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明杰
(河北傳媒學院影視藝術學院 河北石家莊 051430)
余華的中篇小說《現實一種》,以及以《現實一種》命名的中篇小說集(包括《現實一種》《河邊的錯誤》《一九八六年》)呈現出來的暴力美學和生、死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可以說,它是生命在經受暴力的控制、傷害、毀滅過程中展示出來的生存意志,這種生命意識升華為暴力美學的形式,成為獨特的美學景觀。
在《現實一種》中,生命的產生和毀滅凝結為“血”的意象,它包括兩方面的含義:一個是血跡;另一個是血親。血作為生命源泉的觀念,來自于各民族原始素樸的日常經驗,它被認為是包含著人的靈魂。同時,它表明人類因生育形成的關系,在中文語境中有“血親”“血緣”“血統”等詞匯。
《現實一種》以暴力美學為特色,這就不可避免地出現“血”,作為生命的象征,它首先是血親,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山崗、山峰是血親——親兄弟的關系,這是隱含的“血”的意象,也是生命本身的表現形式?;谘H關系的彼此傷害,就變成了血跡。在小說中,個體的生命在暴力面前顯得非常脆弱,常常以暴力后的血跡來表現,讓人不寒而栗。中篇小說《現實一種》中有多處對血跡的描寫。
“于是他看到了那一攤血。血在陽光下顯得有些耀眼。他發現那一攤血在發出光亮,像陽光一樣的光亮?!?/p>
“山崗看到妻子一走近那攤血跡就俯下身去舔了,妻子的模樣十分貪婪?!?/p>
“她看到了皮皮腦袋上的血跡,這是她這一天里第二次看到血跡,這次血跡沒有上次那么明亮,這次血跡很陰沉?!?/p>
“兒子頭部的血這時候慢慢流出來了,那血看去像紅墨水?!?/p>
“他看到兩攤血相隔不遠,都在陽光下閃閃爍爍,他們中間幾滴血從各自的地方跑了出來,跑到一起了?!?/p>
……
舔血、血的可口、血跡的明度、血的流動、血和陽光的映襯、血“跑到一起”……多處不同形式、不同形態的血跡,作為暴力所產生的“惡之花”,構成了特殊的暴力美學景觀,它表達了生命意志的掙扎,又隱喻了血親之間的恐怖本質,構成生命產生和毀滅過程中無法開釋的糾結。
小說描述了悲劇發生的過程:山崗的兒子、4歲的皮皮一有機會就對襁褓中的堂弟擰臉蛋、打耳光、卡脖子,從這種攻擊中得到快感,最后堂弟被皮皮摔死,引發了兩家兄弟之間的仇殺。這個過程包含了兩個有意義的環節:一是發生在孩子身上的暴力;二是發生在成人身上的暴力。悲劇是山崗的兒子皮皮制造的,皮皮4歲,他在施行暴力中獲得快感,他是沒有文明化、社會化,不具備殺死小堂弟的明確動機。他是弗洛伊德的“死本能”的化身,隱喻了原始欲望無節制的釋放,在這里,余華赤裸裸地展示了人性中最陰暗、粗鄙、最遠離理性的部分,以及人道主義者理想中的與生俱來的“良知”、“理性”的虛無化。之后是發生在山崗和山峰兄弟身上的悲?。荷椒宥敬蚱拮印⒋蛏綅?、對皮皮施暴、山崗對山峰虐殺……這些是發生在成年親人之間慘劇,在這里,“超我”未能通過“自我”去控制“本我”,回到了原始欲望無節制的釋放。如果說孩童皮皮殺人的本能沖動缺乏“超我”層面的約束,緣于未經過教化,那么,發生在有血緣關系的成人親屬之間的殘殺則隱喻了原欲爆發對社會規則的突破。
