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舒欣,沈 園,鄧紅兵,*
1 中國科學院生態環境研究中心,城市與區域生態國家重點實驗室,北京 100085 2 中國科學院大學,北京 100049
農戶在廣大農區的自然-經濟-社會復合系統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經濟上,農戶是農區的主要生產者和消費者,也是區域經濟的重要參與者;生計行為是農戶最主要的經濟行為,對其它行為起著支配和主導作用。生態上,農戶是生態系統的主要干擾者和生態風險承擔者。農戶為維持生計而從自然界獲取資源,并產生一定的生態效應。農戶收入受到外部一系列不穩定因素的干擾表現出較強的波動性,進而引發農戶生計行為的不穩定性,增加生態系統的不可持續風險。文化上,生計方式既受民族文化制約,又是民族文化的重要載體。文化與生計密切相關,當生計方式發生變化時,它們所承載的文化也往往會隨之式微。因此,關注少數民族農戶生計對于民族地區的生態建設、區域發展和文化保護有著重要意義。
中國西南地區面臨著生態脆弱、貧困和民族文化流失三重問題。西南地區地處中國第一階梯與第二階梯的過渡區域,地形復雜,生態脆弱,自然災害頻發,是典型的生態脆弱區[1]。與此同時,當地居民為了擺脫貧困往往會加大對資源的開發利用,一些不合理的開發加劇了當地的水土流失、石漠化等環境問題,進而陷入了“環境脆弱-貧困-掠奪資源-環境退化-進一步貧困”惡性循環的“貧困陷阱”中[2]。西南地區分布著中國34個主要少數民族,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以及民族生計的變遷,民族傳統文化也面臨著變遷甚至衰微的風險,農戶生計方式及安全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生計安全是農戶發展可持續生計的基礎,保障西南地區農戶的生計安全是解決當地生態問題、貧困問題,進而傳承當地文化的重要前提。
作為一個多民族國家,中國的少數民族生計一直是各級政府及相關學者關注的重要內容。對于西南地區少數民族傳統生計及其變遷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傳統生計方式及其與資源和文化的關系、生計方式變遷及其驅動力、生計變遷的綜合效應等方面。
盡管各自的發展階段和水平不一,從事的生計活動類型以及對環境的影響和依賴程度不同,中國西南地區少數民族一般形成了以農牧業為主,采集、漁獵作為補充,家庭手工業作為副業的傳統生計模式。其主要生計類型可概括為[3]:①采集漁獵型。包括云南佤族、獨龍族、部分崩龍族和布朗族以及苦聰人、山蘇人;②高山草場畜牧型。以藏北高原及阿壩草地的藏族為主要代表,主要生計方式為以牦牛養殖為主的畜牧業;③山林刀耕火種型。主要分布在青藏高原與云貴高原結合部的橫斷山系南段,有獨龍、怒、佤、德昂、景頗、基諾以及部分傈僳、苗、瑤、黎等民族;④丘陵稻作型。主要分布在以云南中南部及貴州、廣西等地,有傣、壯、侗、水、仡佬、毛南、黎、朝鮮等民族;⑤混合過渡型。包括從采集漁獵向刀耕火種農業過渡,從刀耕火種向鋤耕農業過渡以及從鋤耕農業向犁耕農業過渡等類型,如珞巴的“狩獵游牧”、涼山彝族的“山地耕牧”、京族的“漁業農耕”以及景頗族的“水田兼山地農業”。
少數民族傳統生計方式的主要特點在于[4]:①受制于自然條件。傳統的采集漁獵、畜牧與農耕等生計方式高度依賴于當地資源與環境,并受制于氣候、災害等自然因素。自然界的環境變化深刻地影響著當地的生計后果,包括糧食收成、牲畜生產、以及采集漁獵成果,使得當地農戶生計收入產生波動。②生態友好。為保障資源的可持續利用,少數民族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發展出一整套適應于當地自然環境的生計方式,既能保證自己的長期生計,也能保證環境的可持續。③群體內部的資源共享程度高,并形成了與之配套的各種機制來保證資源共享及群體的生計安全。為應對個體生計風險,資源以具有義務性、情感性的社會交往和集體活動在村落間流通和共享。由于少數民族生計建立在長期對當地環境的觀察、理解和適應的基礎上,適用于傳統社會的習俗、民約、習慣法、組織機制都可以用來規范農戶的行為,改善農戶生計后果;相較于宏觀政策管理,這些規范更具有針對性和有效性[5]。
