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兵
近代以來,鄉城成為康南藏區治亂的關鍵性因素,“康南能否治理入軌,亦視鄉城之安定為何如耳”[1]。民國前期,“康南除雅、理、巴三縣較為馴善外,其余各縣獷捍異常,所委縣長多不能到任,勉強到縣者,大皆備嘗凌辱,蓋無駐軍戍守,不能解決糾紛,人民毫無政府觀念,拒糧抗差、殺官逐府,劫軍奪械,無所不為。縱有到任縣長,一概不納糧稅,生活告急,不逐自走”[2]。康南政治的亂象尤以鄉城最為顯著。“康者,為川之后輪,三鄉為康之禍根”。[4]陳步三事變后,鄉城“縣官被殺者二,被辱者數”[1]。近年來,隨著康藏史研究的逐漸深入,康區縣政引起了學界的關注,但對具體縣份的研究尚未開展。[注]目前學界有關康區縣政的研究成果主要有:陳沛杉的《清末川邊縣政新論》,《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陳沛杉的《民國康區縣制研究》,《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5期;王春英的《民國時期的縣級行政權力與地方社會控制——以1928-1949年川康地區縣政整改為例》,四川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本文擬從民國前期鄉城縣政的施行、鄉城政教勢力對縣政的影響、鄉城縣政存在的主要問題等方面進行初步論述,以加深理解鄉城縣政的特殊性及其在康南藏區治理中的重要意義。
改土歸流前,鄉城地方政務歸理塘正副宣撫司管理。宣撫司委派協敖1名,在鄉城加拉村設辦公處,專司地糧收支、差徭分配、糾紛調解等事項。協敖之下,設麥色2名,由加拉村周邊民眾按年推舉,秉承協敖之命,辦理鄉城事務。宣撫司還派結巴1名駐桑披寺,專管民眾向桑披寺繳納差糧。鄉城納糧、支差等辦法頗具特點:秋收后,“三鄉頭人集桑披寺擲骰,以決各村納糧次第,支差先后亦以擲骰定之,以免爭執。其內部分配,廿戶為一組,擔任烏拉五天。如有事故,支差數大,則以四十戶任之。如有大軍,六十戶、八十戶共支一輪,以均勞逸,以免誤差。日常事件由頭人決議,重大事件則由十戶推舉老民一為代表,集桑披寺會議,遇有難于解決之問題,討論結果另置一器于暗空,由列席代表分投鞋帶及木枝,次晨檢視各代表所投鞋帶、木枝數目之多寡,以為表決,如再有紛爭則再復議,集思廣益,法良意美。此土職時代之地方自治也”。[3]改土歸流后,協敖、麥色、結巴等均被裁撤,鄉城改為定鄉縣,全縣分設上鄉城(學竹)、中鄉城(刀學、墨學)、下鄉城(青學、然洞松),稱為“三鄉五路”,共轄77個村寨。縣級以下的基層政權由保正(民國以后改路為區,保正相應改為區長)、頭人或村長管理。
