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俜十年事

顧素玄

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

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

——唐·杜甫《宿府》

廣德二年六月，杜甫被保薦為劍南節度使幕府參謀，歸家不便，常夜宿幕府。晃眼便人了清秋，夜里露水初寒，一陣涼風忽襲偌大府邸，悄寂無人，一時凄清無比。

他睡不著，在月色下感受著樹影、夜云以及殘燭余溫，所有細節清晰鋪陳。他應邀來此，只為一酬知己，卻無端遭受幕僚們的排擠和誹謗。此身恍惚熱鬧，終究還是孤獨。號角悲鳴，但在這長夜里，只有它們是屬于他的。它們陪他消遣永夜漫漫，陪他追憶光陰荏苒，陪他再溯戰亂后的行路艱難。

十年蹤跡十年心，他失了家園，別了親人，如今形單影只，所剩不過他人檐下一席棲息之地。

讀這首詩，真的會黯然落淚。他不知盛唐急轉直下的命運，更不知自己的命運怎會殘忍如斯，卻又輕描淡寫。字句砌成不朽詩篇，細數下來只是尋常生命里一次又一次的心痛。

命運的浪潮向來不眷顧杜甫，反反復復拍打在他身上，直至遍體鱗傷。他是個怎樣的人呢？面對無從反抗、改變與扭轉的當下，他的吶喊從來不是最鏗鏘的。他“隨波逐流”，可在一定程度上，他早已選擇了自己的方向。永夜角聲悲自語——他這樣堅韌地挺立在黑暗中，悲傷早已洶涌澎湃，卻不用寧為玉碎的憤烈一擊來回應。他說得出口的悲傷永遠那么輕微、那么低沉，切切嗚咽，仿佛獨自呢喃。

可在這悲傷的孤獨里，我為他節制的痛惜動容了。生死之間，他選擇了最難的路，也覺得慌張失措，無力承受。可是，既選擇生，就得在苦痛的羈絆下繼續向前。伶俜何止十年，不論余生還有多長，還有多少不幸，也得背負不堪，一忍到底。

《世說新語》里，殷浩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他少有美名，深受重用，卻在朝堂斗爭中被流放。志得意滿的對手有心看他的笑話，“卿何如我？”殷浩沒有嘲諷他，也沒有奉迎他，只是說：“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此生我與自己打了這么久的交道，這個我最熟悉的人，他的人生可能不完美，甚至狼狽、黑暗，總在劫難中踽踽獨行。但還是讓我做“我”吧。讓我完成選擇的這條路，讓我在委曲求全的“生”中找到不死的意義。

這才是那個囊匣如洗后還寫得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杜甫。他在一朝衰頹中縮小，又在遍野哀號中放大。他沒有值得歌功頌德的壯舉，不是一個舉著明燈、光耀時代的英雄。但他會在永夜角聲中留下一點傷悲的私語，那是一個生命不屈的尊嚴，是一種精神不滅的影像。

他只是在畢生長途跋涉后返璞歸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