在原欲的無節制釋放過程中,圍繞著“血跡”意象,余華創造了暴力美學的意象群:“毒打”“狠揍”“舔鮮血”“飛起一腳”“腦袋朝下撞在了水泥地上”“狗舔吃山峰的腳”“山峰在狂笑中崩潰”“對山崗尸體解剖”等等。亞里士多德說:“現在讓我們研究一下,哪些行動是可怕的或可憐的?!挥挟斢H屬之間發生苦難事件時才行,例如弟兄對弟兄、兒子對父親、母親對兒子或兒子對母親施行殺害或企圖殺害,或作這類的事——這些事件才是詩人所應追求的?!盵1](P44)所以,《現實一種》的悲劇效果最為強烈,能夠引起人的憐憫與恐懼,從而引發人們對“血親”更深刻的思考。貫穿在整個故事中的是,血親關系一方面是溫情脈脈的血親關系,它是連接親人的紐帶;另一方面是鮮血淋淋的現實,它發生在親屬之間,小說把血緣和血污交織在一起:血親是生命的象征,血污又是生命的毀滅,在“血”的意象群中表現了生命的糾結。
零度情感敘事是一種“貌似”不加進敘述者意見的客觀敘述,它“不存心歪曲事實,避免把敘述人的意見寫進事件中”[2](P316)。在中篇小說集《現實一種》中,余華用“零度情感敘事”撕開了親人間一幕幕令人驚悸的互相殘殺場面,展示了殺人狂隱藏在暴力背后的內心世界,它的效果是“讓讀者在‘惡心’與‘反感’的生理情緒中,‘感受’文本帶來的深度絕望與傷痛。這種將生命體驗、人性思考和死亡問題以另類方式表達出來,藉此引起一種切身反思與警醒?!盵3]在中篇小說《現實一種》中,有多處山崗、山峰兩兄弟家相互殘殺的客觀、冷靜描寫,比如,皮皮摔死堂弟后的情景:
“他俯下身去察看,發現血是從腦袋里流出來的。流在地上像一朵花似的在慢吞吞開放著。而后他看到有幾只螞蟻從四周快速爬了過來,爬到血上就不再動彈。只有一只螞蟻繞過血而爬到了他的頭發上:沿著幾根被血凝固的頭發一直爬進了堂弟的腦袋,從那往外流血的地方爬了進去?!?/p>
這是在暴力的過程之后,余華用冷漠、客觀、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書寫暴力和死亡的結果。又如,在山峰讓皮皮舔兒子的鮮血時,余華的描寫保持了近乎殘酷的冷漠:
“皮皮趴在那里,望著這攤在陽光下亮晶晶的血,使他想起某一種鮮艷的果漿。他伸出舌頭試探地舔了一下,于是一種嶄新的滋味油然而生。”
在整個死亡的鏈條上,余華用冷靜到冷漠的筆調敘寫皮皮摔死堂弟、山峰踢死皮皮、山崗殘殺山峰、山峰妻子送山崗走向刑場、山崗被槍決之后遺體被解剖得支離破碎。除此之外,在中篇小說集《現實一種》中的另外兩篇小說《河邊的錯誤》《一九八六》中,余華也使用“零度情感敘事”的手法描寫純粹的肉體暴力。比如,
“馬哲伸手拿過身旁那人手中的手電,向那顆人頭照去。那是一顆女人的人頭,頭發披落下來幾乎遮住了整個臉部,只有眼睛和嘴若隱若現?!保ā逗舆叺腻e誤》)
“他看到每隔不遠就有兩顆人頭懸掛著,這些人頭已經流盡了鮮血,也成了蒼白。但他仔細瞧后,又覺得這些人頭仿佛是路燈。他知道當四周黑暗起來后,它們會突然閃亮,那時候里面又充滿流動的鮮血了。”(《一九八六》)
零度情感敘事為讀者設置了一種真實感的邏輯,它使得現實中的不可能變成了藝術中的可能。在《現實一種》中,余華用冷酷的目光去探究那些非常態的心理行為,反復地訴說死亡,“用死亡、血腥來表達他對世界的一種認識,用虛構的記憶來對抗現實中貪婪的人性,從終極意義上對人的生存悲劇和生存宿命的探尋與超越。”[4](P149-150)這就使死亡進入到了一種常規意義中,從而將人類心靈深處最為原始的部分裸露出來,展示了生命的扭曲,使作品具有巨大的沖擊力量,在生命的挫折和毀滅中引動讀者對生命的感受、體驗和思考,成為生命意識升華的美學形式。
人作為理性的化身,享有智慧和榮耀的美名,創造著自身的幸福生活和美好的世界,這是對生命真實性的一種解讀。