清朝覆滅后,鄉城局勢變得相當混亂。1914年發生陳步三事件,大量槍支散落民間,促進了鄉城土頭勢力的崛起。土頭“以利器在手”,“嘯類呼朋,日事劫掠”。[5]“縱橫西康南北及滇屬之中甸、麗江,寧屬之木里等地,凡腳跡所到之處無不被其蹂躪,聞鄉城娃之名,誰不乍舌”。[1]鄉城縣政亦逐漸陷入困頓。1916 年,殷承瓛率滇軍華峰柯一團至打箭爐任川邊鎮守使,邊軍之彭日升、劉贊廷分據昌都、巴塘兩地,陳遐齡旅駐扎雅州。1917年,羅松丁真乘川、滇軍紛爭,率扎西聰本、沙牙登巴、彭錯大吉等,以及稻壩、貢噶嶺、莫拉、濯桑等地民眾3000余騎,四處劫掠。殷承瓛“無意西圖”,對于鄉城土頭勢力“只事羈縻”。[5]當時鄉城地方勢力因圍攻康北的大金寺失敗,退而群集甄科。鄉城土頭派謀士甲工喜繞赴理塘,與理塘縣令蔣鳳祺及理塘寺會商招撫事宜。甲工喜繞提出如下意見:(1)鄉城糧稅太重;(2)桑披寺被毀后喇嘛無處歸宿;(3)軍隊駐扎寺廟中,導致男女雜處;(4)鄉城不能駐扎過多士兵。川邊鎮守使隨后復派白玉縣知事古錫鈞、義敦縣知事楊煋,會同理塘寺堪布擦打呼圖克圖、傳號土基、總保陳國本、宣教師格桑俄色等,以及毛丫土司、崇西土司、曲登土司等,與羅松丁真的代表甲工喜繞等,在距離理塘城約120里之毛丫噶布可地方,支帳集議27天,官府與鄉城土頭議定協議21條,由到場之理塘、白玉、義敦三縣知事呈奉川邊鎮守使府。1917年8月,川邊鎮守使殷承瓛批準了《噶布可條約》。[5]《噶布可條約》簽訂后,“鄉、稻即未駐兵,即將半糧”,鄉城縣府所辦之事嚴格遵循條約規定,但鄉城土頭勢力“終不憧悟,于條件之一切義務概不履行,甚至請不設縣宰、糧在理化上納,荒謬絕倫,目無法紀”。[5]1924年,原川邊預備團書記袁甫臣就任鄉城縣知事,赴任不久,鄉城周邊的巴塘、中咱、茨烏、得榮等地的軍隊相繼被當地勢力繳械。鄉城土頭沙牙登巴于是率木紐全村42戶及縣府(駐加拉村[注]清末鄉城改土歸流后,即于桑披寺左側,借喇嘛私人房舍以作縣署,有樓三層,純為康式縣署。后來,鄉城民眾因不樂意縣署駐于寺中,乃逼迫縣令移出桑披寺,將下鄉城加拉村之協敖土寨略加修葺,以作鄉城縣署。據集白:《噶布可條約之解剖》,載《戍聲周報》第51期,1937年10月25日。)附近居民10余戶,共80余人,攜槍數十支,“蒙首涂面,開劫縣署,縛袁令,懸而笞之,幾至氣絕,署內員司赤手難抗,咸相隱避,縣署為之洗劫一空”,袁甫臣“未數日而溘然長逝”。中鄉城土頭彭措大吉“素親漢,迎養惠貞(袁甫臣的藏族妻子——引者)母子及縣署員司、夫役于冷龍灣年余,匪稍靖,始遣送回理”。[6]隨后,黃愷任鄉城縣知事,鄉城民眾縱火焚毀縣署,其繼任者陳尊泉借住桑披寺內,而“石礫日投,滋擾不堪”,陳尊泉攜印回康定后,鄉城再次失治。[5]1927年,鄉城縣知事顏虎成在加拉縣署恢復縣治。1930年,下鄉城民眾抗糧,燒毀縣署,顏虎成被鄉民打死。1932年,余松琳旅長派齊得勝前往鄉城復治,被鄉民阻于巴塘的中咱村,后留住冷龍灣彭措大吉家。1934年,鄉城地方勢力搶劫中甸,云南省方面請國民政府明令川、滇會剿。在此情形下,“鄉民乃請委縣令,并具結不誤差糧,請理化縣令同喇嘛寺代為擔保”[5]。同年,伍進修縣長“由理寺之鄉城孔村派代表送鄉,又由鄉民派馬隊七十余并賚重禮到稻壩歡迎,縣令到縣后,并無一兵,人民即上糧”[5],并在中鄉城土頭冷龍登巴、彭錯大吉父子的支持下,在桑披寺左側建造縣署。1936年,紅軍由云南進入鄉城,在紅軍離開鄉城數日后,鄉民乘亂將縣署放火焚毀。伍進修復任后,遂由民眾租賃奶奶仲的二間民房作為縣署。1937年,曾言樞宣撫康南,鄉民重修加拉縣署。但因加拉并不適中,曾氏飭令鄉民仍建縣署于桑披寺左側。[5]
