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詠戈
初讀小說《舞蹈》就會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蒙古族生活氣息。蒙古族人摯愛草原,相信“男人的世界在馬背上”。小說中的阿日圖村(蒙族村子也稱為“營”)平靜、溫馨,安吉斯的“祖宗農場”有瓜田籬下'翁和日的皮匠鋪子師徒正一張張晾開熟好的皮子,烏尤的“千縷絲”理發店常有趕都趕不走的男青年,壕溝西頭的打谷場是村子的“新聞發布地”,那森布赫的酒館可以喝到不花錢的酒,蒙醫希都日古的村診所人聲嘈雜,靈悅寺里的老喇嘛阿日善給村民們精神滋養……村民們打獵、種莊稼、喝酒、跳舞……獨特自然的環境和生活方式往往造就一個民族的文學底色。《舞蹈》以現實主義的精細還原的當下內蒙古的一個小山村有呼吸、有命運。打破他們生活秩序的是小山村一夜間發現了礦藏,上級正安排村子整體搬遷。小說由此轉入敘事主干,也就切入了當代中國文學中“鄉下人進城”的當下創作母題。即將進城里的村民們猜測、焦慮。小說如何經營這種焦慮或者說如何顯示現代性思考,妙在它只寫了一場鬧劇:原來不做夢的村長旭日干最近老做夢,而且都是莫名其妙、八竿子打不著的怪夢。他那個被梳著村理發店烏尤頭發樣式的白花母牛追他的怪夢在村子里傳開后炸了鍋,原先的秩序全亂了套。有意思的是,農夫安吉斯原先種的二十畝地被政府征用后,他趕在工程隊的車來之前,披星戴月地和老伴把地里的秧苗移植到只有半畝地大小的宅院里,五谷雜糧,山藥地瓜應有盡有。他的家被村民們戲稱為“祖宗農場”。翁和日的皮匠鋪活不多了,閑得渾身不舒服。最讓村民刮目相看的,是村里蒙醫希都古日的兒子進城改學了西醫后,居然開著奔馳車進村接他爹進城了。生存的尷尬,鄉下人進城,他們的失落、焦慮和向往,這正是出于現代性體驗下的真正的不確定性。《舞蹈》的現實在這里被現代性體驗提升為當下蒙古族人生活的“第二現實”,實現了現實主義創作的“貼地飛行”。終于,在稀都古日老爺子七十壽辰他的兒子開奔馳從城里回來給他過壽的酒宴上,村民們的焦慮以酒后狂舞的方式得以釋放。《舞蹈》的可圈可點之處在于它不乏蒙古族文化的深厚底蘊,但作者肖龍并不滿足于對生活的本土化的忠實記錄,而是積極思考了現代性文學主題,文學更深層次的一些東西。通過對審美對象的文學把握進一步追問生活生命生存的價值和意義,并且力爭通過作品的人物形象和情感形象把他們所認識的生命價值和生命意義傳達出來呈現給讀者。在當下轉型期社會發展中,現代性主題擔負的文化重構的任務是非常有意義的。從這個點上看,《舞蹈》達到了“生活寫實,主題寫意”的“貼地飛行”。作者發現了小說家應該發現的東西。作為“有意味的形式”的小說,意味在于它的主題。小說中村民的焦慮在最后有一個很蒙古式的宣泄,也使小說獲得了敘事的形式感。即全體村民在那森布赫酒館喝酒后狂歡、跳舞。每一個族群的傳統文化是這個民族有別于其他民族最本質的特征,凝聚著一個民族在它的歷史自我生存發展不斷形成的智慧理性和創造力,以及自我約束力,在適應本民族特殊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方面有著獨特的品質和功能,也是治療現代人精神疾病的良藥。
小說是語言的藝術,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實。《舞蹈》耐看還在于它的敘事語言。它是一部隨性的小說。作者回避小說的歷史形式去尋求語言表達的最大自由度,能夠透過語言的縫隙去顯示人和事的根本。如旭日干做完夢:“猛地醒來,滿身汗臭,心臟跳得像手扶拖拉機,夢卻沒有走遠,夢掛在屋檐下,被月光映襯得黢黑,樸楞楞打著窗欞”。“山風從銜口吹過來,吹過鈴鐺麥吹過灰灰菜,吹到榆樹上就沒有了力氣,成了撓癢癢的手。風的手纖細,翻卷著”。“村委會就要拆遷了,營子里的人也都將像秋天的婆婆丁(蒲公英)一樣四處蓬散,消失在縣城不同的樓群里”。“現在冬天不是冬天夏天不像夏天的沒形樣,那時的冬天拎把刀,專揀人露肉的地方割……”《舞蹈》在個性化的語言中又不失時機地透露出蒙古族的豪放。最后寫跳舞:“他們趔趔趄趄一趔趔趄趄就是舞蹈;他們扭脖子伸腿——扭脖子伸腿就是舞蹈;他們蹲下去站起來——折騰就是舞蹈;他們大聲喘息——大聲喘息就是舞蹈;他們擂胸跺腳——擂胸跺腳就是舞蹈;他們上樹爬墻——上樹爬墻就是跳舞”……這樣的語言熱力噴薄、有生命力,亦可看出作者在小說“有意味”上是下了功夫的。小說的艱難正在于不斷地探索新的表現方式。法國作家戈蒂耶回憶巴爾扎克時曾說:“當他穿著教士所穿的袍子坐在案頭的時候,正是夜闌人靜,配著綠色罩子的七支蠟燭組成的燈照在潔白的紙張上,他忘記了一切拿起筆來,于是一個比雅各和天使斗爭還要可怕的斗爭開始了,我說的是形式與內容的斗爭。”《舞蹈》也在進行著這種“可怕”卻可貴的搏斗。當然,它雖稱得上是一部“貼地飛行”的現實主義小說,也吸取了一些變形魔幻手法,通過“夢”的鬧劇反映了農村農民對生活的焦慮,但還走得不夠遠,飛得不夠高。想像力如騰飛得更高一些,小說也許會有更好的品相。
責任編輯 哈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