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梅
近年來,現實類題材紀錄片層出不窮,但《鄉村里的中國》獨樹一幟,至今仍為人稱道。該片貼近現實,以二十四節氣為序記錄杓峪村一整年的生活,圍繞三個人物展開敘述,包含了對人類與自身、自然和社會的思考,本文嘗試從人類學視角解讀它的獨到之處。
人類學就是研究人的學問,主要研究人與自身、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關系。人類學和紀錄片有兩種組合關系,一種是“人類學紀錄片”,另一種是“人類學方法紀錄片”。
20世紀30年代,格里哥利·本特森和瑪格麗特·米得將電影運用到人類學研究中,把電影當作人類學的研究工具并且用于最終呈現形式,使電影和人類學有機結合,從而產生了“人類學紀錄片”。1895年,埃森·巴列克西教授將這一片種介紹到我國后,其中的人類學方法和理念使我國紀錄片研究得到啟發,于是紀錄片導演開始將人類學方法運用到傳統紀錄片中,產生了“人類學方法紀錄片”。
《鄉村里的中國》是人類學方法紀錄片,表達了對人的關注和對人類社會文化的思考。雖然此片的攝制人員并非人類學家,也沒有接受過系統的人類學學習,但這部紀錄片之所以取得成功,恰恰是因為其自覺運用了一些人類學思想和方法。
田野調查是人類學最重要的調查方法之一,“它的重點是直觀社會本身,力圖通過記錄一個個鮮活的人、事、物,來反映調查對象的本質”。①該片透過攝像機直觀杓峪村本身,記錄村民的言行舉止和村莊全年的自然和社會環境變化,客觀反映了村民的生存狀態和當代農村的變化發展。作為紀錄片創作和田野調查相結合的產物,《鄉村里的中國》比一般紀錄片更具客觀性和說服力。
田野調查最重要的環節是確定具體的調查方式。該片采用參與觀察法,與村民建立親密友好的關系,削弱被攝對象的緊張感和抵觸感,最大限度地避免村民可能會發生的防御性反應和表演性行為。鏡頭前,張兆珍悄悄告訴女兒,杜深忠越有文化,自己越想跟他吵:“實際上我從內心也很敬佩你爸爸,我再不和他吵,我在這個家里就一點地位都沒有。”和杜深忠爭辯起《孟姜女》的音調時,她抬著頭、面露微笑地唱起“七月里來七月七……”,神情欣喜中透著驕傲,暗自竊喜終于在這個方面超過了有文化的杜深忠。以局內人的“本位視角”來觀察、體驗并理解村民日常生活的意義及互動行為,使得拍攝過程更順利,拍攝畫面也更真實。
田野調查不僅是一種人類學調查方法,也是一種持之以恒、耐得寂寞的精神。早在2007年,原廣電總局領導就提出要拍攝一部鄉土紀錄片,要求攝制組必須在村里待上一年。面對此要求,許多制片公司望而卻步。因為當下這個快節奏的社會,沒人愿意花費一年只做一件事。直到2012年初,焦波接受了這個任務,帶領團隊用紀錄片進行田野調查,完成了這個拍攝難題。
1958年,羅伯特·德魯成立“德魯小組”為美國時代—生活公司制作社會公共事務節目,這個小組“要求以人文和社會學、人類文化學的價值內涵對真實的世界和生活進行關照,注重時間和歷史的積淀,追求生活的真實質感”②。20世紀60年代,“德魯小組”將這一美學思想延續到電影制作中,創造了全新的電影拍攝及呈現形式——直接電影。
直接電影最重要的特點是“不介入”,焦波團隊在開拍之前沒有撰寫劇本,也沒有擬定拍攝計劃,焦波說:“片子里沒有一個情節是我導演出來的,沒有一句臺詞是我設計的。”片中人的生活不被打擾,才捕捉到許多小細節。張自軍入土“孝子添倉”,老父親安慰孫子“不小,里頭很寬敞”后低下頭。一個低頭動作把老父親的無奈和悲傷表現得淋漓盡致,兒子的去世對自己打擊很大,滿是痛苦,但是面對尚且年幼的孫子不得不極力隱忍,只是如實記錄下片中人無意間的小小舉動就足以打動人。還有一場,杜濱才剛見到十多年未見的母親時一直低著頭,母親跟他說了幾句后失聲痛哭。攝像機冷靜旁觀,甚至沒有變換機位,完整記錄下杜濱才的一舉一動,從一開始心中對母親有恨,無法釋懷,到母親關心詢問后,內心情感一下子涌現出來,一鏡到底,流暢自然,忠于現場真實感受。