第一,糧稅的征收。鄉城地區原有人口900戶,理塘宣撫司可直接管600戶,桑披寺管300戶,每年由300戶民眾向桑披寺納銀糧,該項銀糧由理塘宣撫司派員常駐寺內,經管收支,專作寺廟禮佛供眾之需。改土歸流后,桑披寺300家地戶均歸國有,一律入官。[5]直至1917年,桑披寺僅由民間供給,收入甚少。《噶布可條約》簽訂后,鄉城縣知事等規定,鄉民夏、秋兩季每納官糧1斗,即由糧戶繳納給桑披寺贍糧2批,此項贍給糧至完納官糧后,即由寺主直接向各村頭人索取,每年約有100石,其中大部分存儲起來以作重建寺廟之用。[5]康區“各縣喇嘛寺直轄之佃,土職時代不但毫無擔負,各地土司于秋收時對于寺有僧眾有一定或不一定之供給,形同內地常熟,此康藏通例也。康省改流,寺產歸公者有之,按完額納糧者有之,各寺懾于趙邊使威力,無敢誰何,然而力謀恢復原有權益,或解除新定負擔,則無或忌之,此康省各寺內心之共通點也。桑披寺于噶布可條約訂后,大減官入地糧,新增寺之歲入,與龍絨寺之欲以己糧攤之各村,固異趣同工,事無足怪。喇嘛寺為一縣政治中心,關系甚大,所有各寺糧稅應如何辦理,以減少政治障礙,此急務也”。[7]改流后,鄉城十三村糧額計共2300余石(火竹在外),分大麥、青稞、荍子、粟米、小麥數種,每年藏歷五月納糧者為上季,以大麥、小麥居多;秋季納糧為下季,青稞、荍子、粟米均有。[5]鄉城民眾認為,其在土職時代每戶年納糌20批(30批為1斗)、青稞30批,其次者則年納25批、20批或15批。《噶布可條約》簽訂后,鄉城人便只納半糧,“不但水地年納額糧之半,即旱地及火竹方面,亦沿例竟納半糧,甚至稻城全縣起而效尤,毫無根據,亦納半糧”。絨壩岔和約簽訂后,“定鄉一縣有時或官無,糧更何有”[5]。
第二,差徭問題。百姓供應湯打役、柴草等差徭,仍照趙爾豐所訂章程辦理,只支長官、書記等各員,“支用之員自給賞需腳價,士兵、雜役及所配夷婦不得支用”。[5]鄉城民眾支差系按戶分攤,不分貧富一律平均分派,并無等級差異,充任村保者亦需按例支差。此項分配差徭辦法,在土職時代即系如此,從未變更,與巴塘、得榮、稻壩、莫拉石、濯桑、墨漥、穹霞等地辦法相同,“較之康北及毛丫、崇西各地以人民耕牧土地面積比例分擔大異其趣,為一種不合理之分配”。在土職時代,“鄉民只支應理化欽差出入大差,并不常有,每戶出藏洋二枚,交鄉城孔村在理化代辦,即可了事”。鄉城改流后,“縣有駐軍,政府日日有差”,民眾擔負加重。因此,在改良交通、廢除烏拉之前,對于康南地區不分貧富、按戶均攤之分配烏拉辦法,如不加以改善,“則貧民生計決為差徭所累,而逃亡日增”。[5]
第三,成立民團。康區雖“無大集團之組織,而一村一地數十百家或數百千家之內部組織則非常嚴密,大小頭人各有職責,事經眾議,形同法定,其主要目的即在自衛,設一旦有警,即裹糧相從,挨戶征調,無敢落后,如有傷亡,免差之外有集資相恤者,有共養遺族者,惟平時既無訓練又無營壘,概不支餉,不另籌集,即使與匪迫近,長期巡邏,仍按戶輪派,所任皆同,不費而事齊,其精神有足多者。如果事出非常,抵抗偵緝為時過久,此項費用率由當地喇嘛寺或土司以寺款或公款開支,事后仍由眾集。故在康省而言,保安設常練、籌的款,民皆訝為新異,以其已有其不費不擾之組織而惡聞其他也”[5]。《噶布可條約》要求鄉城民眾成立民團,隊長、什長由眾公舉,并報知事考查委任,節制調遣。[5]