新中國成立以來,西南少數民族同整個社會一起經歷了大的社會變遷,傳統生計隨著民族或者區域的經濟轉型而發生巨大變化。西南民族生計變化的總體趨勢是從以農牧為主的傳統生計類型到定居農業,再到當代一些新興生計作為補充或主導。少數民族的經濟轉型可以概括為以政治為出發點對生計方式與生產關系進行的突變式改造以及以市場經濟為出發點的改造兩個階段[4],與之對應的是“重塑期的資源配置調控與生計集體化”[6]和“從加速到遲滯期間的生計方式與資源配置市場化”[6],其核心是在國家與市場兩大力量驅動下的“民族群體資源配置機制的結構性變遷”[6],主要特點是資源配置從本土共同體的互惠共享到國家控制下的集中支配,再到市場經濟背景下的資源配置家庭化。
西南地區生境多樣,生物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豐富,不同少數民族與資源環境的關系表現出多樣化的形式;因此除政策和經濟兩大決定性因素外,少數民族的生計變遷還受到區域或者民族因素的影響。西雙版納傣族的傳統生計為低地的稻作農業及山地的刀耕火種。近30年來,由于市場經濟的引入,該地區低地的主要生計成為了以香蕉為主的經濟作物種植,而山地的主要生計方式成為了橡膠種植[7]。與此同時,稻田出租現象普遍,以稻作農業為核心的生計方式隨之式微。位于“稻米之路”的云南新平縣大檳榔園傣族主要傳統生計同樣為稻作農業,同時兼營養殖業與采集漁獵作為補充。現代農業的進入、工礦企業的發展,以及民族文化旅游的興起等市場經濟要素,加上政府對養殖與采集漁獵的限制,使勞動力轉向以工礦企業為代表的第二產業以及以民族旅游為代表的第三產業,當地生計發生了巨大變化[8]。四川平武縣白馬藏族的生計變遷則與社會制度的變化息息相關,可以說“是在社會制度性約束的引導和制約中開展的”[4];在此過程中,當地居民的自主性經歷了從被遮蔽到萌芽再到釋放的過程[9]。
近年來,一些地區發展和興起的民族文化旅游逐漸成為其民族生計的主要補充。作為一種低耗高效的新型生計形式,民族文化旅游成為了推動鄉村和西部發展的重要抓手,相關民族生計因而成為提高民族地區生活水平的重要突破口。從傳統生計到民族旅游生計的轉化過程中,民族特色與知名度是民族文化資源開發潛力的決定因素。
少數民族生計的變遷導致民族地區自然-經濟-社會復合系統的變化。少數民族在融入市場經濟的過程中,經濟狀況和生活水平有了明顯改善。同時,生計變遷還導致了能源消費模式、環境行為與生態后果的改變以及民族文化的變遷和適應。
歷史上頻繁的政治運動,追求短期經濟利益和人口迅速增長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和沖擊是少數民族傳統生態倫理、環境行為及與之相適應的自然資源管理模式日趨淡漠、衰微、甚至流失的主要原因[10]。由于生計方式的變遷,勞動力從農業向工業和服務業大量轉移;這種轉移連同人口向城市的遷移造成了普遍的人與土地的分離。與承載著信仰和世界觀的土地分離,是造成基于人地關系的生態倫理損害以及文化傳承斷裂的重要原因。離開了相應的環境,承載人地關系與生態倫理的故事、小說、典禮和儀式都失去了意義[11]。原有的少數民族生態倫理不同程度地失去其對民眾的規范和整合作用,而環境保護的新機制還沒有建立起來,這種行為約束的斷層造成了少數民族地區的環境行為失調以及區域的生態危機。農業生產方式的變遷導致大規模毀林開荒,后果是森林覆蓋率降低、水土流失嚴重、洪澇和山體滑坡等自然災害增加和生物多樣性的破壞[12],而農藥和化肥的使用則會給土壤、水體、乃至食物安全帶來更深的影響[13]。
