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潔
(遼寧大學文學院 遼寧沈陽 110036)
知青身份的尋根小說作家受制于歷史創傷記憶,或者說,受制于種種可被追蹤的情緒,而這種情緒即是對于知識分子個體價值的認同焦慮。本文立足于小說人物與創作主體之間的精神關聯,揭示尋根小說作家創作心態的繁復交雜景象。
理論來講,個體對群體的身份認同需要兩個條件:一是個體應充分展現出與期待歸屬的群體相符合的個性;二是群體也要對個體的個性進行容納。此外,“自我個體對群體的認同也最終體現為群體對個性的積極包容及有效利用。”[1](P32)于是,尋根小說作家看似對民間生活持認同態度,實質則較為復雜。尋根小說文本中,知識分子與民間人物有著鮮明的距離感。這種距離感主要通過兩種模式來實現,一種是城里人深知鄉間自在,卻仍想返城;另一種是鄉下人羨慕城市新奇,卻留戀民間。就第一種而言,以李杭育筆下的周達為例進行分析。他是一個整日在機關樓里簽字、蓋章、處理文件的成熟穩重的辦公室主任,但卻對葛川江甚為多情。他曾憑著在珊瑚沙搶潮頭而出名,收獲了人生第一個榮譽。他探親回家再次看到葛川江時,情不自禁地想起童年的“無數個夢幻”,再次試身搶潮頭,還猶豫要不要把兒子留在這里。實際上,葛川江之于周達是一座舒適的精神家園,喚醒“童年的無數個夢幻”只是抵御壓抑、無趣的現實生活的一種策略。這些理性的思考無疑源自于作家心底的距離意識,“隱遁”也只是暫時性地緩解與放松,而非永久性的躲避與消融。就第二種而言,以《船長》為例分析。由于需要靈感刺激,一位美術專業學生從上海來到葛川江,對于洋氣、博識的年輕后生,大家喊他為“畫家”,這一身份定位本身便帶有一種仰望的意味,是鄉村人們主動與知識分子進行區分的標志。后來,畫家結識了因玩忽職守而被輪船公司開除的船長。船長是一個驕傲自大的人,但是喜歡聽畫家說話,在他看來,畫家能夠“海闊天空地扯扯世界上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事情”[2](P115)。對于城市,船長艷羨它有各種各樣的稀奇新鮮的故事、信息,而民間生活卻教會了他許多本事,這是他不后悔丟掉公家飯碗的原因。至此可知,畫家的學識是船長企羨的東西,也是兩人心存距離感的重要原因。
由上可知,一方面,尋根小說作家雖有隱遁之意,但并未舍棄知識分子立場,這種堅持或強烈或微弱。也即,作家個體意在“隱”,而不在“消失”。知青因創傷記憶而對知識分子個體價值產生一種懷疑,又不甘愿成為意識形態的附庸,于是隱遁在民間群體之中,而其隱遁的目的是自我顯現,是為了擁有文化言說權利,是為了建構自己的知識分子身份。另一方面,小說中的知識分子與民間人物之間有著互為抗拒的“文化斷裂帶”,群體認同便成為無法完成的夢幻,這也證明了作家隱遁之心的無法滿足。
人們往往習慣逃避現實而想象性地回憶過去的歷史生活。然而,用夢幻般的記憶來抑制創傷記憶的痛感是暫時性的情緒疏解,而非一種徹底的解決途徑。泡沫總是美麗的,卻經不起觸碰。由此可知,作家試圖隱遁于世的創作心態缺少了些許歷史意識。
“‘目擊’作為一個詞匯,它與‘看到’是有區別的。看到是目光所及,是自然的掃描與觀察。而‘目擊’則是有力的直射,是擊中,是有硬度和彈力的一種目光。”[3](P566)尋根小說作家對于曾經的歷史實況記憶猶新,才會產生精神創傷,而他們揭示創傷記憶的行為無疑具有了一種氣魄與硬度,更是對過去生活的一次有力反彈。