第四,調解社會糾紛、民刑案件等。《噶布可條約》規定:(1)鄉城各村遇有細微事件,先由本村明理鄉老調解,保正、村長、通事人等不準從中播弄。如難以理斷,則呈知事訊斷。(2)“各村百姓如有暗殺、不法及勾結、窩留匪人等事,查有確據,報請知事訊明,按律懲辦,房屋、財產充公”,沒收之土地由知事另招人承佃。(3)制定命價賠償章程,“每命價銀著六百兩,仍報請縣署立案件了息,如不照價賠償,即稟知事按律懲辦”[5]。
土司、寺廟、喇嘛是傳統藏族地區維持社會秩序的重要力量。清末改流后,鄉城基層權力逐漸被新興土頭勢力掌握。1912-1924年,鄉城土頭勢力由羅松丁真統率。當時“康人以其凌逼無已時,服飾競擬鄉裝,門聞鄉語則舉室寂然,毒焰熏天,不可一世。理化宣撫司之古曹熱約家女嬌而多金,家拉波,贅羅松以圖庇護”[8]。《噶布可條約》簽訂后,官府委任甲工喜繞為總保,總保月薪8兩,散保月薪6兩,由鄉城縣署發給,村長月薪由本村民眾酌給,另由公家再給雜糧3斗。甲公喜繞“為中鄉人,通藏文,能策劃,善說,為鄉謀士,輒以之對漢,實則甲工奉委后,并無力維持地方”[5]。民國初年,西康當局委任羅松丁真為調查員,以示羈縻。鄉城知事“胡、楊各任,鄉無一兵而能設署催科,無為干擾者,羅松力也”[8]。1920年,夏珊任鄉城知事。夏珊曾在滇邊為官多年,趙爾豐“以夏干練,由阿墩子糧員奏調來康”。當時鄉城已無駐軍,縣府權力“日形不振,治安、糧賦均難措注”。夏珊“乃厚結羅松丁真,委以土兵營長,月支藏幣三百,土兵月餉十元”,“各村刁健,則畀以所收地糧少許”,并時備酒食,以犒鄉酋。[9]“羅松對之亦有相當補益”。[5]“故終夏之任而鄉夷翕服,賓布遠越前任,境內亦晏然,其苦心因應,有足多者”。夏珊離任后,1921年冬,楊得錫奉調來鄉城,“楊到任數月,以疾死任所”。總之,1918年以后,“鄉令得善去者,首推夏”[9]。夏珊之后的繼任者“效顰者多,動假以夷制夷之名,而行打伙求財之實。其卒也,只為夷用,不能用夷,既損威信,尤須戒備,以其所接近之夷,仇家已多,而無形間,堂堂官府已下身份參加各地私斗”[5]。事實上,“國家名器本不可輕易假人,在新附之異族,官府所恃以為懲獎者,名器所關尤大。康南甫經改流,事變迭生,官府威信掃地,人民黑白難分,統由一般新興土劣把持操縱,黨同伐異,日夜無休,爐方以鞭長莫及,以名位動之,輒委以名義,以冀羈縻,暫圖茍安,用心良苦,未可厚非。土劣卒得此,只以另召黨徒,苛派弱小,官方所賦予之任務不顧也,故各土劣咸以騙得一頭銜為了事”。[5]1924年,羅松丁真為沙牙登巴所殺。[8]羅松死后,鄉城土頭內部即劃分為兩大派,“普通以上鄉、下鄉代表之。究其實,上鄉之冷龍彭措大吉、下鄉之扎西宜馬、巴昭巴登、稻之甲骨傾珍、理之彭措堂開為一派;下鄉之降錯宜馬、戈阿巴登、定波之沙牙登巴為一派。上下鄉互有勾結、互相仇讎,不得以上鄉、下鄉概言之也。兩派勾心斗角、日夜無休,不顧官府威信,不管地方治安,遇事即爭,積不相能”。因此,“宰是邦者,幾竭其一生心血以斡旋此類匪盜間,以致庶政之稍展終成幻想,障礙不除,新機罔樹也”[4]。
