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殿

朱奕璇

夜半，有人鬼鬼祟祟地溜進將軍府，一進來便掀了衣袍下跪，捧上一封信件，“屬下見過將軍，奸細查到了。”燭火明暗間露出一張堅毅的面孔，他拆開信件瞟了一眼，“福瑞祥戲班？”

一年前，許故將軍帶兵與趙國開戰，勢如破竹，眼看就要打到趙國國都了，可近來不知為何屢吃敗仗。許故查詢各方，才發現出了內鬼。

“將軍，福瑞祥今晚便有一場戲。”那人小聲道。許故沉吟片刻，將密信燒了，“你且去吧，我自個兒去瞧瞧。”他提了一盞燈，徑自踏著雪往福瑞祥去了。

許故趕到時，座已半滿，戲也開場了。跑堂的認出他來，忙請他坐下。許故一落座便聽到一聲戲腔，起得極高，在空中騰挪輾轉，尾音切冰斷雪卻又凄凄艷艷。他一怔，再看臺上，只見一人花旦模樣，絳紅唇，糯米牙，桃花春面，明艷驚人。小花旦似是知道他，往這邊脧了一眼。薄幸戲子，哪個有這樣刀鋒般的眼光，許故對著她淡淡一笑。

沒過多久，京城里流言四起，說從前線歸來述職的許將軍戀上了一個戲子，荒廢軍務，任由前線落敗，賴在京城不走了。許府管家聽得冷汗涔涔，感覺那些指指點點簡直要在脊梁骨上戳出個窟窿，所以硬著頭皮去求見將軍。

許故著一身雪青長衫，負手站在梅樹下，神情散淡，“放心，我有數。”身邊的戲子花月挽緊了許故的胳膊。“將軍啊，你可不像有數的樣子。”管家心里直叫苦，卻不敢多言。許故轉頭看向花月，“你剛剛說對前線軍務有什么見解？”

許故一直覺得自己是有數的。直到他生辰那日，花月在他府中唱了一出戲，細長上挑的眼梢鋪開艷艷的胭脂，一個眸光利利地拋過來，勾唇一笑，明艷不可方物。那一瞬，他的心跳微微漏了一拍。還有數嗎？他不曉得了。

那夜，許故難得大醉，昏昏沉沉間被人攙進了屋，一個清凌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卻不知在說什么，只覺得那人溫溫熱熱的。鬼使神差，許故將那人抱在懷里，低聲喃喃：“別走。”

花月一怔，心一點點軟起來，又一點點疼起來，已摸到許故枕下的手指像被燙到一般，猛地抽了回來。

再醒來時，床畔已無人。許故帶著宿醉的頭痛茫然起身，斷斷續續想起，是花月將他扶回了房里。

他猛地一驚，連忙拆下枕套，看到布軍地圖尚在，緩緩松了口氣。門微微一動，許故忙將地圖藏起。花月端著一碗醒酒湯走了進來，擱在他的床頭，“喝吧。”許故應了一聲，心想，花月也許不是奸細吧。

第二份情報送來時，花月剛巧外出買緞子了。信里寫得清清楚楚，奸細是個性子清冷的女子，藏身于福瑞祥戲班，戲唱得極好，名喚顧花月。

只差一個字，那便不是！

“將軍！”那人急得喊出聲來，“前線已死了大批弟兄！”許故微微咬牙，“那你要我如何？”那人眼光一閃，“將軍，我有一計，不知你肯不肯……”

沒幾日，將軍府里一片愁云慘淡。前線大軍連連受挫，圣上震怒，嚴令許將軍趕赴前線。

“這一去生死難料，很有可能回不來了。”許故微微嘆息，手指落在花月的肩膀上，感到她在微微戰栗。

“你不必害怕。”許故道，“我有一份機要地圖，是歷任將軍的寶貝，你拿著它，待我死了便呈給皇上，以求蔭蔽。”

花月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說出話來，“你怎知回不來？”

許故笑道：“若我能回來，你便為我唱一場戲，如何？”

“好。”花月笑了，“一言為定。”

深夜，一個裹著大氅的身影踏著雪離開將軍府，步履匆匆地往城門趕去。那人沒有提燈，似乎怕被發現。半個時辰后，她抵達城門，那里站著一個黑衣青年，戴著垂紗斗笠，遮住了面容。

“地圖拿到了。”她露出臉來，竟是花月。青年接過卷軸，一言不發。花月一怔，看那青年慢慢摘下斗笠，與此同時，周圍躥出許多侍衛，將花月圍困在中間。不知是誰甩了一個手刀，砍在花月頸后。她跪倒在地，眼里最后一個畫面是青年冷淡的臉，是許故。

許故挑燈踏雪，夜半歸家，領著浩浩蕩蕩的一幫人。管家出來接人時猛地一驚，“將軍這是怎么了？花月姑娘……”許故冷著臉，“把人關到牢里，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動刑。”

扶著花月的下屬咬了咬牙，湊到管家面前低聲道：“管家哥兒，這就是將軍府里那個‘暗樁！”

“什么？”管家苦著臉，“就算她是‘暗樁，也別動她，否則將軍要動怒的。”

“將軍不會知道的。前線死了那么多弟兄，花月必須受點刑罰。”