《爸爸爸》這部小說的時代布景富有前現代性的意味,作家用理性精神介入過去時代的生活場景之中,尋找精神突破。第一,就創作選材而言,韓少功在小說故事情節構造中加入了可供考察的真實素材。在《爸爸爸》這篇小說中,丙崽的形象極具象征意味,而實際上他的人物原型是韓少功上山下鄉時鄰居的一個小孩兒。文本中,丙崽由于瘋傻、不會說話等缺陷而被仁寶借機多次欺辱,這一故事情節也是一個真實事件。作家將這些個人記憶用荒誕、諷刺的手法加以藝術性處理,看似熱鬧非凡,實則悲涼沉重。第二,就寫作姿態而言,韓少功用一種批判的態度審視過去時代的真實生活。歷史創傷記憶使他對人性產生深重的懷疑。在小說《爸爸爸》中,雞頭寨的眾人都把丙崽當作娛樂笑料或情緒發泄對象,可是丙崽并非一個無知覺的傻瓜,也不似阿Q那般麻木愚昧。丙崽是一個具有是非判斷力的殘缺人物形象,會用自己僅能說出的兩句話來表達喜怒哀樂,受到欺辱的時候,他憤怒地說“ⅹ媽媽”,而感覺安全的時候,他開心地說“爸爸”。此外,當雞頭寨遭遇災難的時候,村民都希望把丙崽當作犧牲品“奉獻”給谷神,耐人尋味的是,村民發現丙崽遇劫卻安然無恙的時候,又喚其為“丙大爺”“丙仙”,期待他能為大家道明天意。丙崽仿佛一塊移動的神秘之鏡,將雞頭寨村民的眾生相暴露無遺,當然,作家觀照的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時代民心。
在《歸去來》中,作家用理性精神干預“當下”現實生活,探尋精神歸宿。黃治先夢回農村后發現,人們將其誤認為一個姓馬的人。起初,黃治先覺得自己沒有來過此地,而一路與人打招呼、交談的情景又令他覺得處處熟悉,甚至因情生景般地幻想出自己曾經上山下鄉時住過的地方、相處過的阿公。“你要遠遠地走,遠遠地走,再也不要回來。”“誰沒個出門的時候呢?那是該的。”[4](P35)作家借老人之口對離鄉的“我”予以諒解。另外,他也被四妹子指責:“你們城里人,是沒情義的。”[4](P36)至此可知,韓少功“化身”知青黃治先回到鄉村接受人們的原諒與指責。然而,不管是原諒還是指責,都讓主人公內心感到不安,面對沉寂的歷史,他“永遠也走不出那個巨大的我了”[4](P37)。“歸鄉,離鄉,還會不會再來”實質上是一場關于“我到哪里去”的精神博弈,這于20世紀80年代的許多知青而言都是一個亟待解答而無法明示的謎底。黃治先不堪地逃回了城市,他堅信“路是人闖的”[4(P37),這表征出作家自我的思想動態。
總體而言,韓少功勇敢地直面、揭示現實生活的種種灰暗畫面。他試圖喚醒知青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并且用理性精神辨證地探討“善”與“惡”、“過去”與“現在”等重大問題。然而,在審視現實生活的同時,也應具有瞻望未來的勇氣。
與李杭育癡迷于往昔美好生活不同,亦與韓少功困囿于現實灰暗生活不同,張承志、鄭義兩位尋根小說作家則是追崇未來理想生活。這與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迅速發展態勢相吻合。分析尋根小說文本可知,鄭義、張承志刻畫了符合國家發展要求的新青年以響應時代號召,使作品籠罩了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
我們將尋根小說中的時代“新人”指認為具有責任感、積極進取、不斷形塑自我的知識青年。鄭義曾言:“一代人能跨越民族文化之斷裂帶,終于走向世界,我卻堅信。”[5](P179)尋根小說作品中胸懷博大的時代新青年形象即是鄭義、張承志響應現代化國家時代詢喚的心態表征。以《老井》為例,孫旺泉就是一個“新人”形象。他沒考上大學,留在了落后、貧乏、缺水的老井村,日復一日的蒼白生活與“農村現實”[6](P7)逐漸把他的驕傲與激情消磨殆盡,但卻磨練了他的堅韌意志。老井村是一個地處太行山巔,極度缺水,貧困封閉的小村莊。挖掘一口能夠流出水的井是全村人的心愿,而心存志向的孫旺泉自覺承擔了這一重大責任。孫旺泉在努力打井的過程中不斷地遇到挫折與阻礙,但永不言棄,不停地勘察、測量與試驗,并且堅信“有井就有一切!有井就有兒孫萬世!”[6](P43)對于老井村的村民而言,一口可以吃水的井不僅是男性娶妻生子的基礎物質條件,更是象征了中華民族的生存興旺之根。