民國時期,鄉城民眾對當地寺廟的態度與康區其他地方有著很大的區別。“康屬各縣,蓋可謂神權支配一切,而定鄉一隅則異于是,如遇大喇嘛照例必則頂禮者,鄉人則漠視之。境內最大之桑披寺,時有斷炊之虞,其堪布以不堪欺侮,甚至逾垣逸去。究致此之由,蓋由于交通較便,屢經戰事,從現實生活中知神不足恃也。神權如此,又素無土頭,漢人統治始終未能建立,距離自治程度尚遠,故習而為匪,在關外語及鄉城娃,大有談虎色變之勢”[10]。據集白稱,“現任之桑披寺堪布納瓜古學行持亦佳,除對于經典負責外,其出入寺中,各扎巴(小喇嘛)對之視如路人,并不起敬,堪布下鄉,亦須腰藏手銃,以備不虞”[5]。而且,鄉城“民間的細巨糾紛都由本村首人開會解決,并未請求過喇嘛寺,不似官法如爐的理化喇嘛寺儼然行使政府職權”[11]。近代以來,鄉城寺廟戒律廢弛,對社會穩定和官府行政造成嚴重影響。一位當年曾親歷鄉城的人士稱,“桑披寺喇嘛大多肆行放慢,既不禮佛,又不誦經,日事嬉游……集黨行劫、無端滋事者占十分之七八,而確有德行專事修行者僅十分之二三,寺僧之不受份實無有逾于此者”。[12]1937年,李培芳跟隨康南宣撫部南巡至鄉城時,所見鄉城喇嘛“既不學習藏文,又不研究經典,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青年喇嘛是毫不畏懼官府的,情性是桀驁不馴的”,“喇嘛賭錢輸至無有辦法時,則邀集同類多人至鄰封肆行搶劫,俗人方面則有無賴流氓與之伙同行劫”。總之,鄉城“喇嘛的行為與理、稻等縣的喇嘛比較,大有天淵的分別”。[11]以至于民國前期鄉城地區“違抗差糧、戕害官吏”之事件,“喇嘛所促成實多”。[12]鄉城寺廟僧眾種種亂象的成因,主要是由于鄉城“黨派復雜、槍枝過多,人心之壞由來已久,積習甚深,法律尚且不畏,善言何能生效”,況且鄉城寺廟的活佛和堪布等對此也難以統馭,“假如認真干涉和禁止,本身不免有殺身之禍,只好裝聾作啞,息事寧人,各行其事罷”。[11]
鄉城氣候溫和,碩曲河貫穿全境,灌溉較為便利,務農者約占全縣人口90%,是康定、理塘等地糧食的重要供應地。[13]“鄉城在未改流時,對理化正副宣撫司年納青稞斗半,糌斗半,其次則僅稞、糌各一斗或不及一斗,而趙使改流所定糧賦,中路熱日仲巴十三戶村民,每戶年平均擔負大小麥、荍糧在三石上,東龔每戶在三石七以上,南路波知村二十三戶,每戶年擔負在三石九以上,蕊窩三大村百戶,每戶年平均納大小麥、荍粟在二石五以上,入波村三十三戶在二石三以上,格雜雍雍二十二戶在一石以上。其糧額較輕者……亦在八斗以下、四斗以上。綜計定鄉六十三村,一千六百二十戶,共納糧二千七百八十五石余石。鄉之婦孺老弱咸謂甸民歲納不及鄉民之半……同為漢屬,待遇懸殊,人民年收須以總額四之三納糧,而日食無之也”。[14]而且,“下鄉各村墾及峭壁,又鄉人形態幾類漢籍,狡黠豪滑更過康人,大麥價賤,占糧額多數,如果糧額與地積相當,鄉人又何必嗷嗷不已也,此為治鄉之根本問題”。[14]總之,糧稅過重是造成民國時期鄉城劫掠活動頻繁的重要原因,鄉城民眾“搶劫成風,亦有逼而為之之不得已情形”[15]。
