苦蕎,印象最深的,還是在仲秋之后。此時,蕎麥已然成熟,但不宜立即收種子。必先收割晾曬,等曬干之后再打麥收種。故鄉的人們,習慣于將收割的苦蕎連莖帶種堆于田間。每一堆都由若干小束組成,頂端系成一束,末部往外叉開,分成三足而成鼎立之勢。從遠望去,猶如一頂頂簡易茅屋一般。晾干后,背于打麥場,收取種子。那時我們尚年幼,每年打麥時,正值我們上學的時候,于是,放學之后,總是急著往家趕。或許那時的我們,缺少娛樂項目,因而,打麥場上的嬉鬧便成了我們最為有趣的游戲了。我到現在也很難忘卻兒時打麥場上的場景。大人們打著蕎麥,他們分成兩撥,兩兩相對,手握一柄木杈,往來拋甩麥稈,打取麥粒。打剩的秸稈便堆壘在打麥場的邊地。那一堆秸稈堆成了孩子們的樂園。我們常在麥稈堆里刨開一個外窄內豁的洞穴,再在洞門口虛掩一層薄薄的麥稈。從洞內窺望打麥場上大人們打麥的場景。有人將打剩的麥稈堆壘過來時,我們會從洞內猛然一躍而出,驚得大人苛責連聲。如今,打麥場上,我再也放不下架子重溫童年的趣事了。即便有心,但物是人非,童年已成過往,豈可再來?面對著打麥場上嬉鬧如往昔的我們的孩子們,我們也只能徒然生羨了。
收完苦蕎后。總是用新收的麥子研磨一些麥粉,做成蕎粑粑,以示豐收的喜慶。那時沒有磨面機。傍晚時分,母親總是在磨坊里轉動石磨,轟隆隆地如雷聲一般。我家那臺石磨是父親請一位外村的巧匠開鑿的,輕便而靈巧,那時,母親頗引以為傲。舉家搬遷后,那臺石磨也幾經拆建,最終杳然,淡出了我的視野,但卻一直留在了我的記憶中。母親曾用它磨過面,那隆隆的磨面聲伴隨著我走過了整個童年時光。平常做蕎粑粑時,或水煮,或用炭灰烘烤。總是將其拍成巴掌狀。但火把節和過年時,用來祭祖的蕎粑粑可就別具一格了。或圓或方,或成棱形或成球狀,不一而足,頗有趣味。沖著那有趣的外形,我們也愛吃。但平常,母親不愿那么煞費苦心。因此,品嘗母親做的這種有趣的蕎粑粑,每年不過幾次而已,甚是難得。
如今,苦蕎早已逐漸淡出我們的餐桌。我們吃上了大米與小麥,我們的胃已被這些細糧寵壞。但苦蕎絕不應該退出我們的生活,它曾經被我們的先輩視為無比珍貴的細糧而被推上了祭祖的靈堂。它養育了我們的先輩并已然滲進了他們的血液。從戒斷母乳后的翌日,我們便吃著蕎麥直至走向生命的終點。我想,倘若真有所謂“圖騰”。苦蕎無疑就是我們涼山民族的植物圖騰。
故鄉的苦蕎呵,它曾養育了我的父輩并正在養育著我。或許,將來的某一天,我們的孩子們,會不知苦蕎為何物。那時,我們的心定會隱隱作痛。但對于我們這一輩人,苦蕎,寄托著我們太多的人世哀樂。我們還能將它淡忘么?
包谷,洋芋
小時候,我的故鄉有一種白酒叫做苞谷酒,釀制這種清香型白酒的材料就是苞谷。這種酒的后勁挺大的,有一回,趁著大人不備,我偷喝了三叔家的小半瓶苞谷酒,家人發現時,我已醉得東倒西歪,盡說胡話,接著還發高燒,可急壞了我的母親。我那時大約六七歲的光景,剛剛能夠記事,直到現在,家人還常常拿這件事情打趣我。不過,雖然我從小就偷喝過苞谷酒,但那時并沒有見過苞谷生于田間的模樣。我是在隨父親到爛泥箐讀書后才見到田間的苞谷的。
苞谷的主干筆直堅脆,入口有甜味,稍有甘蔗香。葉片寬長而垂軟,仿佛一條條碧柔的玉帶一般。抽穗后,苞谷逐漸蓊郁起來,它們一棵挨著一棵,把整個田間擠得密不透風。苞谷棒子則在主干四周盤曲回環,負勢競上。每年七八月間,谷粒成熟而未干的時候,掰下苞谷棒子,在火螗邊慢慢烘烤,待焦黃味散之后食用,真是美味。我的父親愛吃烤苞谷,過去,早晚喝茶時,他總不忘烤一根苞谷棒子,心血來潮時,他還會在晚上看電視時攛掇我們生火烤苞谷吃。父親烤苞谷的手藝是一絕,他烤出來的苞谷棒子,酥脆而無焦味,清香彌漫。后來我常在寧蒗縣城見到路邊的地攤賣烤苞谷棒子,偶爾買來嘗嘗鮮,但味道總不如父親烤的那般純正清香。家住爛泥箐那些年,苞谷成熟的時節,下雨的時候,我們一家常常聚在火螗邊烤苞谷棒子吃。窗外淅淅瀝瀝地飄著細雨,屋內卻充滿了溫馨。那時,林業工作站內,父親有一位叫加巴羅平的同事常來我家串門,和我們一起烤苞谷棒子吃,他是個開朗而幽默的人,他狼吞虎咽,一口氣吃下好幾根烤苞谷。他家搬到縣城后,我在縣城讀書時也去過幾次,后來卻完全生疏了。不久前突然聽人提起他,據說剛剛離世。他唯一的一個兒子曾是我的同學,后來輟學了,不知現在還好不?