《鄉村里的中國》沒有采訪和解說詞,完全使用同期聲,最大程度地做到了聲音“不介入”。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紀錄片幾乎全是格里爾遜式的“解說詞+畫面”,那些解說詞也許真的表達出了畫面的深層意義,但也或多或少夾雜了創作者自己的主觀理解,這樣的紀錄片失去了純粹的真實。直接電影不使用解說詞和背景音樂,是對格里爾遜式紀錄片模式的突破和揚棄。片中村民說話聲、廣播聲、蟲鳴鳥啼還有殺(砍)玉米、摘蘋果等動作發出的聲響一應俱全,同期聲的運用讓整部影片更加質樸,有效避免了創作者的闡釋,盡可能保證了影像真實。
人類學家保羅·霍金斯認為:“傳統紀錄片和觀察電影(直接電影)之間的區別,就是講述一個故事和向我們展示某些事物之間的區別。”③該片通過直接電影展示杓峪村,使觀眾看到現實發生的畫面更能體悟到其中的人文關懷和人類學價值內涵。
焦波出生于農村,常常自稱“城市農民”,帶著對農村與生俱來的親近感,拍攝的《鄉村里的中國》得以站在人類學的高度,以村民感受為重點展開敘述,充分體現了對人的主體性的尊重。
央視已故紀錄片導演陳虻曾經說過:“紀錄片的最終結果是和社會發生關聯。中國紀錄片創作者必須回到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現實的土地上來,關注現實生活中所出現的種種問題。”該片是一部以人為本的紀錄片,它既沒有充斥著宣傳片式脫離實際的積極向上,也沒有拍攝成滿足獵奇者需求的那樣充滿消極灰暗色彩,而是致力于對杓峪村及其村民主體性的呈現。
片中的杓峪村真實而全面。它是美麗的,每個表現節氣特征的空鏡頭都無比細膩:立春冰雪消融,谷雨嫩芽新發,秋分果園飄香,冬至白雪皚皚……這是人們心中向往的鄉村,但是它不止于美,還充滿矛盾沖突和各種不如意。張自軍外出打工意外身亡;村民因自家的樹被砍對村干部又打又罵;杜深忠辛苦一年只能賤賣蘋果,勉強收回成本。這些日益激化的矛盾,自然地引起觀者對人類與自身、人類與社會的思考。
焦波團隊不獵奇,也不憐憫,鏡頭冷靜,無偏見,因此該片沒有那種編導主觀賦予的具體單一的主題,觀眾們只能通過客觀存在的影像自己去感知其中的情感和思想。
1.農民的精神世界
《鄉村里的中國》是一部關注人的紀錄片,從片中村民的言行可以窺探到農民們的精神世界。
紀錄片一開始就是過年時村民們給羊頭“畫紅”、在墻上寫“春”、縫紅色小雞等民俗活動,這些群像描寫表現了農民對生活幸福和物質富裕的美好向往。
該片還關注了作為個體的農民的精神世界各不相同。杜洪法患有精神疾病,他的精神世界很單純,打架被兒子訓斥會害羞,蘋果賣了個好價錢就高興地告訴兒子。張兆珍和大多數莊戶人家的女人一樣,只在乎吃飽穿暖,覺得精神層面的東西虛無縹緲。而主角杜深忠不一樣,他經常看書讀報,喜歡寫毛筆字,常常在門口的陽光下蘸水揮毫,是個有夢想有追求的文化人。他還喜愛拉二胡、彈琵琶,瞞著妻子買回一把琵琶,被訓斥不務正業時說,“精神也需要喂養”。杓峪村新春聯歡晚會上,一曲《沂蒙小調》結束后其他人紛紛謝幕下臺,只有杜忠深還抱著琵琶專注撥弦,所有人都沖他喊“下來吧,下來”,影片也就此結束。杜深忠在此片中是精神文明的代名詞,村里其他人對他的不理解實際上也是對精神文明的不理解。影片以大家喊杜深忠下臺作結,暗喻現在乃至將來很長一段時間里農民對精神文明的不在乎。該片通過聚焦不同農民的精神世界,揭露了當代農村精神文明建設的現狀。
2.農民與土地的糾葛