民族地區農戶生計變化的另一個后果在于能源消費模式的轉變。傳統少數民族的主要生活用能為柴薪、秸稈和糞便等生物質能,這種能源消費模式在傳統文化和生態倫理失效的情況下成為了生態脆弱區生態退化的基本因素之一[14],加劇了水土流失、土壤侵蝕和森林植被破壞。但傳統生物質能一般無需現金支出,其潛在成本在于生物質能獲取所需要的時間以及勞動力。傳統生計從以農業為主的生計方式轉向現代農業以及非農生計時,能源消費模式也由傳統生物質能轉向包括液化氣、太陽能、電能和沼氣等的多元能源利用,而以能源或燃料為目的的傳統植物利用明顯減少[15-16]。
許多少數民族的生計變遷是對快速變革的外部世界的被動適應,這種快速變革常與生態移民、水庫移民以及快速城市化進程中的失地現象有關。在少數民族群體移民的過程中,原有經濟模式和社會關系解體,群體面臨著生計模式重建以及社會關系網絡重組的挑戰傳統文化在無法規避的現實中逐漸走向邊緣化,然后由邊緣化走向社會融入[17]。吳正彪對貴州少數民族水庫移民的調查表明,遷入相同民族社區的民族習慣未發生改變,而遷入不同(混居)民族社區的民族文化和習俗通過演變和重構對新的環境進行適應[17]。被動的生計變化中,少數民族很可能出現無法適應新的生計模式以及難以重構社會關系與民族文化的現象。
社會變化及生計變遷會給少數民族傳統文化帶來較大的沖擊和改變,雖然主動適應這種變遷甚至在變遷過程中發揮傳統文化的作用存在難度,但在政府的主導和引導下,針對不同區域、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合理施策,是有可能走出一條合適的道路的。2002年,獨龍族聚居地剛被列入高黎貢山國家自然保護區時,刀耕火種被禁止,傳統生計由采集狩獵、刀耕火種被動轉到了退耕還林、適度畜牧、種植經濟林木和外出務工等現代生計模式,該民族在這一變遷過程中曾短暫地出現過難以適應的現象[18]。2010年,云南省做出了獨龍族“整鄉推進、整族幫扶”的決策部署,并推行了安居溫飽、基礎設施、產業發展、社會事業、素質提高、生態環境保護與建設6大工程[19]。獨龍族生活水平有了顯著提高,生計方式向高原特色農業轉變,經濟林果和中藥材種植得到普遍推廣,畜牧業和旅游業也得到發展。
民族文化是民族生計的一項重要資本。民族文化資本化被認為是保護民族文化、發展民族地區經濟的有效途徑[20-22]。民族文化資本化將直觀的、具體的文化事項以商品的形式投入到經濟過程中獲得直接的經濟利益,其現實基點在于文化產品的開發[22]。民族文化資本化的強化路徑包括對全球文化視野及理論的本土化應用、借用高新技術、培育文化要素市場以及對民族文化資源項目及傳統節慶文化進行轉化[23]。值得注意的是,文化資本化的過程會給民族文化和傳統生計帶來沖擊,在這一過程中,除了經濟收益外,還應當注意少數民族作為主體的文化產權制度建設、資本對民族文化的異化作用,激發民族地區經濟與文化發展的內生活力[24]。民族文化旅游是民族文化資本化的一種重要形式。盡管不同案例中民族旅游對環境的影響存在差異,這一生計方式使得部分勞動力回流,并從事文化保護、開發和推廣等相關工作。合理的民族旅游開發對當地民族文化的保護、經濟發展及生態環境保護有著重要促進作用。
少數民族生計變遷后的一個顯著特點是資源配置家庭化[6],因此微觀角度的農戶生計研究日益受到重視。當前針對農戶生計的研究主要圍繞可持續生計分析框架和農戶生計安全展開。
可持續生計指個人或家庭為改善長遠的生活狀況所擁有和獲得謀生的能力、資產和收入的活動[25],其內涵在于維持和提高資產的生產能力,來保障穩定的財產、資源以及收入來源和獲取,并且儲備足夠應對消耗和損失的食物和現金,以滿足基本生存的需求。為系統研究可持續生計,不少學者提出了相應的分析框架[26-29],可持續生計分析框架是其中較為常見的一種[30-31]。可持續生計框架研究圍繞框架的五個方面,即脆弱性背景、生計資本、政策機構過程、生計策略、生計后果及其相互作用展開,但當前大部分研究更關注生計資本、生計策略及二者之間的相互作用[32-36]。作為民族聚居區和生態脆弱區,西南地區的脆弱性背景、政策機構過程、以及生計后果研究相對不足。