民國前期,駐軍是康南縣政推行的重要保障。康南“各縣武力未達到之地,縣官既不能到治,即有到治者,政務亦不能推行,百事皆無從著手”。[16]鄉城駐軍一般租用民房作為營盤,而租金則由鄉城民眾均攤,“譬如部隊長駐中鄉民宅,每間月租廿藏洋,即由支差之民供湊,代軍按月付租”。[5]“此項辦法惟三鄉有之,其用意在使人民擔負務求均平,不使附城民居長為軍住,純屬義務,以示公允。故官權不振之際,少數部隊一經到鄉,匪特不能鎮懾,而入境之后,住居即生問題”。[4]鄉城民眾“深知地方一經駐軍,平日柴草供應、湯打役派遣、日常公差、來去烏拉均由人民負擔”。[5]事實上,“軍吏如果體恤民間,柴草不濫支、湯打役不濫派、不折價、經商不支烏拉、兵舍不擴大,人民當直接拜受其賜。如遇不良軍吏毫不恤民,偶有逃兵發見,拐逃械彈,動輒波及民間,傾人家產,其有平時軍律不嚴,以房主或鄰宅為可擾之東,不斷滋擾,甚或外出者多聚飲賭,時與僧俗發生爭執。凡此種種,一面增加人民擔負,一面使地方時感不安,故關外人民最惡駐軍,三鄉尤甚,非無因也”[5]。因此,民國前期當地駐軍時常被鄉城民眾繳械或驅逐。
劉文輝認為,“西康是個邊省,談政務即無異邊務,談軍事擺明的就是邊防。所謂‘邊務’,所謂‘邊防’,在形式上,軍政系統各別,分之為二,然而,在實際上,不特軍事與政治的領袖,同屬一人,而且軍事與政治的作用,也同出一點”。[17]政、軍之關系,實際上是“政賴軍以治,軍倚政而成”[17]。民國前期,康區軍政腐敗常為人詬病。賀覺非認為,“西康自清末改土歸流以來,漸具行省規模,乃迄今二十余年,無論政治經濟文化,皆未有進步,甚且不及初改流之時,果何故哉?余來康地四閱月矣,間常考之,于是深覺西康縣行政人員之不能辭其咎,進之,則為此輩縣行政人員之上者,吾人亦不能無微疵,蓋歷來西康之縣行政人員可以一語書之,曰:‘濫竽充數’,或為不學無術之軍人,專以包庇匪徒坐地分贓為能事,或為怯懦無能之老朽,以能上糧支差為已足,或為卑鄙貪劣之紈绔,以麻雀鴉片為工作,真能興利除弊,負責任,守紀律者,殆如鳳毛麟角,不獲多睹。”[18]軍政腐敗亦是民國前期鄉城縣政困頓的重要原因。1937年,隨康南宣撫部南巡鄉城的劉登禮營長“足踐實地,詳查過去被逐殺之官吏、被繳械之軍隊,皆因貪贓枉法、殺辱恣意、紀律不嚴、奸淫煙賭,狂所欲為……烏得而不為其所乘。每念及此,無任痛心”。[19]
總之,自清末改土歸流以來,鄉城地區經歷“數度軍事慘禍,政治修明、民各安業,鄉人未一受享”[20]。在民國前期康南地區混亂的局勢下,鄉城縣府和駐軍的職能主要在于征收糧稅、攤派差徭等,不僅無法維持社會秩序的穩定,反而增加了當地居民的負擔。因此,“噶巫、手槍、馬匹為鄉民所酷好,官府與軍隊乃鄉民之所厭惡”。[20]外出劫掠成了鄉城民眾的重要謀生途徑。鄉城縣政的施行受制于當地土頭、寺廟、喇嘛等地方勢力,面臨諸多困難。集白認為,“政府之于人民,在能示以生存之道,此道亦即政府建立之基”。[14]民國時期,土地是鄉城民眾的主要生計來源,而土頭、寺廟、喇嘛等掌握了鄉城的大部分土地。因此,只有通過土地革命,廢除封建剝削制度和寺廟特權,實行政教分離,發展生產,提高民眾生活水平,健全基層組織,讓人民當家作主,才能從根本上解決鄉城縣政的困局。