花月費力睜開眼睛，瞳孔里一片混沌化血色，淚水緩緩淌出，半晌才清明幾分。她啞聲道：“我要見許將軍。”

獄卒翻了個白眼，“別叫了，你都被關進來好幾個月了，也求了無數次，今兒許將軍就要來見你，你先整整衣裝。”

花月蒼白的臉上泛起喜色，“當真？”

“當真。”獄卒將一份飯食送了進來，微微感慨，“也是你命好，能熬到將軍得勝歸來。”

花月接過飯食吃了小半碗，下腹陡然一陣刺痛，周身僵硬起來。她張了張口，想說什么，然而喉嚨徹底啞了。

“看樣子毒發了？”獄卒瞇著眼睛，“顧花月，你背叛我國，可知罪？你以為把戲班里的暗樁全都拔除就可以幫那個姓許的嗎？”花月的臉上泛起苦笑，似是嘲笑，卻不知在譏諷誰。

這是一種專門用來折磨人的慢性毒，讓人痛不欲生。花月蜷縮在角落，疼得渾身發抖。不知何時，牢門忽然開了。她拼命睜開眼，來人是許故。他背著身子，并不看她，“花月，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是奸細。”

花月想要告訴他，交出去的地圖是假的，可嗓子發不出一點聲音，甚至連開口的力氣都沒了。

“我承認我是懷著目的接近你的，可后來我真的愛上你了。我不殺你，你走吧。之前的約定你還記得嗎？為我唱一曲吧。”

他一直背著身子，語氣如緩緩吹散的煙云，似乎害怕轉身看到她便再不能放下她。

“許故，你轉身看看我，我要死了，你真的聽不到嗎？”花月在心里吶喊著。許故在漫長的沉默中流下淚來，“原來你不愿啊……”他擦干眼淚，“那我們就此了斷了吧，從此相忘于江湖。”

花月的眼淚漫過臉頰，許故的身影慢慢淡去，她覺得越來越冷，最終閉上了眼睛，陷入黑暗。

自那之后，再沒人在許故面前提起花月，許故也漸漸不再想她。唯有在孤身一人的寒夜，酩酊大醉之后，他才會想起那個纖細的身影，皓月似的清冷面容，刀刃似的鋒利眼光，還有那個約定——若你歸來，我便為你唱一曲。

他們終究負了彼此，負了年華。歲月慢慢溜走，風霜漸染雙鬢，后來許故娶了嬌妻，紅燭高燒，鳳冠霞帔下卻再也不見那張清冷如月的面容。

多年之后，許故解甲歸田，沒有回祖宅居住，而是隨意挑了一處僻靜的宅子。據說那里曾是牢房，后來改成了民居。房主忐忑地看著許故，生怕他因忌諱而反悔。可許故不顧眾人勸說，就在這里住了下來。

沒多久，便生出一些怪事——夜半時院中總會傳來隱隱的歌聲。

那是婉轉高挑的戲腔，帶著刀刃般的凄冷，許故覺得很是熟悉。管家找來原來的房主詢問，他卻說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管家無奈，便托人請了個道士。

道士在房中轉了一圈，“這里先前可是一處牢獄？”

“道長高明。”許故微微嘆息，“不知是誰死后仍要作亂。”

道士眉頭緊蹙，“并非惡鬼作亂，這魂魄沒有怨毒之意，只是有些遺憾，像是女子對著思念許久的愛人。”

管家莫名緊張起來。原房主思索半晌，忽然一拍手，“是了，我想起，這牢里關的最后一個囚犯是個女子，還是當時名噪一時的角兒，似乎是叫什么花的。說是通敵叛國，被藥死了。”

“不可能！”許故厲聲打斷，聲音發顫，“花月怎么可能被藥死了，那晚我分明放她走了。”隔了這么多年，再聽到那個女子的名字時，他竟還是不能平靜。

道士鋪開紙墨，畫出一張人面，隨后看向許故，“許將軍，花月姑娘可是這張臉？”

許故望著那人像，削薄眉目，如月清冷，正是她。

“你見過她？”

“沒有。”道士微微一嘆，“不知何故，花月姑娘的靈魂碎成了片，繞在梁上，一遍遍唱著一段曲子。我修道多年，透過那些碎片，能看到一張破碎的臉。塵俗中人，大概只能聽到她的曲子。”

“將軍可知，她為何如此執著？”

“啪”的一聲，許故手里握著的東西和他的眼淚一起落地。“一言為定。”她的聲音幽幽響起，在腦海里一遍遍盤旋。為了這句話，她拼卻魂魄破碎也要實現約定。“可你當時為何不肯唱給我聽？我可憐的花月……”

“來人。”許故啞聲道，“去把當年的事情查個明白。”

幾個月后，水落石出。道士臨走前，在屋梁上涂了往生符水，對許故說：“花月姑娘的魂魄還會留最后一晚，你還能再聽一回她的戲。”

這晚，許故著一襲雪青長衫，如初見花月時一樣。縱使他雙鬢斑白，眼里仍有少年氣。他端坐堂中，等花月赴約，聽她唱最后一場戲。

那是一折《長生殿》，凄艷婉轉。“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無限情思。七月七夕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誰知道比翼分飛連枝死，綿綿恨無盡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