在小說中,余華揭示了另類的“真實”:生命存在的疏離和毀滅。比如,在小說集《現實一種》中,中篇小說《一九八六年》表達了對死亡的冷漠、對人性的麻木:
“他們朝那死人看了一眼,他們沒有驚訝之色,他們的目光平靜如水?!?/p>
這就把血肉之軀變成了磚瓦木石,把人面對死亡的態度變成了面對磚瓦木石一樣不動感情:
“他看到五個劊子手走了過來,他們的腳踩在滿地的頭顱和血肉模糊的軀體上,……五個劊子手手里牽著五輛馬車走來,馬蹄揚起卻沒有聲音,車輪在滿地的頭顱和軀體上輾過,也沒有聲音?!?/p>
在《河邊的錯誤》中,余華把受虐和死亡描寫了一種滿足、一種快樂,以及對生命毀滅的愉悅感:
“他站在塘沿上,看到那家伙浮在水面上沒往下沉,便彎腰撿起一塊大石頭打了下去。他看到那人被打得粉身碎骨后,才心滿意足地轉過身去?!?/p>
“后來么四婆婆告訴他們:‘他打我時,與我那死去的丈夫一模一樣,真狠毒呵?!菚r她臉上竟洋溢著幸福的神色。”
在作品中,余華描寫了人與人的相互殘殺、血腥場面、暴力過程、冷漠麻木……展示了對生命的灰心、失望和沮喪,他扒掉理性人美好的偽飾,用暴力嘲弄文明和秩序,讓讀者領悟生命的意義空缺,從而引發對人、生命、人性的形而上思考。
在作品中,原始的欲望得到無節制的釋放、肆無忌憚地突破社會規范。作為適應社會的“自我”,畢竟要充當“本我”與客觀世界之間的調解人。正是這種“適應”和“調解”,使得悲慘的現實中出現了一抹人性的亮光:在中篇小說《現實一種》中,得到兒子死去的消息后,山峰和妻子的悲傷;山峰在踢死侄子皮皮后,精神發生了崩潰;山崗在處死山峰后也同樣精神崩潰……這說明他們的良知尚未完全泯滅。有人認為:“作品中難以抗拒的暴力形式與潛在的人文內核相互纏繞著。事件的悲劇性質明確表現出來。于是人的命運和精神等人文問題一次次被尖銳地揭示和呈示,以引起我們更多的注意和警醒。”[5](P237)這是從毀滅中生發出的微弱的希望。這種微弱的希望被淹沒在強大的、無邊無際的災難中,加劇了生命存在的困境和威脅,隔絕了親情,把人變為孤獨、脆弱、渺小的個體,同時把人相互變成對方的夢魘和地獄,它們都在從形上層面上逼問生命的存在、人的價值。
中篇小說《現實一種》的結尾,醫生對山崗的人體做解剖是一個寓言故事,可以看作余華對自己追問的一個回答。山崗是人類集合體中每一個人的象征,他的骨骼、皮膚、脂肪、胃、肝、腎臟、額骨、睪丸……都被切下來或者展示,或者廢棄,或者移植給他人,它寓意了作者對生命和人性的追問:發生在活著的、有理性的人之間那些鮮血淋漓的事件,那些令人恐怖的傷害、殘殺現象,在缺少親情、友情和愛情的生活世界中真實地存在著。那么,人是什么、人性是什么、生命的意義何在?對山崗的解剖,是作者在尋找答案;解剖的結果,是作者對“人”這一復雜課題的回答。但是,答案是物質形式的肉體的各個部分。不僅僅是物質形式的各部分,而且,山崗的生命還要在他人身上延續,寓意了這種令人恐怖的悲劇還會在人間繼續上演,這就大大加重了悲劇的氣氛。
基于原欲的惡行剝去了理性和善的偽飾,親情的崇高和神圣被徹底顛覆。對“人是什么”的回答,只剩下肉體的器官。每個人都是相同的肉體,為什么能夠演繹出暴力、兇殘、死亡、人間罪惡,這仍然是一個謎。也許,這就是余華中篇小說《現實一種》,以及《一九八六年》《河邊的錯誤》為生命所提示的問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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