苞谷粒風干變硬之前是可以油炒食用的,那是一道美味菜品。我第一次吃到這道菜時深為驚訝,原來苞谷還可以這樣當菜炒著吃。后來讀了汪曾祺的《人間草木》才知道這是一道很普通的菜品,中國各個地方的入都會吃。有一次,我拿秋后早已干硬的苞谷煮了一上午,企圖將其煮嫩后做出我所吃過的烤苞谷,母親見了,笑罵我是呆子。我還見過蒸苞谷棒子,不過吃起來沒有烤苞谷香,不值一提。
苞谷營養價值極為豐富。但研磨之后并不太好吃,頂多只能算作粗糧。現在的農村,大家吃上了大米,苞谷則喂了家禽牲畜。麗江的某些飯店,大米飯中摻一點苞谷,還算有些創意。基于粗細糧合理搭配,均衡營養的認識,大家似乎都還樂于接受。
如今,我們已經很少吃苞谷飯了,但對于洋芋,我們卻似乎總是吃不厭的。
洋芋大約是一種高山作物,寧蒗每個地方都種植洋芋。每年洋芋花開的時節,到處是花海。我所見過的洋芋花開得最美的地方是跑馬坪盧家村,去年我在蟬戰河上班,途經盧家村,每經過一次便陶醉一次。我那時才發現,洋芋花開的景象原來也可以那么美。那一方小小的平地上,舉目望去,盡是花海,大片白花中夾雜著些許紅點,從公路兩側綿延鋪展開去直至山底。“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鄉村處處有詩意,只是我們太過功利,所以無法感知身邊的美景罷了。我想,若想詩意地棲居,必先摒除心中多余的功利與欲望。
洋芋有多個品種,只就我的故鄉而論,按顏色區分,大概有淡紅、淺白兩類。跑馬坪有一種洋芋,個頭最小但吃起來最香而且有韌勁。三股水的洋芋個頭頂大,但腹空而味次。牦牛坪天寒地凍,冷風常年不斷,受凍霜與寒風的影響,那兒的洋芋總帶有一股甜味。由于那兒的洋芋種植地面積大,出產量也高。過去,秋收之后,那兒的農民總是駕上馬車,成群結隊地上縣城賣洋芋。但如今,汽車興起之后,馬車隊似乎已絕跡,只成為我們這一代人遙遠的記憶了。
寧蒗人喜歡吃洋芋,但吃法卻有限,大致煮、炒兩類。洋芋剛成熟的那會兒最有味,中午煮上一鍋,配上一點野菌子,最好再來一點青椒,真是別有一番滋味。把洋芋煮熟去皮后揉碎,和著青稞面,便成了洋芋拌青稞飯,味道也極佳,不過這種做法祖母才做得好,如今也沒有人愛吃了。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會被世人盡數忘卻了吧。炒洋芋大概是最常見的了,或絲狀,或片狀,寧蒗人對這道菜應該是百吃不厭的。如今,飯店中還盛行做干扁洋芋絲,與一般洋芋絲的味道大致無二,只是樣貌不似普通洋芋絲一樣松散罷了。我記得還有一種老奶洋芋,那大約是將洋芋剁碎之后經過特殊的工序做出來的。不過我并不愛吃,嫌它太熟爛。
記得印象派大師梵高有一幅名畫叫《吃土豆的人》。一盞昏暗的吊燈下,幾個粗鄙的農民在一間骯臟的房屋里吃著洋芋。他們臉上卻洋溢著平和、安詳與滿足的神情。梵高是想說,很多時候,只有憑自己的勞動坦蕩地得來的東西,我們享受時,心靈才會獲得安寧與滿足。這思想是不錯,但畫中的人吃洋芋只是為了實現填飽肚子的目的。可是生活有時也需要一點羅曼蒂克,所以有時吃洋芋也要追求一點閑情逸致,若能配以花前月下的浪漫情調,那就更妙了。寧蒗人真聰明,一盤炸洋芋,一碗涼粉里也能吃出浪漫。于是東河那家涼粉店的主人就把洋芋、涼粉和浪漫的情調捆綁出售,果然大獲其利。試看如今的東河洋芋涼粉店,早已成為了情人約會的天堂。
我開始懷念兒時吃烤苞谷與洋芋時的日子了。只是今年干旱,至今沒能吃到新鮮的烤苞谷和洋芋。苞谷一味地綠著,洋芋花一味地盛開著,卻總沒有成熟的跡象,恐怕開學前是無法嘗到鮮了。
責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