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國不蘄三折肱。
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煙藤。
——宋·黃庭堅《寄黃幾復》
薄暮迫近,遺落在書案上的最后一縷霞光也由濃變淡,慢慢消失在詩人沉靜的目光里。此時的黃庭堅已至不惑之年,他微不可聞地一嘆,轉身點亮了屋內的燭火,溫暖明亮的光影剎那間充盈滿室,燭影搖紅,依稀流轉過幾多前塵往事。德平鎮上已經很久未曾下雨,他獨坐了一會兒,才發現樓外的風聲不知何時已停了下來,西邊幾顆寥寥星辰也隱于厚重的濃云。霧雨闌珊的靜謐里,他仰起頭,恍惚間又逢那年桃花深處,紅露正濕衣。
肆意輕狂的年少回憶如一壇濃烈的酒,浸潤著胭脂色的桃花香。那是風輕日暖的好時節,他與好友黃幾復相聚京城。他們意趣相投,常叫上三五好友投壺弈棋,舉杯縱飲,在春光里飲下一盞沾花的薄酒,眼底眉梢都是歡喜。這情景在他心上一遍遍重現,直到于光陰輾轉中染上蒼涼的底色,尋不到最初的模樣。“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十年恍惚一夢,醒來便是眼前夜雨陳燈,對照孤影。他走過諸多風波歧路,當時的尋常點滴熬透了倦怠風塵,宛如江河中漸漸泊遠的蓮燈,載著純粹的少年愿景,永不歸來。
門外濃夜如墨,絲雨牽愁,黃庭堅鋪開案上的冷金箋,筆端蘸上細潤墨色,題下今夜第一首詩。彼時黃庭堅供職德州,仕途雖不順遂,也算不上坎坷,黃幾復卻被派到傳言中瘴氣彌漫的廣州。隔著天南地北,世事無常,友人的容顏也在思念中漸漸模糊難辨。他不知這些年黃幾復是如何度過的,家徒四壁、猿啼凄清時,好友是否如他一般,對著孤燈殘影,潦倒難眠?滿腔的懷念酸楚難以排遣,他慨然落筆,將一腔思緒融入清瘦的筆墨里。
他的書法寫得極好,幼年練字時就喜歡別出心裁,長大后更是自成一派,許多慕名者甚至愿以千金求字,都被他含笑拒絕。黃庭堅生于江西,父親與舅父都是詩人。從小就熏陶在書香中的少年,眼界自然與眾不同。他自小被譽為神童,七歲那年,他寫村口的牧童,一句“長安多少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既有遺世獨立的傲氣,又帶著獨到的老成。
上天總是苛刻的,這樣滿腹才情的一個人,卻一生仕途不顯,親友凋敝。他與黃幾復年幼相識,隨著父親英年早逝,十四歲的黃庭堅便跟著舅父游學淮南,見識過世情百態,亦慨嘆過人間惆悵。在舉世重交游的北宋,他的身邊好友眾多,卻總是聚散容易,來去匆匆。得逢新識的歡愉,告別舊交的悲涼,或悲或喜的畫面交疊而過,徒留一首首詩歌作為留念。
夜闌人靜,黃庭堅在燈下翻開黃幾復寄來的書信,摩挲著上面清雋飄逸的筆跡。他如從前一般,嫻熟的筆意不疾不徐,與黃幾復詩歌相答。“海南海北夢不到,會合乃非人力能”,那時盡管山高水遠,天各一方,對于重逢,他仍抱有一絲期盼。可連這樣微茫的希望,不久也被歲月抹殺殆盡。
那是元祐三年,黃庭堅奉職入京,開始了人生中最順遂的一段歲月。而在荒涼的嶺南待了數十年的黃幾復也終于受到提拔,來到京城。尚未等到重逢,黃幾復便猝然離世。巨大的悲慟襲來時,黃庭堅仍難以回神。命運是這樣無情,容不得他半點反駁。桃花樹下重論詩酒,春風渡口同賞花月,不過是難以企及的幻夢罷了。排山倒海的傷痛漫溢胸腹,黃庭堅一字一句地為好友寫下墓志銘,與自己的半生歲月俯首作別。
北宋歷來黨爭不斷,黃庭堅與蘇軾交情深厚,宦海沉浮的軌跡也如出一轍。隨著朝局變化,五十歲的黃庭堅遭到誣告報復,幾番波折后被貶去巴蜀之地,開始了漫長的貶謫生涯。縱然心有不甘,他不曾怨天尤人。眼見蜀中士子尊師好學,他便聚眾講學,引得許多市井小民也前來旁聽。一時之間,原本荒蕪冷清的戎州熱鬧起來,書香在這片土地生根發芽,童謠里也開始傳唱黃庭堅的名字。
春夏之際,他應邀赴戎州太守的荔枝宴。景雨初過,霧薄風輕,小池里一朵藕荷正隨著微風輕輕搖曳。這樣的名流雅會,自然少不了詩與酒。他與眾人酬唱,酒酣之時,眼前依稀浮現從前的桃花春色。算到如今,物不是,人已非,只有醉生夢死時,故人才會在回憶里鮮活。
謫遷六年之后,黃庭堅得到了放還的機會。心中的歡喜還未落定便遭貶謫,流放宜州。轉身又是一個十年,“想見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他曾嘆惋過黃幾復在嶺南的狀況,如今卻輪到自己親身經歷。有人說,他晚年時與蘇軾一樣,看破紅塵、樂觀豁達,可蘇軾“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是真的灑脫,黃庭堅更多的卻是厭倦人世。他嘆息道:“天地大逆旅也,人寓其間瞬息耳。”他本就不求建功立業,厭倦了永不停息的黨派斗爭,厭倦了如蜉蝣般無法自由選擇的命運。于是,他拖著老邁病體,孤身來到荒涼的宜州,一邊簞食瓢飲,一邊淡看世事。
季春時,破舊的閣樓外已被淺草亂紅占滿,春風溫軟,綠水繞城。黃庭堅在這樣的時節里看到了遠道而來的范廖。范廖是蜀人,奔波千里只為慕名求見,等到千辛萬苦抵達宜州時,已是衣衫破舊、滿面風霜。那是黃庭堅生命里最后的一年,彼時蘇軾、秦觀、晁補之等師友皆已辭世。他沒有想過,在世人見棄的蠻荒之地竟有人千里相隨,當即拊掌相迎。兩人很快熟絡起來,舉酒吟詩,對榻夜語,眼前的衰草寒煙仿佛也成了賞心樂事。他離世之時,親人子弟無一在側,唯有范廖相伴,替他料理身后事。
黃庭堅終年六十一歲,客死他鄉多年后,才有門人將其歸葬故里。又是一年草長鶯飛,京城的桃花落人士子們高舉的酒盞中,他們含笑談起黃庭堅已然千金難求的筆墨,談起他在時光顛沛中的軼事。花紅褪盡時,辭別如夢的往事,所有人都將各奔江湖。寄君一杯酒,既是為相聚來路,又是為相送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