《鄉村里的中國》聚焦杓峪村這片土地,展現了農民與土地之間的許多糾葛。片中既有出現在畫面里的留在土地上的人,也有那些沒有出鏡、僅出現在村民交談中流入城市的廉價勞動者,這兩類人里都有幸運兒和不幸者。
留在土地上的這些人,有的生活富足,他們辛勤勞動取得豐碩的成果,如杜洪法一心只為種田,即使在蘋果供大于求的時候也能夠賣個好價錢,開心地向兒子報喜。而有人的則不如意,如杜深忠對土地沒有感情,被妻子形容“果樹隨人,人懶樹也懶”,家里的收入趕不上中等戶的一個零頭,付出十分的努力只有三成回報,自嘲“失敗了一輩子”。
因為土地不養人,這些生長在土地上的人萌生了遠離土地的想法,認為外出總比在家強。就像杜深忠說的“實際上農民工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都是被逼著出去的”,“簡直就是拿人肉換豬肉吃”。農村青年去城市打工這條道路飽含痛苦與無奈,杜深忠年輕時外出打工掉了十幾顆牙,張自軍在外地丟了性命……但杜深忠仍期盼自己的兒子走出鄉村。他們的物質需求和理想抱負在農村這片土地上無法得到滿足和實現,于是不得不選擇逃離鄉村、遠離土地,去往更廣闊的城市,這條道路充滿荊棘也飽含希望。這樣的事絕不是特例,而是當下普遍存在的農村勞動力流失現象,農村和城市發展不平衡,農民和土地的關系也變得復雜。該紀錄片聚焦農民與土地的糾葛,讓人們不得不關注和思考這些具有普遍性的土地問題和農民工問題。
3.農村基層官員的生存狀態
影片中村支部書記張自恩評價自己“干一年支部書記,就賺了一肚子酒”。作為農村基層官員,他干得一點也不順心,不是最優秀的村官,但他的形象是具有代表性的,是萬千農村基層官員的縮影。紀錄片通過張自恩的工作與生活揭示了農村基層官員的生存狀態。
村民之間發生矛盾,張自恩總是第一時間去調解;為了發展經濟,一次又一次拜訪王經理謀求合作。身處最基層,除了為廣大村民著想,還得服從上級領導的指示,張自恩應新來的駐村干部魏書記要求砍樹建小廣場,村民找他又吵又鬧,他也只能忍受。農村的基層官員對上不能違抗領導旨意,對下不能辜負百姓期望,各種煩心事不斷,在上下夾縫中求生存。
像杓峪村這樣的小村莊,村里人大多是同族親戚,基層干部自然也跟很多村民沾親帶故。村民張光學總是懷疑張自恩貪污,不斷上訪,兩人的矛盾不斷升級,但過年時張自恩依然提著禮物上門拜訪,因為張光學是他同族的叔叔。各種親戚關系讓基層官員不能只站在村干部和村民的角度看問題,還得顧及情面,又給處理問題增加難度。
另外,在當今農村青年外流的大趨勢下,村里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常年勞動生產所取得的經驗使他們往往固守小農經濟“自給自足”思想,很難理解現代農村建設,而不支持基層干部的工作,這也成為鄉村治理的阻礙。該紀錄片從多方面聚焦農村基層官員的生存狀態,展現基層官員的不易,凸顯了當代中國鄉村治理上的難點。
《鄉村里的中國》記錄了鄉村里血緣、宗族、利益等錯綜復雜的關系,這些不僅是人類學探討的問題,也是我國農村建設取得新階段發展所需要解決的問題。相較于我們當下接觸到的紀錄片,像本片這樣冷靜下來觀察記錄的作品并不多。這樣的作品是需要經過長期積淀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的,是眾多紀錄片創作者努力的方向。
注釋:
①邱見均.田野調查法淺析[J].群文天地,2012(18):241.
②文勝偉.直接電影與中國新紀錄運動的記錄精神[D].重慶大學,2009.
③[美]保羅·霍金斯.影視人類學原理[M].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2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