在某種程度上,對于人生理想的熱衷追求以及對于老井村生存責任的承擔使孫旺泉錯失了自己的至愛情人。分析至此,孫旺泉堅持不懈、無怨無悔地打井這一行為蘊含著作家主體“尋根”精神的深刻內涵。換而言之,打一口可以吃水的井正是意味著作家尋找民族之根與主動抵抗西方文明入侵的內在訴求。依據上述分析可知,孫旺泉是一個敢于擔當責任、擁有寬闊胸懷的時代新青年,能夠利用先進的科學文化知識和堅韌的精神意志來消除老井村世世代代生存發展的困擾。重要的是,鑒于小說主人公與作家主體之間存在緊密的精神關聯,孫旺泉不斷進取的精神狀態正表征出作家積極響應時代詢喚的思想情態。
在《北方的河》中,“他”更是一個時代新青年。張承志有意識地設置了一個反面角色徐華北,他心理陰暗、投機取巧、自私狹隘,這與“他”心懷抱負、積極進取、不斷改造自我的優良品質大相徑庭。在從新疆插隊回至北京的途中,“他”看到了想念已久的黃河,由此萌發一個遠大的理想:考人地理學的研究生。小說主人公“他”沒有選擇服從工作分配留在北京,而是決定一路沿河流進行人文地理學研究。“他”對科學知識的追求暗合了中國在全球化背景下的現代化追求。與此同時,對于知識的渴望,蘊含了知青群體對于話語權力的追求。當然,在這部小說中,話語權力已經不僅僅是知青與“五七”作家爭奪的工具,而升華為民族、國家與西方文明抗辯的發聲媒介。此外,作家有心將邊界之河的地位附屬于黃河之下,如額爾齊斯河與黑龍江是處于邊界地區的河流,黃河則是中心且象征著中華民族的“根”。這顯示出回族作家張承志站在高遠之地思考民族、國家發展關系的深刻思想,也彰顯出作家的寬廣胸懷。文本中,額爾齊斯河、黃河、湟水、永定河、黑龍江在“他”不同的人生階段給予其不同的精神鼓勵,使其打破世俗生活的枷鎖,看穿虛偽友情的自私與美好愛情的誘惑,進而果斷、樂觀地闖蕩嶄新的理想生活。文學創作往往帶有個人情愫,因此尋根小說文本可作為觀照作家思想、心態的一面鏡子。由此以來,“他”的一系列理想主義的追崇乃是作家擺脫創傷記憶的明證,也是作家擁抱未來的訊號。
簡而言之,無論是大地,還是山川河流,鄭義、張承志意在建構中國傳統文化精神,借以傳達對于民族、國家的文化認同心態。作家在追求理想主義人生的過程中,具備了現代性立場,脫離了痛苦體驗,以期與國家、時代同步發展。在線性時間的場域中,每個人都是社會歷史的過客,都具有“中間物”的本質。只有辨證、開闊地看待過去、現時與未來之間的聯系,才能積極有效地創造自我價值。鄭義、張承志兩位作家深深扎根于現實生活,堅定指向未來的人生圖景。無論是文學創作,還是現實生活,這種積極響應時代詢喚的心態都具有重要的引領作用與指導意義,值得我們接受、采納。
歷史創傷記憶使知青身份的尋根小說作家對知識分子個體價值產生了不同思考,也制約了其創作心態。李杭育的隱遁趨向使其懷戀地展開民間想象,韓少功直面現實的勇氣使其嚴厲地進行現代性批判,而鄭義、張承志對未來的迎接心態則使其側重現代自由精神的追求。作品中,小說人物的精神實質集束了作家主體的心理形態,李杭育執著于傳統文化而圍繞“葛川江”塑造了民間人物群體,韓少功驚懼于歷史創傷記憶而刻畫了猥瑣、病態的形象群,鄭義、張承志則積極跨越精神裂痕而創作了堅韌的時代“新人”形象。作家在文本人物的塑造過程中表露自我對民間群體、民族文化的認同或批判立場,以期建構個人社會身份或文化身份。尋根小說文本的開放性有力地表征了作家創作心態的模糊指向:隱遁中流露現實思考,直面社會時亦有歷史緬懷,立足現實也相信未來。這些難以解讀的多重意蘊構成一種形式,像一座迷宮,它呈現了作家創作心態的繁復交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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