農戶生計安全是農民最基本的需求之一,是農村社會可持續發展的微觀基礎,與可持續生計密切相關。Frankenberger將家庭生計安全定義為一個家庭或社區具有能維持和提高收入、資產和社會福利,并保障家庭從風險中恢復可持續發展的能力[37]。就其本質而言,農戶生計安全是圍繞農戶可持續發展這一目的,由能力安全、資產安全和行動安全組成,用以促進經濟、社會和環境三者之間和諧統一的安全體系[38]。狹義的農戶生計安全包括:背景環境安全、生計資產安全、生計策略安全、結構和制度安全以及生計成果安全。生計安全的評價及影響因素分析是農戶生計安全研究的主要內容;此外,多元化生計策略的取得、家庭收入的高效增長和生計資本的安全以及生計系統與生態系統的良性耦合也受到關注[39-40];這些研究同樣屬于可持續生計分析框架的范疇。
安全是相對于風險而言的,生計風險也是生計安全研究中的重要內容。何仁偉等認為生計風險主要研究脆弱性環境給農戶生計帶來的風險或沖擊,包括脆弱性和風險識別、對農戶生計的影響及其應對策略[31]。王磊將生計風險概括為生計資本、生計能力和生計策略三類,提出采取加強生計資本積累、加大人力資本投入、發展涉農保險等方式降低貧困農戶生計風險[41]。鄭瑞強等指出在扶貧移民的適應期,移民可能存在生產生活資料不足、公共財產與服務缺失、社會關系網絡受損、健康水平下降和社會邊緣化等風險[42]。鄭永君對川北返鄉農民工家庭創業案例的分析表明,資金、經營和技術風險是返鄉農民工創業的主要生計風險;通過多元化經營和提升人力資本等方式可以降低創業生計風險[43]。胡江霞,文傳浩定量研究了三峽庫區移民社會網絡、風險識別能力及農戶移民可持續生計之間的關系,認為風險識別能力與可持續生計水平顯著正相關,并存在明顯代際差異[44]。
可持續生計及生計安全為觀察和研究農村發展及其與資源環境的關系提供了新的視角,是進行農戶生計分析的重要手段。對西南地區而言,生態安全是生計安全的重要背景,民族自治地區享有的特殊政策對生計產生獨特影響,民族文化與生計相互作用,三者分別對應著可持續生計框架的脆弱性背景、政策機構過程以及生計后果,亟需在未來西南地區少數民族生計研究中給予更多關注。特別地,民族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保證當地生態系統的穩定性和持久性,對生態環境的保護和生物資源的可持續利用具有重要價值[45]。民族文化既是生計行為的影響因素,也是其后果,同時決定著地區發展民族產業、民族旅游生計的潛力。在民族文化資本化的視角下,將民族文化作為生計資本并納入可持續生計分析框架將是對西南少數民族生計研究的有效補充。
農戶是農區的基本微觀經濟主體、家庭組織單元和社會控制單元,是理想的生計及生計安全的研究對象。農戶不完全處于競爭市場,其行為也不能僅僅用“追求利潤最大化”來解釋。西南地區生態環境脆弱、地質災害頻繁、貧困問題突出,面臨著氣候變化加劇、經濟全球化和城鎮化進程加快等自然、經濟與社會多方面的挑戰[46],因此農戶生計存在高度的風險和不確定性,表現出明顯的尋求安全和規避風險的趨勢,且與區域的生物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存在著更密切、更直接的關系。生計問題從本質上來說是經濟問題,由于農戶生計在自然-經濟-社會復合系統中的重要地位,生計問題同時牽動著當地生態、環境以及文化問題。可持續生計分析框架可以用來綜合分析少數民族的生計現狀及存在的貧困、生態破壞以及文化流失問題,在少數民族農戶生計的定量分析中具有優勢。在保障少數民族生計安全,實現區域可持續生計的過程中,應關注民族文化在生計中發揮的作用,結合文化生態學研究與農戶經濟理論,利用可持續生計分析方法,對西南少數民族農戶生計及其安全問題開展綜合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